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牘里的祝福語

因為一股翻騰又起的東坡熱，使得“倍萬自愛”一詞登上了熱搜榜?！氨度f自愛”語出蘇軾《渡海帖》，當時東坡途經澄邁，未能遇見老友趙夢得，而留下此通信札，信末以“區區無他禱，惟晚景宜倍萬自愛耳”相互勸勉。

不過，在熱鬧的互聯網中，偶見有文章將此句直解作“愛自己一萬倍”，因而引起了一些好奇和討論。這是由于“倍萬”一詞至少有兩種解法：其一是做為帶有比較性的數量詞，解作“萬倍”，例如“倍萬常品”（意指：萬倍于常品）；其二是當副詞使用，“倍”字有“更加”“增益”之意，同時，觀察蘇軾在其他書信中的信尾祝語，常以“萬萬自重”為結，例如“未由會見，萬萬自重”（《北游帖》）、“再會未緣，萬萬以時自重”（《獲見帖》）、“惟萬萬寬懷”（《人來得書帖》）等，這幾個“萬萬”，則解作“絕對”“務必”之意。

以尺牘祝詞的文法習慣和語言效果而言，或采用第二種解法，也就是將“倍萬自愛”理解為“請一定要更加好好保重自己”，更能傳達出那種殷重懇切的情意。

居家避疫，讀帖練字，恰巧選擇了蔡襄的幾通行書尺牘。蔡襄在《遠蒙帖》末，以“伏惟愛重”表達為對方的殷望；《虹縣帖》則是在勞頓的道途中，給妻子的兄長寫信，一樣留下了“秋涼，伏惟愛重”；在《思詠帖》信尾敘及：“愿君侯自壽為佳。”“自壽”即“自我保重”之意。王安石在文書來往中，亦常用此書信套語，例如“伏惟以道自壽”（《上郎侍郎書》）、“良食自壽”（《與李修撰書》）等。而說到“良食”，蔡襄在《安道帖》中，則是寫下了“飲食加愛”的祝詞，他告訴安道侍郎（余靖）：“春暄，飲食加愛，不一一。”當筆墨臨摹至“飲食加愛”四字，很自然地就回溯到《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的最后一句──“努力加餐飯”，詩中說到，今此一別，遙隔萬里，會面之期無可知，惟愿你多多保重、加餐加飯。

書信體在格式上雖有其講究的形式體制，但欣賞古代尺牘書帖的一大樂事，無疑來自信札末尾的祝詞。無論是記掛惦念，抑或是關懷寬慰，都使人從各種祝禱語之中，感染著魚雁往返之間，愿對方安好的誠摯情誼。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跨越千百年而無別。

然而，走筆至此，又不得不思索“愿心”與“心愿”的微妙差異。所謂“愿心”，該是發自內心想要幫助他人保有快樂、拔除痛苦的善念。幾年前曾經透過社群媒體，分享了北歐人的幸福秘訣。采訪者詢問著受訪的北歐當地人：“有什么想要的東西嗎？”雖然提問的是物質層面的愿望，但卻幾乎沒有人回答“想要車子”“想要房子”，相反，最多人回答的是“愿家人們健康”“希望朋友們能心想事成”等等。透過追求外部條件和物質層面而來的快樂，很短暫，在訪談問答中，其實不難理解到，北歐人多半更珍惜精神層面所帶來的幸福感。

“倍萬自愛”是一種自珍、自重的態度，和引起對立的個人主義八竿子打不著。因為自律，得以時時保持覺察，留心于不做出傷害他人的事，也就不會給自己找麻煩，給他人添亂；因為自重，而能明白自己內在的價值，謹守良知品德，無論外在風雨，都能更加珍惜自己，照顧好自己。

文字是有力量的，手寫書信更是溫熱的。尺牘里的結尾祝詞，不只是格式之需，更傳遞了深深的心意。后疫情時期，除了祈愿疫癘速退，世界盡快回歸日常節奏之外，更愿每一個人都能好好保重自己，起居有節、飲食有度、注重營養、平衡免疫，強化衛生習慣和禮儀，安頓好自己的身與心。“倍萬自愛”，不僅是對自己加倍的珍視，同時也是對他人善意的體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