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37年春,河西節度使副使崔希逸大敗吐蕃。捷報傳至長安,朝廷派王維以監察御史身份前往涼州勞軍,并在河西節度使幕府兼任判官。在去往塞上的途中,原本就因仕途不順心情郁郁的詩人走走停停,不斷被眼前壯闊詭秘的美景所吸引,寫下了后來名動寰宇的不朽詩句;“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使至塞上》)這首詩最吸引世人眼球的,是第三聯中的“直”“圓”二字,它不僅瞬間喚醒了我們作為自然之子的所有生活經驗,而且帶給我們超驗的審美感受,提升了渺小個體在浩瀚天宇之間的存在價值,這價值不是別的,正是作為見證者的正見和福報。作為盛唐時期最負盛名的宮廷詩人,王維數量有限的邊塞詩,不過是他整個詩歌生涯中的一次意外收獲,然而,卻由此奠定和確立了西域邊關在世人心目的基本形貌:浩渺壯美,卻又野性而孤單。王維在河西任上只待了兩年多時間,始終堅持用他慣常的簡約詩筆、高度凝練的意象書寫著邊塞的風光,為讀者留下了廣闊而豐富的異域想象空間,而這一次的行旅也為王維原本清逸疏淡的詩風注入了少許蒼涼的因子,譬如他后來寫的“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這種彌漫在字里行間的蒼茫感,想必一定與這趟印象深刻的西域體驗有關。
十多年后,報國無門的岑參應安西節度使高仙芝的征召,前往庫車任職于安西幕府;而另一位詩人高適也追隨隴右節度使哥舒翰赴河西擔任幕僚。至此,邊塞詩寫作一時之間蔚為大觀,成為盛唐詩歌家族中的現象級事件。作為邊塞詩人的杰出代表,岑參與高適一樣自幼熱衷于功名,都是極有抱負和進取之心的入世之人,但他們在早年都碌碌無為,雖有詩才,卻終不得志,直到西出陽關之后,才彰顯出各自的天賦與異才。從某種意義上來看,寫作者的性情與時代的氛圍一直存在著暗通款曲的勾連關系,只有當詩人的個人氣質與時代的整體風尚達成了真正的同頻共振以后,才能有望凸顯出個人的重要性。說到底,是盛世大唐對中亞地區的擴張熱望滿足了詩人豪邁雄壯的詩歌想象,從而讓浪漫主義以席卷的方式在這個歷史的節點上登場。岑參和高適在文學史上常常被人并稱為“高岑”,雖說他們的書寫主題近似,但兩人的詩歌風格并不一樣,高詩情調悲壯豪邁,渾厚質樸,以思想性見長;而岑詩用語奇詭,陡峻俊逸,瑰麗峭拔,擅長在幽致中捕捉獨崛的詩意,唐人稱賞他是一位技巧主義大師。《河岳英靈集》的編者殷潘評岑嘉州詩云:“參詩語奇體俊,意亦奇造。”但編于天寶年間的唐詩選本《國秀集》卻并未收錄岑詩,其后的唐代詩選本也未充分收錄岑詩。這一事實足以說明,岑參雖是寫作邊塞詩數量最多、成就最突出者,但其光芒依然被同時代的王維、李白等大詩人所掩蓋著,而邊塞詩作為當時旁逸斜出的唐詩分支,其重要性仍需時光和歲月的淘洗。直到明代以后,岑參的地位和聲譽才逐漸穩步上升,他詩歌中的豐富多彩的異國風情和奇異的詩歌美學,才吸引住了后世的目光。
大約在開元五年(717年)左右,岑參出生于湖北江陵,其祖上是從河南南陽遷居到這里的。“國家六葉,吾門三相。”這是岑參在《感舊賦》中的自述,像許多家道中落的寒門士子一樣,他的家族也曾有過無限榮光。岑參的曾祖父、伯祖父和堂伯父都曾位極宰相之職,但他父親岑植只做過地方刺史,且在岑參年幼時早逝。昔日的榮光映照著如今潦倒的門庭,家門巨變令岑參不得不立志苦讀,以重振岑氏祖業為平生志愿。對于岑參的早年生活,我們現在所知不多,能夠佐證他這段時期生活經歷的文獻,大都來自于他《感舊賦》的序言:“五歲讀書,九歲屬文。”“志學集其荼蓼,弱冠干于王侯。荷仁兄之教導,方勵己以增修。”由此可見,早年家貧的他是在其兄的指導下發愿苦讀的。父親去世后,岑參隨家人移居到了洛陽嵩山一帶,“隱于嵩陽”,以求功名。二十歲時,岑參“獻書闕下”,試圖通過獻書天子的冒進方式贏得青睞,在朝廷謀得一官半職,但事實上,在唐代要想繞過科考,以文搏名,走上仕途并不容易。年輕的岑參抱著出名要趁早的志念,本意想憑藉“尤工綴文”的本領走通此路,結果未能遂心如愿。在此后的十年里,岑參多次往返于京、洛之間,不斷為出仕而奔波,卻始終一無所獲。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他決定模仿前賢先到終南山隱居起來,再擇機出仕。“夕與人群疏,轉愛丘壑中。心澹水木會,興幽魚鳥通。”(《自潘陵尖還少室居止秋夕憑眺》),但他隱居的目的顯然并不在于出世遁世,相反是為了以高才吸引世人更多的注目。仕途不順的詩人學子澹泊蓄志,以期在寧靜中積蓄能量,這在當時是一種流行的做法。
天寶三年(744年),二十七歲的岑參以第二名的身份進士及第,終于取得了晉身資格,只等吏部選考之后獲取職位了,但他苦苦等來的只是右內率府兵曹參軍一職,大致為正九品下。卑微的官職讓心高氣傲的岑參郁悶不已:“三十始一命,宦情多欲闌。自憐無舊業,不敢恥微官。澗水吞樵路,山花醉藥欄。只緣五斗米,辜負一漁竿。”(《初授官題高冠草堂》)從這首詩中我們不難看出詩人矛盾的心境,在“五斗米”與“魚竿”之間,究竟該何去何從,他一時還難以做出抉擇。
在岑參今存的作品中有一首最早寫到塞外的詩,題為《胡笳歌送顏真卿使赴河隴》,這首詩可視為岑參對他日后命運的暗示,或者說,他可能是在無意間碰觸到了命運的玄關。天寶七年,好友顏真卿出任河西隴右軍試覆屯交兵使,岑參以此詩贈行:“……涼秋八月蕭關道,北風吹斷天山草。昆侖山南月欲斜,胡人向南吹胡笳。胡笳怨兮將送君,秦山遙望隴山云。邊城夜夜多愁夢,向月胡笳誰喜聞。”在讀慣了岑參早期的機巧之作后,我們第一次發現了詩人的另外一面,一股豪邁之氣從詩里行間噴薄而出,夾雜著青春的熱血和對友人的惜別之情。如果說,岑參在出塞之前的詩還多少帶有模仿的痕跡,始終無法擺脫王維、孟浩然、李白等人的陰影,那么,此詩則在無意之中顯露出了他的個人獨特氣質和才華,至少有豐腴的潛質有待開掘。
每個寫作者在真正找到自我之前,總是難免有一段對自我的懷疑和不信任階段,他需要在不斷的嘗試中找到內心深處那個幽暗不明的自我,然后將他奮力地拽出來,只有當這個獨特的自我開口說話的時候,寫作者才算是真正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聲音。岑參盡管在早年寫出過許多語奇的詩句,譬如:“孤燈燃客夢,寒霧搗鄉愁”(《宿關西客舍寄東山嚴許二山人時天寶初七月初三日在內學見有高道舉徵》);“山風吹空林,颯颯如有人”(《暮秋山行》)等,這樣的詩縱然機巧,空濛,充滿了語言質感,但是放在天才林立的盛唐,尚并不足以讓人側目,因為它們只是寫出了漢語之美,卻沒有寫出詩人獨特的價值和重要性。而只有當岑參寫出了“胡姬酒壚日未午,絲繩玉缸酒如乳。灞頭落花沒馬蹄,昨夜微雨花成泥”(《青門歌送東臺張判官》)這樣的詩句后,我們才能清晰地看見,一個與眾不同的詩人形象出現了。岑參非常擅長七言體歌行,他后來的那些邊塞詩,大多是采用這種形式來進行創作的,這些詩音節流暢自然,轉韻靈活嫻熟,體現出了詩人自由自在的語言駕馭能力。也就是說,岑參本質上應該是一位空間感很強的詩人,他真正需要的是心靈騰挪的空間和現場。但是,由于他在前期的現實生活中一直處于局促逼仄的精神狀態里,他的詩歌才華因此并沒有得到真正自由的發揮,而這樣的精神狀態又反過來影響了他的現實生活。
天寶八年(749年),一雙神秘的命運之手終于朝岑參伸了過來。這一年詩人已經年過三十了。應安西節度使高仙芝的辟召,仕途艱蹇的岑參終于決定離開長安,前往安西幕府任職。“丈夫三十未富貴,安能終日守筆硯。”如同詩人后來在《銀山磧西館》中所言,他必須拋棄以往的蹣跚情狀,盡快有所作為,于是便信心滿滿地踏上了陌途,一段嶄新的人生之旅也隨之開啟了。
從長安西行,到安西幕府所在地庫車,這是一段漫漫長途,全程長達六千華里,如此漫路對于一介書生來講,可不是件一蹴而就的事,不僅艱苦,而且沿途充還滿了各種未料的兇險。從詩人留存下來的詩篇中,我們大致可以推測出他此次的行進路線:先是取道河西走廊,出陽關,經蒲昌海(羅布泊),到達鄯善;再經由火山西行至吐魯番一帶,又由西州經鐵門關,最終到達了安西。歷時兩個多月。可以想象,當詩人行走在渺無人煙、黃沙漫漫的旅途中時,他的心境是何等的愁緒迷漫,心情也悲涼到了極點:“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鐘淚不干。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逢入京使》)詩人一邊西行,一邊頻頻回首東顧,可是,我們也不要忘了,岑參作詩素以“奇警”聞名,這種文學上的趣味性,自然也會在他的性格里面有所呼應和體現,也就是說,悲涼歸悲涼,但岑參同時也是一個好奇心很強的詩人,因此,當他獨自邁入空濛之境的時候,一種對未知前途的好奇感也越發強烈起來:“火山今始見,突兀蒲昌東。赤焰燒虜云,炎氛蒸塞空。不知陰陽炭,何獨然此中?我來嚴冬時,山下多炎風。人馬盡汗流,孰知造化工。”(《經火山》)有人考據過,這應是中國詩歌史上第一首詩人親蒞火山后寫下的詩篇,全詩充滿了各種驚嘆莫名和不可思議的元素,無論是赤炎虜云,還是嚴冬炎風,都是詩人平生所見,而在感嘆和贊美過后,詩人指給我們看到的是大自然奇異的造化之功。與此同時,我們也能看到,詩人依然在用詞上保持著他固有的“奇警”特征,“雙雙愁淚沾馬毛,颯颯胡沙迸人面”《(銀山磧西館》),一個“沾”字,一個“迸”字,就烘托出了行役大漠的詩人形象。就是在這種強烈的好奇心和深深的愁悶感的裹挾中,在這樣的雙重情緒的支配下,岑參終于到達了安西幕府駐地。
“彌年但走馬,終日隨飄蓬。寂寞不得意,辛勤方在公。”(《安西館中思長安》)岑參在幕府里的工作主要是在安西四鎮之間穿行,傳達公文,并無實職。這讓一心想求取功名的詩人不免有些沮喪,思鄉之情時時涌現出來:“故山在何處,昨日夢清溪。”(《早發焉耆懷終南別業》)多愁善感成了他日常生活中的常態,建功立業的愿望日漸被碌碌無為的現實磨損著,消耗著。就在詩人還未真正在異域伸展開詩性的翅膀時,事情發生了變化。751年,朝廷命高仙芝為河西節度使,西征大食,結果慘敗,岑參落寞沮喪地自涼州返回長安。這就是岑參第一次出塞的經歷。在這兩年多的時間里,詩人頹然地意識到,作為一介文人,自己在塞外其實與在長安一樣功名難求,不過是:“白發悲明鏡,青春換敝裘。”(武威春暮聞宇文判官西使還已到晉昌》)但若是我們從人生閱歷和詩歌經驗方面來看,這次出塞對岑參后來的成長卻是至關重要的。
“東望望長安,正值日初出。長安不可見,喜見長安日。長安何處在?只在馬蹄下。明日歸長安,為君急走馬。”在這首《憶長安曲二章寄龐催》的詩中,行將歸京的急迫狂喜之情溢于紙面,以致于讓這位素來巧言的詩人喜不擇言了,而在這“不擇”的背后卻是岑參渾然不羈的天性釋放。岑參一生寫作了大量的唱和寄贈之詩,他是一個特別看重親情和友情的詩人,將近三年的塞外軍旅生涯,對于壯志難酬的岑參究竟意味著什么,目前尚未可知。據史料記載,回到長安的詩人在平復了思鄉思親之情后,再度陷入了碌碌無為、自怨自艾的狀態之中:“脫鞍暫入酒家壚,送君萬里擊西胡。功名只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送李副使赴磧西官軍》)一縷縷壯志未酬又欽羨他人的情緒溢于筆端。
此間只有一件事情值得一提:天寶十一年(752年),岑參曾與高適、薛據、儲光羲、杜甫等人同登慈安寺,同題作詩。后世論家一致推認在這次的詩藝競技中,杜詩無可爭辯地技壓群賢,其次則數岑詩。畢竟岑參有過先前的歷練,筆下已然自帶風云和遼闊:“連山若波濤,奔湊似朝東”;“誓將掛冠去,覺道資無窮。”(《與高適薛據同登慈恩寺浮圖》)從這首詩里我們可以看出,詩人在有過塞外經歷之后,詩體風貌也比從前雄闊了許多。但萌生出來的退意,與建功立業的意志仍然在角力,在再三權衡之后,岑參最終還是選擇了第二次出塞。
公元754年,岑參應安西、北庭節度使封常清的征召,又一次遠赴庭州,擔任節度判官。此時,疏財重義的封常清麾下已經云集了高適、裴冕、嚴武等眾多名士,岑參幾年前曾在安西與封常清同僚,這次為他征辟,自覺有知遇之恩。“河西幕中多故人,故人別來三五春。花門樓前見秋草,豈能貧賤相看老。一生大笑能幾回,斗酒相逢須醉倒。”(《涼州館中與諸判官夜集》)由此可見,這一次詩人出塞的心情還是頗為欣悅的。“隴山鸚鵡能言語,為報家人數寄書。”(《赴北庭度隴思家》)同為思家思親主題,但是我們從最能體現詩人內心深處最柔軟的思親之情上來看,也遠比上一次出塞時的孤愁豁達明亮了許多。
岑參的第二次出塞大大提升了他作為邊塞詩人的重要性,這種重要性體現在詩人心境的變化上,也體現在他對“邊塞”一詞的理解方面,即,他已經逐漸擺脫了個人情緒化的內心寫照,開始將筆觸深情地潑灑在廣袤雄闊的關外景色中,并從中超拔出了一股豪邁高蹈的精神力量。“邊塞”于此時的他而言,已經不再只是地理方位,而蛻變成了某種“精神的邊陲”: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
“古來青史誰不見,今見功名勝古人。”(《輪臺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
“十年只一命,萬里如飄蓬。”(《北庭貽宗學士道別》)
“關西老將能苦戰,七十行兵仍未休。”(《胡歌》)
……岑參在這一時期所寫下的詩篇,真正照亮和燦爛了文學史上一個前所未見的世界,這個世界里不再只有征伐和功名,還有昂揚的斗志與生命力。以往的邊塞詩包括李頎、王翰、王維、王之渙、王昌齡等人的邊塞詩,主要集中在反映和描繪邊陲之地的奇異景致,加上寫作者行于大漠的孤單情狀、思親愁緒,但我們從岑參的這批詩歌里,讀到的就已經遠不止這些了,詩人寫下的既有刀光劍影、寒雪狼煙,更有從一具具肉身中迸裂而出的快意恩仇,還有西域各族民眾的生活情形。
在所有的行旅詩人中,岑參無疑是走得最遠的一位,他對西域異國風俗民情的了解和熟稔程度,遠超當世文人,他是真正寫出了邊塞詩之血肉和筋骨的人。岑參在他的詩歌里不斷用獨特的細節烘托著詩意,顯示出了詩人驚人的洞察力:“九月天山風似刀,城南獵馬縮寒毛”(《趙將軍歌》);“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幕中草檄硯水凝。”(《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這些細致入微的觀察和體驗,耐心精確的刻畫和描寫,如若詩人不是出于對那片土地的理解和愛,是斷然不會具有如此匠心的。譬如,岑參在他的詩歌中曾兩次寫到過的火山,但他第二次寫的《火山云歌送別》,顯然與上次寫的《經火山》大不一樣了,上一次詩人雖然近距離地描繪了火山的奇異,但這一次卻寫出了靜寂中熱烈的生命和活力:“火云滿山凝未開,飛鳥千里不敢來。平明乍逐胡風斷,薄暮渾隨塞雨回。繚繞斜吞鐵關樹,氛氳半掩交河戍。”此詩構思造意皆奇,如一幅重彩的油畫,令人難以忘懷。杜甫曾言:“岑生多新語”;又說:“岑參兄弟皆好奇。”經由第二次出塞的洗禮,岑參完成了由“奇”到“壯”的轉變,最終形成了自己且奇且壯的獨特詩歌風格。
755年安史之亂爆發,封常清奉命回朝,岑參仍滯留在北庭,直到兩年之后唐肅宗繼位,他才歸抵鳳翔,被授為右補闕。又兩年后改任起居舍人。“吾竊悲此生,四十幸未老。一朝逢亂世,終日不自保”;“功業今已遲,覽鏡悲白須。平生抱忠義,不敢私微軀。”(《行軍二首》)盡管報國建功之心依舊,但無奈生逢亂世,抑郁之情難以言表。在此后的歲月里,他先后任過太子中允、關西節度判官、嘉州刺史等職。769年,岑參在成都病逝。臨死之前,他寫下了一首題為《客舍悲秋,有懷兩省舊游,呈幕中諸公》的絕筆詩,中有“不知心事向誰論,江上蟬鳴空滿耳”的詩句,在蟬鳴滿耳聲中詩人回首自己這一生,那些戎馬倥傯的歲月猶在眼前,不知詩人是否思量過,他本該一直朝向奇駿的一生,怎么會落到這般委頓的田地。
“強欲登高去,無人送酒來。遙憐故園菊,應傍戰場開。”(《行軍九日思長安故園》)沈德潛在《唐詩別裁》中說:“可悲戰場二字。”而在我看來,岑參的一生終究是為“戰場”而生的一生,他如戈的筆椽一旦脫離了紛揚的塵沙,就失卻了與生俱來的強健之態,詩學的生命力也大打折扣了。從這個意義來講,岑參的兩次出塞雖說都是為情勢所迫,但終歸實現了人與詩的“大一統”。岑詩之奇駿在離開了胡地邊關之后,淪為普通意義上的詩學趣味,一如他后來流落川巴所示:“簾前春色應須惜,世上浮名好是閑。西望鄉關腸欲斷,對君衫袖淚痕斑。”再也回不去了,西望不得,北望更迷眼。此時此情,再多的愁緒也無法換回曾經的風沙與昂揚了,惟有斑斑淚漬灑在夕光青衫上,不用擦,自會干。
【作者簡介】 張執浩,武漢市文聯專業作家,《漢詩》主編。主要作品有詩集 《苦于贊美》 《寬闊》《高原上的野花》等,另著有長中短篇小說及隨筆集多部。曾獲人民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詩刊》年度陳子昂詩歌獎、魯迅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