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遇塵
老摳門
“小李,你真不錯,還能撈得著劉一毛的煙抽。但一定是雙喜牌的吧。”同事不知是夸獎我,還是調侃我。
劉一毛,是單位返聘的老電工。他有兩樣東西是在小縣城出了名的。一是電路上的疑難雜癥,沒有他解決不了的;二是生活上的摳門兒,是可以和巴爾扎克筆下的葛朗臺相媲美的。
我剛進單位時,在后勤辦公室打過雜,跟劉一毛共事了一段時間。不知為啥,他對我這個新人熱情客氣,從不擺老員工架子。他與我混熟以后,偶爾找我借五塊錢、十塊錢的。辦公室肖主任知道了,正告我:“小李,人家劉一毛是名副其實的百萬富翁,他差你五塊十塊嗎?”我曉得肖主任是什么意思。可劉一毛借錢,每次都是在飯點的節骨眼上,人家是個退休老頭,說吃飯差五塊錢十塊錢的,數目又不大,我有什么理由不借呢?
我工作的第一個月,領了工資,心里美滋滋的。劉一毛悄悄溜進辦公室,拽拽我的衣袖,示意我出去一趟。他領我到走廊的樓梯下,眼睫毛沾著笑,遞給我一支雙喜牌煙,低聲下氣地說:“小李,你能不能借我一千五百元錢?”一下子借這么多,我不樂意了,說:“劉叔,你以前借的錢還沒還我呢。”他不惱,嘴角掛著笑,說:“以前的錢,我會還的,這次你一定幫我救個急。”他雙手合十,上下劃拉著,“小李,求你了!謝謝了,先!謝謝了,先!”身價上百萬的人,找我一個剛拿工資的小年輕救急,我感到很好奇,問:“劉叔,你不也領了工資嗎?怎么還缺錢呢?”
劉一毛嗯嗯嗯了半天,臉憋得通紅,不吭氣。
我說:“劉叔,你不說,我回辦公室了。”劉一毛一把拉住我,頭一仰,下定了決心,說:“小李,別別別,你聽我說。我不妨告訴你吧。我手頭有九萬八千五百元,想湊個十萬元整數,存進銀行呢。湊不成整數,這筆錢就存不進銀行,愁死我了。”
劉一毛手里抓著那么多錢,竟向我這個窮小子借五塊十塊吃飯。這次又要獅子大張口,借一千五百元。一千五百元,是我將近一半的薪水呢。我的心喲,被劉一毛那十萬元整數,扎了無數個窟窿。
我退了兩步,睜大眼睛,上下打量著劉一毛,一字一頓地說:“沒錢!”說完,跺跺腳,往辦公室走去。
“小李,別沖動嘛,”劉一毛在我身后喊,“你借錢給我,我會還的,絕不會讓你吃虧的。”
我在心里喊:“我信你鬼,你個糟老頭子!”
這次我沒借給劉一毛錢。劉一毛和我的關系漸漸有點兒疏遠了。他在吃飯的節骨眼上,再也沒有向我借錢了。
我調到單位行政辦,才知道劉一毛的名號是怎么來的。劉一毛的真名叫劉若文,他在經濟上是富翁,卻是生活中的乞丐。他懷揣上百萬,卻摳得像只鐵公雞,一毛不拔,因此同事們送了他一個綽號——一毛。一毛者,一毛不拔之意也。
聽老同事說,劉一毛家中有一輛老古董永久牌自行車,長年累月,吊在房梁上。他寶貝樣的,每天抽空把永久牌自行車從房梁上放下來,擦得锃亮锃亮的,然后又吊回房梁上。無論你啥時去他家,都能看見吊在房梁上的永久牌自行車,閃著幽幽的光。
我不相信老同事的話,又特別好奇,想去劉一毛家瞻仰一下那輛古董級永久牌自行車。可那次借錢,跟劉一毛鬧得不歡而散,我開不了口啊。我想,我還是慢慢地等機會吧。
機緣巧合,我去城里培訓,劉一毛也去城里出差。他知道我在城里培訓,死活要跟我擠一個房間。他說花公家的錢,也應該像花家里錢一樣,節約一個是一個。當時,我聽了,還有點小感動呢。
劉一毛出差一個星期,每到飯點,就不停地發微信,叫我等著他。他去餐館,點菜強勢得很,搶著菜單,非得他點。他不管我愿意不愿意,總點兩個最便宜的菜,外加兩碗米飯。飯菜端上來,動筷之前,他總要教育我幾句,說年輕人出門在外,吃飯要吃簡單些,不要鋪張浪費,留著錢買房娶媳婦。說完,他拿起筷子,一粒一粒地數著飯粒,細嚼慢咽起來。我吃飯在大學養成的習慣,狼吞虎咽兩下子下一半,三下子見碗底。劉一毛搖著腦袋苦笑,免不了說教,說一口飯最好嚼三十五下,既營養,腸胃又好吸收。
我吃完飯,起碼等他半個小時,他才能吃完一碗米飯。我去前臺結賬,他裝模作樣地站起來,說:“小李,我來我來。”他斜著身子,不動,雙手捂著口袋,“我來嘛,小李,我來!”見我到了收銀臺,他才坐下來,繼續吃飯。
如是幾次,我不耐煩了。吃飯時,他再發微信,我不回,也不等他。可他有如神助,飯菜沒上之前,他幽靈般地出現。我說:“我的我點了,你要吃,自己點吧。”他抽風似的擺著手,說:“不不不,我不點了,我吃不了多少的,從你那份撥點給我就可以了。”他說撥一點兒,卻撥了一大半兒。我的臉色瞬間轉了陰。他若無其事的,低頭只顧吃飯。
出差最后一天,劉一毛提出請我吃頓飯。我想,蹭了我一星期飯,鐵樹開花了嘛。
劉一毛帶我到一家特色米線店,點了一份最貴的,便沒有了下文。我說:“你不來一份嗎?”他終于忸怩了一回,搓著雙手,說:“今晚是我請你吃飯,給你點一份,我看情況吧。”
不知怎么的,劉一毛突然問我小時候餓過肚皮沒。我說還好,雖是粗茶淡飯,但基本能填飽肚子。他講他小時候餓過肚子,啥都吃過呢。
他說,他老家河灘的沙泥地上,有一種大長蚯蚓,聞起來特別腥。他餓急了,去河灘,就地取材,采摘一種樹葉,擠出汁,和上水,往大長蚯蚓蠕動過的痕跡上澆,不一會兒,大長蚯蚓經不住刺激,便一條條爬出來了。只半個小時,他便能撿半臉盆。
撿回來后,大人像翻雞腸子一樣,用剪刀剪開,洗干凈,炒著吃。這時,劉一毛露出痛苦的神色,說:“小李,你知道吧。這種大長蚯蚓,連老家的鴨子都不愛吃。可我餓啊,出了鍋,夾了一筷子,就往嘴里塞,那種腥啊,直沖喉嚨,”他沖著餐桌旁的垃圾筐干嘔起來,抬起頭,眼里有了淚水,“那時我黃疸水都嘔出來了,沒辦法,還得硬著喉嚨,往下咽。那種腥,那種惡心,我恐怕這輩子也忘不了。”他的話音剛落,米線上來了。
大長蚯蚓,米線;米線,大長蚯蚓。我強壓著胃里翻騰,感覺喉嚨癢癢的,頓時沒了胃口。
劉一毛請服務員另外上了一套餐具,夾走了一半米線,一半米線留在砂鍋里,推到我跟前,說:“這么多天來,我發現你的飯量不大,我的飯量也不大,這一份米線剛好夠我們倆吃的。快,趁熱吃吧。”他挑了一根米線,“哧”地吸進嘴里,“嗯,不錯,味道真不錯!”我感覺一條大長蚯蚓鉆進了喉嚨,咧著嘴,快速沖進了店里的衛生間。
我爬在洗臉盆上干嘔了一兩分鐘,吐了些清水,似乎大長蚯蚓卡在喉嚨,就是吐不出來。我洗完手出來,劉一毛鎮定自若地津津有味地吃著米線,我的反應,他佯裝不知。他吃完他那一半,見我不動筷子,假惺惺地謙讓一番,把我的一半,也填進了他的肚子。
他滿足地擦著嘴,剔著牙,用眼睛瞟了瞟我。我心中冷笑,知道他的意圖,故意坐著,等著他買單。
十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十分鐘又過去了。時間一分一秒地煎熬著我的心。我暗暗告誡自己,挺住,一定要挺住,看這只鐵公雞怎么收場。
劉一毛咳嗽,在餐桌下用腳踢我,用眼神示意,我一概無動于衷。坐了四十來分鐘,服務員幾次三番暗示我們該結賬走人了。劉一毛實在不好意思耗下去了,起身去了收銀臺。
劉一毛去收銀臺結賬,我應該直接走出店門,不應該跟他一起去。他斜倚著收銀臺,右手在口袋里捏摸了好一會兒,掏出了一張皺皺巴巴的十元鈔票,好像占了理,豪氣地說:“我買完車票,兜里只剩這十元錢了。今天我請客,你不吃,不給面子,”他把十元錢遞給我,“小李,現在給我補點面子唄。”
我愣怔了一會兒,本能地把手背著,跟他僵持著。服務員鄙夷地盯著我倆。
“你工資那么高,這幾塊錢算啥嘛?”劉一毛不耐煩了,毫不客氣地伸手掏我口袋,仿佛我這輩子欠他似的。他的舉動惹惱了我。我也不顧及他的臉面了,沒大沒小地爆了粗口,吼道:“這個一星期,你吃我的喝我的住我的,三十來塊錢你花不起嗎?”我學他的樣,粗魯地從他口袋掏出手機,“沒現金,可以網上支付嘛。”我打開他的手機,卻找不到手機銀行和支付寶軟件,氣得“啪”的一聲砸在了收銀臺上。
劉一毛心疼地拿起手機,嘴里喲喲喲吹著,邊吹邊說:“年輕人火氣那么大干什么,不就幾十塊錢嘛,犯得著發恁么大的脾氣嗎?”
“就是啊,不就幾十塊錢嘛,說得輕巧,你怎么不付啊?”
“我付啊,可是錢不夠了,能怪我嗎?”
“好,不怪你,現在給你孩子打電話,叫你孩子付賬。”我不依不饒,非得好好地收拾他一次。
“我沒孩子電話,”他把手機遞給我,“你自己看,我不會存別人的手機號碼,甚至你的號碼也沒有。”
“對呀,你有我的微信,應該有你孩子的微信才是呀。”我奪過他的手機,翻看他的微信。
“那熊孩子不幫他爸爸加他微信。小李,你的微信還是你給我加上的呢。”
我倆吵來吵去,吵得服務員看不過去了。她說:“你一個小伙子,跟一老頭計較干什么?一碗米線錢,推來推去好意思嗎?”
“我……”
“我什么我?少找理由。”
“他……”
“他什么他?趕快付錢,我忙著呢?”
我狠狠地抓起十元錢,扔到了劉一毛的臉上,說:“劉一毛,算你狠。你給我記住了,回去統統把我的錢還了。不還的話,我去你家討。”付了錢,我搡了他一把,出了店門。
劉一毛在我后面緊緊追著,說:“小李,別生氣嘛。為了三十幾元錢,傷了身子,傷了感情,不合算嘛。”他一路追,一路喊,惹得好多路人投來疑惑不解的目光。
劉一毛小跑幾步,追上來,拍拍我的肩膀,喘著氣,輕言細語地說:“小李,我錯了。我向你道歉。我們和好吧?我們和好行不?我們和好嘛?”我甩開他的手,說:“離我遠點,我看你夠夠的了。今晚,你另開賓館,不要回我房子去了。”
“什么?另開賓館?我在你房子住得好好的,就最后一晚了,你叫我花錢另開賓館。你要我老命,是吧?你要我另開賓館,不行,我不同意。你實在要逼我另開賓館的話,甭想我還錢……”劉一毛叨叨一路。
我突然回過頭,說:“我的錢不要了,就算給你開賓館了。只要今晚你在眼前消失,怎么樣都行。好不?”
“你的錢要不要,你說了不算,我說了才算,就像今晚住宿的事兒,你不讓住我就不住了?”
我懶得理他,加快了步伐。
劉一毛被我拖得上氣不接下氣,還不停地嘟嘟囔囔。他像狗皮膏藥一樣,粘上了身,就撕不下來了。
我氣得忘了餓,一夜不理他。劉一毛不吃我這一套,一會兒訴苦,一會兒道歉,弄得我昏昏沉沉地睡去了。第二天早晨,我起床洗漱時,他已經離開了。瘟神離開了,我的心情一下子亮堂了,快樂了,刷牙都哼起了小曲呢。
培訓回來,我去單位財務報銷費用,見劉一毛報銷了不少錢。我問會計。會計說:“按單位規定,出差人員可以報銷往返車費、住宿費、外加出差補貼。”我的食指壓在劉一毛的名字上,說:“他也能報銷住……”我頓住了。我沒必要當著會計的面拆穿劉一毛。會計見我說話吞吞吐吐,詫異地盯了我一眼,說:“劉一毛的差旅費有毛病嗎?”
我急忙掩飾道:“沒毛病,沒毛病,好奇而已。”
我心里彎著小九九,劉一毛報銷了這么多錢,我不指望他分我住宿費和生活費。但是,他最起碼得還我以前借給他的錢了吧。
我想得很美,靜靜地等待劉一毛來還我錢。三天過去了,一個星期過去了,半個月過去了,我不見劉一毛蹤影,我硬著頭皮去辦公室找他,肖主任說他好幾天沒有上班了。這正好給了一個我去他家的機會。一直以來,我想去他家,見識見識那輛傳說中吊在房梁上的自行車呢。
我事先打聽好劉一毛家的住址。
一個星期六中午,我突然造訪了劉一毛家。
劉一毛家蠻氣派的。大大的院子,種了兩畦蔬菜,植了四排果樹,栽了不少月季花,月季花開得正歡,通往房子大門的通道兩邊,用輕鋼搭著葡萄架,葡萄藤爬滿鋼架,茂密得透不過太陽光,走在下面,涼風習習,清爽怡人。劉一毛這只鐵公雞,蠻會享受生活的嘛!
劉一毛見到我并不感到驚訝。他讓我進了屋,倒了杯白開水,問我怎么有空來他家。他裝聾賣啞不提還錢的事兒,我也拉不下臉面,說不出口,只說雙休日一個人待著無聊得很,出來散散心,找人聊聊天,就想到他了。
客廳里布局非常簡單,20世紀80年代流行的高低柜,上面放在40英寸的大背頭電視,沒有沙發,有張簡易木桌,四條條凳,幾張小凳子,還有,房梁上果然吊著一輛锃亮锃亮的自行車。
我問劉一毛,自行車是用來騎的,不是用來吊著欣賞的。有必要像寶貝一樣,吊在房梁上嗎?
劉一毛不滿地瞪了我一眼,眼眶漸漸濕潤,捧著腦袋,不斷嘆氣。我無端提起了他的傷心事兒,碰到了他的傷心處,如坐針氈,走不是,留不是,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劉一毛猛地抬起頭,抹了一把眼睛,說:“這事好久沒人敢在我面前提了,既然你問了,我講講也不妨。”
劉一毛年輕時,頭腦非常靈活,憑著過硬的電工技術,很會兼職抓錢。20世紀80年代,他是遠近聞名的萬元戶。他兒子上小學二年級時,他就給兒子花了三百多塊錢,買了一輛永久牌自行車。買了新自行車,兒子愛不釋手,不到一天時間,兒子就能斜跨著自行車,滿小巷竄了。
有了新自行車,兒子上廁所,都要騎自行車去的。
一天,兒子騎著自行車去上廁所,拐彎時,沒有剎車減速,“咚”的一聲碰到了墻角根,自行車翻到胡楊林帶里,兒子抱著腦袋,在墻角坐了好長時間。
兒子回到家,啥也沒說。第二天早晨,到了上學時間,老婆叫兒子起來吃早飯,尖叫著從兒子房間里跑了出來。
兒子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身體有些微溫,手腳已經僵硬了。據兒子頭上鼓的包推測,兒子可能是腦出血導致死亡的。劉一毛檢查了自行車,車梁有擦痕,前轱轆明顯變形。兒子昨天騎自行車摔了跤,回來不提,只說有點兒頭疼,也沒引起大人的注意。因為這輛自行車,兒子便白白送了性命。兒子突然死亡,讓一家人悲痛欲絕。
兒子死后,永久牌自行車扔到一邊,無人過問。很快,沒人侍弄的自行車掉漆生銹。可劉一毛想兒子想得慌,每天晚上做夢都能夢到兒子。兒子生前用過的東西,葬兒子時,都燒掉了。唯獨那輛自行車,幽怨地躺在角落里。
看到自行車,劉一毛仿佛看到了兒子的音容相貌。劉一毛輕輕地撫摸著車把,頭腦里冒出了一個念頭。他拿出工具,矯正了前轱轆,用機油潤滑了車鏈,擦亮了車身,吊到了房梁上。
失子之痛,使劉一毛性情大變,也使他養成了一個怪癖:每天把自行車從房梁放下來,擦锃亮后,又吊上去。一擦一吊,是劉一毛每天的必修課。這節必修課,必修了二三十年。
他認為花錢買自行車害了兒子。從此,他認為花錢也是一種罪過。
我猜,他摳門,喜歡存錢的癖好,也是從那開始養成的。
劉一毛講的故事,整得我非常傷感。但我沒有走的意思。我倆竟默默對坐了好長時間。
劉一毛老伴兒從臥室出來,客氣道:“小李,在這兒吃中午飯吧?”
我毫不猶豫地點點頭,說:“行!”
劉一毛鼻子“哼”了一聲,很不滿意地盯了老伴兒一眼。
中午,吃的是面條,清湯寡水的,碗里面漂了幾片小白菜。就這樣,劉一毛還嫌小白菜放多了,心疼得不行,說罪過罪過,浪費了浪費了。
我斜了斜劉一毛,故意氣他,管他好吃不好吃,吃了兩大碗。劉一毛的眼睛一直瞪得大大的,寫滿了心疼。
吃了中午飯,劉一毛老伴兒又讓煙。
劉一毛慌忙攔住道:“老太婆,你把小李教壞了。”
劉一毛老伴說:“上次你從別人婚禮上拿回來的煙,都已經干透了,不拿給小李抽,扔掉不可惜啊!”
劉一毛的嘴唇動了動,沒發出聲。
干透了的煙我也抽,還抽得有滋有味的。
我沒走的意思。
劉一毛和我干坐著,越來越無聊。他站起來,說:“小李,我帶你參觀一下我家的房子吧?”
我說:“好的!”
房子修得很大,卻沒怎么裝修,也沒添什么家具,搞得亂七八糟,挺凌亂的。
到了廚房,倒也特別,別人家都裝抽油煙機,劉一毛家卻用鐵皮砸了矩形樣的東西,斜罩在煤氣灶上,煤氣灶的左邊,放了一只碗,碗里裝了半碗油。
我指著代替抽煙機的鐵皮,問:“用這個能抽油煙?”
“怎么不能?”劉一毛得意地瞅瞅我,“這玩意兒不僅能抽油煙,還能回收清油呢。”說完,他指指煤氣灶左邊的那只碗。
我說:“那油有啥用?又不能吃。”
劉一毛瞪了我一眼,說:“誰說不能吃?我常常用這油做菜啊。”
我表情痛苦,嗓子眼一陣發癢,匆匆往院子里跑。
劉一毛以為我要告辭了,追出來,懷里抱著一只老母雞,喊道:“小李,我知道你來我家是什么意思。你把這只老母雞拿回去,頂了賬,又免得我上巴扎(集市)賣了。”
老惡人
接到雞骨叔外公去世的消息,母親非得要我陪她回娘家一趟。
外婆家在一個山溝里,叫桂花沖。桂花沖是名副其實的桂花沖。每年八月,漫山遍野的桂花燦爛開放,香遍了十里八鄉,吸引無數游客流連忘返。桂花沖旁邊有一大水庫,縣里抓住桂花沖的自然資源,搞了旅游開發。因此,桂花沖藏在大山里,交通卻很方便。可乘車,可坐船,用不著走多少山路的。
我和母親坐船進山。不到半個小時,母親指著連綿起伏的大山說:“柳崽,快看,那都是桂花樹。看到了桂花樹,你外婆家就快到了。”時令雖是冬天,滿山翠綠,郁郁蔥蔥,蔓延天邊,令人震撼。
我和母親在桂花沖渡口下船。母親已經不認識自己小時候生活過的桂花沖了。一條沖十來公里,兩旁建了風格各異的農家樂。現在是旅游淡季,但有不少游客。進入沖口,母親回憶著,遲疑猶豫著,竟不知往哪個方向走,才能找到外婆家。
我一連問了幾個人。他們都搖著頭,說是外地人。我走進一家農家樂,一老板模樣的人熱情地迎了出來,說:“您好!歡迎光臨桂花沖。您住宿,還是吃飯?”
“我不住宿,也不吃飯。我想問問,雞骨家怎么走?”
“雞骨?家?”老板熱情的微笑瞬間僵了,“前幾天被燒死的雞骨?你是雞骨的什么人?”他皺著眉頭,目光如錐。
“燒死的,”我的心頭一顫,喃喃道,“村干部通知我們時,可沒這樣說啊。”
這時,母親也走進了農家樂。
老板見到母親,嚴肅的臉,又綻開了笑,嚷道:“啊,九姑,您老回來了。”母親定睛打量,猛然拍了一下額頭,說:“哎呀,這不是三麻子嗎?你小時候調皮,拿鐮刀削我家屋后的桂花樹皮,還被我揪過耳朵呢。”
“是呀,是呀,”三麻子哈哈大笑,作勢捂著耳朵,“九姑,我的耳朵現在還是疼的呢。”
母親讓三麻子帶著回外婆家。
三麻子說:“九姑,您好久不回來,不知道吧?四奶奶死后,她的房子沒人管,已經倒塌多年了。”
“我雞骨叔外公家呢?”我問。
“雞骨仔家啊,”三麻子自知失言,連忙改口,“雞骨爺爺家,他的房子也住不了人。這樣吧,九姑,”他握著我的手,“這位是表弟吧。你們倆就住我家吧。”他搶過我手中的行李,“小時候你來你外婆家,咱一起玩過呢。長大走了樣,走在街上都不敢認了呢。”
安排好我和母親的住宿。母親再次請求三麻子領我們娘倆去雞骨叔外公家。三麻子支支吾吾的,滿臉不情愿,撓了好一陣腦袋,最后鼓足勇氣說:“九姑,您先休息,我立馬打電話通知村干部,說您已經回來了,在我家住著呢。”說完,他出去打電話了。
我和母親坐在房間,不知如何是好。
過了一會兒,門外有人喊:“九姑,九姑,您老回來,恁么不事先打個招呼呢?”三麻子陪著一個瘦高個兒,村干部模樣的人進來了。
不等三麻子介紹,瘦高個兒跨前一步,握住母親的手,說:“九姑,我是六侄歐順旺。我們通過電話的。”三麻子抬抬下巴,說:“他是我們沖的主任。”
母親跟她兩個侄兒客套了一下,又提出去雞骨叔外公家。
剛才還熱乎乎的,三麻子的臉不好看,歐順旺沉吟著。
“怎么?”母親生氣了,“你們非要喊我回來辦喪事,又不讓我見我雞骨叔叔,是什么意思?”
歐順旺看了一眼三麻子。三麻子偏開臉。歐順旺一把拉住三麻子的手,說:“走,三麻子,我倆陪九姑走走唄。”三麻子狠狠地甩掉歐順旺的手,說:“那絕戶的事兒,我才不管呢。”
“什么?絕戶?”母親勃然大怒,氣沖沖地向屋外走去,“我好不容易回趟娘家,你們還變著法子罵我?”母親頭也不回,“柳崽,拿行李走人。我們不管了。現在到哪不能吃啊住啊的?”
三麻子沖出來,左手拉住母親,右手狠狠地扇了自己兩耳光,說:“九姑,九姑,您別生氣。我錯了。我錯了。”歐順旺擼過我手中的行李,說:“表弟,你就不要跟著九姑起哄了。來來來,我幫你把行李放回去。”他放下行李,關了門,沖著外面喊,“九姑,不要生氣嘛。三麻子不愿意去,我帶您去,好不好?”
也許,大家鬧了情緒,去雞骨叔外公家,一路無言。
歐順旺和三麻子帶著我和母親在桂花沖轉來繞去,走了二十來分鐘。“呶,那就是雞骨叔公住的地方。”歐順旺說。三麻子拉著個臉,踟躕不前了。歐順旺盯了他好幾眼。三麻子裝著沒看見。歐順旺的腿上似乎綁了沙袋,沉重起來。
雞骨叔外公的屋子被綠鐵皮圍了。母親推開一個縫,擠了進去。我和歐順旺魚貫而入。
雞骨叔外公的房子還是20世紀70年代那種泥瓦房,已經破敗不堪了,窗戶和門都用塑料布蒙著。院子里雜草叢生,枯萎蒼白。泥瓦房窩在四面的樓房中,顯得很不協調。
母親疑惑地望了一眼歐順旺。雞骨叔叔死了,應該有人操辦才是啊?怎么這院子里不見人影呢?母親停了下來,回頭又望了歐順旺一眼。歐順旺肯定地點了點頭。母親嘶啞著嗓子,喊:“雞骨叔叔,雞骨叔叔,我回來了……”母親輕輕推開門,見堂屋正中央,用磚頭架著門板,門板上用白布蓋著雞骨叔外公的尸體。母親見此情景,悲從中來,跪倒在地,磕了幾個響頭,便號啕大哭起來。
我跟著母親跪下,磕了幾個頭。歐順旺猶豫了一會兒,跪下磕了頭。
母親跪著磕了頭,哭了好一會兒。我擔心母親的健康,安慰她,扶她起來。母親年事已高,跪著哭了四五分鐘,地上太涼,就有些站不起來。我抱著母親坐在門檻上,揉熱乎了腿。母親站起來,抹了一把眼淚,要去看白布下的雞骨叔外公。
歐順旺慌了,上前拉住母親道:“九姑,九姑,九姑啊,您聽我講。您年歲不小了,在雞骨叔公面前盡了禮數,雞骨叔公地下有知,會高興的。雞骨叔公的遺體,您就不要看了。”他拉不住母親,抱住了母親的腰,“九姑,您聽我的好不好?算六侄求您了!”
母親的脾氣倔得很,人家越不讓她干的事情,她非要分出個三六五來。她掰不開歐順旺的手,順勢扇了他兩巴掌,又踢了他幾腳。歐順旺招架不住,松開了手。
母親快走幾步,掀開白布,尖叫一聲,差點暈了過去。我跟在后面,抱住了母親。母親才沒有摔倒。我摟著母親,看到了恐怖的一幕:白布底下,不是尸體,而是一坨黑黢黢的東西。我嚇得臉色煞白,大叫一聲。歐順旺眼疾手快,攙住了我和母親,又慌忙騰出手,扯著白布蓋上了那黑黢黢的東西。
母親“呃”地長透了口氣,緩過勁來,揪住歐順旺的衣領,淚流滿面,厲聲道:“六古仔,九姑問你,你雞骨叔公是怎么死的?啊?”
母親的氣勢嚇著了歐順旺。歐順旺低眉順眼地說:“九姑,您放手,您老請放手。我說,一定說。”他戰戰兢兢地瞅了一眼床板上的白布,“但這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回三麻子房子,坐下好好說,行嗎,九姑?”
我驚魂未定,和歐順旺一道,攙扶著母親,出了綠鐵皮門。三麻子見我哆哆嗦嗦,氣色不好,關切地問我,沒事吧。我故作鎮定,還是抖個不停。他攙著我,歐順旺攙著母親,回到了三麻子的農家樂。
歐順旺說,雞骨叔外公是被火燒死的,享年九十二歲。
雞骨叔外公在九十歲的時候,患有輕微腦血栓(歐順旺說他滿了九十歲,眼歪嘴斜,手腳抖,偏癱,行動不便,但能拄著拐杖,拖著左腳走路,其癥狀有可能是腦血栓)。他去世前,坐在火爐邊烤火,可能患病了,一頭栽進了爐火中。火無情地燒灼著他。他在疼痛中蘇醒過來,呻吟著呼救。來來往往的鄉親聽見了他的呼救聲,卻沒有一個停下腳步進去救他。不救他的鄉親心安理得,想法驚人一致:雞骨仔是桂花沖的惡人,活得夠長的了。他死了,桂花沖就安寧了。
母親再一次爆發,揪住歐順旺的衣領,吼道:“你們說我雞骨叔叔是惡人。你們就不是惡人了?就是一條狗不小心掉進了水庫,過路人看見了,也該搭把手救救吧?在你們眼里,我雞骨叔叔還不如一條狗?”
歐順旺賠著笑臉,說:“九姑,您別生氣,小心氣壞了身子。”他護著自己的衣領,“九姑,您聽我說,這正是我打電話通知您回來處理雞骨叔公后事的原因呢。”
“六古仔,”母親的眼里能冒出火,“你的意思是,我雞骨叔叔在你們眼里連條狗都不如?”
“九姑,”三麻子跟歐順旺幫腔,“您坐下說嘛。桂花沖七八百號人,都是一個家族的。六古仔哪敢說那個意思呢?明天處理雞骨叔公的后事,您就可以看明白了。”
“對對對,明天您就明白了。要是不棘手,我們哪敢打攪您老人家回來處理雞骨叔公的后事?我們后輩就這么沒用?”
我越聽越厭惡,桂花沖的人讓金錢蒙蔽了良心,太沒人性了。一個老人家生前無論怎么兇惡,也不能見死不救呀,死后也不能讓他暴尸房子,坐視不管呀。
當天下午,歐順旺帶著我和母親去沖里跪求鄉親們,請他們忙中抽閑,幫忙埋葬雞骨叔外公。桂花沖人的反應非常冷淡,個別人還說些不咸不淡的風涼話。
母親傷心加著急,哭干了眼淚,跪到最后,雙腿僵硬,跪不下去了,竟沒有打動桂花沖的人。
我心疼母親。這樣搞下去,母親的老命非丟在桂花沖不可。晚上,我向歐順旺討主意。
“唉——”歐順旺抱著腦袋,使勁地揪頭發,“我們村委會本來不想打攪九姑的。可雞骨叔公出事后,我們村干部在沖里召集不來人。鄉親們說,雞骨叔公生前不是強硬得很嗎?死了自己挖個窟窿不就行了嗎?現在他死了,自己埋自己去呀。沒得法兒,我們村干部又去沖外找人,工錢開得很高,可人家聽說辦的是雞骨叔公的后事,開再多錢都不干了。雞骨叔公在七里八鄉的名頭很響,但都是惡名聲。他老人家生前,人家不敢惹,死后,人家不敢也不愿意攏邊。”
歐順旺說的話不假。白天,我見過桂花沖人的嘴臉。雞骨叔外公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讓大家如此憎恨呢?我無暇刨根問底,問了歐順旺也不一定會說,當務之急,是讓雞骨叔外公入土為安。
我問歐順旺,我小時候的玩伴歐七旺、歐來旺、歐盛旺、歐軍旺都在沖里吧。歐順旺說,他們在呢,聽說你回來了,都挺高興的。
“都挺高興?”我生氣地嚷道,“我回來都一天了,不見他們露面,還高興?他們去省城,我是恁么接待他們的?唵?其他人坐視不管,我不怪他們。這幾個表兄弟不出面,什么意思?”
“表弟,你不要生氣。雞骨叔公生前,恁么講呢,傷害的人不少,你這幾個表兄弟也包括在內。他們不是不給你面子。”歐順旺苦著臉說,“今天下午,沖里的氣氛你感覺到了。我跟你講,你不要怪他們。他們畢竟要在沖里生活嘛。”
“那恁么辦?讓雞骨叔外公爛在家里?”
“我們還得去求你叔太外公,你的叔太公,就是今天下午我帶你和九姑去的第一家。如果他老人家能發話,雞骨叔公的喪事就好辦了。”
第二天,我和母親在三麻子家吃了早飯,去集市買了禮物,再一次去叔太外公家跪求他。
在三麻子家,我們已經商量好,歐順旺和三麻子不要陪同了,我和母親去就行了。到了叔太外公家門口,母親呈上禮物,我“咚”地跪下了。來往的游客好奇地駐足觀望,咔咔咔鎂光燈不停閃爍。
叔太外公是極好面子的人。我跪了不到兩分鐘,就叫人把我攙回去了。
叔太外公比雞骨叔外公小十來歲,但輩分大。他個頭不高,紅光滿面,精神矍鑠,八十多歲的人,看起來最多六十來歲。
主賓坐定,叔太外婆剛上了茶,叔太外公便兀自掩面痛哭起來。他邊哭邊說:“雞骨仔眼里太沒人了。他哪個時候把我這個叔叔當回事了?是,他年紀比我大沒錯,但我輩分擺在那兒呢。桂花沖現在生活恁么好,養他一個孤寡老人隨隨便便。可他領情嗎?整天在沖里罵罵咧咧的,說這個的不是,看那個不順眼,好像全天下都欠他的。公家花了好大力氣才把桂花沖打造成旅游村呢,讓后代們不用出去打工就能過上好日子不行嗎?”
叔太外公哭得像孩子似的,惹得在場的人都流了淚。我靠在沙發上,右手捂著額頭,心里暗笑叔太外公老奸巨猾,演哪門子戲呢?哼,流的全是鱷魚的眼淚。
叔太外公妥協了。我小時候的玩伴歐七旺、歐來旺、歐盛旺、歐軍旺終于敢露面了。他們召集了一些人,協助我和母親料理雞骨叔外公的后事。
雞骨叔外公被火燒成了黑炭,整個身體蜷縮成了一坨,無法穿壽衣。歐七旺、歐來旺、歐盛旺、歐軍旺四個表兄弟用白布一包,裝進了棺木,抬上山,草草埋葬了。
埋葬了雞骨叔外公,我和母親筋疲力盡,當天就回了省城。上了船,我回頭望了一眼桂花沖,暗暗發誓:桂花沖再美,也吸引不了我。我永遠不會踏進桂花沖一步了。桂花沖的人,包括我小時候的玩伴,沒有一個給我留下好印象。他們冷酷無情,毫無人情味。
也許,我注定跟桂花沖藕斷絲連。在我退休第三年的冬天,母親以九十高齡去世了。老人家在彌留之際,留下遺言,她要跟外婆合葬在一起。她說,外婆辛苦了一輩子,她要去九泉陪外婆。
多年不跟桂花沖的人聯系,我頗費周折,才聯系上了小時候的玩伴歐七旺。
我帶著母親的骨灰回到了桂花沖。剛下渡口,岸上有一群披麻戴孝的人,往渡口張望。我想,真不巧,誰家老人駕鶴西去了啊?
“表哥,”歐七旺看見我手中捧著母親的骨灰盒,跪下了,“九姑,侄兒領著娘家人來迎接您老了!請九姑跟隨晚輩們回家吧!”
桂花沖人隆重地幫我辦了母親喪事,使我感激涕零。辦完母親的喪事,歐七旺幾個小時候的玩伴,留我在桂花沖住些時日。
我退了休,賦閑在家,樂得在青山綠水中流連,便爽快地答應了。
歐七旺、歐來旺、歐盛旺、歐軍旺四個表兄弟,跟我年紀相仿,都是當爺爺的人了。桂花沖自從打造成旅游勝地,鄉親們都過上了好日子。我住在桂花沖,他們四個便天天跟我黏糊在一起,又跟小時候一樣,帶我翻遍了桂花沖的大山,賞遍了桂花沖的山山水水。
在桂花沖逗留的日子,我解開了二十多年前的謎團,重新認識了雞骨叔外公。
雞骨叔外公是我外公的堂兄弟。雞骨是鄉親們給他取的綽號。他的大名叫歐水盛。
新中國成立后,歐水盛和歐七旺爺爺歐水清從部隊復員回來。歐水盛在桂花充當了護山員,歐水清做了生產隊長。
不知為什么,歐水盛和歐水清復員回來后,表面上客客氣氣,卻在客氣后面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隔閡。
那時,桂花沖的大山里,野豬泛濫。鄉親們種的紅薯和玉米沒收成,基本上讓野豬禍害得差不多了。大隊干部給歐水盛額外分配了一個任務——打野豬。每打一頭野豬獎勵一筐紅薯,任選野豬身上任何部位。
大隊的舉措,大大地激勵了歐水盛的積極性。他四處布置陷阱,天天抱著鳥銃在大山里轉悠。他一年到頭,可以打好幾頭野豬,保護了集體的糧食,改善了鄉親們的生活,還給自己增加了收入。
也許是造化弄人吧。生產隊的水牛跑丟了。歐水清上山尋找,不幸踩上了雞骨叔外公布置的機關,一個削得尖尖的木棒,結結實實扎進了右腹。他慘叫一聲,當場暈了過去。
到了傍晚,歐水清不回家,家里人著急了。他兒子歐建國上報了大隊。大隊干部組織鄉親們點著火把,上山地毯式地搜尋。當鄉親們找到歐水清時,歐水清已經神志不清了。
鄉親們手忙腳亂地把歐水清抬下山。那時的山民迷信,歐七旺的奶奶怕丈夫死在外面,見丈夫快不行了,就沒送山外醫院。由于木棒扎得太深,沒有人敢動那根致命木棒。
歐水清在家躺了一天一夜,時而清醒,時而糊涂。第二天早晨,他嚷著喝了點稀飯,突然淚流滿面,大罵歐水盛:“他娘的,盛古仔,我曉得你的秘密,你就下狠手。你他娘的心腸太毒了吧?”罵完又哭道,“老天爺,救救我吧。我不能死啊,我孩子還小呢……”說完,他昏了過去,再也沒有醒來。
歐水清咽了氣,他老婆憤怒不已,把丈夫的死歸結到歐水盛頭上。她帶著兒子歐建國跪在歐水盛家門口哭罵,害得歐水盛響當當的漢子,不敢迎戰,縮著頭躲在屋里。
歐水清出殯,歐水盛硬著頭皮前去幫忙。歐水清老婆不依不饒,揪著歐水盛又抓又撓,他的親屬也歸咎歐水盛,不僅任歐水清老婆耍潑,還對著歐水盛吐口水。
歐水清老婆鬧夠了,對著歐水清的棺材磕了過去。鄉親們嚇壞了,有的掐人中,有的灌清水,現場亂成了一團糟。歐水清老婆醒過來,長長地透了一口氣,強撐身體,給鄉親們磕了三個響頭,緩緩站起,倚在丈夫的棺材上,死死盯住狼狽不堪的歐水盛說:“大家聽好了,我對這個人又打又罵,”她指著歐水盛,“你們以為我過分了,冤枉他了。我當著大家的面講一個事情,請大家評評理,我丈夫歐水清是不是他害死的。”
歐水盛喜歡亂殺人,是她丈夫歐水清親眼所見。
那是抗日戰爭時期的一天,歐水盛和歐水清所在的國民黨部隊(在當時,他倆被國民黨抓了壯丁)利用夜色,潛入了日軍的前沿陣地,準備第二天的凌晨發動突然襲擊,一舉端掉盤踞在山上的日本鬼子。
天漸漸破曉,整個大地如同披了一件銀灰色的輕紗,朦朦朧朧的。萬籟俱寂,空氣中彌漫著大仗來臨的緊張氣氛,一聲鳥叫也叫人觸目驚心。
突然,從山側的小路上,蹦蹦跳跳走來一個挎著籃子的小姑娘。官兵們屏住呼吸,紋絲不動,心提到了嗓子眼。小姑娘路過部隊潛伏的地方,不經意發現樹叢中有人,嚇了一大跳,“媽呀”,尖叫一聲,掉頭就跑。
潛伏的官兵們懵了。開槍肯定不行,槍聲會暴露目標;呼喊也不行,那樣小姑娘愈驚慌。如果任其驚慌失措,倉皇尖呼,一路奔跑,勢必會引起日軍的警惕。如果日軍覺得情況不對,就會派人抓住小姑娘,進行盤問。一旦小姑娘說,山下樹叢中隱藏著人,日軍會毫不猶豫地開槍猛烈射擊。這樣,部隊就要吃大虧,不僅如此,還會打亂部隊整個作戰計劃。
情況萬分危急,官兵們緊緊地攥著拳頭,攥出了汗。
連長有意無意地看到潛伏在歐水清旁邊的歐水盛,那眼神好像在示意、在命令他把這個棘手的事情處理掉。說時遲,那時快,他一躍而起,貓著腰,飛奔出去,追上驚慌的小姑娘,右手一下摟住了小姑娘的脖子,跑了幾步,遁入路邊叢林。他沒想到,小姑娘窒息身亡。
一切歸于寂靜,好像什么都沒發生。但樹叢中的官兵們對剛才那一幕,看得真真切切。
部隊順利完成了作戰計劃,打了一個大勝仗。部隊褒獎歐水盛,為他記了功。
可立了功的歐水盛卻高興不起來。因為部隊的官兵們自從那一戰以后,似乎跟他隔著什么,都不愿意跟他說話,包括同村的兄弟歐水清。得不到官兵的諒解,歐水盛也無法申辯,偷偷慟哭了好多回。歐水盛的眼前始終晃動著小姑娘的臉。他萌生了尋死的念頭,打起戰來不要命,一個勁兒地往前沖。可子彈就是不長眼,偏不往他身上鉆。
解放戰爭時期,他和歐水清做了解放軍的俘虜,參加了共產黨的部隊。全國解放后,他和歐水清復員回家。離開部隊前,他要歐水清發誓,永遠不準提國民黨部隊的事兒,特別是那件讓他百口莫辯的揪心的事兒。
因此,歐水清和歐水盛回到桂花沖。歐水清回家當了生產隊長,信守了他對歐水盛的諾言,對戰場上他誤殺了小姑娘的事兒,從不對鄉親們提起。
有一回,歐水清和歐水盛為了一件小事,拌了幾句嘴。歐水清在家喝了悶酒,在床上跟老婆嘀嘀咕咕,說漏了嘴。歐水清老婆不是多事的人,知道了歐水盛的秘密,若不是歐水清死于非命,也會爛在肚子里,不會當著鄉親們的命,出歐水盛的丑。
歐水清老婆講完這件事,出殯現場靜悄悄的,空氣好像也凝固了。所有鄉親們盯著歐水盛,像打量怪物一樣,滿是訝異。歐水盛面無表情,擠開人群,捧著歐水清的棺木,咚咚咚用額頭磕了三下,說:“水古仔,不錯,你是我害死的——”聲音凄厲,似狼嚎一般。他轉身,潸然淚下,緩緩走出人群,突然舉起雙手,大叫:“是的,我喜歡殺人,喜歡亂殺人——”
從此以后,桂花沖的鄉親們躲歐水盛像躲瘟神一樣,唯恐避之不及。
鄉親們越躲越躲不開。歐水盛幽靈般的,無處不在。我的叔太外公,歐水盛的堂叔叔,一天中午挑著糞桶從歐水盛的門口過。歐水盛正在吃中午飯。糞臭攪亂了他吃飯的心情,他放下碗,沖出門,就破口大罵起來。我叔太外公知道他不好惹,急忙放下糞桶,跟他道了歉。歐水盛哪里肯依?說他糞臭熏壞了他的堂屋,非要我叔太外公立即買檀香去他家熏一熏。
我叔太外公也是有脾氣的人。他見歐水盛胡攪蠻纏,仗著自己輩分大,懶得理他,挑起糞桶走了。
“砰”的一聲鳥銃響,我叔太外公猛地一激靈,回頭看。歐水盛岔開腳,抱著鳥銃,虎視眈眈地瞅著他,吼道:“萬德婆,我打死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我有什么不信的?”我叔太外公放下糞桶,“我現在回去拿錢買檀香,行了吧?”
“我那一碗飯也被你的糞熏壞了,你要賠。”
“好好好,我賠。”
有一年春天,陰雨連綿,連續下了兩個月。桂花沖很多人家沒柴火燒。個別人家甚至把自家的樓板抽出來,當了柴火做飯。
我小時候的玩伴歐軍旺從山上放牛回來,順帶拾了一些枯桂花樹枝,頂在頭上,喜滋滋地回來了。
歐軍旺哼著曲兒,下了山坡,就被歐水盛逮個正著。歐水盛兇巴巴地說:“兔崽子,誰叫你砍樹枝來著?”
歐軍旺一見是歐水盛,渾身顫抖,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我……沒……沒……砍,是……是……是……撿……撿的。”
“撿的也不行。沒收充公!”
歐軍旺哪敢說個不字,扔下枯桂花樹枝,扭頭就跑。
歐軍旺回家跟父親說了。他父親拍著胸脯說:“我去要吧!看他還不還?孩子又沒砍樹。”他母親拉住他父親,死活不讓去。他父親說:“沒有柴火燒,叫你們都吃生的?”他母親無力地松了手。
去了不多久,歐軍旺的父親扛著幾塊樓板回來了。他母親罵道:“死鬼,你扛的是誰家的樓板啊?”
“歐水盛家的。”
“他家的樓板你也敢扛回來?”
“他給的。恁么不敢?”
歐軍旺的父親當著孩子的面,豪氣萬丈,說去要回孩子撿的枯桂花樹枝,但去歐水盛家,卻膽戰心驚,是硬著頭皮去的。他的右腳踏進歐水盛家的大門,感覺陰森森的,就后悔極了。
歐軍旺父親在歐水盛的逼視下,吞吞吐吐,總算把家里的情況說明白了。
歐水盛摸著下巴,說:“枯桂花樹枝是公家的東西,不可能還給你。”歐軍旺的父親聽了,心涼了半截兒。他點點頭,悻悻地轉身離去。
“站住!等一下!”
歐軍旺回過頭,歐水盛噔噔噔進了廂房,上了樓梯。等歐軍旺父親反應過來,幾塊樓板已經扔下來了。
“告訴孩子,公家的東西恁么都不能動,”歐水盛把樓板遞給歐軍旺父親,“幾塊樓板拿回去做飯吧,不能讓一家人吃生的呀。”
歐水盛去世,桂花沖的鄉親們都不管。村干部歐順旺不得不給我母親打電話,通知她回來處理歐水盛的后事,是有一定的道理的。鄉親們認為,如果我母親也不管,只有讓歐水盛臭在家里了。
我外公年輕時,跟他一樣被抓了壯丁,生死不明。我外婆生下我母親后,帶著我母親不改嫁,苦等著我外公。孤兒寡母,家里的頂梁柱不在,難免挨外人欺負。
歐水盛復員回來,我外公依然杳無音訊。他是我外公的堂兄弟,房子是并排著的。歐水盛單身,我外公不在家,我外婆為了避嫌,不讓人嚼舌根,就把大門改在房子側面了。這樣出出進進叔嫂就碰不上了。
成為旅游勝地之前的桂花沖,衛生條件非常差,鄉親們在自家廚房后面,要挖一個坑,盛垃圾盛洗碗水,滿了以后,就清理出來,挑到地里當肥料。
我外婆的大門開到房子側面,鄰居歐來明欺負我外婆男人不在家。他家的廚房在房子后面,故意在他房子側面,我外婆的大門口挖一大坑,盛垃圾盛洗碗水。我外婆跟歐來明交涉無果。歐來明反而變本加厲,做得很過分。高興的時候,他家人把洗臉水倒在我外婆的家門口;不高興的時候,他家人把洗碗水甚至洗尿桶的水倒在我外婆家門口。有一回,歐來明把剛挑過糞的糞桶立在垃圾坑旁,搞得我外婆家門口臭烘烘的。我外婆嘀咕了幾句,就踢了糞桶一腳,糞桶掉到垃圾坑里去了。
這下可點燃了火藥桶,歐來明老婆跳著腳,指著我外婆的大門破口大罵。我外婆見來者不善,不敢搭腔,悄悄躲在屋里流淚。歐來明老婆得理不饒人,罵得更起勁了。
歐水盛干活回來,聽見歐來明老婆罵大街,不以為意。他聽著聽著,聽出來是罵他隔壁的堂嫂。這還了得,歐水盛的火氣一下子撩得旺旺的。他進屋拿了一把鋤頭,一鋤頭敲破了歐來明家的糞桶,填平了歐來明家的垃圾坑。歐來明老婆不識趣,罵得更兇更難聽,罵歐水盛和我外婆奸夫淫婦,在人前裝得清清白白,在人后卻干著見不得光的事情,敗壞了桂花沖的風氣。
在桂花沖,全沖人見了歐水盛繞著道走,唯獨歐來明老婆敢摸老虎屁股,是有來頭的。歐來明家兄弟八個,一個個長得虎背熊腰,人高馬大。沖里人只要惹了他家任何一個,八兄弟就會圍上來。那陣勢碾壓過去,人家八兄弟不罵你不打你,也會嚇死你。
好男不跟女斗,歐水盛本不想搭理歐來明老婆。可歐來明老婆罵順溜了嘴,以為歐水盛怕她,什么臟話都往外扔。歐水盛火起,像拎小雞一樣拎過歐來明老婆,“啪啪”就是兩耳光。
歐來明老婆捂著臉,尖叫:“殺人啦!殺人啦!”她披頭散發,在地上打起了滾。
歐來明兄弟八個,從沖里不同方向涌向歐來明家。不由分說,掀翻歐水盛就是一頓打。歐水盛上過戰場打過仗,但雙拳難敵四手,被人家兄弟八個摁在地上,打得鼻青臉腫的。我外婆出來拉架,也挨揍了。我母親小,見媽媽挨了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被好心的鄉親強行抱走了。
歐水盛和我外婆躺在地上,無招架之力。歐來明老婆狠狠踢了歐水盛一腳,吐了一口唾沫,罵道:“兩絕戶搞一起,還是絕戶嘛!”
歐水盛爬起來,平靜地擦掉臉上的唾沫和灰塵,扶起我外婆,無聲地撥開人群,送回屋里,便向他家走去。
歐來明老婆不甘罷休,濺著唾沫星子,罵得起勁得很。
“鄉親們散開,”歐水盛雙手端著一桿鳥銃,背上背著兩桿鳥銃,殺氣騰騰撲了過來。
圍觀的鄉親們見歐水盛兇神惡煞,一哄而散。歐來明兄弟八個也愣住了,但不信邪,攥著拳頭,乜斜著歐水盛,蠢蠢欲動。
“咚,”歐水盛向著歐來明兄弟的腳下,扳動了扳機。歐來明兄弟站在前面的,倒下了幾個。倒下的大哥捂著受傷的腿:
“絕戶!”
“咚”,歐水盛把手中的空鳥銃狠狠砸向墻角,從背上取下一桿,摳響了。他的眼里隨著鳥銃冒著火。倒下那幾個兄弟的腿上,又增加了幾個細砂眼。
“盛古仔,你他娘的,鄉里鄉親的,你要下死手!嗚嗚嗚——”倒下的大哥抱著腿,罵著罵著哭了起來。
那幾個沒有受傷的兄弟,欲跟歐水盛魚死網破。受傷的大哥吼道:“尋死啊?你們不長眼睛是吧?人家第三槍要射你身上了,不曉得嘛?還不退下!”
歐水盛扔掉空鳥銃,從背上取下第三桿鳥銃,說:“算你們大哥識相!你們兄弟只要敢沖上前一步,老子今天就收了你們!”他用鳥銃指著歐來明兄弟,“你們家不是拳頭多拳頭硬嗎?老子今天就要看看你們的拳頭硬,還是我的鳥銃硬。”他怒目圓睜,殺氣不減,“統統給我大嫂跪下!從今以后,誰敢欺負我大嫂,下次我的鳥銃裝的可不是細鐵砂!”
歐水盛的話剛說完,卻獲得了圍觀鄉親的叫好聲。桂花沖人或多或少都受過歐來明兄弟的欺負。歐水盛固然可惡可恨,但他打掉了歐來明兄弟的囂張氣焰,為大家出了一口氣。
從此,歐來明家的兄弟老老實實,失去了往日的威風。
從此,歐水盛在山上搭了一個草棚,吃住在桂花林,專心打野豬和守護桂花林。直到我母親出嫁,我外婆跟隨我母親住在了我家。歐水盛才從山上搬回了家。
我母親說,叔外公每年春節,還要出山給我外婆拜年。
歐水盛和我外婆到底是什么關系,桂花沖人從沒看見他倆單獨在一起,不好說。他們只知道歐水盛那么個火暴脾氣,在我外婆面前卻很乖,收稻子、插秧苗、燒山開荒、鋤地種紅薯、啥重活兒都搶著干。我外婆做了好吃的,也不忘叫我母親端一碗給隔壁的歐水盛。
桂花沖開發旅游業,強行收繳了歐水盛護山持有的鳥銃。他十二分的不滿。鄉親們生活富裕了,歐水盛又是孤寡老人,也不計前嫌了。可歐水盛不,有人對他好,他罵;有人怕他,對他不理不睬,他罵。他吃飽了飯,閑得無聊,整天站在沖口罵罵咧咧的。游客好奇,問鄉親們這個人咋了。鄉親們悄悄回答:“不要理他,這個人是瘋子,腦殼有毛病。”
沖里的老人說,雞骨的綽號就是這樣來的。歐水盛像塊雞骨頭,卡在人的喉嚨,吐不出咽不下,梗死人啊。
老嬰兒
“海蜃小區38棟一單元地下室好像有人哼唧!”蔡警官值班接到報警電話。
李副所長帶著一位警員,迅速趕往海蜃小區。報警的郭先生帶著李副所長一行兩人,下了地下室,擂門,里面果然有人呻吟。
“這是誰家的地下室?”李副所長問郭先生。
郭先生搔搔腦袋,說:“是——應該是五樓左邊的。”
李副所長掏出手機,很快查出了一單元501室的詳細資料。
戶主:歐順利,三十五歲,未婚,在縣地震局工作。
母親:鄒金枝,六十七歲,已婚,喪偶,已退休。
李副所長撥通了地震局魏局長的電話,請他通知他單位的職工歐順利回家一趟。
歐順利個頭不高,鼻梁上架一副厚厚的眼鏡,猛然看上去,長得不胖不瘦,細看卻給人一種虛胖的感覺。他見到李副所長,手足無措,未說話先臉紅,結結巴巴地說:“警官先生,您找我有事?”
李副所長犀利的眼光像X光線,掃了歐順利一遍,說:“去地下室,把門打開。”
歐順利的臉上毫無表情,“哦”了一聲。
他打開門,拉開燈,愣怔了一會兒,摟著里面的人,哽咽道:“媽,你躲在地下室干嘛?我找你好多天了,以為你失蹤了呢!”
“兒子,沒事!媽媽老糊涂了,進來鎖了門,打不開鎖了呢。”
母子倆抱著哭哭啼啼,傾訴著衷腸。李副所長他們站在旁邊面面相覷。
歐母鄒金枝不算老啊,拉上門,竟然打不開鎖。李副所長檢查門鎖。門鎖很好開的呀。
李副所長好言安慰鄒金枝,又叮囑了歐順利。媽媽失蹤了,應該四處好好找找,或盡早報警嘛。
鄒金枝千恩萬謝,歐順利滿口應承。
歐順利攙扶著母親上了樓。郭先生送李副所長走時,欲言又止,最終無奈地搖了搖腦袋。
半年時間,鄒金枝被三次關進了地下室。李副所長第三次接到報警,從歐順利手里接過鑰匙,親自去開門,發現門鎖是反鎖的,鄒金枝在里面根本打不開。
歐順利涉嫌虐待母親。李副所長把鄒金枝母子倆帶回了派出所。
在派出所,鄒金枝矢口否認兒子虐待自己。歐順利堅決否認虐待母親。自從父親去世后,母親一直跟他住在一起。他上班,母親侍候他的吃喝拉撒。他怎么舍得母親受罪呢?
李副所長認為鄒金枝撒謊,門鎖是在外面反鎖的。如果不是歐順利把她鎖進地下室,難道她有分身術,自己進去后,又能出來把門鎖反鎖?他認為歐順利也在撒謊,如果不是他把母親反鎖在地下室,誰有那么大的膽子呢?
李副所長耐心地做鄒金枝的工作。請她打消家丑外揚的顧慮,倘若兒子虐待她,早解決比晚解決好。
鄒金枝的表情木木的,任李副所長說破了嘴皮,不吭聲。
在鄒金枝這兒打不開缺口,李副所長只能從歐順利身上找原因。
面對李副所長的問話,歐順利怯怯的,雙手放在膝上,使勁地絞著。他微閉著雙眼,只重復四個字:不是!沒有!
李副所長見歐順利的模樣,又好氣又好笑,說:“《刑法》第二百六十條規定:虐待家庭成員,情節惡劣的,處二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管制。你不配合的話,我們有權把你移交法院。因為你的行為已經構成虐待罪了。”
歐順利猛然睜開眼睛,臉紅到了脖子根,爭辯道:“我沒有。我是守法公民,我沒犯什么虐待罪。我媽媽可以作證的呀!”
“你媽媽剛才承認了。”李副所長慢吞吞的,一字一頓,“她說你虐待她。她說她被關進地下室,是她兒子你故意的。”
“什么?”歐順利突然暴怒道,“這妖婆……”他見李副所長滿臉慍怒,犀利的目光像把利劍,“不不不,這老媽,糊涂了嗎?”
“從你動怒的樣子,我已經看出來了,”李副所長一拍桌子,聲色俱厲,“說,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說的話,我們拘留你,你就什么都沒了。”
“我說,我說。”歐順利擦擦額上的汗,囁嚅道。
十五年前,他剛走上工作崗位,是個活潑開朗、熱情洋溢的年輕人。父親不幸遭遇車禍,突然去世,母親經受不住沉重打擊,整天恍恍惚惚。為了照顧母親,他把母親接過來跟他同住。在他的精心照顧下,母親逐漸走出了陰影,精神漸漸好了起來。
母親的精神好了起來,卻添了一個新毛病:對他照顧得無微不至,簡直像新出生的嬰兒。他下了班,只需躺在床上,就可以了。他過上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生活。他稍有忤逆,不遂母親的心意,母親就會黯然神傷,甚至整天以淚洗面。母親跟他住一塊,他不能出去探親訪友,哪怕周六跟朋友小聚,母親總是一個電話一個電話地催。有時單位派他出差,母親找這樣那樣的理由,跟著他。他和母親發了幾次脾氣,母親便恍恍惚惚,恢復父親去世時的那種狀態。他嚇壞了,不得不對母親言聽計從。他沖不出母親“照顧”他的藩籬,與親朋好友慢慢地疏遠了。他開始自我封閉起來。
二十八歲那年,他試著找了一個女朋友。
他在網上找的女朋友。他和女朋友聊了一年,見面后蠻有眼緣的。女朋友要求雙方家長見見面,如果雙方家長沒意見,這樁婚事就算定下來了。
母親和女朋友的家長見了面。他們驚喜地發現,母親和女朋友的媽媽是老同事。女朋友的媽媽換了單位后,母親跟她很少見面了。由于孩子戀愛的緣故,她們的關系又進了一層。母親那天非常高興,喝了不少紅酒。
因為要談戀愛,他在家的次數越來越少,母親自然越來越不高興。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呢,沒時間顧及母親的情緒。他談戀愛,母親同意的。他當時沒想那么多。
一個星期六,他打扮得清清爽爽,準備去跟女朋友約會。臨出門時,他接到了女朋友的短信:咱分手吧!
他以為女朋友跟他鬧著玩兒呢。他打電話過去,對方是忙音。他瘋狂追到女朋友家。鄰居說,前幾天這家搬走了。
他懵了。他每隔幾分鐘,撥一次女朋友的電話,都是忙音。對方已經把他拉黑了。
他頭腦一片空白,像喝醉酒似的,東倒西歪,好幾次差點兒卷進了呼嘯而過的汽車輪下,司機大罵:找死啊!
他當時真的想找死。女朋友談得好好的,沒有理由沒有原因,說分手就分手了。他不知在街上閑逛了多久,他的電話被母親打爆了。他生氣地狠狠地把手機摔碎了。他毫無目的,幽靈般地轉啊,逛啊,逛到一家閃著霓虹燈的酒吧門口,突然有了喝酒的沖動。他踏進酒吧,在吧臺前,咕咚咕咚喝了一瓶洋酒,酒精嗆進肺里,涌上腦袋,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暢快。
他醒來時,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他想尿尿,掙扎著起床,頭炸裂般的疼,站起來,天旋地轉的,差點摔倒,右手不小心摁在了伏在床沿睡覺的母親身上。母親倏地驚醒,見他搖搖晃晃,急忙伸手攙住,哽咽著說:“兒子,你是何苦來著呢?啊,為了一個女人,何苦來著呢?”說完,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
臨床的病友說:“小伙子,你以后可不敢這樣了。你沒醒,你媽媽二十四小時沒合眼呢。你媽媽對你多好啊!不為別的,為了媽媽,也不應該喝成這個樣子啊!”
他嘆了口氣,上了衛生間,躺到床上又昏昏沉沉睡去。
在醫院住了一個星期,母親忙前忙后、盡心盡力地侍候著他。她毫無怨言,不怕苦不怕累。鄰床病友時不時夸獎她是一個慈祥有愛、任勞任怨的好媽媽。母親在嘆息中,常常透露出一絲絲滿足。
他康復出院回家。白天還好,上班忙忙碌碌,哪有時間想其他事情?可到了晚上,特別是夜深人靜時,他腦海里浮現著女朋友的身影,回憶著他跟女朋友的點點滴滴。想著想著,他亢奮了,導致無法入睡。
他每晚都失眠。
他的黑眼圈越來越深。母親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帶著他跑了好幾家大醫院。醫生說:“這病要靠自己醫治。如果拋棄私心雜念和胡思亂想,輔以藥物,定能立竿見影,好好睡覺。”他被女朋友傷得太深,一時放下,還做不到。
他遵照醫囑,盤膝趺坐,上體正直,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坐到雙腿麻木,亦無睡意。他躺下數綿羊,數到了一千,頭腦依然清醒。他加大了安眠藥的劑量,才勉勉強強入睡。好不容易睡著吧,又做些亂七八糟的夢。
母親繼續帶他上醫院看病。她不煩不躁,不疑不怨,甚至饒有樂趣,帶著某種說不明道不清的亢奮。
上了很多醫院,看了很多名醫,還是睡不著。他上醫院看醫生吃藥成了家常便飯。他理所當然聽從母親的安排,享受著母親無微不至地照顧。因為他是病人啊。
五一國際勞動節來臨之際,他接到一個同事的結婚請柬,打開卻如晴天霹靂:新郎是他的同事的兒子,新娘正是他的前女友。
當天晚上,他又去酒吧買醉,醉得稀里糊涂的。
第二天,他仗著宿醉,踉踉蹌蹌地去參加前女友的婚禮。
在酒店門口,他睜著血紅的眼睛怔怔地盯著新娘。新娘有些發怵,苦笑著,禮貌地伸出右手,請他進婚宴廳入座。他嘿嘿地傻笑著,突然上前抱住新娘痛哭起來。
新郎慌了,使勁掰著他的手,欲分開他們。他的力氣大得驚人,緊緊摟住新娘。新娘喘不過氣來,啞著嗓子喊:“放開!放開!神經病!”她艱難地呼吸著,憋紅了臉,憋出了眼淚。
在場的親朋好友慌忙上前幫忙。哪能分得開他們呢?婚禮場面一度失控。
門口的吵鬧聲驚動了他的同事。他同事虎著豬肝色的臉,吼道:“行了!放開我兒媳婦!媽的!人家說你有神經病,我還不相信!神經病,放開我兒媳婦!”
“神經病”三個字如同驚雷,震得他一哆嗦。他不由自主地松開了手。在場的小伙子立馬像虎狼似的撲上去,捉住他,把他塞上車,帶離現場。
他拼命掙扎著,歇斯底里道:“這是為什么?為什么?我哪里做錯了?我哪里做錯了?你說!”
新娘癱在新郎懷里,深吸了一口氣,回答:“為什么?神經病,你還有臉來我的婚禮上鬧,你回去問問你老娘不就得了。真是神經病!”說完,新娘嚶嚶哭了。
新郎的親朋好友在他家門口,一腳把他踹下車,狠狠道:“回家給我乖乖待著。今天不是看你這兒有問題,”他指指自己的腦袋,“揍不死你!”說完,他們開著車,一溜煙兒跑了。
他摔得不輕,卻忘了疼,雙手撐著膝蓋,費力地站起來,頭腦清醒了許多,邁著沉重的步子,向家里走去。
他家住五樓。他左手抓住欄桿,一步一個臺階,不知走了多久,才回到了家門口。他掏出鑰匙,抖抖索索的,竟找不到門鎖眼。母親聽見了外面的聲音,打開門,見他灰頭土臉,驚問:“不是去吃喜酒了嗎?怎么搞成這樣?”說完,彎腰給他遞拖鞋。
他踢開母親遞過來的拖鞋,有氣無力地說:“這要問你呀!”徑直回到臥室,和衣躺在床上,蒙上被子,不爭氣的眼淚,又掉了下來。
母親推門問了幾次。他不吭氣。母親不敢再問了。
他情緒前所未有的低落,但強撐著身子,去上班了。
老同事見到他,劈頭蓋腦地臭罵他。他攪了人家場子,給人家的好事添了堵,自知理虧,打掉門牙往肚里咽,忍氣吞聲的,任老同事罵了一個痛快。
在單位受了氣,回到家吃中午飯,母親出于關心,問他到底怎么了。他摜下碗,粗聲粗氣道:“都是你做的好事?還有臉問我。”
他的話點燃了母親的脾氣。母親狠狠地把筷子砸在碗上,說:“我做的好事?我做的好事就是好好侍候你了。家里的油鹽柴米,洗衣做飯,哪一樣你沾過手?”說著說著,母親激動了,一把鼻涕一把淚數落道,“我這老媽子也當夠了,整天侍候你好吃好喝,到頭來,還不如一條狗。你摸摸自己的良心……”
“好了,”他猛拍著飯桌,“我問你,你到底跟我以前的女朋友說什么了?”
母親一愣,抹了一把眼淚,說:“以前的女朋友?你以前哪個女朋友?”
“不要裝傻,”他攥著拳頭,“我長這么大,就談了一個女朋友。你說是哪個女朋友?”
“我……我……我沒做啥?我……我……我能說啥?”母親的氣焰一下子矮了不少,畏畏縮縮地說。
“看你的樣子,你肯定做啥說啥了。”
“我沒,真的沒。”
“你老老實實說出真相,我不怪你。你要是不說,今天不是你離開這個家,就是我離開這個家。”
“我沒……”
“嗯——”他站起身,向臥室走去,打開衣柜,收拾衣服。
“別……別……別,兒子,”母親嚇著了,她拉住他的手,“我說,我說,千萬不要生氣,兒子。其實我也沒說什么,是那個姑娘愛你不深,才跟你分手的。”
他靠著衣柜,死死盯著母親的眼睛。
“其實我真的沒說什么。”母親低垂眼簾,不敢看他,接著說,“我只給她看了你的病歷,講了你的實情,說你身體不好,照顧不了自己,特別是腦袋,看了很多醫生都……”
“他們難怪都罵我神經病。媽呀,你真是我的親媽!你要讓我死啊!”他一下子爆發了,沖出臥室,又“哐當”一聲把客廳門打開關上。
下了樓,到了單元門口,鄰居家的小狗不知趣地汪汪汪向著他狂吠。他暴怒地踢了小狗一腳。小狗痛苦地打了一個滾,不甘心地反撲,伸長脖子,吠得更歡了。
他在單位挨了罵,在家弄清了失戀的原因,窩了一肚子火呢。他圓睜著雙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揪住小狗的脖子,拋向了天空。
小狗摔疼了,汪汪慘叫,一瘸一拐地逃跑,還不忘回過頭吠叫。
他撿了路邊一塊石頭,追了上去,摁住小狗,兇巴巴地舉起石頭,一下一下又一下,歇斯底里地吼著:“叫你咬,叫你咬,叫你咬……”
小狗的主人趕到時,小狗已經被他砸成了肉餅。
小狗的主人要跟他理論。他舉起滴血的石頭,兇神惡煞地吼道:“你再啰嗦,連你一塊砸,你信不信?”小狗的主人膽怯地啞了火。
小狗的主人告到了他母親那里。他母親提著禮物,向鄰居道了歉。他能猜到,母親會給鄰居說些什么。
自從他砸死了鄰居的小狗,整個單元的人見到他,看他的眼神怪怪的。這也罷了,最讓人不可忍受的,以前見面打招呼的人,見了他像躲避瘟神一樣,躲得遠遠的。母親好像做錯了事兒,在他面前變得小心翼翼了,單位領導給他調了專用的辦公室,安排工作和藹可親,同事們包括那位訓過他的老同事,跟他說話都是輕言細語的。
他開始有些不適應,后來便心安理得,裝聾賣傻,蠻享受這種君臨天下、唯我獨尊的特殊待遇。
一天下午上班,他忘帶小區大門的門禁卡了,在小區門口,等待有門禁卡的人。
一個中年婦女罵罵咧咧的,而且跟他面對面。
他表面上享受著種種特殊待遇,但心里是壓抑的。他知道,人們都不把他當正常人對待了。他警告這位中年婦女,不要辱罵他。中年婦女見他搭腔,更來勁了,罵得更難聽了。
他壓抑很久的怒火再一次爆發了。他大吼一聲:“潑婦,叫你不要罵了!”說完,揚起手掌,扇了中年婦女一耳光。中年婦女也不是吃素的,伸出十指,撲上去挖他的臉。他愈發暴怒,抓住中年婦女的胳膊,使勁一推,把中年婦女推倒在地,還趁勢踢了她一腳。這時,有人進小區,開了門,他順勢逃了出去。中年婦女從地上爬起來,門已經關上,望著他逃之夭夭的背影,大喊大叫地罵。
正值上班的高峰期,小區很多人目睹了剛才的那一幕。人們出奇地冷靜,走自己的路,上自己的班。
后來,他才知道,那位中年婦女剛搬來小區不久,腦袋有問題,看見誰罵誰。他想去給中年婦女的家人道歉,可轉念一想,去道歉也沒人相信他的話,便拉倒了。
他跟精神有問題的人起沖突,嚇到了母親。母親一改以前的小心翼翼,他下班回家,便嘮嘮叨叨,攪得他心煩得不行。可母親不能罵不能打,只要母親在他面前消失,他便安靜舒暢了。
這個機會終于來了。
有一天吃完中午飯,母親叫他一起去地下室拿東西。剛進地下室,他的手機響了。他出來接聽手機,無意中反鎖了地下室的門,就去辦事了。
他回到家,不見了母親,耳邊少了聒噪,渾身舒暢得很。他以為母親串門去了,等了很久,自己泡了一包方便面當晚餐,又看了幾集電視連續劇,母親還沒回來。他這才想起給母親打個電話。母親說她被他反鎖在地下室了,快來地下室開門。
他放下手機,拿起鑰匙,臨出門,他又改主意了。要是母親總待在地下室,他在家里少了她的嘮嘮叨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是多么愜意啊!
對,就這么干。他放下鑰匙,拿起了方便面,繞到地下室的小窗跟前,把方便面遞進去,說:“老媽,我不曉得把鑰匙扔哪兒了。家里找遍了,都沒找到。地下室有床可以休息,你先在地下室委屈幾天吧。我給你送飯。”說完,他把方便面扔進去,回家給母親取了一壺開水。
母親被關在地下室,讓鄰居發現后,報了警。母親回到家,變本加厲地嘮叨,他聽煩了,又想招兒把母親關進了地下室。
李副所長非常震驚,一個瘦瘦弱弱的小伙子,竟干出這么荒唐的事兒。可仔細想想,他是受害者,幕后的罪魁禍首是他的母親。
李副所長去了隔壁房間。
鄒金枝不吭氣。
李副所長說:“事情的來龍去脈,你的兒子已經說了。我只想問你,你怎么舍得把一個正常的兒子,照顧成了一個嬰兒。你怎么寧愿兒子單身,也不愿意看著兒子成就一樁好姻緣?我真的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鄒金枝的嘴角歪了歪,雙手捂著臉,抽泣起來。
丈夫突遭車禍去世,她感到非常愧疚和自責。她認為她沒有照顧好丈夫,才使丈夫慘遭橫禍。因此,她把對丈夫的愧疚和自責全加在了兒子身上。她要竭盡全力對兒子好,哪怕自己粉身碎骨。照顧兒子是她畢生的使命,一旦兒子離開自己,她就非常恐慌。為了把兒子留在身邊,她寧愿天天帶兒子上醫院,寧愿兒子單身,寧愿做牛做馬侍候兒子,享受這種侍候兒子的快樂……
李副所長盯著哭訴的鄒金枝,無奈地輕輕地嘆息著,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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