試析《三國演義》禰衡人物形象塑造

陳玉英

（無錫城市職業技術學院，江蘇 無錫 214153）

《三國演義》第二十三回向我們呈現了一個鮮活亮麗的生命，他猶如曇花一現，轉瞬即逝。但他的才氣讓人敬佩；他的狂傲讓人唏噓；他的命運讓人扼腕。他就是禰衡，二十六歲的生命像一顆流星，隕落在東漢末年的亂世之中。

《后漢書》有禰衡傳記，歷史上對他的悲劇人生可謂評說紛紜，清代毛宗崗把他的逝世視作曹操所為：“此非黃祖殺之，而劉表殺之；亦非劉表殺之，而曹操殺之也。”古人也有異議：“或謂罵操如陳琳而不殺之，何以獨忌禰正平乎？操之出使正平于諸侯者，以正平恃才而狂，欲使人磨折他一番，挫其銳氣，然后用之耳。——不虞黃祖之遽殺也。先儒有代曹操責黃祖書，備言此意。”抱此觀點者認為曹操本是愛才的，建安才子陳琳，曾為袁紹寫了一篇讓曹操讀之毛骨悚然的討賊檄文，把曹操祖宗八代都罵上了，最終曹操不殺反而重用。現代人重新審視禰衡的悲劇人生，歸結為社會、性格及孔融錯誤推薦等因素。那么羅貫中是如何來再塑禰衡這個人物形象從而揭示其悲劇人生的呢？

《三國演義》中人物眾多，禰衡算不上是個重量級人物，作者僅在第二十三回里把他作為曹操的一個陪襯人物出現，意在襯托曹操陰險狠毒的性格特點和奸雄本質。但作者在塑造禰衡這個人物形象時，用心良苦，運用了夸張、對比、襯托等手法，極盡渲染之能事。人物一直處于激烈的矛盾沖突中，如同在刀尖上舞蹈，情節跌宕起伏，驚心動魄。禰衡的個性彰顯得無比鮮亮，最終在嗟呀不已中完成了他曇花一現的悲劇人生。

一、不見其人，先述其才

禰衡的出場極富戲劇色彩，曹操想用文名之士去招安劉表，荀攸推薦了孔融，而孔融推薦了禰衡，因此禰衡是通過好友孔融的介紹光彩登場的：“吾友禰衡，字正平，其才十倍于我，此人宜在帝左右………”孔融是世人皆知的大才子，而孔融說禰衡之才十倍于他。禰衡的才氣可想而知了。接著孔融又寫了《薦禰衡表》上奏漢獻帝，重筆濃墨極力稱贊禰衡具有杰出的品行、才能：“淑質貞亮，英才卓躒”“目所一見，輒誦之口；耳所暫聞，不忘于心”“忠果正直，志懷霜雪；見善若驚，嫉惡如仇”“飛辯騁詞，溢氣坌涌；解疑釋結，臨敵有余”。這是孔融有名的奏表之一，辭采華麗，風格縱橫捭闔。劉勰《文心雕龍.章表》中說：“文舉之薦禰衡，氣揚采飛……表之英也。”孔融充分展現自己的文才極力稱頌禰衡的奇異之才，希望得到獻帝的重用，真正的意圖其實是希望得到曹操的重用，因為曹操為丞相，正“挾天子以令諸侯”，漢獻帝用人都得經過曹操審查。作者讓禰衡的首秀就在孔融的口中和筆下完成了：他既有文才，辯才，又是一個剛正不阿、嫉惡如仇的人。

二、痛罵曹操謀臣良將險亡

在孔融舉薦、曹操召見下，禰衡出場了：“禮畢，曹操不命坐”，禰衡仰天嘆曰：“天地雖闊，何無一人也！”人物一亮相就置于了矛盾沖突中。曹操以行，禰衡以言，兩相對壘，矛盾瞬間激化：曹操無禮舉動點燃了禰衡的怒氣，他開口便譏諷：天下無一能人！矛頭直指曹操。曹操心里雖不痛快，但很有城府，不動聲色。他不說自己就是當世英雄，而夸自己手下有數十人，皆當世英雄，質問禰衡“何謂無人？”禰衡卻大笑：“荀彧可使吊喪問疾，荀攸可使看墩守墓，程昱可使關門閉戶，郭嘉可使白詞念賦，張遼可使擊鼓鳴金，許禇可使牧牛放馬，樂進可使取狀讀招，李典可使傳書送檄，呂虔可使磨刀鑄劍，滿寵可使飲酒食糟，于禁可使負版筑墻，徐晃可使屠豬殺狗，夏侯惇稱為‘完體將軍’，曹子孝呼為‘要錢太守’，其余皆是衣架、飯囊、酒桶、肉袋耳！”禰衡真是口舌如劍，鋒利無比，曹操是何等人物！漢獻帝都不敢得罪他，他卻敢當眾把曹操的謀臣良將罵得體無完膚，可見其膽量和勇氣。這一罵終于把曹操激怒，同時也得罪了曹操的謀臣良將，正在曹操身邊的張遼因此“掣劍欲斬之”，幸被曹操阻止，否則禰衡第一次出場就險亡于張遼劍下。禰衡為何在曹操面前如此“”張狂”，正如他自己對曹操所說：“天文地理，無一不通；三教九流，無所不曉；上可以至君為堯舜，下可以配德于孔顏”。這也是他恃才傲物的資本，所以他敢對曹操說“不屑與俗子共論”之語。生命中能入他眼的只有兩人——“大兒孔文舉，小兒楊德祖”。曹操識人無數，又心懷霸業，他雖善于招賢納才，但如此自視甚高、狂傲不羈、口無遮攔的禰衡著實讓他不喜歡，既然罵張遼只配擊鼓鳴金，為了打壓禰衡的狂傲，也出于為身邊的張遼消氣，于是頗有心機的曹操順手就給了禰衡鼓吏一職，以此來羞辱自視才高的禰衡，這無疑又進一步激化了矛盾。

三、擊鼓辱罵曹操險亡

禰衡也知曹操給他鼓吏一職是羞辱他，他剛正不屈的性格決定他不是一個輕易退縮之人，他借擊鼓反辱曹操：在曹操的宴會上，無視禮規，穿舊衣擊鼓。當左右賓客喝責他換上新衣時，他干脆不蔽體而立，使所有賓客皆掩面。他想以清白之軀來揭露曹操他們虛偽丑陋的靈魂。曹操因此受辱而怒斥他的無禮，禰衡卻再次反唇相譏，矛盾進一步激化，他直接痛罵曹操是“六濁“：”汝不識賢愚，是眼濁；不讀詩書，是口濁；不納忠言，是耳濁；不通古今，是身濁；不容諸侯，是腹濁；常懷篡逆，是心濁也！”之前是痛罵曹操的謀臣將士，這里又是獨罵曹操，言語之尖銳換任何一個人都是無法容忍的，尤其是當著眾賓客之面！直揭曹操懷有“纂逆”之心，這簡直就是火中取栗，禰衡的這些言語行為足以讓曹操有了殺他的充足理由。連他的好友孔融都恐曹操會當場殺了禰衡。我認為曹操之所以最后沒有殺他，除孔融勸說外，主要原因在于禰衡后面幾句話起了緩沖作用：“吾乃是天下名士，用為鼓吏，是猶陽貨輕仲尼，臧倉毀孟子耳!欲成霸業，而如此輕人耶？”曹操是何等聰明之人，原來禰衡罵來罵去，無非就是因為自己沒有尊重也沒有重用這個以自為是的“天下名士”，像他這樣一個恃才傲物、自視甚高的人怎么能容忍得了別人對他的輕視和無視？因此曹操明白了禰衡的憤怒，因此沒有立即動念殺他。從這里我們也可看出，禰衡雖恃才狂傲，但內心也是自相矛盾的，他一邊罵曹操懷“纂逆”之心，一邊又說曹操“欲成霸業，而如此輕人耶？”他內心看不上曹操，但又想得到曹操的重用，他又無法忍受曹操對他的不尊和輕視，所以慣用隨性偏激的行為方式來泄憤，以圖一時之快，以至每一步都置自己于險亡之地。

四、被迫出使，哭罵文武險亡

既然罵曹操“眼濁”“如此輕人”，曹操沒有多言，只是指衡而言：“令汝往荊州為使，如劉表來降，便用當作公卿。”原本禰衡就是孔融推薦出使荊州的人選，于是曹操就順其言派其前往荊州勸降劉表，算是落實了孔融薦來的本意。為何曹操第一次召見禰衡時沒有立宣其出使荊州之重任？其實曹操對禰衡是有所了解的，他認為禰衡有才氣但狂傲：“素有虛名”“自以為能”，加上第一次召見就顯出個性張狂、出言不遜，所以曹操并不認為禰衡是勸降劉表的合適人選。如果禰衡言語不是如此悖逆，行為不是如此怪張，既然有心希望被曹操賞識，估計曹操也會盡其才，即使不能堪當其任，也不會輕易把他送至劉表處。矛盾沖突已至頂峰，曹操此時才派他出使荊州，確實有借刀殺人之嫌疑了。禰衡命運轉變除非出現一種可能：禰衡改變心意，有所收斂，以勸降劉表成功來證明自己的能力，也許就有可能被曹操重新賞識，做回“公卿”，但禰衡的個性是不可能改變的。當禰衡不肯出使，曹操便令人扶挾而行，并令手下文武整酒送行，禰衡又再一次在刀鋒上行走。送行之時，他放聲大哭，問其因，說：“行于亡柩之中，如何不哭？”眾皆反罵他：“汝乃無頭狂鬼耳！”禰衡反擊說：“吾乃漢朝之臣，不作曹瞞之黨，安得無頭？”這些言語充分體現了他“嫉惡如仇”“直而不屈”的性格，因此與曹操的矛盾也幾乎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了。他激憤的言語門再次激怒所有來送行之人，他們都想沖上去殺了他，幸虧荀彧急忙阻止，禰衡才又免于一亡。

五、酒后失言，錯亡黃祖之手

劉表喜歡結交文人，在幾個重量級人物里是出了名的，所謂“好結納名流”。禰衡到荊州見上劉表，雖說劉表也看重他的文才，但禰衡的剛直好譏諷性格也不受劉表喜歡，劉表意識到這是曹操借刀殺人之計，讓他受“害賢之名”，所以視禰衡為燙手山芋，趕緊送他到了江夏黃祖那里。一次黃祖與禰衡共飲，兩人都喝醉了酒，黃祖問禰衡：“似我何如？”禰衡說：“汝似廟中之神，雖受祭祀，恨無靈驗！”黃祖大怒：“汝以我為土木偶人耶！”遂斬殺了禰衡。禰衡之亡，羅貫中沒有實寫，而是采用了虛寫手法。在《后漢書?禰衡傳》里對禰衡之亡有較詳細敘述：“祖亦善待焉。祖長子射尤善于衡。嘗與衡俱游，共讀蔡邕所作碑文，射愛其辭，還恨不繕寫。衡曰：“吾雖一覽，猶能識之，唯其中石缺二字為不明耳。”因書出之，射馳使寫碑還校，如衡所書，莫不嘆伏。后黃祖在蒙沖船上大會賓客而衡言不遜順祖慚乃訶之衡更熟視曰亡公云等道祖大怒，遂令殺之。射徒跣來救，不及。祖亦悔之，乃厚加棺斂。”禰衡最終在錯誤的地方、錯誤的時間亡于錯誤的人——一介莽夫黃祖之手，令人悲嘆。

正如孔融舉薦所言，禰衡有奇異之才，他其實亡于了自己的“才氣”上：除了孔融和楊修，沒有他能看得上的人，他恃才傲物，目空一切，渾身充滿驕溢之氣；他其實又亡于他的剛烈率直上：他“忠果正直”“嫉惡如仇”，容不了別人的不尊和輕視，處處鋒芒畢露，不懂得避讓；他其實又亡于自己的偏執：他痛恨曹操，可以不見曹操，做個閑散文人，而他偏偏又去見了自己不喜歡的人。他個性張狂，容身不了亂世官場，但他偏偏又心懷被重用之希望。這是亂世中剛直不阿又不懂得進退文人的悲劇命運。

作者濃墨重彩地對禰衡這個歷史人物進行了再塑造。把禰衡置于多次的“險亡”境地，在尖銳的矛盾中凸現人物性格及必亡的悲劇命運：禰衡出場后，就在曹操及謀臣將士手下幾經險亡，作者對此極盡筆墨進行了渲染，情節曲折多變，跌宕起伏，讓人物在刀尖上多次舞蹈，直看得人心驚肉跳，常為他捏把汗。出使荊州后，作者雖是實寫，但只作簡敘。至于禰衡有沒有勸降劉表，都沒有敘說。禰衡之亡也是采用了虛寫手法，通過“人報劉表”才得知黃祖斬了禰衡。作者筆法巧妙，作文如作畫，“有近山濃抹，遠樹輕描之妙”，前文緊密后文松馳，前文重彩后文簡練，前文繪得風聲鶴唳，卻是有驚無險，后文敘來風平浪靜，卻是危機潛伏。當敘述到劉表把禰衡送到黃祖處時竟還插入一段袁紹派人勸降劉表之事，緊張之余出現松懈，讓禰衡暫時退場。卻不料“人報黃祖斬了禰衡”，這結局安排得出人意料，讓人陡然跌入懸崖，不得不為作者高超的藝術手段折服，也為禰衡稀里糊涂亡于武人黃祖之手的命運嗟呀不已，千古悲劇令多少文人為其傷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