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艷,閆海凌
(廣西大學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3)
綜觀我國當下語言學研究,常以西方理論為主要參照,而對中國古代語言學理論,尤其是以金圣嘆為代表之一的句法理論資源挖掘較少。誠然,以喬姆斯基提出的生成語法、“最簡方案”等為代表的西方句法理論經過長期的發展、闡釋和自我揚棄,已然獲得了相當的生命力和時代性認同。但是,西方語言觀對數理思維的迷戀雖實現了語言學朝“硬科學”的邁進,也無形間給自己戴上了枷鎖。尤其是在句法研究中,句法與句義的分離和嚴密的層級系統一方面缺乏足夠的現實操作性,一方面使語句面臨著美學意味被消解的風險。金圣嘆則將自己的句法思想投射至詩文評點中,不僅在中國文學批評理論與實踐的發展開創了新格局,也顯示出中國句法理論的獨特風貌。通過對喬姆斯基和金圣嘆句法理論的比較研究,可以從句法的意義生成、語言系統的構成,以及句法背后暗含的詩性思維幾個方面,一窺中西句法理論的差異性和各自的獨特性,并進一步確認中國本土語言學發展的特殊環境和歷史價值,在相補互濟中推進中國古代文論的當代轉化以及中國當代文論建設。
在喬姆斯基的句法理論中,句法和語言的意義生成具有突出的“內指”特色,這種特色貫穿于喬姆斯基的生成句法理論之中,可以作為理解喬氏語言學思想的重要線索。生成語法的核心理念是,人類頭腦中具有一套與生俱來的語法規則和方法,這正是人類語言共同的起點和源頭。因此,人類所具有的天生的語言能力應當處于同一層級之上,從中顯示出喬姆斯基語言學的兩個重要立場,即“內在性”和“普遍性”。
從學科的本質及其研究對象而言,“內指”的意義在于,喬姆斯基認為語言學就是研究人類大腦內部固有的語言器官及其帶來的人類天生共有的語言能力的科學,而語言行為作為一種外部現象則不在其關注范疇之內,也就是說,語言學直接指向人類的自然生理構造。且喬姆斯基對語言能力和語言行為兩個概念進行了根本上的區分,并對“語言行為是語言能力的體現”這一命題直接表示反對,顯示出與索緒爾的語言-言語理論的分野。在與米歇爾·??碌囊淮螌υ捴校瑔棠匪够硎荆骸叭绻袀€火星人看到人類在這少得可憐的基礎上就能夠掌握如此龐大、復雜和微妙的知識體系,他會認為這是一個了不起的發明和創造?!贿^,如果這個假設的火星人接下來發現人類每個正常的孩子都表現出這種創造力。他們采用同樣的方法,毫不費力,另一方面,天才們要花上幾百年,才能一步步從證據走向科學理論。如果這個火星人是有思考能力的,他的結論是,對人的心靈來說,通過語言獲得的知識結構基本上是生來就有的?!盵1]37-38由此證明了語言能力是人類大腦器官的一種“天賦”。
而以生成理論自身的思想內容角度來看,“內指”是建立獨立自治的句法理論的要求。在這樣一套普遍意義上的語法系統中,其內部的子系統可以自足地完成整套語言運行,它是所有語言共有的某些現象,或者是某種語言意義成立必不可少的規則,內在于一切語言之中。喬姆斯基將語言共性劃分為“形式共性”和“實體共性”兩類:前者是存在于所有語言的固定不變的東西,比如每種語言都有名詞、動詞等語類;后者是語法必須滿足的一些抽象條件和要求,如詞組移位或指稱約束的限制等。喬姆斯基認識到傳統語法和結構語法的局限性:“雖然這些語法可能包含了一系列完全的和明確的例外現象和不規則現象,但它們對于規則和能產的句法過程只提供了一些例子和線索。”[2]3也就是說,傳統語法可以提供說話人和聽話人所需要的海量句子作為例證,同時清晰地勾畫出句子輸送與接收的雙方理解這一句子的方法路徑,但是它的缺陷在于,只能對具體的句例進行分類歸納,若要對句子意義的生成規則進行抽象的、系統的說明,就力不足至了。因此,喬氏要析出一套“普遍語法”,用以填充“具體語法”中的不規則成分。生成語法就是這樣的一套規則系統,它并不規定理解模式或言語生成模式的性質和功能,拋卻了說話人與聽話人以某種現實聯系來為言語派生出意義的語言行為研究,賦予句法本身以自主性和獨立性。語言作為人的大腦這個模塊組合體中的一部分,它又包括具有不同特征的子系統或子模塊,這些子模塊之間是相對獨立的,尤其句法是一個自立的形式系統,語言的形式不取決于語義或者功能,句法研究要盡量從句法內部尋求解釋,這就是所謂的“句法自治”??傊瑔淌险Z言觀追求一種具有普遍真理性的、穩定的句法理論,是一種內指性的研究。
反觀中國,雖然沒有形成西方那樣具有顯著線性發展態勢的流派式語言哲學,但早在先秦時期,已經涌現出了各種相關論點。儒家以孔子為代表,他們的語言觀與儒家向來所推崇的道德意識和治國精神息息相關,體現出實踐論的特色;老莊以“道”為思想核心,語言要能指示宇宙萬物的法則,為“道”的顯現和交流創造途徑;墨家的語言觀雖有著與儒家一樣的生長背景,同樣面向社會實踐,但它“既顯示出典型的功利主義的一面,同時又有語言學意義上的語言理論探索的一面”[3]159。而在長久以來的“言”“意”之辨中,無論是“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王弼《老子指論》)對“意”的拔高,還是“言不暢志,則無以相接;名不辨物,則鑒識不顯”(歐陽建《言盡意論》)對“言”的肯定,語言形式與語言內涵總是交織在一起的。然而自然語言并不具備優良的符號意指關系,這便是重言觀長久發展的現實阻礙,故“貴意論”得到廣泛傳播并對中國學者解釋經典的方法和中國人的思維習慣產生了深遠影響??傊?,中國語言學具有“實”為第一位、“名”為第二位的精神傳統,也就是語言為描畫外物世界、表達精神意涵服務,在文學中語言的任務便是營造良好的審美效果。通過金圣嘆的一系列評點作品,可以認為他繼承了這種語言態度,因而格外重視作品語言的文學性和現實性,既要為文本的表情達意創造最精準的修辭,又要發揮文學的現實功用,與喬姆斯基相比,這屬于“外涉性”的語言觀。
金圣嘆的句法思想是在他的文學評點中體現出的,而文學評點傳統來源于八股文章批點,故往往對文中字句反復揣摩、細致體察,十分重視句中成分的你來我往、相互映襯。王世貞云:“首尾開闔,繁簡奇正,各極其度,篇法也;抑揚頓挫,長短節奏,各極其致,句法也;點綴關鍵,金石綺彩,各極其造,字法也?!盵4]219在不同的文學類別里,金圣嘆的句法分析也往往由不同角度切入,探究句法與字法、章法對文本審美效果營造和情感抒發的效力。在詩歌中,他強調句法對詩句節奏劃分和意境傳達的作用,如《王十五司馬弟出郭相訪兼遺營草堂資》的題解:“世間讀杜詩者,不知如何讀去。如此詩‘他鄉’二字讀斷,‘惟表弟還往’五字連讀,‘莫辭遙’三字另讀。細玩,自見其句法變換之妙?!盵5]687在小說里,金圣嘆對句法的運用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并在評點中獨創了一些句法規則。其中,金圣嘆本人頗為贊賞的是“不完句法”,這一句法最先出現在《水滸傳》評點,魯智深跟丘小乙進寺院后與和尚對話時,和尚“聽小僧說”一句被魯智深的“你說你說”打斷,“聽小僧”和“說”本是同一句中成分,此處卻被分隔在了兩處。金評:“此回突然撰出不完句法,乃從古未有之奇事?!踩洳煌辏瑓s又是三樣文情,而總之只為描寫智深性急,此雖史遷,未有此妙文?!盵6]90所謂“不完句法”亦稱夾敘法,就是在某一故事情節或人物動作正在進行尚未終止之時,突然展開另一情節場景或人物語言的敘寫,提升了文本的時空容量,不僅使文章敘事結構更加緊湊、情節更富張力,又能為人物性情的刻畫貢獻筆力。再如“倒插法”:“謂將后邊要緊字,驀地先插放再前邊。如五臺山下鐵匠間壁父子客店,又大相國寺岳廟間壁菜園,又武大娘要同王干娘去看虎,又李逵去賣棗糕,收得湯隆等是也。”[6]1002概而言之,句法的選取和使用都是為文本審美效果服務的,合適的句法形式不僅能突出人物身份和性格,還能與具體的活動場景相適應,體現動態之美和表情達意的完整貼切。
除了這些句法類型,金圣嘆還注意到了句式的長短、參差對行文節奏和文句氣勢、文風走向的影響。評《國語·申胥諫許越成》說:“多作長句,而句法又最遒最逸。他文長句皆不能遒逸,遒者逸者率非長句也。又要看其字法新異,前后凡有無數字法,俱極新異?!盵7]76又評《戰國策·趙良說商君》云:“只承‘孰與五羖大夫賢’句,劈作兩大段、兩小段,更不用零筆碎墨,而其中間整齊,如不整齊,浩浩落落,扶扶疏疏,真奇筆也?!盵7]89短句使行文鏗鏘直率,長句令文風遒勁飄逸,長短錯落、開闔起伏之間自然能提升文章的抒情效果和美學境界。
另一方面,金圣嘆還將句法的運用、句子的構成與個人抱負的抒發和對社會現實問題的關注聯系起來,他的評點絕不止于就文說文、就事論事,而是將目光投向更廣闊的社會圖景。他評李頻《和友人下第北游感懷》一詩的前四句“圣代為儒可致身,誰知又別五陵春。青門獨出空歸鳥,紫陌相逢盡醉人”時嘆曰:“為儒是致身本務,致身是為儒宿懷,除為儒更有何途致身?句上再加‘圣代’字,妙!便使下第游邊人,早自俯仰慷慨,泣數行下也。”[8]388數語之間,道出古代文士修身治國的崇高理想追求,又有抱負難以實現的落寞孤寂,個人情志和家國情懷在一句之間得到了融匯。
總的來說,喬姆斯基的句法理論研究,一方面深入人類頭腦內在、與生俱來的語言能力,一方面直指句法系統內部的規則秩序,賦予句法體系獨立是生成語言意義的能力,是為內指性研究。金圣嘆則將句法理論置于行文需要的大語境中,使句法成為文章情感表達和審美境界營造的元素之一,句法還成為勾連文章與社會現實的鎖鏈,“外涉”不僅在字句之外,更在文本之外。這也是中西語言觀和文學觀之差異的縮影。
喬姆斯基句法理論中的語言系統成員之間有著明顯的層級關系,這種層級關系既體現為任何一個成分完整、意義明確的語言行為都具有清晰的句子構成公式,這是對無限多的形式對象的抽象合集;也表現在句子的深層結構和表層結構——即句子的語義部分和語音部分各有其所對應的決定關系和轉換形式。
喬姆斯基在《若干問題》中,展示了語言行為的各種結構,包括套置結構、自嵌結構、多分支結構、左分支結構、右分支結構。通過研究這些句子結構的外部形式及形式與句子的可接受性之間的關系,喬氏總結出以下幾點:(1)重復套置是造成不可接受性的原因;(2)自嵌是造成不可接受性的更加根本的原因;(3)多分支結構是促成可接受性的最理想的結構;(4)套置一個長而復雜的成分,就會增加可接受性;(5)沒有明顯的例子表示只有左分支或只有右分支會引起不可接受性,雖然這些結構在其他方面是違背常理的。[2]12例,“studies indicate that its crust and mantle yield when unusual weight is placed on earth”(研究表明,當被施加不同尋常的重力時,地球的地殼和地幔會發生變形)這一右分支結構句子,盡管它右置成分較多,給閱讀者或聽話者的記憶和理解帶來了些許不便,但本質上并不影響句子意義的傳達。由此可以推導出,人類的知覺能力和語言能力理論上可以接受無限的句子內容,盡管它們在某種程度上對人類理想的直覺方式造成了阻礙。也就是說,如果把某短語結構看作一個公式,則套用該公式可以生成無數個短語,以至于盡管有些短語只符合語法規范而不符合常規邏輯,卻可以體現人們對語詞組合的直覺并用來解釋其他句法現象?!安豢山邮堋辈淮怼安环暇浞ㄒ巹t”,“不符合句法規則”也不一定意味著“不可接受”。這也是喬氏在生成語法中一直強調的內容,“一種生成語法必須是可以重復生成無限多結構的一個規則系統,這個規則系統可以分析為生成語法的三個主要部分:句法、語音和語義部分”[2]14,同時,掌握一種語言的知識也就意味著具備了理解這些無限多的結構和句子的內在能力。
就句法、語音、語義三部分的關系而言,一種語法的語音部分決定句法規則所生成的句子的語音結構,語義部分決定句法規則所生成的句子的語義解釋。也就是說,語音和語義都是解釋性的,而句法是指導性、引領性的,語音和語義都需要借助句法所提供的某種語符列及它們在句中的內在聯系來完成自身意義的生發。這也就為句法在無限生成性和系統抽象性之外提出了另一要求:“一種語法的句法部分必須詳細說明每個句子的深層結構和表層結構,前者決定句子的語義解釋,后者決定句子的語音解釋;前者由語義部分解釋,后者由語音部分解釋?!盵2]15現代結構語言學認為深層結構和表層結構是一致的,而轉換語法的觀點則與之不同,并提出句法部分必須生成句子的深層結構和表層結構,反過來,深層結構和表層結構都需要在句法的規約下使其意義生效。在這樣的尺度之下,句法、語音和語義三者雖具有相對獨立性,彼此之間互不約束,但總體來說,它們仍處于嚴密的邏輯理性包裹之下的鎖鏈上,其中句法處于最高統治地位,具有唯一的生成性特權,但語音和語義需要依賴句法而存在和相互聯系,而在意義邏輯的選擇上,則是由語義決定的。
若說喬姆斯基的句法觀體現出的是一種層級關系,在金圣嘆的句法理論中,語言系統的各成分之間則是一種平行關系?!捌叫小斌w現在兩個方面,首先是在他的語言觀中,句法不是一個靜止的獨立系統。正所謂“橫直波點聚謂之字,字相連謂之句,句相雜謂之章”[9]10,“古人用筆,筆筆俱為全局布置。如用兵者,非算全陣,不可調遣一人也”[10]25。字、句、章法三者層層遞進、互相勾連,牽一發而動全身。故字法、句法和章法是平等的,沒有地位的絕對高低之分,各系統部件共同為“文章”這一整體服務。句法以字法為基礎,字法以句法為前提,沒有恰當的句式,字法之妙難以盡相;沒有煉字的苦心,再完善的句法也沒有意義。金圣嘆對句法簡潔、字詞凝練、文章完整非常執著,主張遣詞造句要從文章的總體構思出發,語言要渾然天成、彼此映照、一氣如活,不能顧此失彼。他贊成孔子的“辭達而已矣”,多一分則繁縟,少一分則枯澀。“金圣嘆把‘辭達’理解為‘神變’與‘嚴整’相統一的境界,這是一大創見。為了‘神變’,需要選擇‘目前本色言語’;而要做到‘嚴整’,自要把語言安排得‘此借彼襯’,‘非但逐首分拆不開,亦且逐語移置不得’。”[11]192金圣嘆批評《戰國策·申子始合昭侯》中“二人各進議于王以事”一句“或進與魏,或進與趙。句法未煉,不如去‘以事’二字”[7]116;又贊賞《左傳·晉使呂相絕秦》“章法句法字法,真如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而又其中細條細里,異樣密致,讀萬遍不厭也”[7]27??梢娮址?、句法、章法是沒有高下的,此三者同為成熟的語言系統不可或缺的成員,都需盡善盡美,任何一方的紕漏都可能成為文章的瑕疵。
另一方面,這種平行式句法理論還與中國古文的獨特句式有關,構成句子的要素可以呈單純的水平式羅列。又因為中國古典詩歌對字數有著嚴格的要求,必須采用一些手段來控制字數,比如省略、倒裝等方式,與之相伴的就是強烈的停頓律和節奏感,且不同的字數對于內容的承載和思想的表達能起到不同的效果。如“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與“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相比,前者共羅列了六個要素,容量較大,節奏更加頓挫有致,富有音樂感和畫面感,后者內容精煉程度更高,更顯質樸直接、敦厚動人;相同的是,詩句中陳列的意象要素都沒有絕對的“中心語”和“襯語”的分界,它們保持著平行關系,在詩句的意境營造和情感抒發中各司其職。雖然到了句法理論中,這種對語句字數的苛刻已經不復存在了,但對節奏感和韻律感的追求得到了保留,成就了中國古典文學的聽覺效果。再以《和友人下第北游感懷》為例,此詩后兩聯為“江島去尋垂釣遠,塞山來見舉頭頻。且須共漉邊城酒,何必陶家有白綸”,金圣嘆評:“江島,??;去,?。粚?,住;垂釣,住;遠,?。蝗剑?;來,住;見,住;舉頭,?。活l,住。如此句法亦未嘗見?!盵8]389當然,這種句法并非“未嘗見”,甚至在中國古典詩文中是相當常見的,金圣嘆在這里的用意實為對其音律特征和表情效果的贊賞。在句中成分的排列順序,也即語序上,金圣嘆同樣顯示出高超的敏銳度。他評王建的《早春午門西望》,“塵起春風滿御堤”一句“句法最好,向來只誤讀作‘風起香塵滿御堤’耳”[8]172。為什么會出現這種誤讀?因為“風”—“起”—“香塵”的排列方式更符合主語—謂語—賓語的語法順序,能完整地勾畫出一事物對另一事物的施力關系和施力后的結果,契合人們感知萬物法則的一般原則。而原句的“塵起春風”雖然打破了這種較為流暢的正常語序,卻體現著詩人對詩歌美學效果的獨到感知力,在制造詩歌語言與日常語言的疏離同時,能夠賦予無生命的客觀物以動態感。看似荒謬的意義邏輯卻十分貼合詩人視線的移動順序,描繪出細小的灰塵在光輝中飛舞的夢幻場面。有學者指出,“主賓錯綜句法的前提是主語和賓語本身在類屬上的區別足夠明顯,能夠提供信息還原的提示”[12]76,但是主語與賓語的差別不代表此二者在語言地位上的高低。在中國古典詩歌句法中,各種變序和省略之所以成為可能,歸根結底仍在于句子成分的平行關系。
喬姆斯基為語言行為結構和句法、語音、語義三者設置的層級關系,賦予句法以最高地位,語音和語義都依賴句法建立自己的意義體系,這實際上體現了西方傳統思維版式中重“無形之理”而輕“一般之物”的一面。而在金圣嘆的句法理論中,不但字法、句法、章法地位一致,單句之中的字詞成分依然相互平行,中國古典詩文正是因此才具有自由多變的詞句組合和靈動灑脫的審美意境。值得一提的是,喬姆斯基的“層級”句法結構和金圣嘆的“平行”句法結構并不存在絕對的高下之分,因為它們對應的是在不同的文化和學術氛圍下,對句法系統內部組織方式的客觀認知結果,而不是研究者在思維過程中對句中成分的主觀臧否。
西方哲學史上,唯理論與經驗論相互對立和此消彼長的局面長期存在,幾乎所有的語言學家都在致力于構建一套能清晰說明自然語言本質、產生、理解、使用以及習得機制的最佳理論學說,要實現這種效果,喬姆斯基選擇自然科學作為自己學說的定位點,將語言學與數理思維相比附,力求用理性科學的力量成就一套最簡約、經濟而實用的語言句法生成系統。
自喬氏語言學誕生伊始,語言研究就與自然科學緊密聯系在了一起。柏拉圖在《美諾篇》中,對“回憶說”進行了如下論述:人們之所以能夠知道他們還不知的東西,是因為靈魂早已窮盡了陰間陽間的一切;就是說,靈魂早已處在一種已經學習的狀態中,故而所謂學習不過是回憶罷了。[13]喬姆斯基繼承了蘇格拉底和柏拉圖回憶說的思想精神,一反行為主義者視語言為一套行為、兒童可以習得“正確”語言是因為“正確”行為可以獲得獎勵的觀點,將語言能力和語言獲得傾向視作與生俱來、自然存在、平等自由的,體現了理性主義“天賦論”的某些特征。后,他在《若干問題》中引用了笛卡爾的哲學著作,以及安多阿納·阿爾諾和克勞德·朗斯洛的《波爾·羅瓦雅爾語法》(原名《普遍唯理語法》),還在《笛卡爾語言學》一書中說他的轉換生成理論的基本思想內核來自于《波爾·羅瓦雅爾語法》??傊?,喬氏毫不掩飾自己對笛卡爾哲學觀點和唯理主義的欣賞。
喬姆斯基不僅繼承了古希臘的理性傳統和自然哲學,還在生成語言學中引入了一些數學傳統與邏輯傳統,句子結構層級的推導、句子生成系統的樹狀結構、最小單位的遞歸,各種精密的演繹推理及不同時期理論成果構件之間的縝密論證,無一不是喬氏以數學和邏輯傳統思維指導研究方式的結晶。這一精神在“最簡方案”的創生中體現尤甚?!白詈喎桨浮笔窃谘芯咳祟愓Z言心智和自然語言的生成程序方面最具突破性和革命性的學說,彰顯著喬氏句法理論在自然科學觀念指導下的不斷深化和自我完善,代表著喬姆斯基心目中生成語言學道路上的“完美理論”。這一“完美理論”的創生,離不開喬氏前期的學說積累,尤其是“管轄與約束理論”(Theory of Government and Binding,簡稱GB 理論,亦稱原則與參數理論)的前期鋪墊。其中,原則系統是GB 理論的核心部分,喬氏為它設置了六個子系統:主位理論、格理論、約束理論、界限理論、控制理論和支配理論,此六者是相互聯系的,支配理論占據最重要的地位。生成語法中的句法就在眾多原則與參數的相互配合中形成了近似數學的樹狀形式模型。后來,原則與參數理論的缺點逐漸暴露,因為語言之間的差異和語言現象的變化是難以窮盡的,若一味用參數的變動尋求解釋,建立管約論的初衷——改變普遍語法的煩瑣冗雜,追求理論的抽象與概括則越來越難以實現。故喬姆斯基在管約論的基礎之上,形成了“最簡方案”(The Minimalist Program,簡稱MP 理論)。其核心是將語言能力中具有高度生成能力的句法體系看作一個完美的體系,因為語言學是一門屬于自然科學的經驗科學,需要一條最佳途徑來引導人們揭示語言的本質,要建立最好的理論來避免為那些干擾理論解釋力的事實和現象分散精力。這種對“最簡”的追求本身就是數理思維的外顯?!翱茖W的目的,一方面是盡可能完備地理解全部感覺經驗之間的關系,另一方面是通過最少個數的原始概念和原始關系的使用來達到這個目的?!盵14]344科學理論應當最簡潔地描述客觀世界的規律,一理論體系要追求獨立原理數量的最小值和概念假說的最精準化。
這種對理性和精準的追求在金圣嘆處則呈現出不同的面貌。一方面,金圣嘆十分重視行文造句的法度與形式,他對詩文、小說、戲曲“文法”的歸納在總體上顯示出強烈的文本批評傾向,并常以“精嚴”作為文章的一大境界,認為《水滸傳》《莊子》《史記》都具備精嚴這一特色。金圣嘆總結道:“蓋天下之書,誠欲藏之名山,傳之后人,即無有不精嚴者?!盵6]991一作品要能百世流芳,必須做到精嚴,具體言之,即是要求“字有字法,句有句法,章有章法,部有部法”[6]991。又說“解體既定,嚴整在此,神變亦在此”[10]24,作品的格律、章法、句法、字法都可看作文本構成的部件,通過對形式的拆解分析,可洞見文學的嚴整之美和神思之妙。這種評點思想的本質是崇尚法度的形式主義批評,體現著理性思維的滲透,與中國古典的印象式批評有所不同,卻似乎同喬姆斯基對“完美句法理論”的執著追求存在一定的相通之處。但是,金圣嘆本人就是一個狂狷之士,一味強調嚴格的規則和縝密的邏輯當然不符合他的個性。他的句法理論是以文本為中心的,對語言形式的強調首先建立在語法與語義的貼合關系之上,具有現實意義上的可操作性,且運用法度最重要的就是“活”,推崇“無法之法”,可學習利用,卻忌生搬硬套。在《西廂記·后侯》一卷中,紅娘指責張生“你心不存學海文林,夢不離柳影花陰,只取竊玉偷香上用心”,“你自審,這邪淫;看尸骨巖巖是鬼病侵”,金圣嘆說:“此二節之妙,都在字句之外。……看他只用兩‘你’字,純責張生,便講鶯鶯直置之不足又道,而其盡情極致,不覺遂轉過于前文。天下真有除卻死法,別是活法之理也。”[9]147不同文體的句法也可以互相轉換借鑒。在《西廂記·借廂》一卷中,金圣嘆于“只聞巫山遠隔如天樣,聽說罷,又在巫山那廂”處評道:“唐詩云:‘平蕪盡處是青山,行人更在青山外?!擞闷渚浞??!盵9]53此為戲曲語言融合詩詞句法,行文更顯清麗悠遠,深摯感人。而在詩歌評點中,金圣嘆說:“弟自幼最苦冬烘先生,輩輩相傳詩妙處正在可解不可解之間之一語。”[10]102-103“可解”與“不可解”之間,是為字句組合和情感抒發留出的充盈空間,無論是情感抒發還是語義表達,都處于忽明忽暗、或隱或顯的狀態。“妙不可解”要義便是甩脫對字法句法的過渡泥囿,即使語言形式會對文思想容產生重要制約,但仍要致力于創建無跡可求、無拘無束的文學批評觀。
金圣嘆對句法的選取和語言的形式十分重視,但另一方面,他同樣推崇自然之語、用“心”之語。他稱《戰國策·田駢不宦》“口頭便語,成此快文”,評此文中“不嫁則不嫁,然嫁過畢矣”一句“妙妙”,“不宦則然矣,然宦過畢矣”一句更是“妙妙妙,句法又微變”。[7]93金圣嘆連呼“妙”,正是因為該文語言自然曉暢,別有生趣又暗藏玄機。須知語言之美不是一成不變的,句法的調遣使用也應以靈動為上,雖有法度,卻也得由“心”發出:“以鴻鈞為心,造化為手,陰陽為筆,萬象為墨,心之所不得至,筆已至焉;筆之所不得至,心已至焉;筆所已至,心遂不必至焉;心所已至,筆遂不必至焉?!盵9]44“心之所至,手亦至焉,文章之圣境也;心之所不至,手亦至焉者,文章之神境也;心之所不至,手亦不至焉,文章之化境也?!盵6]987這表明在進行文學創作時,除了杰出的構思和對各種法度的精妙把握,積極調動想象、觸摸真情實感也是非常重要的。作者需要適時“留白”,讓語言法度退讓于至情至性的真切想象。比如《西廂記》中紅娘看著張生給鶯鶯寫情書的情景,通段平鋪直敘,直寫紅娘所見所想:“我只道拂花箋打稿兒,元來是走霜毫不構思。先寫下幾句寒溫序,后題者五言八句詩。不移時,翻來覆去,疊做個同心方勝兒。你忒聰明,忒煞思,忒風流,忒浪子。雖是寫假意兒,小可的難到此。”[9]116-117金圣嘆批道:“寫張生拂箋、走筆、疊勝、署封,色色是張生照入紅娘眼中,色色是紅娘印入鶯鶯心里。一幅文字便作三幅看也。一幅是張生,一幅是紅娘眼中張生,一幅是紅娘心中鶯鶯之張生。真是異樣妙文。”[9]117如此高度贊賞,可見金圣嘆并不單一強調“法度”,或者說,真正的“法”便在于“一筆作百十來筆用”[9]46,其要領一在對上下文語境和表達需要的滿足,二在對形象思維方法的運用。此乃“無法之法”,看似沒有人工雕琢痕跡的地方同樣要細致下筆,這也是金圣嘆形式批評的總體原則。
總之,喬姆斯基的句法理論及與之配套的語言觀是與數理相比附的,這也是西方語言觀的一大特征。在西方理性主義的統罩下,語言的能指和所指之間的關系是穩定、靜態的,這樣一來,雖然語句歧義的狀況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改善,并賦予句法以高度的獨立性和自治權,但將句法與語義割裂開的行為實際隱含著將文本同作者、讀者、社會、歷史分離的風險,忽略了文本內涵的豐富肌理,成了一種純粹的科學分析法。以金圣嘆為代表之一的中國句法則與之不同,它是去符號化、反符號化的,沒有特定的規約性,也沒有形成邏輯嚴密的理論體系。中國句法理論沒有明確法度顯示出自由化、陌生化的傾向;對詞句選擇和排列的鉆研又標志著中國古代文人對語言審美效果和文學境界的追求。最重要的是,這種自由和陌生的核心在于重新喚起人們的感知力,將接收語言信息、認知世界秩序的權利最大限度地歸還于人?;謴透兄匆馕吨謴蛷碗s的生命關系,回歸語言符號的原生階段,回歸語言行為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