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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國第一情歌的審美之旅*
——《關雎》三千年接受史的文化啟示

2021-11-29 00:21:03陳文忠

陳文忠

(安徽師范大學中國詩學研究中心,安徽蕪湖241000)

引 言

“問世間,情是何物?”天南地北雙飛雁,且以“生死相許”,何況萬物之靈、天地之心的人類?愛是永恒的主題,情是不老的神話!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優哉游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這是誕生于三千年前的華夏古老情歌,也是詠唱了三千年的詩國不老情歌,作為“詩三百”的開篇之作,又堪稱華夏詩國的“第一情歌”。《關雎》意象所蘊含的“關雎”與忠貞愛情、“淑女”與理想少女、“琴瑟”與和諧夫婦、“鐘鼓”與團圓幸福等母題,對中國文學和民族文化精神產生了深遠影響。

孔子作為《關雎》的第一讀者,以整體性視野,從審美與教化的雙重角度,對作品的無邪之思、中和之美和盈耳之樂,作了精辟闡釋和高度評價,奠定了《關雎》三千年接受史基調。兩漢時期,隨著“詩三百”被儒家賦予“經”的地位而成為“詩經”。漢代儒生“《詩》作經讀”,《關雎》被視為美“后妃之德”,或刺“好色無度”的美刺之作,優美的婚戀情歌變成了嚴肅的倫理教材。從兩漢“《詩》作經讀”,經魏晉“文的自覺”,到兩宋強調“《詩》作詩讀”,《關雎》逐漸恢復原初的情詩面貌,明清詩評家對《關雎》的審美意象、抒情結構和藝術技巧作了深入闡發。從聞一多開始,現代接受者從純文學觀念出發,幾乎眾口一詞把《關雎》視為男歡女悅的優美情歌。縱觀《關雎》三千年接受史,這是一部由“《詩》作經讀”到“《詩》作詩讀”,亦詩亦經、亦經亦詩,審美與教化雙線演化的歷史,也是一部中國人詩評觀念的嬗變史,一部中國人審美意識的演化史。從現代闡釋學看,詩與詩的闡釋都是傳統的構成部分。今天,當人們超越了倫理主義與審美主義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以同情的理解看待詩教傳統,完整認識《關雎》在歷史上“詩”與“經”的雙重身份和雙重影響,又引起了當代接受者的新思考。

一、華夏詩國的第一情歌

西周至春秋500年詩心凝聚而成的《詩經》,是中國第一部詩歌總集,卻并非中國第一批詩歌創作。在“詩三百”編集定型之前,中國上古詩歌創作已有近千年的歷史。《詩經》雖稱“總集”,實際只是西周至春秋中期之前詩歌創作的一個“選集”,遠非近千年詩歌作品的全部。那么,為什么說《關雎》是華夏詩國的“第一情歌”?這是因為,無論從上古詩歌史,還是從《詩經》本身看,《關雎》都是一首情節曲折完整,情感深摯諧美,具有欣欣之生意,最能體現華夏樂感文化精神的愛情婚戀詩。

相傳《詩經》之前的古佚詩,《文心雕龍·明詩》有簡要描述:“昔葛天樂辭,《玄鳥》在曲;黃帝《云門》,理不空弦。至堯有《大唐》之歌,舜造《南風》之詩,觀其二文,辭達而已。及大禹成功,九序惟歌;太康敗德,五子咸諷,順美匡惡,其來久矣。”《明詩》論及的《玄鳥》《云門》《大唐》《南風》以及《五子之歌》,前二首不傳,后三首尚存①《大唐》載《尚書大傳》、《南風》載《孔子家語·辯樂解》和《禮記·樂記》、《五子之歌》載古文《尚書》,據考,這三首詩均為后人擬作。;在藝術上“辭達而已”,在主題上“順美匡惡”,從題材看,則無一涉及愛情婚戀內容。

先秦古歌中表現婚姻內容的詩篇,似僅見于《易經》卦爻辭。有學者認為,《屯》卦的爻辭中就保留了一首完整的“婚禮之歌”②參閱黃玉順:《易經古歌考》,巴蜀書社1995年版,第22-23頁。:

婚禮之歌

屯如,邅如。 躊躇不進,徘徊不前。

乘馬,班如。 駕著馬車,猶豫盤桓。

匪寇,婚媾。(六二) 不是強盜,而是婚媾。

乘馬,班如。 駕著馬車,猶豫盤桓。

求婚媾,屯其膏。(六四) 尋求配偶,盛滿脂油。

乘馬,班如。 駕著馬車,猶豫盤桓。

泣血,漣如。(上六) 哭泣無聲,淚水漣漣。

這不妨說是一首古老的婚禮進行曲。婚禮之前,創設了一個懸念:駕著馬車而來的,是一群什么人?來干什么?開篇緊緊抓住讀者。馬上云破月來,渙然冰釋:來人不是強盜,而是求婚的隊列。接著是婚禮的進行,介紹求婚的聘禮。最后進入高潮,新娘無聲飲泣,淚流滿面,淚水中似乎交融著悲與喜。①這組卦辭,有不同解釋,劉大杰認為是表現“搶婚的情景”。參閱劉大杰《中國文學發展史》(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5-16頁。

這首《易經》古歌給今人留下了豐富的想象空間,有景有情,畫面流動,富于力度。然而,畢竟詩語稚拙,音節簡單,僅為詩之雛形,對婚戀內容的表現,在先秦古歌中僅見而已。從情境的完整性、情感的曲折性、婚戀觀念的文明性以及詩歌藝術的成熟性諸方面看,更是無法與《關雎》相比擬的。

從《詩經》相同題材作品看,《關雎》仍堪稱華夏詩國的“第一情歌”。這倒并不是說《關雎》是“詩三百”的“開卷第一篇”,而是因為它是《詩經》中唯一完整表現了從“邂逅”到“成婚”的婚戀過程,成為《詩經》中最具有欣欣之生意的婚戀典范之作。

《關雎》分章,漢代有三章與五章之分。《毛詩正義》說:“《關雎》五章,章四句。故言三章,一章四句,二章八句。五章是鄭所分,‘故言’以下是毛公本意。”這是說,《毛詩》分三章,一章四句,二章八句;鄭玄分五章,章四句;孔穎達從鄭,即“《關雎》五章,章四句”。這兩種分法,各有其情景邏輯。《毛詩》分為三章,首章“感彼關雎,求愛之始”,二章“求之不得,哀而不傷”,三章“得之為歡,樂而不淫”。[1]2-4鄭玄分五章,首章“邂逅”,二章“求愛”,三章未得之苦,四章相戀之歡,五章既得之樂。[2]40從中國人的日常生活而非嚴格的傳統婚禮習俗看,男女婚戀,一般要經歷邂逅、求愛、相戀、定情、成婚、婚后生活諸階段。因此,從“邂逅”到“成婚”過程,鄭玄的五章比之《毛詩》的三章,表現得更為細膩、深入、完整。《國風》160篇,表現男女婚戀題材的作品將近半數,廣泛涉及邂逅、求愛、相戀、定情、成婚、婚后生活等各個方面。如《野有蔓草》之“邂逅相遇”、《河廣》之“隔河相思”、《靜女》之“熱戀幽會”、《東方之日》之“幸福婚禮”、《桃夭》之“贊美新娘”、《螽斯》之“多子多孫”、《女曰雞鳴》之“夫婦摯愛”,此外還有大量表現夫婦別離相思、棄婦憂傷哀嘆的作品。然而,完整表現從“邂逅”到“成婚”的過程,窈窕淑女令人愛慕,君子求愛哀而不傷,在琴瑟和諧、鐘鼓歡樂中,為華夏先民理想的婚戀生活提供了詩意的典范,《關雎》之外,別無他作。因此,《關雎》堪稱華夏詩國的“第一情歌”,也是《詩經》中最具有欣欣之生意,最能表現中國人對愛情生活美好追求的婚戀經典。

那么,孔子把《關雎》置于“詩三百”之首,是否也基于這一考慮呢?

二、《關雎》的“第一讀者”

在《詩經》三千年傳播接受史上,孔子一身三任,分別成為《詩經》三部歷史的終結者、奠基者和開創者。

第一,孔子是“詩三百”文本的最終整理者,提供了中國詩歌史上第一部詩歌總集的“精校本”。《史記·孔子世家》曰:“古者詩三千余篇,及之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禮義……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司馬遷的這段話,歷來聚訟紛紜。一來孔子之前《詩》已存在。據《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記載,吳公子季札在魯國觀樂,樂工演湊各章順序,從《周南》《召南》到《雅》《頌》,與今本流行的《詩》基本相似,算來那時孔子才八歲。二來“《詩》三百”說法多見于《論語》。《論語·為政》有“《詩》三百,思無邪”之說,《論語·子路》有“誦《詩》三百”之論。如何理解司馬遷的話?孔子以“六藝”教人,尤重《詩》,所謂“興于詩”。但正如清代經學家皮錫瑞所說:“東遷以后,禮崩樂壞,詩或有句而不成章,有章而不成篇者,無與于弦歌之用。”[3]67這當然不利于教學。孔子有鑒于此,便留心搜集各種《詩》的抄本與版本,詩篇總數大概就是司馬遷所說的“三千余篇”。然后,他又參照各個抄本,對《詩》進行精心的校勘調整:一是刪汰重復的篇章,即司馬遷所說的“去其重”;二是按樂曲調整篇章,即所謂“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季札觀樂的順序是否依據當時流行的某種版本所記述,已不得而知;孔子精心整理并為后人提供了一部“詩三百”的“精校本”,則無可置疑。

第二,孔子是“詩三百”詩旨的最初闡釋者,奠定了“詩三百”三千年的闡釋基調。《論語·為政》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魯頌·》結句:“以車祛祛,思無邪,思馬斯徂。”《》贊賞魯公養馬眾多,著眼國家長遠利益,亦被視為詠馬詩之祖。“思無邪”三字,意即馬兒沿著大道奔馳而不偏斜,孔子借以論《詩》,賦予了新的含義。“思無邪”的理解,討論極多。程子說:“‘思無邪’者,誠也。”著眼于《詩》作者“修辭立其誠”的真誠態度和真性情。清人鄭浩《論語集注述要》由此出發,作了進一步闡釋:“古義邪即徐也。……無虛徐,即心無旁騖。……夫子蓋言詩三百篇,無論孝子、忠臣、怨男、愁女皆出于至情流溢,真寫衷曲,毫無偽托虛徐之意,即所謂‘詩言志’者,此三百篇之所同也,故曰一言以蔽之。惟詩人性情千古如照,故讀者易收感興之效。”[4]66-67換言之,真心誠意的“思無邪”,是“詩言志”的主體要求,包括《關雎》在內的“詩三百”,具有“興觀群怨”的審美意義,發揮“事父事君”的文化功能,正出于詩人毫無偽托虛徐之意,千古如照的“至情流溢”。

第三,孔子又是《關雎》的“第一讀者”,開創了《關雎》的闡釋史,從而使《關雎》成為“三百篇”中、也是中國詩歌史上接受史持續最長的作品。這是最值得關注,也是本文需要細論的問題。所謂“第一讀者”,并非指第一個接觸作品的那位讀者,而是指以深刻的見解和精辟的闡釋,為作品開創接受史、奠定接受基調、指引接受方向的那位特殊讀者;從此,“第一讀者”的理解和闡釋受到一代又一代讀者的重視,并在一代又一代的接受之鏈上得到豐富和深化。作品的歷史意義在這一接受過程中得以確證,作品的審美意義和文化影響也在這一接受過程中得以發揮。孔子作為《關雎》“第一讀者”的作用和影響表現在那些方面?概而言之,把《關雎》置于“三百篇”之首的開篇意義、審美風格的中和之美、以及樂調聲韻的盈耳之樂,孔子從詩旨、詩風、詩樂諸方面奠定了《關雎》的闡釋基調,指引著《關雎》近3000年來的接受史。

首先,孔子為什么把《關雎》置于“三百篇”之首,《關雎》的首篇之義究竟何在?夫子無言,留下無窮懸念,引發后人種種揣測。《韓詩外傳》借子夏與孔子的問答,作了頗具神秘意味的解釋:

子夏問曰:“《關雎》何以為《國風》始也?”孔子曰:“《關雎》至矣乎!夫《關雎》之人,仰則天,俯則地,幽幽冥冥,德之所藏,紛紛沸沸,道之所行,雖神龍化,斐斐文章。大哉《關雎》之道也,萬物之所系,群生之所懸命也……《關雎》之事大矣哉!馮馮翊翊,自東自西,自南自北,無思不服。子其勉強之,思服之。天地之間,生民之屬,王道之原,不外此矣。”子夏喟然嘆曰:“大哉《關雎》,乃天地之基也!”[5]164-165

《韓詩外傳》念茲在茲的“《關雎》之人”“《關雎》之事”和“《關雎》之道”,究何所指,始終云遮霧繞,隱而未發。點明此意的,當是司馬遷。《史記·外戚世家》說:“周之興也以姜原及大任,而幽王之禽也淫于褒姒。故《易》基乾坤,《詩》始《關雎》,《書》美釐降,《春秋》譏不親迎。夫婦之際,人倫之大道也。”

《齊詩》傳人匡衡作進一步發揮:“孔子論《詩》,以《關雎》為始。言太上者民之父母,后夫人之行不侔乎天地,則無以奉神靈之統而理萬物之宜。故《詩》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言能致其貞淑,不貳其操,情欲之感無介乎容儀,宴私之意不形乎動靜,夫然后可以配至尊而為宗廟主。此綱紀之首,王教之端也。”(《漢書·匡衡傳》)原來如此!在司馬遷和匡衡看來,“萬物之所系,群生之所懸命”的“《關雎》之道”,實質就是“夫婦之道”。為什么?司馬遷從“周之興也以姜原及大任,而幽王之禽也淫于褒姒”的經驗教訓中發現,“夫婦之道”乃人倫之大道,君王“夫婦之道”的正與邪,關乎一國的盛衰興亡。毋怪子夏喟然嘆曰:“大哉《關雎》,乃天地之基也!”

其實,把“夫婦之道”或“兩性之情”置于著作之首,不只見于中國典籍,也普遍見于其他民族的典籍。例如,《圣經·舊約》中的亞當與夏娃,希羅多德《歷史》中的坎道列斯與他的“美麗妻子”,日本《古事記》中既是兄妹又是夫妻的伊耶那岐和伊耶那美等等,無不如此。差別在于對這類敘事的解釋:或倫理道德的、或宗教神學的、或民族起源的。兩漢至清代,中國對“《關雎》之道”的解釋,始終是政治倫理的。明代章潢的“四始說”可見一斑:“《風》首《關雎》,而夫婦之倫正;《小雅》首《鹿鳴》,而君臣之情通;《大雅》首文王,而天人之道著;《頌》首《清廟》,而幽明之感孚。”

其次,孔子對《關雎》美感情調的概括,奠定了《關雎》審美闡釋的基調,并成為華夏美學影響深遠的美學原則。《論語·八佾》云:“子曰:‘《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這是孔子對《關雎》最直接、最經典的闡釋。《關雎》表現“君子”追求“淑女”,并最后成婚的過程。所謂“《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從作品的美感情調到普遍的美學原則,至少可以分四個層次來理解。一是情節過程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君子”見到“淑女”,一見鐘情,樂在心中,經歷了“寤寐求之”的追求和“輾轉反側”的相思,“琴瑟友之”的相愛和“鐘鼓樂之”的成婚,有情人終成眷屬。詩境生動表現了先民對美好愛情執著追求和幸福婚姻的如愿實現。二是“君子”情感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詩中的男子是一位典型的古代青年“君子”形象。他面對心儀的“窈窕淑女”,由衷愛慕,執著追求,“求之不得”而“寤寐思服”,神魂顛倒而“輾轉反側”。然而,長夜的相思之苦,并沒有讓他失去理智,依然遵守著“發乎情,止乎禮”的文明規范;經過情感的煉獄,終于“琴瑟友之”“鐘鼓樂之”,實現了“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美好愿望。他同樣沒有喜樂無度,癲狂失態,依然溫柔敦厚,舉止得體。三是儒家“詩教”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禮記·經解》論孔子“詩教”曰:“溫柔敦厚,詩教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于詩者也。”可以說,“溫柔敦厚”是“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人性形態,這種人性形態正是詩教化育的成果。“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這是孔子詩教的“三部曲”,簡言之,即以禮節情,融理于情。“理知不只是指引、向導、控制情感,更重要的是,要求將理知引入、滲透、融化在情感之中,使情感本身例如快樂得到一種真正是人的而非動物本能的宣泄”。[6]109情感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與人性的“溫柔敦厚”,可謂一體兩面,詩教則是一座橋梁。四是美學原則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這便是哲學上的“中庸之道”和美學上的“中和之美”。“中庸”即“中和庸常”之道,也即執其兩端而叩其中;通過執其兩端叩其中而達到“和”,在美學上就是讓對立的兩種因素在審美對象中達到和諧統一。《關雎》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是“中和之美”的體現,“溫柔敦厚而不愚”的詩教也是“中和之美”的體現,古典戲曲中的“大團圓”同樣是“中和之美”的體現。

歌德在1808年的一封書信中曾說:“真正的藝術品包含著自己的美學理論,并提出了讓人們藉以判斷其優劣的標準。”[7]394經典作品蘊含著美學原理,這是一個精辟的見解。孔子從《關雎》中概括出來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美學命題,不僅奠定了《關雎》接受史的闡釋基調,并成為華夏美學的普遍原則,代表了中國人追求和諧圓融的審美理想,對中國的審美和藝術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最后,孔子對《關雎》盈耳之樂的贊嘆,不斷激發詩評家對《關雎》樂調聲韻之美的探討。《論語·泰伯》云:“子曰:‘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師摯是魯國的樂師,“始”是樂曲的開始,“亂”是樂曲結束時的合奏。孔子說,從音樂大師師摯開始演奏,到以《關雎》篇合奏結尾,美妙的音樂充滿耳朵啊!孔子的一聲贊嘆,足以引發人們對當年詩樂演奏情境和美妙效果的豐富想象。《關雎》風格恬靜溫和,結構有頭有尾,尤其有一個完滿的結局,作為樂歌,被派作“亂”之用,是十分合適的。《關雎》的音樂不再,詩篇的聲韻尚存。今天吟誦《關雎》,詩篇的聲韻節奏,依然能夠給人強烈的美感。這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結構上的“重章之循序漸進”。重章疊節是《詩經》基本結構特點,可細分兩類,即“重章之易詞申意”和“重章之循序漸進”[8]75-76。《關雎》的二、四、五節,均以“參差荇菜”開頭,又以“求之”“友之”“樂之”遞進,故屬于“重章之循序漸進”。整齊短促的句式,反復重疊的章節,循序漸進的情境,形成明快的節奏,和諧的旋律,讀起來瑯瑯上口,聽起來洋洋乎盈耳。二是詩語上的雙聲疊韻連綿字。如窈窕,是疊韻;參差,是雙聲;輾轉,既是雙聲,又是疊韻。用這些詞語或修飾動作,如“輾轉反側”;或摹擬形象,如“窈窕淑女”;或描寫景物,如“參差荇菜”等等,莫不活潑逼真,聲情并茂,極大地增強了描寫人物情境的生動性和聲韻音調的和諧美。今人揚之水說,《關雎》之好,“第一好在音樂”[9]2。誠哉斯言!

三、“《詩》作經解”的良苦用心

從孔子到兩漢的《詩經》接受史,大致可分三個階段,即從孔子的“《詩》作詩解”,到春秋戰國的“賦詩斷章”,再到兩漢的“《詩》作經解”。“《詩》作經解”是兩漢《詩經》接受史的歷史特點,同時也是“《詩經》漢學”①洪湛侯認為,“‘詩經漢學’指的是自漢至唐長達一千年的古文詩經學派”,“是一個學術流派的名稱,它不等于漢代詩經學”。(洪湛侯:《詩經學史》,上冊,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155頁。)的基本特點,它經魏晉隋唐一直影響至兩宋,在《詩經》接受史上雄霸了一千多年。

春秋士大夫“賦詩斷章”,似少有引用《關雎》者。《關雎》作為《詩經》的開篇之作,是漢代《詩經》接受史的首要篇章,也是漢代“《詩》作經解”的典型范例。那么,何謂“《詩》作經解”?誰在把《關雎》作經解?如何看待漢儒的《關雎》作經解?這是《關雎》漢代接受史必須回答的幾個問題。

其一,何謂“《詩》作經解”?從《詩三百篇》到《詩經》,名稱的這一變換,是《詩經》接受史上的重大事件,它標志著這部來源于民間的樂歌集,上升到了民族文化經典的崇高地位。從現存典籍看,最早把《詩》納入“經”的范疇,可見于《莊子·天運篇》和《禮記·經解》。最早把《詩三百篇》題名為《詩經》,應是司馬遷《史記·儒林傳·申公傳》所謂“申公獨以《詩經》為訓以教”。西漢以后,稱《詩經》者,日漸普遍。這當然與西漢經學家“《詩》作經解”是密切相關的。

何謂“《詩》作經解”?劉勰《文心雕龍·宗經》曰:“經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所謂“《詩》作經解”,從表層看,就是著意發掘詩篇中蘊含的“至道”和“鴻教”,從而讓“三百篇”發揮“以《詩》教人”和“以《詩》諫君”的政教作用;從深層看,則是刻意把言情的“詩”上升到載道的“經”的高度,以增強以《詩》教人、以《詩》諫君的權威性和說服力。這兩層含義,前者側重文本,后者側重功能,一體兩面,表里融合。一言以蔽之,“《詩》作經解”就是把抒情之詩詮釋為載道之經,增強其詩教的神圣性、權威性和說服力,以更好地達到通經致用的目的。

其二,誰在把《關雎》作經解?《詩經》在漢代的傳授,分為齊、魯、韓、毛四家。四家《詩》中,齊、魯、韓三家《詩》以今文傳播,西漢初年即被立為官學;《毛詩》以古文書寫,最初在民間傳授,西漢末年平帝元始中置立博士,不久即廢。在詩經學史上,前者稱為“三家詩”,后者成為“毛詩”。漢代把《關雎》作經解的,就是“三家詩”和“毛詩”這兩大派。

三家《詩》與《毛詩》當時所受重視程度不同,在詩旨解釋、章節編次、字詞辨析、名物訓詁等方面也存在歧異。這一切同樣體現在《關雎》的傳授闡釋中。盡管他們都把《關雎》作經解,但對《關雎》詩旨的解釋,三家《詩》與《毛詩》就有著“美”與“刺”的明顯不同。

三家《詩》把《關雎》解釋為“刺詩”。清人陳奐《詩毛氏傳疏》即謂:申培《魯詩》《韓詩》章句,“并以《關雎》為刺詩”。

《魯詩》解釋道:“后妃之制,夭壽治亂存亡之端也。是以佩玉晏鳴,《關雎》嘆之,知好色之伐性短年,離制度之生無厭,天下將蒙化,陵夷而成俗也。故詠淑女,幾以配上,忠孝之篤、仁愛之作也。”又說:“周之康王夫人晏出朝,《關雎》豫見,思得淑女以配君子。”又說:“周衰而《詩》作,蓋康王時也。康王德缺于房,大臣刺宴,故詩作”等等。[10]4

《韓詩》解釋道:“《關雎》,刺時也。”又說:“詩人言雎鳩,貞潔慎匹,以聲相求,隱蔽于無人之處,故人君退朝入于私宮,后妃御見有度,應門擊柝,鼓人上堂,退反晏處,體安志明。今時大人內傾于色,賢人見其萌,故詠《關雎》,說淑女、正容儀以刺時。”[10]4-5

《關雎》創作的時代,《魯詩》認定作于西周初年康王之世。《關雎》詩旨,《魯詩》認為,康王晏起,夫人不鳴璜,宮門不擊柝,《關雎》之人見機而作,以刺康王失德、夫人失職。《韓詩》則認為,“大人內傾于色,賢人見其萌,故詠《關雎》,說淑女、正容儀以刺時”,以容儀貞潔的“淑女”,刺內傾于色的“大人”。后漢文人張超,把魯、韓兩家詮釋的《關雎》之旨,寫進了他的《誚青衣賦》。賦曰:

周衰將至,康王宴起,畢公喟然。沉思古道,感彼關雎,性不雙侶,愿得周公,配以窈窕,防微消漸,諷喻君父,孔氏大之,列冠篇首。

三家《詩》的《關雎》刺詩說,在兩漢影響之深遠,亦可見一斑。

《毛詩》則把《關雎》解釋為“美后妃之德”的“美詩”。《毛詩序》曰:“《關雎》,后妃之德也。……是以《關雎》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是《關雎》之義也。”鄭《箋》申言之,略謂:“言三夫人、九嬪,皆樂后妃之事。后妃今日所以得以佐助者,由此幽閑之善女未得之時。后妃于覺寐之中則常求之,欲與之共己職,故得之也。”這就是說,雎鳩是淑女之興,詩美后妃進賢不妒之德,樂得淑女以配君子之德。

三家《詩》和《毛詩》對《關雎》詩旨的闡釋,孰是孰非,各有師承而各執一見;孰長孰短,后代學者則有所評騭。元代經學家郝經認為,《毛詩》之解似優于三家《詩》之見。他在為朱熹《毛詩集傳》寫的《序》中說:“《詩》之所見、所聞、所傳聞者頗為加多,有齊、魯、毛、韓四家而已,而源流未分,師異學異,更相矛盾,如《關雎》一篇,齊、魯、韓氏以為康王政衰之時,毛氏則謂‘后妃之德也風之始’。蓋毛氏之學規模正大,有三代儒者之風,非三家所及也。”

從《關雎》接受史看,《毛詩》的“美后妃之德”說似影響更為深廣,發揮者更多。西漢焦延壽的《焦氏易林》,被王世貞稱為“四言之懿,《三百》遺法”。《焦氏易林》曾反復借用被《毛詩》闡釋過的《關雎》意象和詩旨。如《履之頤》:“雎鳩淑女,圣賢配耦。宜家受福,吉善長久。”《姤之無妄》:“《關雎》淑女,賢妃圣耦。宜家壽母,福祿長久。”《小畜之小過》:“《關雎》淑女,配我君子。少姜在門,君子嘉喜。”唐代孔穎達《毛詩正義》接著《毛詩》說,申發《毛詩》之旨,自不待言。宋代楊簡《慈湖詩傳》也贊同此說,認為《毛詩》的解釋“義大而精”。他說:“《關雎》,小序言后妃進賢為后妃之德,義大而精。大臣之職莫大于求賢才以佐朝廷之治。后妃之職莫大于與賢淑共成宮閫之化。后妃求淑女,此德之所以為至。”此說一直延續到清代。清人嚴虞惇《讀詩質疑》進一步發揮:“《關雎》之詩,言后妃求淑女也。雎鳩為淑女之興。惟淑女可配君子,故后妃欲求而得之,其未得有寤寐反側之憂,其既得有琴瑟鐘鼓之樂。志在進賢,絕無妒色,故曰《關雎》后妃之德也。”朱熹《詩集傳》認為《關雎》是“美太姒之德”。他說:“周之文王,生有圣德,又得圣女姒氏以為之配。宮中之人于其始至,見其有幽嫻貞靜之德,故作是詩。”朱熹的解釋與《毛詩》的“美詩”說本質一致,只是作了歷史還原,把“后妃”落實為文王之妃太姒。

除了“美詩”與“刺詩”之外,漢代以后《關雎》詩旨的闡釋,出現了第三種思路,即由對立的“或美或刺”,發展為合二為一的“兼美兼刺”。宋人范處義提出“美文刺康”說,其《詩補傳》曰:“《關雎》雖作于康王之時,乃畢公追詠文王太姒之事,以為規諫,故孔子定為一經之首。”皮錫瑞《詩經通論》評曰:“宋以后說《關雎》者,惟范氏此說極通,可謂千古特識!”清人魏源則提出“美文刺紂”說,其《詩古微》曰:“二《南》及《小雅》皆當紂之末季,文王與紂之時。謂宜兼諷刺則可,謂刺康王則不可”云云。

其實,無論“或美或刺”,還是“兼美兼刺”,不出美刺二端。因此可以說,西漢四家《詩》的美刺說,奠定了現代之前兩千年儒家經生說《關雎》的基本思路。此外,三家《詩》與《毛詩》雖有或“美”或“刺”之別,但有兩點是共同的。一是闡釋目的上,無不“《詩》作經解”以“通經致用”。漢儒把“《關雎》之道”視之為“妃匹之際,生民之始,萬福之源”,上升到“綱紀之首,王教之端”的高度。二是闡釋途徑上,無不采用歷史還原和倫理評價的方式。經生們先把《關雎》還原到歷史環境中,坐實為歷史人物,然后對之進行政治評價和道德評判。

其三,如何看待漢儒的“《關雎》作經解”?為什么漢儒要把《關雎》這首優美的愛情婚戀之歌,解讀成“刺”康王之淫、或“美”后妃之德的政治課本和道德教材?其“用心”何在?這批“沉浸郁,含英咀華”的“飽學之士”,真是一些不可理喻的“迂腐之人”嗎?長久以來,現代論者都是如此認為的,并以鄙夷的態度嘲笑之、否定之,少有對漢儒解詩的“用心”作同情之理解的。如果真能回到漢儒的時代,尊重歷史而作同情之理解,可以發現,在漢儒穿鑿附會的思維方式背后,隱藏著嚴肅的文化動機和政教目的。這種“嚴肅的文化動機”或“文化用心”是什么?如前所說,那就是把抒情之詩詮釋為載道之經,增強詩篇的神圣性、權威性和說服力,以更好地達到通經致用的目的。

問題的關鍵是,漢儒的這種文化用心和文化目的是否能實現?或者說,在漢儒的時代,“《詩》作經解”和“《關雎》作經解”是否具有實現這種文化目的可能性?是否具有實現這種文化目的合理性?

首先,在漢儒看來是完全可能的。漢儒認為,《詩》在“五經”中最具動情力、感染力和教化力。《毛詩大序》有曰:“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先王以是經夫婦,成效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對“詩”的獨特功能作了進一步的學理闡釋。他說:“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聲,莫深乎義。詩者:根情,首言,華聲,實義。”這是古典詩學對詩的審美特質下的最完整的定義。感人心者,莫近于詩!所以,在“五經”中《詩經》最早立于官學①王應麟《困學紀聞》卷八《經說》:“后漢翟酺曰:‘文帝始置一經博士,’考之漢史,文帝時,申公、韓嬰以《詩》為博士,‘五經’列于學官者,唯《詩》而已。景帝以轅固生為博士,而余經未立。武帝建元五年(136),初置‘五經’博士。”。而且,漢儒曾直接“以三百五篇為諫書”。《漢書·儒林傳·王式傳》曰:“式為昌邑王師,昭帝崩,昌邑王嗣位,以行淫亂廢,昌邑群臣皆下獄誅……式系獄當死,治事使者責問曰:‘師何以亡諫書?’式對曰:‘臣以《三百五篇》朝夕授王,至于忠臣孝子之篇,未嘗不為王反復誦之也;至于危亡失道之君,未嘗不流涕為王深陳之也。臣以《三百五篇》諫,是以亡諫書。’使者以聞,亦得減死論。”王式“以三百五篇為諫書”,被漢儒闡釋為“刺康王之淫”“美后妃之德”的《關雎》,也自然成為王式諫昌邑王的一篇“諫書”。

其次,在今天看來也不乏一定的合理性。原因何在?用現代文藝學的話說,就是形象大于思想與闡釋的無限性;從傳統詩學觀點看,就是詩中有象與詩無達詁。錢鍾書批評漢儒說詩:“以深文周內為深識底蘊,索隱附會,穿鑿羅織;匡鼎之說詩,幾乎同管輅之射覆,絳帳之授經,甚且成烏臺之勘案。”[8]15漢儒解詩確常“深文周內,穿鑿附會”,但也不能一概而論,一筆抹殺。尤其是《毛詩》“小序”,有些解說并非毫無歷史依據和學理依據,那些能“雄霸”千余年的詮釋,更值得重視和反思。畢竟漢儒的解說“去古未遠”,其政治文化語境也完全不同于今天。《毛詩》的“美后妃之德”說之所以勝過三家《詩》的“刺康王之淫”說,影響千余年,就在于《關雎》的“淑女”“君子”“琴瑟”“鐘鼓”等一系列意象體系,為《毛詩》的“美后妃之德”說提供了闡釋依據,完全不同于三家《詩》的“刺康王之淫”,純粹是“忘言覓詞外之意,超象揣形上之旨”。

再次,“《詩》作經解”,中西相通,具有人類普遍性。《圣經》中《雅歌》的神學化,如同《詩經》中《關雎》的經典化,便是典型一例。《雅歌》和《關雎》是東西方上古兩首最優美的情歌。《雅歌》的誕生與《關雎》同時或稍后,是希伯來民間詩人的杰作,兩千多年來傳誦于全世界。在古今情詩中,《雅歌》對愛情的表達,以大膽而坦率、熱烈而歡快、純潔而堅貞著稱。《雅歌》開篇,熾熱的愛情撲面而來:“愿你用口與我親嘴,因你的愛情比酒更美。”兩千年前,猶太拉比們曾因《雅歌》能否編入《圣經》正典而爭執不休。當時,猶太教權威人物亞基巴首次運用“寓意法”對《雅歌》作了神學闡釋,發掘出隱藏于《雅歌》表面字義下的宗教寓意,即《雅歌》對世俗愛情的描寫,只是為了喻示“神人之愛”:上帝對以色列人的愛和以色列人對上帝的回愛。經過這一番“詩作經解”的轉換,一首世俗的民間情詩終于成了神圣的宗教經典。此后,基督教父繼承這一闡釋思路,認為詩中寄寓的是耶穌基督與教會或信徒之間的互愛。到了中世紀,天主教又在女主角身上發現了童貞女瑪利亞。①參閱梁工:《圣經詩歌》(增訂版),百花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200-209頁。

仔細比較,東西方的“《詩》作經解”有一差異,用錢鍾書的話說,即中國是“詩而史”,西方則“詩而玄”[11]231。漢儒對《關雎》作經學闡釋,猶太拉比對《雅歌》作神學闡釋;漢儒以《關雎》作“諫書”,基督教父則以《雅歌》為“圣書”。對今人而言,無論東方的“《詩》作經解”,還是西方的“《詩》作經解”,其穿鑿附會的思維方式固然應當摒棄,其背后所隱藏的文化動機和良苦用心,似應當作同情的理解。

四、從“《詩》作經解”到“《詩》作詩讀”

東漢以后,《毛詩》獨行,三家《詩》式微以至亡佚,“美后妃之德”說成為《關雎》詩旨的定論,幾乎雄霸了一千年。直至兩宋,重新開啟了從“《詩》作經解”到“《詩》作詩讀”的接受史新階段。

當然,《毛詩》在此期間并非沒有遇到挑戰者。歷史上曾流傳一則東晉謝安夫人指斥《關雎》傳統闡釋的故事:“謝太傅欲置伎妾,命兄子往勸夫人,因言《關雎》《螽斯》‘不妒’之詩。夫人問誰為此詩,云是周公。夫人曰:‘周公是男子,周姥撰詩,當無是語。’”(《遣愁集·妒記》)所謂“不妒”,顯然是用《毛詩》的解釋;說作者是“周公”,應當是謝氏子弟或故事作者的刻意虛構,《關雎》闡釋史上并無此一說。謝安夫人的回答看似戲謔,含義卻十分深刻,是對漢儒“《詩》作經解”的辛辣批判。魏晉是儒學中衰的時期,也是思想解放的時期,“文的自覺”的時期。此則傳說故事的真實性暫且不論,它所流露的批判性思想與時代精神是一致的。

同時,魏晉以降《關雎》開始“《詩》作詩用”,《關雎》的意象和意境不斷被詩人和文士化入詩文之中。曹丕的《善哉行》暗用《關雎》的意境,詩曰: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妍姿巧笑,和媚心腸。

知音識曲,善為樂方。哀弦微妙,清氣含芳。

流鄭激楚,度宮中商。感心動耳,綺麗難忘。

離鳥夕宿,在彼中洲。延頸鼓翼,悲鳴相求。

眷然顧之,使我心憂。嗟爾昔人,何以忘憂。

這首詩二用《詩經》,開篇直接借用《野有蔓草》詩句,后篇“離鳥夕宿,在彼中洲。延頸鼓翼,悲鳴相求。眷然顧之,使我心憂”,則化用了《關雎》的比興手法和愁思意境。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卷五評曰:“‘離鳥’六句,言愁至深。詩所以貴比興者,質言之不足,比興言之則婉轉詳盡。”可以看出,從焦延壽到曹丕,對《關雎》的借用有了質的變化。如果說焦延壽是“《詩》作經用”,重申漢儒所謂“淑女能為君子和好眾妾”的詩旨,那么曹丕則是“《詩》作詩用”。《善哉行》是一首哀婉的情詩,曹丕借《關雎》之意境,傳心中之深情。此外,陸機《日出東南隅行》的“窈窕多容儀,婉媚巧笑言”、謝靈運《會吟行》的“肆呈窈窕容,路曜娟子”,形容女子容貌,“窈窕”已成流行意象。

《關雎》“《詩》作詩讀”的接受史新階段,開啟于兩宋,流行于明清兩代。這與當時社會文化背景密切相關。具體地說,北宋疑古思潮的出現,兩宋詩話寫作的興盛,南宋“《詩》作詩讀”觀念的形成,是形成《關雎》接受史新階段的重要文化語境。

在《詩經》闡釋史上,開疑古之風氣的標志性著作是北宋歐陽修的《詩本義》。詩經宋學“疑”的對象是詩經漢學。《詩本義》就是為訂毛、鄭之失而作:“予欲志鄭氏之妄,益毛氏之疏略而不至者,合之于經。”(《詩本義·詩統解·序》)歐陽修認為,毛、鄭二家之學,在三百〇五篇中不得古人之意者一百四十篇。對這一百四十篇,《詩本義》先逐章論毛、鄭之得失,而后申之以“本義”。《詩本義》開篇就是對《關雎》毛傳、鄭箋的質疑和訂正。在批駁了毛傳、鄭箋后,《本義》論曰:

詩人見雎鳩雌雄在河洲之上,聽其聲則關關然和諧,視其居則常有別也,似淑女匹其君子,不淫其色,亦常有別而不黷也。淑女謂太姒,君子謂文王也。“參差荇菜,左右流之”者,言后妃采彼荇菜,以供祭祀。以其有不妒忌之行,左右樂助其事,故曰左右流之也。流、求也。此淑女與左右之人常勤其職,至日夜寢起,不忘其事,故曰“寤寐求之,輾轉反側”之類是也。后妃進不淫其色以專君,退與左右勤其職事能如此,則宜有琴瑟鐘鼓以友樂之而不厭也。此詩人愛之之辭也。《關雎》周衰之作也。太史公曰:周道缺而《關雎》作。蓋思古以刺今之詩也。謂此淑女配于君子,不淫其色而能與其左右勤其職事,則可以琴瑟鐘鼓以友樂之爾,皆所以刺時之。不然,先勤其職而后樂,故曰《關雎》樂而不淫;其思古以刺今而言不迫切,故曰哀而不傷。

《詩本義》不同于《毛詩傳》主要有三點:一是把“淑女”與“君子”坐實為“太姒”與“文王”,二是創作時代定為“周衰之作”,三是《關雎》主旨是“思古刺今”。如此看來,《詩本義》并未脫離漢儒解經思路,許多觀點只是以“三家詩”取代《毛詩》而已。但是,《詩本義》對毛、鄭權威的挑戰,在《詩經》闡釋史上具有革命性的意義。南宋樓鑰有一段精要的論述:

由漢以至本朝,千余年間,號為通經者,不過經述毛、鄭,莫詳于孔穎達之《疏》,不敢以一語違忤二家,自不相侔者,皆為曲說以通之。韓文公大儒也,其上書所引《青青者莪》,猶規規然守其說。然歐陽公《本義》之作,始有以開百世之惑,曾不輕議二家之短長,而能指其不然,以深持詩人之意。其后王文公、蘇文定公、伊川程先生,各著其說,更相發明,愈益昭著,其實自歐陽氏發之。(《經義考》卷一百四引)

從兩漢、經隋唐至兩宋,樓鑰以《詩經》“千余年”接受史為背景,闡述了《詩本義》“開百世之惑”的學術貢獻,以及啟發兩宋學人“各著其說,更相發明”的深遠影響。

《詩本義》開啟了“詩經宋學”的新階段,對《關雎》的新闡釋,則激發了“《詩》作詩讀”的新思路。南宋鄭樵說《關雎》便是典型一例。鄭樵是著名史學家,著有二百卷通史《通志》。他也是“詩經宋學”的著名學者,有《詩傳》《詩辨妄》《詩名物志》等著作,并是“廢《序》”說的首創者,直接影響到朱熹的《詩集傳》。他在《詩辨妄》中,辨毛鄭之妄,以審美觀點說《關雎》。論曰:“‘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每思淑女之時,或興見關雎在河之洲,或興感雎鳩在河之洲。雎在河中洲上不可得也,以喻淑女不可致之義。何必以雎鳩而說淑女也!毛謂以喻后妃悅樂,君子之德無不和諧,何理?”①轉引自洪湛侯:《詩經學史》(上冊),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397頁。在《詩名物志》中,鄭氏借孔子之語極力贊美《關雎》聲韻的平和之美:“其曰:‘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此言其聲之盛也。又曰:‘《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此言其聲之和也。人之情聞歌則感,樂者聞歌則感而為淫,哀者聞歌則感而為傷,惟《關雎》之聲和而平,樂者聞之,而樂其樂不至于淫;哀者聞之,而哀其哀不至于傷,此《關雎》之所以為美也。”②轉引自劉毓慶:《歷代詩經著述考(先秦——元代)》,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184頁。在《關雎》接受史上,鄭樵應是“詩經宋學”中最早的“《詩》作詩讀”的闡釋者之一。

從《詩經》接受史看,“《詩》作詩讀”的觀念,早于“《詩》作詩讀”的命題,“《詩》作詩讀”的做法,又早于“《詩》作詩讀”的觀念。“《詩》作詩讀”的做法,則始于齊梁、盛于兩宋的詩話。

詩話之源,本于鐘嶸《詩品》。從鐘嶸開始,詩話作者就開始了對《詩經》的詩學解讀。《詩經》是第一部詩歌總集,詩話作者最為關注的便是《詩經》的藝術影響和原型母題意義。鐘嶸《詩品》為漢魏詩歌溯源,指出“文溫以麗,意悲而遠”的古詩,“其體源出于《國風》”;“骨氣奇高,詞彩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的曹植詩,“其源出于《國風》”;“言在耳目之內,情寄八荒之表”的阮籍詩,“其源出于《小雅》”云云。如果說鐘嶸的論述著眼于整體風格,那么談論《詩經》具體詩篇對后人的藝術影響,可見于南北朝顏之推的《顏氏家訓》。《顏氏家訓·文章篇》曰:“王籍《入若耶溪》詩云:‘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江南以為文外斷絕,物無異議。……《詩》云:‘蕭蕭馬鳴,悠悠旆旌。’《毛傳》曰:‘言不宣嘩也。’吾每嘆此解有情致,籍詩生于此耳。”可見,詩話之始,《詩經》的審美批評和“《詩》作詩讀”就開始了。

“以后人詩法詁先圣之經”,這是四庫館臣對鐘惺《詩評》和賀貽孫《詩觸》“《詩》作詩讀”的批評。其實,從唐宋開始,詩話作者不同于儒家經生之處,不僅在于“以后人詩法詁先圣之經”,而且把《詩經》視為詩歌藝術的最高典范,用以詮釋詩歌創作的理論與技巧。北宋魏泰《臨漢隱居詩話》用以倡導詩的含蓄“余味”:“詩者述事以寄情,事貴詳,情貴隱,及乎感會于心,則情見于詞,此所以入人深也。如將盛氣直述,更無余味,則感人也淺。……‘桑之落矣,其黃而隕。’‘瞻烏爰止,于誰之屋。’其言至于烏與桑,及緣事以審情,則不知涕之無從也。”魏泰認為,《氓》之“桑之落矣,其黃而隕”和《小雅·正月》之“瞻烏爰止,于誰之屋”,是含蓄而又余味的藝術典范。南宋許顗《彥周詩話》揭示《詩經》的母題意義。其論《邶風·燕燕》曰:“‘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此真可泣鬼神矣。張子野長短句云:‘眼力不知人,遠上溪橋去。’①錢鍾書:“張先《虞美人》:‘一帆秋色共云遙;眼力不知人遠,上江橋。’許氏誤憶,然‘如’字含蓄自然。實勝‘知’字,幾似人病增妍、珠愁轉瑩。”(錢鍾書:《管錐編》,第一冊,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78頁。)東坡《送子由詩》云:‘登高回首坡隴隔,惟見烏帽出復沒。’皆遠紹其意。”彥周此則不同于經生說《燕燕》有二:一是擺脫漢儒所謂“衛莊姜送歸妾”的歷史化解說,純以審美的眼光贊嘆《燕燕》的藝術魅力;二是把《燕燕》放在詩歌史上,指出其作為“萬古送別之祖”(王士禛語)的母題意義。至清代,王夫之和劉熙載先后從《小雅·采薇》佳句中提煉出兩條詩學原則,更是詩學史上的佳話。王夫之《姜齋詩話》曰:“‘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劉熙載《藝概·詩概》曰:“‘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雅人深致,正在借景言情。若舍景不言,不過曰春往冬來耳,有何意味?”王夫之見出《采薇》借景言情的辯證法,劉熙載借以強調借景言情的形象美。

一部《關雎》接受史,可以分為兩條線索,一條是“《詩》作經解”的經學闡釋史,一條是“《詩》作詩讀”的詩學闡釋史。孔子以后《關雎》的詩學闡釋,首先見于歷代詩話論《關雎》。作為《詩經》的開篇之作,《關雎》自然成為唐宋詩話詩學思考的重要對象。論題不論大小,詩話作者總不忘請《關雎》助陣。皎然《詩式》借《關雎》論比興,曰:“詩人皆以征古為用事,不必盡然也。今且于六義之中,略論比興。取象曰比,取義曰興。義即象下之意。凡禽魚、草木、人物、名數,萬象之中義類同者,盡入比興,《關雎》即其義也。”李頎《古今詩話》借《關雎》等篇論句法淵源,曰:“三字句,若‘鼓咽咽,醉言歸’之類。四字句,若‘關關雎鳩,在河之洲’之類。五字句,若‘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之類。七字句,若‘交交黃鳥止于棘’之類。其句法,皆起于《三百五篇》也。”姜夔《白石道人詩說》以《關雎》為理想詩風,曰:“喜詞銳,怒詞戾,哀詞傷,樂詞荒,愛詞結,惡詞絕,欲詞屑。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其惟《關雎》乎!”張鎡《詩學規范》論鑒賞“體會”中的“想象”,同樣以《關雎》為例,曰:“何謂體會?且如《關雎》之詩,詩人以光后妃之德。蓋如此也,須當想象‘雎鳩’為何物;知雎鳩為摯而有別之禽,則又想象‘關雎’為何聲;知關雎之聲為和而通,則又想象‘在河之洲’是何所在;知河之洲為幽閑遠人之地,則知如是之禽,其鳴聲如此,而又居幽閑遠人之地,則后妃之德可以意曉矣。是之為體會。”張鎡此論可謂舊瓶裝新酒,借漢儒舊解,步步深入地描述了“體會”的審美心理過程。

理論原于實踐。“《詩》作詩讀”的觀念正是在“《詩》作詩用”和唐宋詩話以審美眼光說詩藝、論詩學的風氣下逐漸形成的。至于“《詩》作詩讀”觀念史的發展線索,錢鍾書有精要的論述。他寫道:

前引《項氏家說》譏說《詩》者多非“詞人”,《朱子語類》卷八〇亦曰:“讀《詩》且只做今人做底詩看。”明萬時華《〈詩經〉偶箋·序》曰:“今之君子知《詩》之為經,而不知《詩》之為詩,一蔽也。”賀貽孫《詩觸》、戴忠甫《讀〈風〉臆評》及陳氏之書(指陳舜百《讀〈風〉臆補》),均本此旨。諸家雖囿于學識,利鈍雜陳,而足破迂儒解經窠臼。阮葵生《茶余客話》卷十一:“余謂《三百篇》不必作經讀,只以讀古詩、樂府之法讀之,真足陶冶性靈,益人風趣不少。”蓋不知此正宋、明以來舊主張也。[8]79-80

錢鍾書的論述表明,“《詩》作詩讀”既不是清人的新見解,更不是五四以后今人的新觀念,而是宋明以來的舊主張;進而勾勒了“《詩》作詩讀”從南宋至明清的發展線索,以及受“《詩》作詩讀”觀念影響解說《詩經》的代表性著作。項安世與朱熹大致同時,其《項氏家說》卷四有曰:“大抵說詩者皆經生,作詩者乃詞人,彼初未嘗作詩,故多不能得作詩者之意。”可謂明通之論。《朱子語類》卷八〇尚有論讀《詩》之法多則,如曰:“讀《詩》正在于吟詠諷誦,觀其委曲折旋之意,如吾自作此詩,自然足以感發善心。”此外,南宋林希逸曾為嚴粲《詩緝》作過序,稱嚴氏“能以詩言《詩》”,曰:“余嘗得其舊稿五七言,幽深夭矯,意具言外,蓋嘗窮諸家閫奧,而獨得《風》《雅》余味,故能以詩言《詩》,此《箋》《傳》所以瞠乎其后也。”①轉引自劉毓慶:《歷代詩經著述考(先秦—元代)》,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312頁。在林希逸看來,“能作方能評”,而“以詩言《詩》”,或許是“《詩》作詩讀”最初的明確表述。

從“《詩》作詩讀”的觀念史看,“《詩》作詩讀”至少包含兩層意思:一是強調從《詩經》文本出發,而不是從政教觀念出發,二是“以后人詩法詁先圣之經”,對《詩經》文本作審美“細讀”。從這一原則看,唐宋詩話對《關雎》的闡釋尚大多站在文本之外,往往是點到為止;明清的《詩經》解說者才真正深入到文本之內,并對《關雎》的詩旨詩藝作雙重的深入闡發。

五、詩旨詩藝的審美解讀

深入《關雎》文本的審美解讀,興盛于明清兩代。明代中后期至清代三百年,越來越多的詩話作者和《詩經》研究者,在始于明代的世俗化思潮的影響下,以詩言《詩》,以詩法解《詩》,以審美眼光和文學心靈讀《詩》,對《關雎》的詩旨和詩藝作了深入而又精細的闡釋,把《關雎》“《詩》作詩讀”的接受史推向了新階段。

首先是《關雎》詩旨的新闡釋。新一代的解讀者,立足文本,以心換心,把漢儒視《關雎》為“美后妃之德”的經書,徑直解讀為“君子追求美女”的情詩。這可以從《牡丹亭》中杜麗娘讀《關雎》的情節說起。

杜麗娘讀《關雎》,這是一個頗具諷刺意味、卻在《關雎》接受史上極具標志意義的情境:杜太守要陳最良為杜麗娘講授“經旨”,《詩經》開首便是“后妃之德”,覺得“四個字兒順口”,且是家傳學問,更希望女兒杜麗娘能從“詩教”中培養出賢淑之德來,于是指示陳最良教杜麗娘學《詩經》。陳先生自然是奉旨行事,一上來教的就是“關關雎鳩”,并大講了一通“后妃賢達”“有風有化,宜室宜家”的道理。然而杜麗娘并未從中感受到“后妃之德”的莊嚴神圣,反而因“關關雎鳩”而“牽動情腸”。湯顯祖借貼身丫鬟春香說出了杜麗娘的心事:“小姐呵,為詩章,牽動情腸”“讀到《毛詩》第一章,‘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悄然廢書而嘆曰:圣人之情,盡見于此矣。今古同懷,豈不然乎?”春香的話告訴我們,小姐是因讀《關雎》而情致萌動的。在杜麗娘看來,“圣人”也是有情的,這就是君子追求淑女的男女之情;“今古同懷,豈不然乎”,人同此心,心均此理,這是一種古今相通的心靈共鳴。更有甚者,杜麗娘感慨系之地說:“關了的雎鳩,尚有洲渚之興,何以人而不如鳥乎?”在她看來,雎鳩是雌雄相求,而不是雌雄有別;“興”也并非以比興喻教化,而是對男女之情的天然“感興”。《關雎》被杜太守視為傳授“后妃之德”的最佳教本,杜麗娘卻直覺地認定這是一首熱烈的情歌。

《牡丹亭記題詞》曰:“天下女子有情,寧有如杜麗娘者乎?……如杜麗娘者,乃可謂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以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杜麗娘的“情腸”為詩章牽動,杜麗娘的“至情”為《關雎》點燃!湯顯祖正是通過有情女子杜麗娘這個藝術形象,對《關雎》的“情詩”本質作了獨特的審美闡釋。

杜麗娘“《詩》作詩讀”,《牡丹亭》提供了充分的文化語境。這位“西蜀名儒,南安太守”的女兒,是一位酷愛詩詞文章的多情女子,平日里已讀了許多抒寫“古之女子,因春感情,因秋成恨”的樂府詩詞,也讀了不少描寫“才子佳人,密約偷期”的言情小說;而且年方二八,正當妙齡,嘆息自己“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年已及笄,不得早成婚配”,心中流淌著愛的激情。正因為具有這種“期待視野”和心靈的“前結構”,杜麗娘能夠透過“后妃之德”的教條,以直覺認定這是一首熱烈的情歌。

杜麗娘的審美直覺,來源于湯顯祖的《詩》學觀念;而湯顯祖的《詩》學觀念,則反映了明代的社會文化風氣。正如有學者指出:明代中晚期,無論民風還是士風,無論思想領域還是文學領域,都發生了由“崇理”向“崇情”、由高雅向世俗的轉變。這樣,情感化和世俗化的社會環境,促成了《詩經》學由人倫道德、天理綱常為重心的經學研究,向以人生情懷為基礎的文學研究的轉變。①參閱劉毓慶:《從經學到文學——明代〈詩經〉學史論》,商務印書館2001年版,第245頁。《詩經》文學化的文化背景,也是《關雎》“情詩”論的文化語境。馮夢龍《情史敘》說:“六經皆以情教也。《易》尊夫婦,《詩》首《關雎》……豈非以情始于男女?”張次仲《待軒詩記》論《關雎》詩旨也說,“竊謂詩以言情,古今人情不甚相遠,以情求之,仿佛可得”;進而認為,《關雎》“味詩語輕盈嫵媚,固類閨秀。”

《關雎》寫情,前寫思之憂,后寫得之樂。舊說,或以為寫文王的憂喜,或以為寫宮人的憂喜。明萬歷沈守正《詩經通說》一反陳說,指出:“唯淑女為君子之嘉耦,是以未得不勝其憂,既得不勝其喜。所謂憂之喜之者,不必泥定文王,亦不必泥定宮人,只是愛之重之,而形容無已之詞。”所謂“不必泥定”,就是應當把握詩以言情的本質,不泥章句,不泥史實,從普遍的人情入手,方可探得詩之妙趣。清代崔述《讀風偶得》更進一解:“細玩此篇,乃君子自求良配,而他人代寫其哀樂之情耳。蓋先儒誤以夫婦之情為私,是以曲為之解。不知情之所發,五倫為最。五倫始于夫婦,故十五國風中男女夫婦之言尤多。”大旨談情,由《關雎》推向十五國風。可以說,今人關于《關雎》詩旨的情詩說和“《詩》作詩讀”的觀念,同樣是明代以來的舊主張。

其次是《關雎》詩藝的新解說。明清《詩經》學對《關雎》詩藝的解說,比之詩旨的認定更為精細而深入。綜合諸家之說,《關雎》的詩藝之妙,至少表現在四個方面。

其一,藝術構思上,別出心裁,“翻空見奇”。《關雎》這一特點極為明清評家稱道。明代戴君恩《讀風臆評》說:“此詩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便盡了,卻翻出未得時一段,寫個牢騷憂受的光景;又翻出已得時一段,寫個歡欣鼓舞的光景,無非描寫‘君子好逑’一句耳。若認做實景,便是夢中說夢。”清代牛運震《詩志》也說:“輾轉反側,琴瑟鐘鼓,都是空處傳情,解詩者以為實事,失之矣。”透過古樸的詩句,深入詩人的心靈,見出“翻空見奇”“空中設想”的運思之妙,確為有得之見。

其二,篇章結構上,波瀾起伏,文勢曲折。翻空見奇的藝術構思,必然形成波瀾起伏的篇章結構。明陸化熙《詩通》論《關雎》結構曰:“一意而情詞曲折,正是風人妙境。”《關雎》無論作為樂還是作為歌,它都不平衍,不單調。賀貽孫《詩觸》曰:“‘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優哉游哉,輾轉反側’,此四句,乃詩中波瀾。無此四句,則不獨全詩平疊直敘,無復曲折,抑且音節短促,急弦繁調,何以被諸管弦乎?忽于‘窈窕淑女’前后四疊之間插此四句,遂覺滿篇游衍生動矣。此即后人所謂詩中活句也。”鄧翔《詩經繹參》析之更詳,曰:“‘流之’、‘求之’,文氣游衍和平。至第五句緊頂‘求’字,忽反筆云‘求之不得’,乃作者著意布勢,泛起波瀾,令讀者知一篇用意在此。得此一折,文勢便不平衍。下文‘友之’、‘樂之’,乃更沉至有味。”陳繼揆《讀詩臆補》則進而見出《關雎》的起承轉合之法,曰:“詩不論近體、古風,皆要知起承轉合之法。以三百篇論之,即如此詩,則第一章首二句是起,三四句是承,第二章是轉,第三章是合。”以此說來,則《關雎》并非即口吟唱之作,而是經過一番思索安排功夫“作”出來的。《關雎》全詩,謀篇確是最為周匝。

其三,煉字鍛句,妙手天成,意味無窮。凌濛初《孔門兩弟子言詩翼》指出“窈窕淑女”為《關雎》的核心:“詩理性情,以此為詩始;然皆根‘窈窕淑女’來,故章章言之。”“窈窕淑女”是全詩重心,也成為闡釋的重點,評家從不同角度發掘其組句之妙和在詩中的靈魂地位。牛運震《詩志》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平對,錯綜得妙。若作‘淑女窈窕,君子好逑’,便直致無味。”這是指組句錯綜之妙。施山《姜露菴雜記》卷六稱贊“窈窕淑女”句“善于形容”,曰:“蓋‘窈窕’慮其佻也,而以‘淑’鎮之;‘淑’字慮其腐也,而以‘窈窕’揚之。”這是說四字塑造出一位美麗而又賢淑的女主人公,宛然如畫,德容俱足。張次仲《待軒詩記》引李愚公曰:“‘窈窕淑女’一句,篇中四翻疊詠,總以此人為足重。首章說‘君子好逑’真有一見躍然喜不自勝光景。此時即已親愛快樂,但直接接以末章友、樂,趣便索然。翻從昔日未得懷思一段彷徨之景,反復追述,則今日得之,喜樂何能自已!此詩人之文以情生也。”這是指“窈窕淑女”作為全篇核心之句,雖“四翻疊詠”,實“文以情生”,具有反復重疊而又“親愛快樂”的審美效果。從組句、意蘊到篇中地位,越見越深而言之有據,頗能說詩解頤。

其四,藝術觀念上,比興區分,力求闡明“興”的審美特質。《文心雕龍·比興》曰:“毛公述傳,獨標興體。”然漢儒說詩,往往以興為比,混而不分。《毛傳》標《關雎》為“興”體,釋之曰:“雎鳩,王雎也,鳥摯而有別……后妃說樂君子之德,無比和諧,又不淫其色,慎固幽深,若關雎之有別焉,然后可以風化天下”云云,刻意在“摯而有別”上找到二者的相似點和可比性。正如錢鍾書指出:“毛、鄭詮為‘興’者,凡百十有六篇,實多‘賦’與‘比’;且命之曰‘興’,而說之為‘比’,如開卷之《關雎》是。”[8]65對漢儒的“以興為比”,直至清代仍有不少學者為之辯護。

然而,由渾而畫,由粗而精,這是思維發展的必然規律。宋人李仲蒙對“賦、比、興”三義即有精辟闡釋,曰:“索物以托情,謂之比;觸物以起情,謂之興;敘物以言情,謂之賦。”所謂“觸物”,似無心湊合,信手拈起,復隨手放下,與后文附麗而不銜接,非同“索物”之著意經營,理路順而詞脈貫。在這種理論背景下,南宋鄭樵開始質疑漢儒的做法,力求將比興作明確區分。鄭樵《詩名物志序》曰:“夫《詩》之本在聲,而聲之本在興,鳥獸草木乃發興之本。漢儒之音《詩》者既不論聲,又不知興,故鳥獸之學廢也。”比興區分的理念直接影響了明清的《關雎》闡釋者。張次仲《待軒詩記》援以說《關雎》之“興”,曰:“鄭魚仲謂:興者,一時之興謀而感于心,所見在此,所得在彼,不可以事類推,不可以義理求。故興之所在,鴛鴦鸤鳩黃鳥桑扈俱可以詠后妃。如必關雎然后可以美后妃,他無與焉,不可以語詩也。觀此可以破說詩之固。然興會感觸亦須情與物有關映之處,則滋味深長。”張次仲“情與物有關映之處”與李仲蒙“觸物以起情”,以近似的語言揭示了“興”不同于“比”的審美特質。這也是明清《詩經》學審美自覺的重要標志。

縱觀《圣經·雅歌》闡釋法,有傳統的作神學闡釋的“寓意法”和“預表法”,也有近現代以來作審美闡釋的“原型批評”和“字義法”。所謂“字義法”,就是擺脫宗教神學的“前見”,直接從作品本身出發,發掘詩篇的文學價值和世俗性意義。“字義法”的開先河者,是18世紀中后葉的猶太籍學者門德爾松。這派學者旗幟鮮明地指出:《雅歌》之中,除了對世俗愛情的歌頌,再無他物可尋。由此可見,在強調從作品本身出發上,《關雎》的“《詩》作詩讀”與《雅歌》的“字義法”,有異曲同工之妙;在接受史轉向的文化背景上,《關雎》由倫理向世俗的轉變與《雅歌》由神學向世俗的轉變,也有異域同風之處。這種相互照明后的發現,頗耐人尋味。

六、“詩”“經”雙解與審美之圓

今人如何讀《詩經》?今天如何讀《關雎》?是《詩》作詩讀?還是《詩》作經讀?抑是作“詩”與“經”的雙重解讀?從百年前的20世紀初,到百年后的世紀之交,學者的態度出現了微妙變化,形成了一種審美之圓。

聞一多是力主“《詩》作詩讀”的現代代表。1934年,他在《匡齋尺牘》中,對《詩經》兩千多年接受史作了精當的概括和中肯的批評。他指出:

漢人功利觀念太深,把《三百篇》做了政治的課本;宋人稍好點,又拉著道學不放手——一股頭巾氣;清人較為客觀,但訓詁學不是詩;近人囊中滿是科學方法,真厲害。無奈歷史——唯物史觀的與非唯物史觀的,離詩還是很遠。明明一部歌詞集,為什么沒人認真的把它當文藝看呢![12]214-215

當代學者把漢代以來的《詩經》接受史分為四個階段,即“詩經漢學”“詩經宋學”“詩經清學”和“現代《詩》學”①參閱洪湛侯:《詩經學史》,中華書局2002年版。。聞一多的這段論述可視為一部《詩經》接受史的大綱;同時,這一論述大致可以移評漢代以來的《關雎》接受史。需要指出的是,聞一多對明清《詩經》學的評價并不全面。根據這一判斷,聞一多主張“用《詩經》時代的眼光讀《詩經》”。“如果與那求善的古人相對照,你便說我這希求用《詩經》時代的眼光讀《詩經》,其用‘詩’的眼光讀《詩經》,是求真求美,亦無不可。”[12]215所謂“用《詩經》時代的眼光”,就是未經漢儒經學化的眼光,也就是“用‘詩’的眼光讀《詩經》”。聞一多所謂“用‘詩’的眼光讀《詩經》”,同宋代以來“以詩言《詩》”“以讀古詩之法讀之”的舊主張是一脈相承的。同時,他也以這種眼光讀《關雎》,其《風詩類鈔乙》說:“《關雎》,女子采荇于河濱,君子見而悅之。”這同清人方玉潤所謂“《關雎》樂得淑女以配君子也”的看法也是一致的。

不過,被現代《詩經》學奉為新觀念的,不是前人“以詩言《詩》”的舊說法、而是聞一多“用‘詩’的眼光讀《詩經》”的新表達;為《關雎》闡釋者稱引的,也是聞一多“女子采荇于河濱,君子見而悅之”的看法。聞一多以其一系列《詩經》學著作,奠定了現代《詩經》學的基礎,也開啟了《關雎》接受史的現代新階段。

《關雎》詩旨的詮釋,聞一多之后的主流見解,明確認定這是一首描寫青年男女之愛的情歌和戀歌。從劉大白的《白屋詩說》到余冠英的《詩經選》,從陳子展的《詩經直解》到高亨的《詩經今注》,從程俊英的《詩經注析》到揚之水的《詩經別裁》等等,無不如此。余冠英寫道:“這詩寫男女之情。大意是,河邊一個采荇菜的姑娘引起一個男子的思慕。那‘左右采之’的窈窕形象使他寤寐不忘,而‘琴瑟友之’‘鐘鼓樂之’便成為他寤寐求其實現的愿望。”[13]3余冠英的闡釋,隱然可見聞一多的影子,也是對聞一多的衍義。程俊英則直接從聞一多說起。她寫道:“這是一首貴族青年的戀歌。聞一多《風詩類鈔》說:‘《關雎》,女子采荇于河濱,君子見而悅之。’……這位君子愛上了那位采荇菜的女子,卻又‘求之不得’,只能將戀愛與結婚的愿望寄托在想象中。”[14]2

不少現代讀者,不再僅限于字面詩意的疏解,而是深入文本,別具會心地發掘出古樸詩句中蘊含的深情蜜意。揚之水說“琴瑟友之”即是一例。她寫道:“‘鐘鼓樂之’,是身份語,而最可含英咀華的是‘琴瑟友之’一句。朱熹曰:‘友者,親愛之意也。’輔廣申之曰:‘以友為親愛之意者,蓋以兄友弟之友也。’如此,《邶風·谷風》‘宴爾新昏,如兄如弟’的形容正是這‘友’字的一個現成的注解。若將《鄭風·女曰雞鳴》《陳風·東門之池》《小雅·車舝》等篇組合起來看,便知‘琴瑟友之’并不是泛泛說來,君子之‘好逑’便不但真的是知‘音’,且知情知趣,而且更是知心。”[9]5-6用“知音”“知情”“知趣”“知心”四個“知”來詮釋一個“友”字,真可謂淋漓盡致而切理饜心。今人講愛情,三千年前的古人同樣重愛情;從“琴瑟友之”蘊含的深情看,有過之而無不及。這真是我們這個詩的民族的藝術靈感之源。

與此同時,對《關雎》詩藝的闡釋也在新的理論背景下不斷深化。有的對明清接受者從詩法、文法說《關雎》作系統的總結。1948年,姚菼在《二南解癥》中指出,《關雎》一詩在藝術上有“七勝”,即格局之勝、運筆之勝、文法之勝、字法之勝、造詞之勝、用韻之勝和音節之勝;并認為“此詩擅上七勝,情文并茂,所以獨有千古”。①轉引張樹波:《國風集說》(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7頁。今人聶石樵《漫說〈關雎〉》進而概括道:“其聲、情、文、義俱佳,足以為《風》之始,三百篇之冠。”[15]2并對上述四個方面逐一作了分析。有的運用藝術思維,力圖呈現《關雎》含而不露的藝術意境。1986年,劉毓慶在《〈關雎〉之新研究》中對《關雎》首章作了詩意的解說:“首章暗點出春天水邊的嘉會,‘關關’是春聲,‘河洲’是春地,‘淑女’是春眼,‘好逑’是春思。只消數語,便將耳中聲、眼中景、意中人、心中情一并托出……‘窈窕淑女’是要眼處,只為此,便害得許多相思。”[16]線性的詩句化為立體的畫面,無聲的語言傳出有聲的心曲,眼前為之一亮。

經過近百年的“《詩》作詩讀”,進入新世紀,一些學者開始對單純的“《詩》作詩讀”進行重新思考。他們認為,對于《詩經》這部對民族精神和民族性格產生深廣影響的文化巨著,不應輕易將其視為普通的“詩歌總集”,而應同時重視其兩千多年來“經”的地位和“經”的影響,應當對“詩經”作“詩”與“經”的雙重解讀。

明確提出這一觀念的,是當代學者劉毓慶。2012年,他在《詩經二南匯通》的“弁言”中,對自己三十多年治《詩》經歷作了回顧和反思:“筆者治《詩》三十余年,初服膺于清儒《詩經》考據之翔實,追慕者若干年;后折腰于聞一多創新之碩,追慕者若干年。私以清儒、聞氏為《詩經》學史上的兩座高山,只可仰之,不可越之。后讀書日廣,所思日深,日久生疑。每見秦漢舊說,以傳說為依據;后世新說,則每多研究推求所得。靜夜思之,歷史本靠傳述而示于后世。豈由后世邏輯推導所得?安可以后人的所謂‘研究成果’,取代歷史傳述?故一改前此信從清儒、聞氏之作風,對問題重新思考。”[2]1在質疑清儒的“考據”和聞氏的“創新”的同時,他對先前同樣倡導的對《詩經》作純文學研究的偏頗也提出批評,強調絕不能忽略《詩經》作為“經”的意義。他說:

更可注意者,是今人以《詩經》為純文學之作,要求以文學的眼光讀《詩經》,而忽略了《詩經》在兩千多年的中國歷史上作為經學存在的意義。更不思《詩經》所承載的承傳及營造中國文化的使命,決非一部以文學身份出現的“詩歌總集”所能承擔。故今讀《詩經》,在欣賞其詩韻之美的同時,決不可忽略其作為“經”的意義。[2]2

據此,他的《詩經二南匯通》對詩意的解說,就分為“詩”與“思”、“詩說”和“經說”兩個部分。《詩經》的經學意義,百年來被大多數研究者忽視,所以他認為應當特別給予標舉。[2]11

那么,在他看來,《關雎》的“詩學”意義和“經學”意義究竟何在?

首先,《關雎》的詩學意義,就是“《詩》作詩讀”、《詩》的文學性閱讀。它可析而為三。從詩旨看,這是一篇愛情詩,首章寫“艷遇”,二章寫“求愛”,三章寫未得之苦,四章寫相戀之歡,五章寫既得之樂;全詩主題,即如《詩序》所說:“樂得淑女,以配君子。”從構思看,為了表現君子淑女相得之樂,詩中虛設了一種情景,即:一位貴族公子邂逅一位端莊嫻雅的小姐。他一見鐘情,于是害了相思,但又無法馬上得到她,刻骨銘心的思念,使他“寤寐思服”“輾轉反側”。最后,終于在幻境(或夢境)中得到滿足。從結構看,此詩之妙在于“山窮水盡”之地,忽逢“柳暗花明”之景。既感“求之不得”之苦,忽又現琴瑟鐘鼓之樂,于幻境中完成了戀愛、成婚的樂事,可謂絕處逢生。[2]40從接受史看,以上見解,實卑之無甚高論。正如論者所說,構思的翻空見奇,結構的曲折變化,“君子”的復雜心理等等,戴君恩、張次仲等明清論者多有體會。

其次,《關雎》的“經學”意義,就是從“思”的角度對詩篇的觀念形態、價值取向等問題的討論,既看到它在歷史上對于建構中國文化的意義,也發掘它在當下及未來的意義。據此,《關雎》古今相通的意義,至少有兩點。一是發乎情,止乎禮,得“性情之正”。《詩序》說:“發乎情,人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所謂“先王之澤”,即先王的道德觀念,也是民族認同的道德觀念,它制約著人們的行為,使人把握愛情的尺度。《關雎》表現的愛情,就是發乎情,止乎禮,有分寸的戀愛進行曲;孔子所謂“樂而不淫,哀而不傷”。這種道德觀和愛情觀,是文明人類永遠應當遵循的。二是“正夫婦”的意義。《關雎》表現的是和諧的愛情關系;《毛詩》所謂“后妃悅樂君子之德,無不和諧,又不淫其色”。雖然“后妃”“君子”之說不見其是,但那種“無不和諧”的氣氛是可以感受到的,那種“知音”“知情”“知趣”“知心”的情感也是可以體驗到的。《詩序》所謂“風天下而夫婦正”,就是希望化民成俗,讓天下夫婦皆能如《關雎》之人。家庭是社會的細胞,夫婦是家庭的根本;“夫婦正了家庭就可以興,家興了國家就可以治,天下也可以安。風俗歸于淳厚,民皆敦于孝敬,這無疑是人所共盼的。這也是《關雎》作為‘經’要承擔的文化責任”。[2]46劉毓慶以大量材料表明,《關雎》的雙重經學意義,也是朝鮮、日本、越南等東亞鄰國的接受者反復強調的。

其實,近年主張對《詩經》以及《關雎》作雙重解讀,發掘其“詩”與“經”的雙重價值,似乎并非個例。1990年代,駱玉明在一篇《關雎》賞析文章中,表現出了同樣的接受態度和闡釋取向。他認為,《關雎》是三千年詩歌史上,表現“夫婦之德的典范”。這可從三個方面見出:一是《關雎》所寫的愛情,開始就有明確的婚姻目的,最終又歸結于婚姻的美滿。這是一種“明確指向婚姻,表示負責任的愛情”;二是男女雙方乃是“君子”與“淑女”,表明這是一種與美德相聯系的結合,追求的是“體貌之美和德行之善”的完美統一;三是男女雙方的戀愛行為具有節制性,“愛得很守規矩”。這種戀愛,“既有真實的頗為深厚的感情,又表露得平和而有分寸”。[17]5據此,駱玉明與劉毓慶一樣,贊同《毛詩序》把《關雎》推許為“風天下而正夫婦”的“道德教材”,并作了進一步的闡述。他說:

古之儒者重視夫婦之德,有其很深的道理。在第一層意義上說,家庭是社會組織的基本單元。在古代,這一基本單元的和諧穩定對于整個社會秩序的和諧穩定,意義至為重大。在第二層意義上,所謂“夫婦之德”,實際上是指有關男女問題的一切方面。“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飲食之欲比較簡單,而男女之欲引起的情緒活動要復雜、活躍、強烈得多,它對生活規范、社會秩序的潛在危險也大得多。所以,一切克制、一切修養,都首先從男女之欲開始。……回到《關雎》,它所歌頌的,是一種感情克制、行為謹慎、以婚姻和諧為目標的愛情,所以儒者覺得這是很好的典范,是“正夫婦”并由此引導廣泛德行的教材。[17]5

駱玉明的“道德教材”說與劉毓慶的“經學意義”說,二者是完全一致的。劉毓慶所謂“經學意義”,就是指“《詩經》作為‘至道’與‘鴻論’對于人生的指導意義,也就是它作為一種價值觀,對于民族行為的規范與制約意義”。[2]43

兩位當代接受者對《關雎》“經學意義”的闡釋,有一個共同特點,即從經典文本出發,又引用《詩序》《毛傳》和《鄭箋》的解詩之語,聯系現實人生作進一步的發揮。這從一個方面表明:漢儒解經,并非一無是處,其立足經典,立足人生,立足社會的解說之語,有其合理性、真理性和值得發掘的價值。

其實,早在1980年代初,徐復觀就提出應當重新認識《詩序》的價值問題。他在《兩漢經學史》中指出:“若認為《詩》序為有價值,不等于說每一序皆無瑕疵;若認為無有價值,不等于說每一序皆無意義。最重要的是應當看出作《詩》序者的用心所在。”[18]106徐氏的觀點,當是今人對待《詩序》《毛傳》和《鄭箋》應遵循的一條重要原則。根據這一原則,徐復觀認為,那些“與詩的文義相切合”的“詩序”,至少有三方面的價值。

第一,“藉《詩》序以明《詩》教”。他說:“周公作詩,本以作教誡之用。……此即所謂古人的《詩》教。我在這里應首先點明的是,作《詩》序者的用心,乃在藉《詩》序以明《詩》教。……每一《詩》序,都有教誡的用心在里面,此之謂藉《詩》序以明《詩》教。”[18]106-107中國的“詩教”傳統,即由《詩》和《詩序》兩部分構成。《詩序》的意義,就在于點“明”詩教、闡“明”經義;離開《詩序》,詩教的傳統不完整,詩教的功能就難以有效實現。這就是“藉《詩》序以明《詩》教”的真義和價值所在。

第二,藉《詩》序以表達“教勉之意”。清人程廷祚《詩論》說:“漢儒言詩,不過美刺二端。”其實,無論“美刺比興”,還是“主文譎諫”,都是旨在向帝王指出“教勉之意”,而不是“歌功頌德”。徐復觀以《關雎》為例,論曰:“且《關雎》毛《詩》序以為詠后妃之德,三家《詩》則以為刺康王宴起之詩,合而觀之,則正是思后妃之德,以刺康王宴起,知周室將衰,與《詩》序的基本用心正合。”[18]107總之,據《詩序》可知,在政治上為統治者歌功頌德,是無論如何為中國“詩教”所不容的。

第三,藉《詩》序以明《詩》之本事。確如徐復觀所說:“許多詩,賴《詩》序述其本事,而使后人得緣此以探索詩的歷史背景、社會政治背景,更為對詩義的了解,提供一種可以把握的線索,這與《詩》教互相配合,也有莫大的價值。”[18]107-108

從世紀之交《詩經》接受取向的轉變看,徐復觀重申“《詩序》價值”,不妨視為當代接受者重視《關雎》“經學意義”的前奏。

《關雎》是中國詩歌史上體現“溫柔敦厚”美學理想的第一情歌。縱觀接受史,其經典品格和文化影響至少表現在三個方面:這是一曲痛苦而甜蜜的愛情之歌;這是一曲終成眷屬的團圓之歌;這又是一曲夫婦和諧的幸福之歌。從孔子的“整體性閱讀”,到漢儒的“《詩》作經解”,從明清及現代的“《詩》作詩讀”,再到當今“詩”與“經”的雙重解讀取向,《關雎》三千年接受史,形成一個審美之圓。

詩作為語言的藝術,是最富于精神性和思想性的藝術,這是“經學意義”即“思想意義”產生的文本根源;同時,沒有經典我們將停止思考,沒有闡釋經典將失去意義,經典和對經典的闡釋都是傳統,這是經學歷史的價值之所在。更為本質的是,詩是塑造民族精神和民族性格最重要的手段,文學接受史就是民族精神的傳播史,也是民族性格的塑造史。由此看來,是否應當超越非“經”即“詩”、或非“詩”即“經”的接受偏向,從民族的文化傳統出發,從《詩經》的接受傳統出發,完整地汲取前人的接受智慧,對包括《關雎》在內的“三百篇”,作“詩”與“經”雙重解讀,這是每一個《詩經》接受者可以思考的問題,也是每一個古典文學研究者可以思考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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