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和 曼 焦飛越
近年來,隨著數字媒體技術的廣泛運用與互聯網傳播的快速發展,融合新聞作為一種嶄新的新聞形態應運而生。我國優秀新聞作品最高獎中國新聞獎在2018年首次增設媒體融合獎項,涉及視頻現場新聞、短視頻專題報道、移動直播、融合創新、創意互動、新媒體新聞專欄和國際傳播等七大類別,被視為“傳媒業對技術與市場變遷的直接回應”①。目前融合新聞頗受矚目,原因在于當今世界步入了數字時代,不同的媒介元素和能量在互聯網空間中交流互動,經過不同平臺的分解和重組,新聞傳播呈現出融合態勢,亨利·詹金斯將其稱為“另一個范式轉換”②。
與報刊、廣播、電視等傳統新聞相比,融合新聞在內因和外因多重因素作用下雖然發生了巨大的變革,但從敘事理論視角出發,它們的話語文本建構仍遵循著共同的敘事規律。敘事的根本在于對作品進行分類和描述,1969年茨維坦·托多洛夫(Tzvetan Todorov)在《〈十日談〉語法》一書中首次提出“敘事”這個術語,將其分為故事和話語兩個基本層。羅蘭·巴特將描述看作與故事、話語并列的第三層,并細分出功能、行動與敘述等三個子層面。西摩·查特曼(S.Chatman)在此基礎上將各種媒介吸納了進來,推動了敘事的跨領域發展。熱拉爾·熱奈特作為敘事學發展高潮的重要代表,提出敘事包含故事、敘事與敘述三層含義,故事是作品中的事件,敘事是講述這些事件的話語,敘述是產生話語的行為。③
顯然,敘事學是以結構主義作為出發點,以開放包容的跨學科氣質拓展了研究范圍。必須看到,融合新聞已經脫離了語言文本的單一形態,逐步形成圖像、視頻、動畫等復合的文本體系,成為一種新型的多模態新聞敘事。這不僅得到了學術界的普遍認可,也成為敘事學研究領域的一項重要課題。概括來講,融合新聞的核心要義是融合,廣義上強調全媒體和跨媒體意義上的融合內涵,狹義上強調多媒體意義上的融合內涵。④如果說敘事學的首要任務是“細致說明使敘事被精確描述的那些手段,并理解它們的運作方式”⑤,融合新聞敘事的重要任務則是闡明“多種媒介要素之間的整合敘事”⑥。在敘事中,融合新聞是如何統籌這些要素進行事件呈現的?它講述事件的話語是怎樣生成的?與傳統新聞相比,融合新聞的敘述行為有什么區別?在個體的交互主體性日益彰顯的當下,融合新聞敘事是如何建構起來的?本文擬回答這些問題,嘗試對探索“融合新聞敘事的邏輯法則和內在規律”有一定幫助。
杰拉德·普林斯(Gerald Prince)對熱奈特模式進行了補充,強調敘事的組織功能。他提出某些因素與敘事中的語言信號進行組合構成敘述信號,其他一些因素與組合構成被敘信號,分別呈現敘述行為以及講述的事件與狀態,由此可以將敘事視為“各種類組的信號之集合”⑦。將這一理念移入融合新聞敘事,主要包含三方面。
任何敘事中至少有一個敘述者,并且具有基本的、管理的、交際的、情感的和思想的五種職能,其中講故事是敘述者最基本的職能。⑧融合新聞敘事亦復如是,為更好地呈現新聞事件的差異性,敘述者的身份需要在不同情況下變化。在語法上,敘述者有第一人稱、第二人稱和第三人稱的區別,前兩個是指敘述人,后一個特指敘事關涉的事物。在敘事中,可以采用第一人稱“我”信號講述新聞事件,也可以將“我”抹掉只保留敘事本身;可以是單個的敘述者,也可以是復合的敘述者。除了敘述者,文本中還有另一個主角“受述者”,是指敘述者面對的文本內的某個人物。正如不能將敘述者與作者相混一樣,受述者與受眾也不能相混淆。敘事中所提及的關于第二人稱“你”的形象、態度、認知等一切信號,都從屬于受述者的信號構成。從中可知,敘述者和受述者都是敘事情境的重要組成部分,必定處在同一個故事層。對于融合新聞來說,雖然敘述者的身份不固定,受述者的信號復雜多變,但是在講述事件中總會圍繞某個特定的核心敘述,形成多種關聯以及多個敘述層,豐富融合新聞事件呈現的可能性。需要注意的是,在對敘述者的身份建構中應當避免“不可靠的敘述者”。這個概念由韋恩·布思(Wayne C.Booth)首次提出,“把按照作品規范說話和行動的敘述者稱為可靠敘述者,反之稱為不可靠敘述者”⑨。具體來說,敘述者的介入性、可信性以及自我意識的程度等,都會影響受眾對于敘事的解釋與反應。如果敘述者的規范和行為與受眾從文本元素中推測建構起來的隱含作者的規范和行為不相符,敘述者所講述內容的可靠性就會削弱。因此,融合新聞必須關注敘述者與隱含作者之間的距離類型和相距程度,最大限度實現二者相符,建構可靠的敘述者形象。
選取一個視點對事件進行敘述呈現,就好像對事件進行一次敘述投影。視點可以直接影響事件的投影效果,也就意味著敘述者在事件講述中要受到視點的限制和束縛。對此,熱拉爾·熱奈特提出聚焦的理念,用以區分敘述者和聚焦者,即誰說和誰看;米克·巴爾(M.Bal)在此基礎上加以改寫,提出聚焦體和聚焦點,即對誰進行聚焦和聚焦于什么。⑩立足融合新聞敘事,視點正在不斷明細化、精確化。一是非限制性視點,敘述者可以從任何一個角度隨意觀看,甚至從超越時空的角度觀看,對事件進行全面立體的把握。比如在VR技術條件下,敘述者通過賦權給觀看者,使其能夠根據主觀意愿選擇觀看視角,參與新聞的再度創作。二是內視點,它可以是固定的,也可以是變化的,還可以是復合的,通過當事人自身的知識、觀念和感知進行表達。三是外視點,敘述者跳脫報道之外表現一切,側重描述人物的語言和行為,但不闡釋人物的思想和情感,要求觀看者從客觀現象中推導出暗含的意義與實質。在融合新聞敘事中,敘述者采用的視點會對講述、加工、解釋的新聞事件產生直接影響。因此,突發事件報道適用于外視點,能夠幫助受眾評價人物行為的意義與所講述新聞事件的真正意味等;Vlog新聞適用于內視點,有助于受眾與當事人零接觸,讓報道更加直觀可信;復雜的新聞事件適用于復合視點,有助于受眾多角度接近事實真相。
傳統的新聞敘事常用所指時間和能指時間表示時間的雙重性,既指講述的事件的發生時間,也指敘事的時間。熱拉爾·熱奈特對敘事時間進行過深入研究,提出了順序、時長和頻率等多個概念。在他看來,敘述者可以通過停頓、場景、概要與省略等四種敘述運動把控敘事的速度,繼而改變敘述節奏。遺憾的是他忽略了空間維度,只是將空間看作描述、背景和場景等起襯托功用的次要存在。巴赫金與之正相反,他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就堅持把空間提升到和時間同一高度用于敘事分析。巴赫金說:“空間也是有負載的,能回應事件、情節和歷史的律動。”這種觀點得到了一些敘事學者的認同,比如米歇爾·德·塞爾托(Michel de Certeau)認為,“每個故事都是一個旅行的故事——一種空間經驗”;茱莉婭·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曾說:“空間則是通過差異實現的意義顯示的場所。”顯然,他們都主張在時空雙重維度上建立敘述時空體。從敘事學視角審視,融合新聞的典型特征是具有空間特性,這不僅是一種由多元媒介協同參與的新聞生產實踐,也是一種媒介超越了本位的性能表現從而進入另一種媒介善于表現的新聞敘事實踐。融合新聞敘事非常關注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主要體現在對行動性事件和狀態性事件的講述上。其一,關于行動性事件,可以按照它的發生順序,也可以按照受眾容易接受的心理順序和表達順序進行講述。其二,關于狀態性事件,可以根據訴求、主題和環境等方面的共同性,將其組織到一條故事線上,可以是時間線或者空間線,通過時空序列的組合形成復合序列,增強融合新聞敘事凝聚力。
要理解融合新聞的敘事話語,宏觀上可以從話語生成的實踐維度切入。話語通常是作為一個表征系統來運作的,正如斯圖爾特·霍爾所說,“表征是通過語言生產意義”。米歇爾·福柯將關注點從語言轉向話語,在他看來,“只有話語才生產意義”,并且指出表征實踐的主旨是各種話語符號在被轉達和闡釋的過程中具體化,并能夠在某一文化中有效循環。從這個角度來看,融合新聞的敘事話語是一種典型的表征實踐,可以從三個維度理解其產生過程。
相對于傳統新聞,融合新聞的表演性是其話語實踐的重要表征,意味著一種全新的融合文化的形成。亨利·詹金斯提出,數字新媒體技術普及后,用戶與媒體互動促進了媒介使用權的共享,新聞敘事橫跨多種媒介成為融合文化基本的敘事方式。融合新聞敘事并不局限于線性的、平面的、單調的語言,而是采用非線性的、多維的、復合的話語。比如當下盛行的短視頻新聞,不僅能夠把具有某種聯系的媒介元素聚合起來,借助一定的話語形式與邏輯法則表達出不同的意義,也能夠在技術支撐下賦權用戶,讓其通過參與式的表演把握敘述節奏,在網絡空間中實現彼此連接并完成一種媒介儀式。在這個過程中,表演作為融合文化規約下的一種表達方式,尤其強調行動者的表征能力。設計融合新聞,應當為用戶創設一種有利于進行個體表演的交往情景,不僅要讓用戶置身于真實情景,也要讓他們作為話語生產的參與者,將整個行動過程訴諸于特定的媒介儀式中,從而賦予融合新聞話語一種積極的文化力量。
只有將融合新聞置于新聞嬗變的歷史思維下,才能真正接近融合新聞敘事話語的意義表征。自改革開放以來,我國主要有以宣傳取向、專業取向和文學取向為準的三種新聞話語范式。融合新聞在敘事元素、敘事構成和敘事表達等多方面體現出鮮明的個性化特征,形成了以技術取向為準的新聞話語新范式。當前虛擬現實技術造就的數字化具身,為在場敘事與臨場體驗提供了可能性。在場敘事主要以空間敘事為基礎。一方面,截取事件的高潮部分,以戲劇式場景再現的方式加以呈現。比如有的融合新聞圍繞緊急救援報道主題,采用短視頻新聞、移動直播等形式,由新聞記者完成在場敘事,帶給觀看者如臨其境之感。另一方面,直接進行空間展示,既包括客觀呈現外部的空間世界,也包括主觀呈現被感知的空間世界,還包括將敘事框架、符號與場景等統一打包處理,形成一個完整的敘事系統。相比之下,媒介包裹敘事的優勢更加明顯。敘述者可以采用全知視角,零度聚焦某一事件,結合豐富的敘事元素,360度立體呈現整個事件,更好地滿足觀看者的新聞在場體驗需求,比如《“天舟一號”發射任務VR全景直播》只與火箭相隔100米,在火箭吊裝、轉運、發射的全過程中都能使觀看者獲得全方位的沉浸式體驗。
融合新聞敘事與傳統新聞敘事最大的區別是,除了運用語言,還強調使用文字、聲音、圖像、數字等多媒介元素的融合表達,豐富融合新聞的話語構成。瑪麗-勞里·瑞安(Marie-Laure Ryan)在《敘事與數碼:學會用媒介思維》一文中較早地探討了計算機語言的特性,重構數字文本的敘事話語范式,提出了“交互性和反應性”“可變性符號和可變性展示”“多傳感多符號頻道”和“網絡能力”四個方面。第一,“交互性和反應性”強調計算機對用戶輸入行為的調節能力,完成對虛擬世界的營建。第二,“可變性符號和可變性展示”關注計算機數碼圖像的流動性,實現各種媒介元素在屏幕上的自由組合和互動。第三,“多傳感多符號頻道”強調從媒介思維出發認知計算機綜合運行的能力。第四,“網絡能力”關注的是將用戶聚集到虛擬世界的能力。從中可知,融合新聞的話語生成不僅是技術賦能媒體的直接表現,也是媒體創新意義系統的有效策略。借助多媒介搭建平臺,既可以發揮不同媒介各自擅長的方式建構新聞敘事,也可以強化平臺輻射吸引更多用戶參與,增強融合新聞的話語表現力。
關于行為劃分,哈貝馬斯提出從目的取向和溝通取向兩種立場入手,指明“溝通是具有言語和行為能力的主體相互之間取得一致的過程”。與目的取向相比,溝通取向“達致的共識具有合理的基礎”。立足融合新聞敘事,敘述者和觀看者建構的是對話關系。這種關系是一種建立在溝通的有效性基礎上的敘事實踐,不僅關注敘述行為本身的價值取向,也關注敘事模式與媒體現實之間的互動關系。實現有效溝通,需要根據外在環境和內在關聯等多種復雜因素,適時調節敘述行為以抵達共識。
柏拉圖在《國家篇》《巴門尼德篇》和《蒂邁歐篇》這三篇對話中對模仿的內在邏輯與發展線索進行了深入剖析。他認為,“現實的可感事物乃是對理型的模仿,它本身就缺乏實在性”,比如畫家、詩人的創作行為是對模仿者的模仿,是一種缺乏實在性的存在。柏拉圖強調,“理型是本原,個別可感事物作為摹本是派生物”,他還提出了模仿和純敘事兩種對立關系的敘述語式。亞里士多德曾經試圖調和兩者的對立關系,將純敘事和直接表現看作模仿的兩種形式。熱拉爾·熱奈特認為敘事主要取決于信息發送者與信息接受者之間變化多端的關系,不論使用何種語式,對事件的敘事只是模仿的錯覺。立足融合新聞敘事,模仿不僅是一種敘述語式,也是一種功能嵌入,有助于強化新聞價值。在媒體實踐中,模仿多用于新聞游戲,既模仿純游戲設計,也套用游戲環節。新聞游戲的設計者通過模仿游戲框架安排新聞信息,根據用戶需求選擇適當的游戲范本,將其中能夠利用的游戲元素拆解為具有新聞信息的內容,運用圖像、聲音、視頻、動漫等形式,使之滲透到游戲的各個環節,實現用戶的深度體驗。比如《我為港珠澳大橋完成了“深海穿針”》以新聞游戲形式模擬大橋沉管隧道對接的全過程,彌補了傳統媒體無法展示的細節。
互文性理論是對文本歷史化的開拓。巴赫金很早就注意到這一點,重點關注詞語的功能與角色,從而將文本分析看作連接語言與空間的橋梁,提出文本空間是由作者、讀者和文本共同構成。茱莉婭·克里斯蒂娃在此基礎上將“某一文本與此前文本乃至此后文本之間的關系”稱為互文性。從解釋研判的維度上看,互文性具有三層含義:同一主題報道中多媒介要素互相指涉形成的互文;文本中因某個事件產生的關聯性形成的互文;文本與社會、政治、經濟、文化語境的指涉形成的互文。融合新聞是從單一的文本描寫向超文本呈現轉變,在新聞生產、新聞傳播等方面體現出互聯網的非線性與沉浸式等特性,使文本具有互文性。換言之,互文包裹著新聞話語,在社會結構維度上創造媒介世界的結構,其本質是一種媒介化、結構化的過程。立足互文性理論,融合新聞敘事的主要優勢在于:其一,可以進行界面響應、路徑選擇與角色扮演,在生產者、用戶與新聞文本之間形成具有互動性的對話關系。其二,可以拓展新聞事件的時空維度與人文向度,強化新聞文本與社會文化系統的呼應。比如有的融合新聞采用豎視頻構圖,創設虛擬人物與實景影像相結合的動態設計,輔以特定話語為具體故事元素,提煉出具有典型意義的敘事符號,進而深描新聞故事,深耕敘事理念。其三,可以圍繞某個新聞主題,采用抽絲剝繭的方式層層進行信息處理、話語處置與影像排布,既帶給受眾視覺沉浸式體驗,也凸顯出新聞產品的表意主題與核心內涵。
斯坦澤爾(F.K.Stanzel)將敘事情境劃分為作者、人物與第一人稱等三種類型,強調它們都具有原型性特質,能夠在文本中結合使用。具體來說,其一,敘述者和虛構世界是否跟處在同一極的原型第一人稱敘事情境同一,是人稱范疇的重要依據。其二,視角范疇中,是將寫作主體敘事情境視為受外視點控制的原型。其三,范式范疇中,主要由反射極構成人物敘事情境。建構敘事情境,離不開人稱、視角、范式三個范疇,反過來,它們也是敘事情境的承載方式。隨著虛擬仿真技術的快速發展以及AR、VR技術在新聞報道中的應用日臻成熟,融合新聞生成的是一種虛擬場景。虛擬場景作為敘事情境中各種信息的載體,可以實現人稱、環境與關系等多層面的建構。它不僅能夠在傳播過程中把控制權賦予觀看者,讓其自主發掘認知事實的角度,實現第一人稱主體的建構,也能夠讓身處異地的人們連接在同一個空間中,分享各自的場景,實現在場的溝通。與此同時,虛擬場景作為敘事情境構筑的重要手段,既能夠突破時空的限制,也能夠突破血緣、地緣、學緣和業緣等傳統人際關系的禁錮,進一步增強人與人之間的交流與對話關系。對于融合新聞來說,不僅要從單純的傳播者創作向以用戶為中心的傳媒創意轉變,善于借鑒商業媒體產品的包裝經驗,加強場景的設置與應用,也要注重新聞敘事主題與內容質量,圍繞各種媒介要素之間的復雜關系形成獨特意蘊,使用懸念敘事、場景敘事與視角敘事等多種敘事策略,對影像中的不同事物賦予明確的態度、科學的價值判斷等,打破場景再現的空洞與乏味,深化對新聞產品精神性意涵的闡釋。
交互主體性,也被譯作交往主體性、主體間性。哈貝馬斯從交往行動、交往權力和交往理性三個概念出發,對其含義進行了明確闡釋。交往行動是人們之間有意義的互動,是以建立某種共同理解作為必要條件;在公共領域中,公共輿論經由大眾傳媒的渠道作用被轉換成交往權力;這個過程中,理性的實際運用是一個交互的活動。基于此,交互主體性特指主體間遵循有效性規范,以語言為媒介發生的交互活動,旨在媒體語境中達成主體間的理解和一致。創新融合新聞,既要關注“主體—客體”結構,也要強調“主體—主體”結構。
共情最初是生物學術語,又被譯為同感、同理心,胡塞爾將其定義為“一種我的現在與他人的現在相合的方式”。該詞引入新聞傳播學后,被視為以身體空間為必要前提,包含動作或行為的感覺、情緒與感受在內的復雜心理活動,主要發生在自我與他人的交互活動中。立足融合新聞敘事,敘事主體并非只是新聞記者,而是多個敘述者共同參與,并且作為敘事主體發揮著全面化敘事功能。一方面,賦予不同的敘述者以旁觀者、調查者、參與者與親歷者等不同角色身份;另一方面,調動文字、圖片和音視頻等多媒介手段,讓不同敘事主體在交互過程中強化共情效應。共情的內涵包括兩方面:個體與自我的主體性同在;個體浸入并接受他人經驗。這在融合新聞敘事中主要體現為兩種情況:一方面,聚焦敘事主體,要求其身體和認知同步抵達新聞現場并接觸新聞事實,既是一種身體與心靈的雙重在場,也是一種新的在場敘事形態,有利于再現新聞事實并深挖價值底蘊。另一方面,聚焦敘事主體與用戶的交互關系,通過發揮重新介入、再造及調整等多重新聞敘事功能增強現實,為用戶帶來沉浸式新聞體驗。值得關注的是,與傳統新聞敘事中的故事空間相比,融合新聞營造的故事空間更加真實,無論從客體、尺度還是從種種關系來看,它與真實世界中的情形都最為相似且逼真,能夠讓用戶潛身于特定境界或思想活動中,深化他們對新聞事件的理解。
共享是指多個敘事主體彼此間通過交互作用而生成的獨特品質,正如維多利奧·加萊塞(Vittorio Gallese)所說的“共享的多重交互主體性”。當行為主體觀察到他人的某些活動時,直接接觸的是他的行為方式與表露的情緒形成的表達系統,從中一個有意義的交互主體性聯系會自動建立起來,使行為主體能夠共享他人的感受與情緒。對多個行為主體來說,在個體的交互主體性建構的過程中,彼此間進行的是交互活動,既包括自我與自我主體的交互,也包括自我與他人之間的交互。在傳統新聞敘事中,媒體提供給受眾的是一種觀察的視角,只能從單一而有限的維度探知新聞事實。虛擬現實技術為媒體實踐帶來的是一種體驗的視角,能夠增強新聞的沉浸感,讓受眾多感官感知媒介世界。為實現與受眾的零接觸、拉近與敘述者的距離,融合新聞敘事中經常將敘述者、聚焦者與行為者合三為一,并且全程使用直接引語進行顯在敘事。這不僅能夠讓受眾直接接觸行為者,聆聽他們的故事,也能夠強化身體的信息接受體驗,增強敘述行為和敘述聲音的透明度。
胡塞爾認為,我們對他人的本真經驗有一種同感認知,就像將“自己移置到了他人境域的動機引發之中(直觀的共現)”。傳統新聞敘事有“文本單一存在、表征、線性序列與意義系統”四個層面,融合新聞敘事與之對應,包括“文本多元存在、非表征、非線性序列與意義系統”四個層面。在這兩組關系中,文本是一種物理存在,表征特指通過語言和各種符號的表述完成事物重現,但卻導致主客體的相互分割。對此,奈杰爾·思里夫特(Nigel Thrift)提出非表征理論,強調突破主客體割裂,主張將日常生活實踐、時空多重維度等作為核心議題。客觀上看,這一理念與融合新聞所呈現的多媒介融合及信息跨界傳播等特征不謀而合。從敘事結構設置上看,融合新聞主要聚焦故事結構的搭建,引導觀看者的注意力向故事主題、系統與意義上轉移,實現注意力沉浸乃至精神意識沉浸。媒體實踐經常運用宏大敘事與微縮敘事、精英敘事與草根敘事等多種類型,目的是在信息超飽和的數字時代深入挖掘新聞事件的深層意義,提升新聞敘事的質量和水平。由此可見,不論是傳統新聞敘事還是融合新聞敘事,它們的最終目的都指向共現,即通過建構事實與意義之間的交互關系完成新聞敘事的閉環。
在融合媒介環境下,融合新聞敘事與傳統新聞敘事有著明顯區別。一方面,融合新聞敘事發生了新變化。它具有多媒介融合的特性,形成一種非線性的、多維度的與開放的敘事系統,能夠讓用戶在虛擬世界中充分發揮想象力并形成身份認同;它是以數字媒體技術為支撐,呈現出多模態的敘事方式,豐富了故事內容與媒介形式的對接方式;它致力于為用戶營造敘事空間與閱讀場景融為一體的在場體驗,尤其是VR技術能夠將計算機生成的三維虛擬場景與用戶觀察點現場場景無縫對接,增強了用戶對周圍世界信息的感知。另一方面,融合新聞敘事發生了新變遷。敘事主體從專業的新聞工作者轉為非專業的社會公眾與專業新聞工作者共同組成;敘事形態從單一媒體敘事向多媒體和跨媒體敘事轉變;敘事方式從線性敘事向非線性敘事轉變;敘事文體從新聞主義向非虛構寫作轉變等。比如非虛構理念在傳媒業中逐漸興起,已經與“傳播生態的技術、政治和商業邏輯形成了匹配性關系”。
注釋:
① 郝周成:《新媒體語境下“融合報道”的敘事學分析——以第二十九屆中國新聞獎媒體融合獎項獲獎作品為例》,《出版廣角》,2020年第14期,第68頁。
② [美]亨利·詹金斯:《融合文化:新媒體和舊媒體的沖突地帶》,杜永明譯,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33頁。
④ 劉濤:《何為融合新聞學?》,《教育傳媒研究》,2020年第5期,第9-10頁。
⑤⑦ [美]杰拉德·普林斯:《敘事學:敘事的形式與功能》,徐強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5、7頁。
⑥ 劉濤、蔡雨耘:《形態·語法·意象:融合新聞的“再媒介化”敘事語言》,《新聞與寫作》,2021年第4期,第76頁。
⑨ Wayne C.Booth.TheRhetoricofFiction.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1.pp.158-1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