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光煜,王璟瑄
(1.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北京 100024;2.英國謝菲爾德大學,英國 謝菲爾德 S10 2TN)
近年來,網絡輿論反轉現象層出不窮。由于移動互聯網的普及和新媒體平臺的出現極大地降低了信息傳播的門檻,許多媒體把關人職能弱化,一些新聞傳播者缺乏職業素養導致許多缺乏專業性、真實性和客觀性且尚未有最終結果的充滿誤導性的新聞在短時間內大肆傳播,通過煽動受眾情緒來獲得關注度和潛在的利益,導致新聞屢屢反轉,對受眾群體情緒、心理、觀點、態度等產生多種影響,而受眾群體心理的變化反過來也會影響新聞事件的發展走向。
輿論反轉是指受眾在獲得特定信息后對事件做出的相反論定,而受眾在各個階段所表現出的觀點也存在著較大差異[1]。新聞反轉和輿論反轉緊密相關,但二者并不等同,前者的本質是客觀事實,后者的本質是受眾的態度,前者可能會引發后者,即新聞事實的反轉讓已經形成的受眾輿論傾瀉式地倒向另一方,引發一場輿論動蕩,但也可能出現輿論不隨新聞發生反轉的情況,本文不對這種情況進行討論,選取的案例均符合上述“新聞反轉導致輿論反轉”的模式。
“群體”一詞有兩種維度,一種是普遍性群體,即各種各樣的人隨意聚集到一起;本文探討的群體心理屬于另一種“心理性群體”,即受到特定誘因的影響,所有人的情感和思想會統一,個體的獨立人格逐漸消失,群體作為一個整體會受到多種心理效應影響,且與個體心理特征有很大不同[2];這些心理會與群體行為相互影響,并隨著外在刺激的不同而呈現出復雜性和多樣性,因此剖析群體心理需要與具體案例相結合。
目前國內外有關輿論反轉與群體心理的研究文獻較少,在研究方法上主要運用單一案例分析或量化分析,而且涉及的受眾心理多集中于群體極化等單個具體的心理現象。如朱福平的《網絡輿論反轉現象中的群體意識分析》從表現形式、形成原因和發生機制三個層面進行研究,并以群體關注形成輿論、群體劃分輿論陣營、輿論反轉和群體極化、群體叛變和輿論倒戈、情緒衰減和輿論消解五個階段來論述群體和輿論的相互關系[3]。汪明艷、余麗彬、朱譯冰在《輿論反轉中群體極化效應的影響因素研究》中基于從“羅一笑事件”收集而來的問卷數據建立了網民行為意愿模型,用數據證明假設,探討群體極化中影響群體行為的八個因素,最終證明了網民的認知和行為對群體極化和輿論反轉的影響[4]。周麗娟在《網絡輿論反轉的心理效應及調控策略》中總結出網絡輿論反轉中的“蝴蝶效應”“反沉默的螺旋”“暈輪效應”“群氓效應”四種常見的心理學理論,并提出了相應對策[5]。李丹穎的《網民群體極化視域下的網絡輿論引導研究》一文對群體極化的概念、特點、影響和應對做了詳細闡述,其中涉及了群體的極端道德心理和情緒化輸出等表現[6]。
從已有的文獻來看,多數研究注重單一案例或是群體心理理論的概括羅列,缺少對多種案例以及案例的不同階段的群體心理分析。因此,目前我國網絡輿論反轉中的群體心理研究較為單薄,值得更多深度發掘。本文通過研究輿論反轉案例中受眾群體的心理變化,利用社會心理學與傳播學的交叉點,找出引發受眾轉變其原有態度、認知的心理學根源,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從現實角度看,本研究也希望幫助受眾今后更理性地面對媒介信息,不被群體引發的不健康的輿論洪流所裹挾,同時幫助政府和機構媒體更好地把握不同階段輿論發展的受眾心理,強化媒體的把關作用,引導輿論健康發展。
本文選取2015 年至2020 年間最具代表性的六個案例:“2015 年成都男司機暴打女司機”“2016 年羅一笑事件”“2018 年重慶公交車墜江事件”“2017 年紅黃藍幼兒園虐童事件”“2020 年鮑毓明事件”“2020 年羅冠軍事件”六個典型案例,根據輿論發展周期理論,將案例分為輿論發展初期、發酵期、反轉誘因期、高潮反轉期、消退期五個部分,運用歸納推理的方法將案例各個階段的輿論狀況進行歸因,利用傳播學和社會心理學的理論,把相應的群體心理與案例反轉前后的各個階段一一對應,在多樣化的案例中發掘多種群體心理作用的普遍性與特殊性。
輿論發展初期即事件的起因或是最早引發網民注意、形成群體、產生早期輿論的階段;在發酵期階段,新聞事件影響擴大,越來越多的人加入討論,群體更加龐大,輿論加速升溫且出現倒戈;反轉誘因并非事件的某個階段,而是引發輿論反轉的關鍵節點信息,本文中部分案例的時間線中存在多個反轉誘因,因此能夠引發多次輿論反轉;高潮反轉期即網絡輿論受到反轉誘因刺激之后引發的輿論反轉階段,集中表現在網友的言論、情緒和態度上;最后,隨著時間的推移,事件本身發展及相關輿論都會來到消退期,討論熱度下降,但并不意味著輿論和事件對人們心理的影響完全消失。
網絡輿論反轉過程中的群體心理是復雜且多變的,不同案例中的受眾群體心理會隨著事件性質不同以及發展階段不同呈現出多種特點,因此后文將根據表1 中劃分的五個階段分別進行群體心理分析。
1.情結。心理學家卡爾·古斯塔夫·榮格曾提出“情結”這個概念,即某種觀念或情感的綜合體,往往處于深層無意識狀態,潛移默化地影響人們對事物的認知。網絡受眾普遍受到同情弱小、厭惡強權的情結影響,導致他們對于發生在弱勢一方身上的悲劇事件會產生強烈共情,這種情感甚至會影響理性思考的能力。
當下網絡新聞中充斥著各種能吸引受眾注意力的矛盾對立議題,本文所選案例的初期也均存在明顯的“受害者”一方。被暴打,被性侵虐待,
飽受病痛折磨,死于重大交通事故,這些受害者的遭遇,能夠喚醒網民的“情結”,使他們感到極度同情或憤怒;當網民將他們的情感通過社交媒體表達出來,個體之間類似的心理活動經過互聯網的聯結上升為群體意志,便形成了關注特定事件的心理性群體[7]。
2.首因效應。首因效應由社會心理學家洛欽斯提出,又被稱為“第一印象效應”,是指雙方第一次交往時對彼此形成的看法,這種“先入為主”的印象或對或錯,但十分牢固,甚至能左右彼此之后的交往行為。
在羅一笑事件中,受眾第一次看到羅爾的文章時會產生對羅一笑的同情;對于類似男司機打女司機、紅黃藍幼兒園、鮑毓明、羅冠軍等暴力或性侵事件,受眾的第一印象也都是對作惡者的痛恨。因此,在新聞信息營造的語境下,首因效應作用于受眾在第一次接觸新聞時形成各自的態度和看法,這些先入為主的感受會持續影響受眾對新聞的認知,并轉化為主動發表評論的行為,吸引其他具有相似印象的受眾加入,這些印象能夠穩固地扎根于整個群體,在后續發酵期的輿論洪流中持續發揮作用。
3.歸因。歸因理論描述了人們嘗試解釋他人行為的一種心理,人們在進行歸因時往往會低估環境造成的影響,而高估個人的特質和態度所造成的影響[8]。該理論同樣適用于網絡受眾對新聞事件初期的看法和猜測。
這種嘗試為新聞緣由進行歸因的心理看似理性,但由于初期的新聞信息往往并不全面客觀,以及對個體特征歸因的傾向性,網民只能在新聞真相公布之前就將事件全部歸因為“加害者”的極端罪孽或是“受害者”的無辜與可憐,而忽略了尚未被媒體報道的其他外在事實;這具體體現在網民認為打人的男司機、虐童的老師,以及實施性侵的人都是單純的“壞”,而案例中的遇難者、受害者都是純粹的弱小一方,其“弱勢”特質能引發網民的無條件同情。
對歸因的需求同樣能夠促使網民形成早期群體,并且持續發揮作用,推動群體內對事件歸因的討論。
1.刻板印象。刻板印象是一種概括性的看法,這種看法不是絕對準確的,也不是絕對負面的,而僅僅是人們腦海中對某個群體特質的簡單概括。與刻板印象緊密相關的概念是偏見,一種由刻板印象衍生出的對某個群體的完全負面的概括性看法,往往伴隨著厭惡消極的評價。
在本文涉及的部分案例中,“女司機”“性侵”等與性別有關的字眼出現尤其頻繁,這是由于兩性群體之間的概括性差異形成的刻板印象長期存留在人們心中,并且隨著兩性在社會發展中經歷的不平等,進而滋生了性別偏見。一方面,男司機一般被認為“粗糙暴躁,被路怒癥支配”,因此在成都事件中,網民將男司機的暴力行為歸因于這種偏見;而女司機則往往被認為“不守交規,開車技術差,馬路殺手”,所以當新京報搶先用錯誤的示意圖解讀2018 年“小轎車女司機逆行導致公交車墜江”來為網民提供歸因時,其錯誤報道直接印證了網民持有的針對女司機的偏見。另一方面,以往眾多男性性侵案的報道給當下互聯網受眾埋下了“男性性犯罪率高,男性都很危險”的類似刻板印象,因此強化了鮑毓明、羅冠軍事件中網絡群體的負面態度,并堅定地相信兩名男性就是各自事件中的絕對加害者。
此外,社會上還存在對官方機構、涉事主體的刻板印象,“貪婪”“腐敗”是比較常見的看法,部分人還相信權力所有者會暗中操作的“陰謀論”,這些負面偏見具體體現在網民對有關紅黃藍幼兒園和“老虎團”的謠言深信不疑。
網絡群體的一大特點是先定義后理解,而非先理解后定義,群體此時認為正確和正義的見解其實是由當下不完全的報道和自己的想象拼合在一起的[9]。這些刻板印象和偏見幫助群體定位到了案例中的“有罪者”并群起而攻之,使輿論升溫,事件影響擴大,促成了網絡輿論的發酵。
2.從眾心理。從眾心理是一種非常普遍的社會心理,即個體在群體的影響下會傾向于選擇和群體一致的態度、觀點或行為。
網絡群體中的觀點往往會影響徘徊在外界大量的圍觀者傾向,當這些圍觀者看到新聞下方大多數評論都在指責某一方時,他們的情緒也會被煽動,并且成為贊同群體觀點的一員。紅黃藍事件中,眾多明星作為意見領袖帶領數量龐大的粉絲率先表態,吸引了無數圍觀者加入這場鬧劇。因此,從眾心理會讓越來越多的人加入網絡群體的輿論洪流,推動輿論繼續倒向一邊。
3.自我呈現。“自我呈現”理論來自社會學家歐文·戈夫曼的《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其解釋是表演者要掩飾那些與社會公認的價值、規范、標準不一致的行動[10]。該理論與從眾心理有些許類似,但更偏向于用戶在社交媒體平臺的一種使用心理,重點在于用戶想要主動地將自我塑造成與社會價值相一致的形象,而非單純認同某個群體觀點。
當下社會價值包含了對弱小的保護與同情,對暴力的抵制與譴責;所以無論是在朋友圈為羅一笑捐款并轉發推文,還是在微博指責各種暴力和性侵行為,都是用戶向周圍人展示自己的愛心與正能量的方式,也是個體維持自身形象與群體價值一致的方式。
當網絡群體通過評論新聞事件來塑造社交媒體上的虛擬形象時,其態度和觀點的一致性也就進一步助長了輿論熱度。
4.沉默的螺旋。沉默的螺旋理論最早由伊麗莎白·諾爾-諾依曼提出,是指在面對多數意見時,持有不同意見的少數人會因為害怕受到孤立而保持沉默,從而形成整體意見統一的假象,讓多數人的意見越來越擴大,少數人的意見越來越渺小[11]。這一理論也建立在從眾心理之上,但細化到了傳播心理學的范疇,其最主要的表現是多數觀點壓倒少數觀點,而非少數觀點被多數觀點同化。
本文中的所有案例都存在沉默的螺旋效應,當輿論場上出現越來越多的辱罵聲或同情聲,即便有少數網民保持了理性思考能力,對羅爾的文章、梁穎的文章,或是其他新聞信息持有懷疑態度,他們也會盡量避免發聲,以防被憤怒的群體扣上“冷血”“同情性侵犯”“同情暴力狂”的標簽。但正是這種少數理性觀點的缺失,才讓“沉默的螺旋”繼續延展伸長。
5.選擇性心理。選擇性心理是指受眾會根據自己的喜好選擇接受與自己已有態度相一致的信息[12]。
該理論在案例中往往會與刻板印象一同發生作用,對男司機、女司機的刻板印象滋生的厭惡,對官方機構的質疑等消極態度會讓受眾更傾向于相信新聞信息的真實性;當財新網發布了站在鮑毓明視角解讀案件的特稿時,網絡群體的主流觀點已經默認鮑毓明是“強奸犯”了,因此會認為財新網有“洗白鮑毓明”之嫌;而羅冠軍無論如何發聲表明清白也無法改變那些選擇相信梁穎的網友的看法。
選擇性心理讓受眾群體繼續相信能助長自身正義感的信息,他們不愿經歷懷疑事件真實性帶來的落差感,而選擇認定事件的“加害方”,通過輸出憤怒來獲得心理上的舒適。
1.少數觀點的“反沉默的螺旋”。與“沉默的螺旋”不同,“反沉默的螺旋”是網絡傳播時代的新興現象,其內涵是網絡上一些少數派仍然敢于表達自己的觀點,逐漸吸引了更多人的贊同,甚至反超多數派,從而將“沉默的螺旋”進行逆轉。
羅一笑事件中的“胡醫生”在朋友圈發布與羅爾文章中完全不同的事實,受到了少數對羅爾持懷疑態度的網友的支持,少數聲音逐漸擴大,從而最早引發該事件的第一次輿論反轉。在羅冠軍事件中,梁穎文章中的漏洞也被少數網友發現,同時羅冠軍繼續堅定地用證據發聲,促使輿論向梁穎一方反轉。
2.對主流媒體、權威部門的信任。推動事件反轉的誘因除了少數受眾觀點實現“反沉默的螺旋”,更多的是主流媒體和公安機關等權威部門的介入,其公開的真相信息受到群體的信任,因此受眾愿意根據這些信息改變自己的觀點。
主流媒體通過采訪新聞當事人、發布深度報道等方式透露的信息與受眾群體已經形成的認知和態度相反,便引發了輿論反轉。例如,羅爾在接受采訪時提到“房子留給兒子”的言論引發了群體對“重男輕女”的守舊觀念的厭惡,便是對羅爾的負面情緒的惡化反轉。
在成都事件、紅黃藍事件、公交車墜江事件以及鮑毓明事件的反轉中,其反轉誘因均為公安機關介入調查并最終提供真相。羅爾事件中也有醫院作為權威機構發布羅一笑的真實治療開銷。由于受眾群體在發酵期已經針對這些不全面的、模糊的甚至是誤導性的新聞信息展開了大量討論,當他們信任的權威部門發布了完全相反的真相時,便會產生被新聞欺騙的感受,伴隨著群體心理的多重作用從而將自己的觀點扭轉向真相披露后的另一方,形成輿論的高潮反轉期。
1.再歸因。在案例初期,網民作為獨立個體,在初次瀏覽到新聞信息時會受到“歸因心理”的影響,嘗試去理解新聞發生的緣由,為心理性群體的形成打下基礎。在經歷發酵期之后,網民已經形成了統一的群體,其思想和態度也一致化。而隨著充當反轉誘因的信息的曝光,群體意識到新聞真相與之前的認知完全相反,便會重新理解反轉后新聞的來龍去脈,對新聞緣由進行“再歸因”。
女司機變道、羅爾的營銷、紅黃藍的謠言、女司機逆行、鮑毓明“養女”年齡造假、羅冠軍實為清白,這一系列案例的反轉誘因,都顛覆了群體在發酵期的討論中形成的觀點,強烈的信息差讓群體短時間內無法應對,并急于尋找一個最直接的歸因來抵消心理焦慮,因此群體會繼續將反轉后的事件簡單歸咎于另一方。
新聞的反轉刺激了群體進行再歸因,也加劇了群體極化的進程。
2.去個體化。去個體化是指群體中的個體逐漸失去自我意識,完全融入群體思維和群體行為中。實際上,在本文劃分的事件發酵期開始,去個體化的效果便不斷加強,并在高潮反轉期達到頂點。去個體化包含兩個社會心理作用:社會助長作用和社會懈怠作用[8]274。
(1)社會助長作用是指當他人在場時,個體在做某件事時會受到喚醒,變得更加興奮。無論他人是作為旁觀者還是合作伙伴,社會助長作用都會促進個體的優勢行為。
(2)社會懈怠作用是個體消失在數量龐大的群體中反而減少努力的現象。由于人數眾多,個體對他人評價的顧忌逐漸減小,便產生了懈怠心理,認為自己適當減少努力也對整個群體沒有影響。
在案例高潮反轉期,真相的曝光刺激群體進行再歸因,群體的態度和觀點都經歷完全反轉,也促使上述兩個作用推動去個體化進程。群體中的個體在人多勢眾的情況下,受到社會助長的作用,會更加積極地轉變原有的觀點,使其符合事件反轉后的群體傾向。而社會懈怠作用影響了個體的法律觀念和道德感,讓個體忽視其行為的代價。這兩種作用共同組成了群體的去個體化,當個體在大規模網絡群體中看到他人都和自己一樣倒戈的觀點時,個體會產生融入感和愉悅感;而受到匿名性和“法不責眾”的懈怠作用影響,個體也會喪失道德約束。隨著去個體化達到頂點,個體便完全失去了獨立思考能力和遵守社會道德的意識,淪為群體觀點和行為的奴隸,最終將群體心理引向群體極化。
3.群體極化。群體極化是指群體內的討論會強化群體成員的普遍傾向[8]280。實際上,在本文的輿論反轉案例中,群體極化往往會到達兩次頂峰,第一次是發酵期,在事件反轉前,受眾群體對新聞信息中某一方進行討論,形成的觀點在群體中被強化,并轉化為實際行為;第二次是高潮反轉期,受到反轉誘因和歸因心理的影響,群體不得不推翻原有的觀點,進行第二次甚至更多次討論,例如在羅爾事件中,有關羅爾的公司營銷、實際家產以及“重男輕女”觀念的接連曝光,引發群體觀點的多次討論和極化,每一次都向著對羅爾的極度痛恨惡化。
群體極化直接加強了群體觀點的極端性,但在網絡輿論反轉事件中,群體極化還具有其他表現,分別為極端情緒、極端道德以及決策合理化。
(1)極端情緒是群體極化后不可避免的表現,事件反轉前,受到現有信息的約束,群體的注意力集中在他們所認為的應該被痛恨或是值得同情的一方,促使群體觀點摻雜了非理性情緒,并將這些情緒轉化為相應行為。案例中的聲討謾罵或是同情打賞的行為,都是群體在不全面甚至是虛假的信息煽動下,發生極化從而進行的純粹情緒輸出。這種現象同樣出現在事件反轉后,伴隨真相不斷披露,新聞事件的重點變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方,導致群體觀點再次極化,將極端情緒的矛頭完全轉移。在重慶公交車墜江事件中,群體情緒先是發泄在造謠女司機逆行的媒體上,隨后又倒向與公交車駕駛員發生沖突的已故女乘客身上,可見群體情緒在極化后的多變與不穩定。
(2)極端道德是群體情緒更深層的表現,同樣也鏡像出現在反轉前與反轉后,表現為群體形成了獨有的道德準則,并站在道德高地上評論新聞事件和當事人。然而,群體的道德審判往往在反轉后更加猛烈,因為新聞的反轉讓群體意識到自己之前的批判都是錯誤的,并產生內疚感,為了消除這種內疚,群體會將道德困擾轉嫁給反轉后的另一方身上,并且非理性地認為該方需要受到超出實際更多的懲罰。
(3)決策合理化是群體在極端道德影響下對群體行為的自我說服。無論群體做了什么,都能夠找到讓群體成員信服的立足點。例如,羅爾事件中,給羅爾打賞是做慈善,而反轉后辱罵羅爾成為反對消費同情心的表現;成都事件中,網友辱罵男司機是反對暴力,但看到女司機突然變道的視頻后,反而又認為男司機“打得好”,甚至不惜使用人肉搜索的方式揭露女司機的“黑歷史”,認為女司機“活該被打”;紅黃藍事件真相揭露后,網友用死刑來衡量虐童教師和造謠者的罪行;在重慶公交車墜江事件中,同樣遇難的女乘客被網友認為“罪有應得”,甚至其家屬也被波及。以及針對鮑毓明、羅冠軍、梁穎等人的網絡暴力事件,都是群體在極端道德影響下合理化之后的行為,這些行為充斥著暴力謾罵以及過度審判,甚至連人肉搜索這樣的違法行為也能成為群體踐行正義的“合理方式”。群體在決策合理化的影響下對新聞當事人的審判遠遠超出了現實社會法律和道德準則應有的尺度。
1.理性受眾的“反沉默的螺旋”。任何輿論反轉事件的熱度都會隨真相揭露和時間推移而逐漸下降,而這個過程中的非理性群體成員逐漸減少,外在的少數理性受眾以及意見領袖率先發出反思的聲音,并受到越來越多的個體的支持,形成消退期的“反沉默的螺旋”。
成都事件中,打人的男司機獲刑后,人們開始回歸到正常法律制度對這類行為的審判;羅一笑的離世讓大多數網民重新關注患病兒童本身;重慶公交車墜江事件后的網友也紛紛思考媒體對信息時效性的過度重視的問題;羅冠軍事件則讓更多網友思考類似的新聞反轉為何總能成功煽動受眾。
2.非理性受眾的情緒殘留。然而,盡管消退期的理性觀點逐漸回歸,但仍有部分受眾在事件反轉后產生的情緒無法褪去,并繼續以極端道德的角度糾結事件的責任方。正如表1 中各個案例在消退期的表現,部分輿論仍停留在對事件某一方的“冷嘲熱諷”和道德審判。
本文通過六個案例,將社交媒體時代的網絡輿論反轉事件劃分為四個階段,分別為初期、發酵期、高潮反轉期和消退期,其中還存在一個包含真相信息的反轉誘因作為事件反轉的關鍵節點,輿論反轉事件的每個階段都受到相應的群體心理影響。
在事件初期,情結、首因效應和歸因三種心理發揮主要作用,讓具有相似觀點和需求的受眾通過網絡結合,初步形成心理性群體,該階段形成的態度和情緒會一直持續且加強到發酵期。
在發酵期,刻板印象、從眾、自我呈現、沉默的螺旋和選擇性心理開始相互作用,并且體現為受眾的增多和群體規模的擴大,使事件的輿論熱度迅速升溫;此階段末期的群體往往已經發生第一次極化,其觀點和情緒傾瀉的對象是事件反轉前的一方。
事件的反轉誘因通常引發兩種群體心理,一是“反沉默的螺旋”,讓少數觀點成為反轉的關鍵,二是受眾對主流媒體或權威部門的信息公開和調查真相的信任,促使網絡輿論根據這些信息發生反轉。
在高潮反轉期,群體會進行再歸因,并且群體的去個體化和極化的進程達到新高度,群體在事件反轉后一度成為所接收到的沖動的奴隸,輕信、多變且易怒[2]22-23,肆意發泄極端情緒,在極端道德的驅使下將自己的網絡暴力及其他違法行為合理化,認為自己在踐行“遲來的正義”。
在消退期,理性的聲音再次實現“反沉默的螺旋”,引導輿論場回歸冷靜;但也存在受到殘留情緒影響的受眾,針對反轉后的事件發表非理性評價。
綜上所述,盡管網絡輿論反轉事件的發展階段可以進行統一劃分,但各階段發生作用的群體心理是多樣化的,只是各有側重點而已,這些心理效應的作用與事件和輿論的發展緊密相關。此外,群體極化作為網絡輿論反轉事件中較為普遍的群體心理現象,是對社會輿論健康發展危害最大的因素。在今后面對此類事件時,政府、公安機關以及涉事主體需要快速響應,主動發聲,追溯源頭,解決問題;媒體和平臺方應加強把關,提高從業者媒介職業技能和道德素養,保證新聞信息的真實、客觀、全面,限制虛假信息的傳播,并引導輿論健康傳播;受眾則應提高自身媒介素養,冷靜地看待新聞事件與社會輿論,理性參與;多方共同努力,盡量避免新聞和輿論反轉的發生,即便發生,也將其危害降到最低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