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相君
在年輕人看來,老人似乎生來就是“爺爺”“奶奶”“姥姥”“姥爺”,而并未在意,在成為這些身份之前,他們是誰,經歷過怎樣的人生,甚至沒在意過他們叫什么名字。
名字藏著一些時代的痕跡。她們叫“淑芬”“紅梅”“美珠”“秀英”,他們叫“立業”“生財”“佩忠”“文榜”。
這是關于名字的故事,也是一代人的人生。
我的外婆叫陳聚銘。
聚銘16歲出來唱戲養家。她是家里的三姐,總共有7個兄弟姐妹。
聚銘唱得可好了,是當地小有名氣的越劇演員。她的小生扮相英俊瀟灑,《玉春堂》里的黃金龍,《血手印》里的林招得,《珍珠塔》里的方卿,吸引了一票“迷妹”。她還去試鏡電視劇《紅樓夢》里的賈母,通過了,但最后被換成更有名氣的大演員。
聚銘藝名叫“三寶”,演出一結束,臺下觀眾都喊“三寶,等一等”,要給她送好吃的,還給她縫戲里下跪用的棉墊,怕她膝蓋疼。聚銘結婚時,可傷透了她們的心。怎么能嫁那么“丑”的男人呢?
聚銘的丈夫是劇團里的伴奏,叫三皮。皮膚很黑,頭發很少,個子還矮。散場了,聚銘和三皮在前面走,“迷妹”們在后面跟著嘰嘰喳喳地罵,“配不上”“不看好”。
不過聚銘過得很幸福。三皮有才華,人幽默,性格又好。
20世紀60年代,聚銘去工廠做了工人,后來回劇院當老師,再幫兒女帶孩子,漸漸不唱了,聲音也不脆了。不過有時看到戲曲節目,還是會拿出戲服比畫兩下,說:“沒有我以前唱得好聽呀。”
聚銘過著值得被銘記的一生。
外孫女徐大王
我的外婆叫張莉娜。
她家三姐妹分別叫:安娜、莉娜和黛娜。莉娜家以前闊氣過。她爸爸年輕時在莫氏莊園——那是江南最奢華的園林之一,1987年版《紅樓夢》就是在那里拍的——做過賬房先生,還開過照相館,接待過很多外國人。
后來趕上時代大潮,莉娜沒讀完中學,就去了農村,后來結婚了。丈夫叫朱福民,大她6歲,是個鄉村教書先生。
三姐妹里,莉娜嫁得最普通。黛娜和安娜的丈夫,一個是警察局局長,一個是港務局干部。但莉娜過得很幸福。
結婚后,她幾乎沒做過家務。偶爾進廚房,也會被福民“兇”,“放著我來”。她喜歡燙發,喜歡園藝,種番茄,種枇杷。夏天來了,會摘荷葉煎茶。她還會打乒乓球。
莉娜印象最深的,是她母親去世的第二年,她去掃墓,回來靠在福民的肩膀上哭。福民什么都沒說,就讓她靠著。
莉娜在69歲時生病去世了。福民不再住他們曾經的臥室,每次去墓地看她,都帶著新鮮的橘子。
莉娜過完了平和的一生。
順珍,1943年出生
我的奶奶叫刁順珍。
她整個人就如同這個姓,像只特別勇猛的小老虎。讀完書,她毅然選擇去了司法系統,成了少有的女民警。
在執行一次特殊任務時,順珍表現突出。周恩來總理特地從北京給她寫了一封信,信是用毛筆寫的,信里總理喊她“刁小鬼”。
順珍過著勇毅的一生。
凌邵氏,1936年出生
我的奶奶叫凌邵氏。
那時農村女人沒有名字。她姓邵,丈夫姓凌,人們就叫她凌邵氏。
凌邵氏吵架很厲害,鄉里沒有人能吵過她。她媽媽沒生出男孩,常受欺負,她敢出頭跟人家打架。凌邵氏也很堅強。她在饑荒年代,養活了5個孩子。
凌邵氏過著沒有名字但讓人感佩的一生。
石頭,1949年出生
我爺爺叫李石頭。
他是家里最小的兒子,他爸媽想讓他結實點,給他起名“石頭”。
石頭長得確實結實,很少生病。書是讀不起的,讀到4年級,他開始放羊。18歲時當了兵,去了很遠的羅布泊無人區。
部隊的任務很艱巨,試驗原子彈的威力。那里風很大,地面都是沙。他們自己喂豬,自己蓋房子。
后來,他回家做了工人。26歲時碰到“百年不遇”的大洪水,家里的房子被沖走了。我問他:“當時怕不怕?”他說:“沒啥怕的,怕也沒用。”
石頭今年72歲了。饑荒、洪水,都沒擊垮他。
石頭過著結實的一生。
孫女曉星
我的奶奶叫徐佩忠。
這是一個誕生于戰爭年代的名字,保家衛國,盡忠職守。佩忠上過朝鮮戰場,是一名光榮的志愿軍。她是譯電員,負責破譯密碼。在敵人的封鎖區,她乘坐的汽車遭遇美軍的轟炸機,九死一生。敵機俯沖下來,機槍掃射的那一刻,她在狂風中捂著帽子,心里唯一的念頭是,“祖國,永別了!”她的腿也在那場戰爭中凍壞了。小時候我看她走路一瘸一拐,還甚為不解。
2015年,佩忠離開了我們。幾年后,當我翻看一篇紀念抗美援朝志愿軍的回憶錄時,竟發現了這樣一段話:“五兵團16軍的軍部有個譯電員徐佩忠,因為密碼經常更換,為了能快速譯電,她3天背下1000多組密碼,譯電可以做到不用翻密碼本。”
她被歷史記住了。
佩忠過了不可思議的一生。
孫女Fay
(晉 耳摘自微信公眾號“新世相”,本刊節選,Dan Schultz???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