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城文化和古代文學研究的多維透視與立體建構
——“ 中國古代都城文化與古代文學” 學術研討會綜述

余 丹

中國古代都城是古代社會國家意志、 時代精神、 文化傳統的集中呈現與典型象征， 在歷史進程中發展成內涵完整、 形態多元、 特色鮮明的文化系統， 與中國古代文學彼此融通、 滲透和影響。 2020年11月7—8日， 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與中國藝術研究院 《文藝研究》 雜志社聯合主辦的 “中國古代都城文化與古代文學”學術研討會第四次會議在北京召開， 來自北京大學、 中國社會科學院、 中國人民大學、 中山大學等二十余所高等院校和研究機構的五十余位學者出席。

一、 研究理念的新建構

古代都城文化與古代文學兩個文化系統，都是中國文化大系統的重要組成部分。 北京師范大學郭英德指出， 都城文化與文學研究具有豐富的延展性， 生發出諸多有價值的學術議題，如都城中的文學、 文學中的都城、 都城與文學的關系、 非都城與文學的關系等， 通過闡釋古代都城文化， 能夠不斷回望、 反思中國當代文化的存在狀態， 探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現實意義。

文學、 文化雙向互動是都城文化與古代文學研究實現突破的關鍵所在。 北京師范大學康震《中國古代文學與古代都城文化的雙向書寫、意義建構與文學史價值》 提出， 都城文化包括制度思想、 空間形態與文化生態三方面的內涵，推動、 影響著文學觀念、 作家作品、 風格流派的生成發展， 形成都城視域中的文學史； 歷代文學塑造、 充實、 傳承著歷代都城空間形象、人文內涵與文化傳統， 形成文學視域中的都城史。 這對于認識地理形勝與人文養成、 空間變遷與思想消長、 都城形制與書寫語境、 都城傳統與文本傳承、 都城形象塑造與文學意象建構等若干重大問題都具有歷史意義與現實價值。北京師范大學劉全志 《京都賦與都城的神圣化歷程》 認為， 兩漢都城的建筑形制是京都賦的重要內涵， 而京都賦對兩漢都城的鋪陳影響到《三輔黃圖》 等都城文獻的生成， 進而影響了隋唐都城的建筑設計、 整體布局， 這顯示了都城形制、 歷史文獻、 文學文本之間互動衍生的關系。

跨學科多元融通是研究都城文化與古代文學的應有之義。 北京師范大學馬東瑤 《圖像視域下的帝都書寫——以北宋張擇端 （款） 〈金明池爭標圖〉 為中心》 采用文圖對讀的方法，圍繞上巳金明池 “爭標” 活動， 從水面表演空間、 皇家禮儀空間、 士庶游賞空間切入， 探討帝都空間的豐富內涵、 政治文化變遷， 展現多樣文學形式書寫與圖畫視覺語言呈現的互證。浙江師范大學葛永海 《論明清小說中的 “雙城記” 及其文學史意義》 擇取明清六組 “雙城”，揭示其在文學史演進、 小說地圖建構、 古今文學嬗變、 中外文學史互鑒等方面的意義。 對此，北京師范大學過常寶認為， 雙城問題對探討現實與理想、 自我與他者、 中心與邊緣、 歷史與現在、 主流與非主流等內涵皆有方法論啟示。 上海師范大學李貴 《北宋東京的聲音景觀與身份認同》 借鑒文化地理學的地方理論， 探討宋代文學中的聲音空間、 身份認同、 書寫方式及其對東京的塑造作用。 陜西師范大學郭雪妮 《從空間復制到詩境互文——唐長安慈恩寺詩學景觀在日本》 在研究文史交叉命題的同時， 關涉中日文化交流問題。 北京師范大學杜桂萍強調，文學的本質是對于人的生命和精神的建構， 都城文化與文學研究在打破學科拘囿與舊有范式的同時， 仍應立足文學， 以人為本， 依人立論。

二、 都城文化的新觀照

考察都城文化視域中的古代文學發展史，是都城文化與文學研究的重要維度。 與會學者主要從都城的空間形態、 文化生態、 制度觀念三個角度切入， 深入考察其對文學觀念嬗變、作家個性養成、 風格流派形成、 文體發展演進、文學現象生成的影響及規律。

在都城的空間形態與古代文學研究方面，與會學者多探討地理形勝、 空間格局等宏觀地理空間， 宮闕里坊、 亭臺湖渠等微觀城市空間以及文化心理空間， 對于古代文學地緣特色、題材及風格生成演變的深刻影響。 九江學院徐波 《空間與權力： 古文運動發展史中的 “北宋四京” 》 突破單一的時間維度， 從動態的空間視角， 考察高祖朝大名府， 仁宗朝洛陽、 應天府、 汴京這 “四京” 的文壇生態及其在北宋古文運動發展過程中的獨特作用。 中國人民大學辛曉娟 《漢唐詩歌中的游俠形象與都城空間》、華東師范大學徐儷成 《帝國之囿、 自然之園與講法之苑——文化視野下漢至六朝皇家園林書寫的演變》、 汕頭大學楊為剛 《唐長安的宮廷空間與李楊故事的空間生成——以 〈長恨歌（傳）〉 為中心》 等文對于都城的空間形態與文學關系研究亦有推進。

在都城的文化生態與古代文學研究方面，與會學者主要關注以都城空間為載體、 以士人為主體的系列文化事件、 文化現象、 文化傳統，如交游、 干謁、 聯姻等， 對于人際網絡、 創作心態、 文學母題、 風格流派形成的影響。 北京師范大學顏子楠 《引領與鼓吹： 乾隆時期的京城文學秩序》 認為， 乾隆時期皇家權力主動嘗試將文化場域納于政治場域內， 而上層、 下層趨向 “文治” 的共同主動性是這一文學秩序建立的根本原因。 北京師范大學謝琰 《李白與玄宗： 一種抒情話語的生成》 考察李白后期詩歌中 “寵臣” “謫仙” 兩種話語的交織現象， 指出李白圍繞兩種 “通天” 經驗展開的空間書寫，生成了獨特的抒情話語——依附于絕對權力而奮力書寫絕對自由。 綏化學院高巖 《順天科場案與雜劇文體的明代轉型——以王衡 〈郁輪袍〉為考察中心》 提出王衡首次將文人成長創傷寫入雜劇史， 這在文體形態、 題材、 功能等方面促成元雜劇向明雜劇的藝術過渡， 開啟了文人科舉雜劇創作的先河。 陜西師范大學傅紹良《論白居易寓直詩中的非朝事情感及其成因》、湖南大學向鐵生 《初唐歌行的都城書寫及其詩歌史意義》、 中山大學史洪權 《金陵修史與都城文壇的建構》、 中國傳媒大學劉洋 《明代正德、嘉靖年間理學家的南都詩文與人格心態》、 哈爾濱師范大學李淑巖 《洪亮吉的京師之行與都下文學生態》 等文， 對于都城文化生態與文學關系亦有深入探討。

在都城的制度思想與古代文學研究方面，與會學者聚焦選址營建依據、 建筑布局觀念等對于古代文學的知識語境、 價值觀念、 文體體式生成的深刻影響。 山西師范大學高建文 《論“擇中立都” 學說的產生及影響》 探討 “擇中立都” 學說在商周時期的形成過程， 認為 “擇中立都” 在建都構想等文化觀念層面影響深遠，成為后世都洛王朝證明政權正統性的重要文化資源。 中華女子學院王聰 《籍田禮在唐長安方位地點變化與籍田賦世俗化轉向》 深入考察唐長安籍田禮制演變， 揭示了籍田詩賦在書寫主體、 應用場域、 傳播范圍等方面的拓展。 中國社會科學院王秀臣指出， 都城文化與文學關系研究應始終堅守文學本位意識， 落實到都城文化對古代文學的具體影響， 抉發古代文學文獻生成的時代特質、 歷史語境與文化生態， 才能在跨學科的視域拓寬中實現研究的縱深與發展。

三、 都城形象的新探賾

考察古代文學視域中的都城形象史， 亦是都城文化與文學研究的重要維度。 與會學者多聚焦于古代作家作品書寫對于歷代都城形象塑造、 文化傳統建構的影響。 按照書寫的時代性，都城形象可分為當代都城、 前朝故都、 歷史古都三種類型。

當代都城形象建構是文學塑造都城形象、豐富都城內涵、 續寫都城傳統的主要方面。 這是國家意志、 時代精神對文學的當然訴求。 北京師范大學吳沂江云 《神圣地景的興代： 東漢末年疫病下都城文學的發展與文集編纂》 論述建安二十二年的疫病對都城文學發展與文集編纂的影響， 認為曹丕將 “七子” 文章 “都為一集”， 實質是解決都城意義中止的困境， 完成曹氏政權從霸道到王道的轉換， 揭示 “神圣地景”的興代問題。 中國人民大學蔡丹君 《從黍離之悲到佛國寄寓——〈洛陽伽藍記〉 對都城書寫傳統的發展》 指出， 依托王朝正統、 放眼歷史時空、 飽含宗教關懷的人文底蘊， 是 《洛陽伽藍記》 獨秀于歷代都城文學的重要原因。 此外，中國人民大學郭文儀 《勝跡題詠： 晚清文人的都城書寫與文化記憶》 關注晚清士人對于特定都城景觀的書寫， 有助于揭示士風、 政論、 家國的文化意義與大變革時代士人心態的遞變。

前朝故都亦是都城形象研究的核心視角。易代之際文人的追憶、 嘆息、 反思， 交織生成獨特的故都面貌， 積淀為歷朝都城文化的歷史底蘊。 北京師范大學周劍之 《故都臨安的形象構建及文學生成： 以汪元量詩歌為中心》 勾勒了汪元量在降元、 旅北與歸南三重時空中描繪出的流動變化的臨安圖景， 認為其交錯著故鄉、故宮與故國的復雜情感脈絡， 展現出見證、 追認與深省的理性思索， 塑造著文學中的臨安印象與故都記憶。 北京師范大學武君 《記憶中的元上都： 〈灤京雜詠〉 〈元宮詞百章〉 對元上都的三重書寫》， 對明初的元上都形象也進行了探討。

歷史古都是都城文學形象的重要類型。 北京師范大學曹祎黎 《漢賦經典化的史學路徑——以長安方志用賦為中心》 提供了古都長安研究的新視角， 文章細致考察了長安方志對漢賦的運用， 認為 《上林賦》 等14篇漢賦通過“依志成史、 以文證史、 以文補史” 的方式， 完成從文學文本到史學文獻的轉換， 通過方志獲得史學意義上的經典性。 湖南大學鄢嫣《漢唐記憶與盛世想象： 論兩宋應制詩詞中的都城空間書寫》 對宋代的長安形象書寫研究亦有所推進。

四、 都城文獻的新抉發

新的研究視角必然有助于挖掘新的研究文獻、 建立新的研究關系、 培育新的學術增長點。中國古代都城相關文獻種類豐富、 數量龐大，涉及 《三輔黃圖》 《元和郡縣圖志》 《西京雜記》 《東京夢華錄》 《武林舊事》 等史部方志、子部筆記以及散見于其他史部、 集部的文獻，這些皆有待于進一步的抉發與研究。

與會學者通過細讀、 精讀傳世文獻來抉發新材料和新觀點。 中國藝術研究院陳斐 《〈天地間集〉： 趙宋遺民的另一部 “心史” 》 結合文本細讀與理論提煉， 以 《天地間集》 為中心， 從多學科互動的視角動態透視趙宋遺民心態。 北京大學張劍就此指出， 舊材料的新發現必然源于相關文獻的細讀， 這篇文章將選題意義的重大性與切題、 論述的新穎性結合起來了。 鄭州大學王建生 《詩史之外： 講史中的宋代汴京詩》考察了劉子翚組詩 《汴京紀事二十首》 進入《宣和遺事》 的原因、 文化意義與文學史作用，認為劉子翚汴京詩構成 “宣和遺事” 講史話本的骨架， 成為士庶文化溝通的津梁， 在文學史上起到了溝通雅俗的作用。 首都師范大學桂梟《為何 〈宋文鑒〉 不以 〈汴都賦〉 居首？ ——文體規范、 總集體例與理學思想間的多元互動》探討了呂祖謙通過平衡文體規范、 總集體例與理學思想之間的關系， 來重塑歷史資源， 回應時代危機的問題。

還有學者利用出土文獻、 碑刻資料， 將個案研究與群體研究相結合。 陜西師范大學王偉《大歷時期常袞家系京城社會網絡編織與文學空間拓展——以常袞夫婦墓志為觀察起點》 認為，常袞家族以血緣、 姻緣、 地緣、 業緣四重關系為紐帶建立起同心圓模式的家族文學圈， 從而實現京城文學對邊地文學及相關人才的推動與培育。

靈活運用新技術、 新工具， 也有助于傳統論題的研究。 中國社會科學院劉京臣提出， 哈佛大學中國歷代人物傳記數據庫（CBDB） 可為群體傳記學、 地理信息系統、 社會網絡分析等的研究提供可視化的線索與方向。 北京師范大學諸雨辰 《專名識別技術在都城文獻研究中的應用淺析——以對 〈畿輔通志〉 的 “遠讀” 為例》， 展示了專名識別技術快速提取人物籍貫、歷史事件、 文獻出處、 文學經典意境等信息的功能， 指出技術必須配合細讀運用， 以免陷入“數據假象” 陷阱。

此外， 本次會議在路徑與方法上也取得了一些突破： 研究路徑從單向的都城文化對于文學的影響， 向都城文化與文學的雙向互動延伸；研究方法從單一的文史結合， 向文化地理學、古都學、 考古學等相關學科拓展。 當然， 就“中國古代都城文化與古代文學” 研究這個重大論題而言， 研究也存在可供進一步推進、 突破的空間。

第一， 避免將都城文化與文學進行簡單、機械的比附， 流于宏觀描述而微觀考察不足。研究視角上， 需平衡各歷史時期都城制度思想、空間形態、 文化生態與文學關系的探討； 研究對象上， 既要重視大一統王朝都城， 如漢唐長安與洛陽、 北宋開封、 明清北京， 也不能忽視割據分裂時期的都城， 如楚國郢、 蜀漢成都、南朝建康， 以及少數民族政權都城， 如遼五京、元四都； 研究文體上， 既關注辭賦、 詩詞、 散文， 也挖掘筆記、 小說、 戲曲等與都城文化的關系； 研究方法上， 既結合史學、 地理學、 藝術學， 也借鑒建筑學、 社會學等多學科方法。

第二， 深入探討都城文化內涵與各段文學之間的內在關系， 在視角轉換中激發出新的問題意識。 比如， 從唐宋、 宋元、 元明之際都城與文學的雙重轉型中， 考察都城文化與文學的雙向互動關系， 更深入地分析新舊都城更替中文人的身份、 心態、 思想與書寫的變遷， 并從都城形制、 空間變遷的角度重新考察古代文學演進的規律。 陳斐指出， 研究的生命在于創新。長期以來， 古代文學研究偏重時間維度， 而對空間維度重視不夠。 都城作為重要的政治、 文學、 文化乃至心理空間， 是古代文學研究創新的重要突破口， 應該從大文化的視角多維度地深入透視， 并聚焦于文學問題。

第三， 以都城文化與古代文學雙向互動研究為契機， 不斷提升理論創新能力， 完善文學研究話語體系， 以微觀研究奠定學術基礎， 以宏觀研究提升理論高度， 以中觀研究完善學理建構， 推動包括古代都城文化、 古代文學在內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持續走向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 郭英德強調， 研究應堅持以文獻為基礎、 以文學為本位、 以社會為語境、 以文化為導向、 以思想為底蘊的研究理路， 為中國文化的創新貢獻思想與智慧。 這正是中國古代都城文化與古代文學研究的學術價值與現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