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靜, 淳于宣璐, 鐘悅(指導:袁青)
(廣州中醫藥大學針灸康復臨床醫學院,廣東廣州 510405)
失神為疾病發生過程中呈現與神氣不敷有關的病癥的總稱。中醫認為,神是人體外在活動的主宰及外在活動總體表現的總稱,失神是指精損氣虧神衰的表現。現代醫學的精神障礙類疾病被認為與中醫失神有相類似的表現,如輕者表現為焦慮、煩躁、不安,重者表現為記憶下降、精神分裂、意識障礙等。近年來,國內外專家提出“腦-腸軸”的理論,認為胃腸功能與中樞神經系統可相互作用,這與中醫理論的“五臟藏神”理論不謀而合。袁青教授為“靳三針”創始人靳瑞教授的學術經驗繼承人,從事教學、科研及臨床30余年。袁青教授將靳三針學術思想中的調神相關選穴理論、針刺法、補瀉法等進一步整理歸納,形成具有特色的調神針法,并將其應用到臨床,用于治療失神相關的精神障礙類疾病,療效較顯著。現將袁青教授基于“腦-腸軸”理論應用靳三針調神針法治療失神的經驗介紹如下。
“腦-腸軸”是指胃腸功能與中樞神經系統相互作用的雙向調節軸[1]。既往有關“腦-腸軸”的研究多集中在中樞神經系統對胃腸功能的作用機制,其機制主要涉及交感傳出神經元、副交感傳出神經元、腎上腺髓質分泌激素、腎上腺皮質分泌激素等[2]。隨著研究的深入,現認為與胃腸功能相關的腸神經系統主要通過4條傳導通路對中樞神經系統進行調節,包括神經、免疫、內分泌、腸道菌群傳導通路[2-3],其中以腸道菌群傳導通路為研究重點。文獻表明,腸道菌群分泌的部分代謝物可直接穿透血腦屏障作用于大腦,如脂多糖可通過血液循環進入中樞系統,大量脂多糖積聚可引起類抑郁癥狀,甚則引起急性腦病[4]。腸道菌群亦可通過神經、免疫、內分泌系統間接向大腦傳遞信息,影響腦功能[5-6]。如乳酸桿菌分泌的γ-氨基丁酸(GABA)可通過迷走神經傳至中樞神經,使GABA受體表達異常,表現為焦慮、抑郁狀態[7]。免疫系統方面,研究者認為腸道菌群分泌的白細胞介素1(IL-1)可通過血腦屏障與腦血管內巨噬細胞、上皮細胞的IL-1受體結合,產生前列腺素,作用于腦部[8-9]。另外,腸嗜鉻細胞分泌的5-羥色胺(5-HT)是調節腦部情緒的重要激素[10];胃腸道亦可直接分泌激素,直接通過血腦屏障,傳導內分泌信號,進而調節大腦活動[3,11]。由上可知,與胃腸功能相關的腸神經系統與中樞神經系統可相互作用。
2.1 “腦-腸軸”與失神失神為疾病發生過程中呈現的與神氣不敷有關的病癥的總稱。失神的表現與現代醫學的精神障礙類疾病表現相類似,如可表現為焦慮、煩躁、不安、記憶下降、精神分裂、意識障礙等。胃腸道疾患與失神相關的精神障礙類疾病可相互影響。以應激性胃炎為例,患者常因緊張、焦慮出現胃痛、反酸等癥狀;反之,長期的胃痛可影響食欲、睡眠,導致焦慮、失眠等癥狀。西醫治療多關注疾病的治療,常忽略患者心理、精神層面的治療,使得合并有精神、心理障礙患者更難治愈。
中醫理論認為,腦為“元神之府”,主宰人體生命活動;胃腸屬六腑,與五臟相表里,具有通降之性。《素問·六節藏象論》曰:“五味入口,藏于腸胃,味有所藏,以養五氣,氣和而生,津液相成,神乃自生”。胃主受納水谷,腐熟水谷;大腸主傳化糟粕,吸收精微,二者功能協調,氣血通和,水谷精微及氣血津液則使腦竅充養,氣機調暢,從而上滋髓海,此與“腦-腸軸”理論中腸神經系統對中樞神經系統的調節過程十分相似。《靈樞·平人絕谷》云:“神者,水谷之精氣也”,闡述了“神”與“水谷”的關系,間接證明了胃腸道與腦的密切關系。另外,足陽明胃經、手陽明大腸經的經絡循行也與腦有所聯系。《靈樞·經脈》曰:“胃足陽明之脈,起于鼻之交頞中,……過客主人,循發際,至額顱”“大腸手陽明之脈,起于大指次指之端,……左之右,右之左,上挾鼻孔。”同時《靈樞·經脈》記載:“足陽明之脈,……是動則病善呻、數欠、顏黑,……甚則欲上高而歌,棄衣而走”,提示陽明經受邪,可致失神;又如《傷寒論》記載:“陽明病,胃中燥,大便必硬,硬則譫語”。以上有關針灸經絡理論的分析提示,失神者需注重調理胃腸,以做到腑通神安。
《靈樞·小針解》曰:“神者,正氣也,神寓于氣,氣以化神,氣盛則神旺,氣衰則神病”;《靈樞·本神》曰:“凡刺之法,必先本其神”。二者體現了神與氣的關系、失神與疾病的關聯及針刺可調神的作用。袁青教授基于針灸經典理論與自身的臨床實踐,提出不管患病類型是什么,只要患者呈現“失神”的癥狀,皆可予針刺調神治療[12-13]。
2.2 靳三針調神
2.2.1 靳三針調神選穴解析 袁青教授運用的靳三針調神穴組為四神針、定神針、智三針、手智針以及足智針;調理胃腸疾病常用的穴組為胃三針、腸三針;主要配穴有申脈穴、照海穴以及公孫穴。四神針,即百會穴前后左右各1.5寸之處,針刺后多配合艾灸,以更好地升提陽氣、益智安神[14]。定神針,即陽白穴及印堂穴,兩穴均在眼睛附近,與“眼神”有密切關系,以此定神醒目[15]。智三針,即神庭穴及本神穴,兩穴均在額部,而大腦額葉的主要功能與精神、情志相關,故可治療智力障礙、情感障礙等與神志相關的疾病。除了腦部的選穴,手智針、足智針的選取則體現了調心神及元神的理念。手智針由勞宮穴、神門穴、內關穴組成,3穴均為心包經及心經之穴,因此手智針多用于調理心神,多用于治療失眠、癲癇、神志失常等癥,具有養心安神之效。足智針由涌泉穴、泉中穴(足底正中心凹陷處)及泉中內穴(泉中穴內側旁開1寸)組成,3穴遵循腎經的循行路徑,“腎足少陰之脈,起于小指之下,斜走足心……”,以調腎精,調理先天之本,對自閉癥、癔癥有較好療效。
袁青教授在運用靳三針調神的同時,考慮部分患者常出現胃腸道癥狀,如納差、反酸、大便秘結或稀爛等,增加胃三針、腸三針,并在腹部進行溫和灸以改善癥狀。胃三針由足三里穴、中脘穴、內關穴組成,具有寬胸理氣、行氣止痛的作用。腸三針由天樞穴、關元穴、上巨虛穴組成,是治療腸道疾病的首選穴組。其中天樞穴、中脘穴、關元穴均位于腹部,對其進行溫和灸,可助陽氣運行,以和胃理中。
由以上袁青教授運用靳三針調神的組穴分析可知,袁青教授傳承“靳三針”針灸理論,結合現代“腦-腸軸”研究成果與自身的臨床實踐經驗,提出治療“失神”的方案為:選用靳三針中的四神針、定神針、智三針、手智針以及足智針以調神;加用胃三針、腸三針以調理胃腸疾病;選用申脈穴、照海穴以及公孫穴為主要配穴。
2.2.2 靳三針針刺補瀉特點 針灸補瀉遵循“虛則補之,實則瀉之”的原則,靳三針亦然。經過醫者診斷后,若病證屬實證,如表現為氣滯、氣上、發熱、脈洪等,應用瀉實的手法以達到治療目的;若病證屬虛證,如表現為氣虛、惡寒、肢冷、脈弱等,當用補虛的手法達到治療目的;若病證屬氣亂,即精神恍惚、胡言亂語、多動少靜等,當用導法達到治療目的[16]。袁青教授認為,每次補瀉時,都要全面了解患者情況,候氣而行手法。《靈樞·九針十二原》云:“迎而奪之,惡得無虛,隨而濟之,惡得無實”,故行補瀉手法之時,應做到“若有所得”(補法)、“若有所失”(瀉法)。導法,即同精導氣法。《靈樞·五亂》記載的“徐入徐出,謂之導氣,補瀉無形,謂之同精,是非有余不足也,亂氣之相逆”,提示氣亂之時,應采用導法,調和氣機。
靳三針針刺補瀉亦遵循“補母瀉子”的原則,注重分經辨證。袁青教授所擬的靳三針調神穴組不僅選取頭面部等局部穴組,也常配合手、足遠端的五輸穴行針刺補瀉手法以調陰陽氣機[17]。若患者情緒較激動、易怒、胃痛反酸,辨證為肝木乘土,可選胃經的足三里以補胃氣,選肝經的太沖穴行瀉法以平肝理氣,同時配合公孫穴行導法。公孫穴為八脈交會穴,既調理沖脈,又可止痛和中。若患者偏頭痛,伴頭暈、惡心欲嘔,除需針刺局部的顳三針,亦可選三焦經的中渚穴行瀉法,選胃經的足三里穴行補法。若患者出現煩躁、失眠、睡眠倒錯,可配合針刺申脈穴(行瀉法)、照海穴(行補法),兩穴均為八脈交會穴,通陰蹺脈、陽蹺脈,二穴共用,配合頭針,以調陰陽。
3.1 病案1 患者鄭某,女,45歲(門診號:0011917870)。主訴:記憶力下降1個月。患者于2019年6月5日初次至廣州中醫藥大學第一附屬醫院針灸門診就診。現病史:患者訴1個月前,開始出現記憶力下降,逐漸明顯,無法集中精神,頭昏蒙不清,天氣變化尤甚,平日睡眠時間約12 h,但未曾至醫院診治,未服用藥物治療。現癥見:患者神志清,精神較疲倦,頭昏沉感明顯,無頭痛、眩暈感,食納尚可,眠多,每天午睡約2 h,夜眠約10 h,大便干硬,每2 d 1次,小便調,脈細澀,舌尖紅,苔白。西醫診斷:疲勞綜合征;中醫診斷:失神、便秘(陰陽失調)。治法:調和陰陽。針灸穴位處方:針刺四神針、智三針、定神針、神門、足三針、腸三針、陰三針(關元,歸來,三陰交)、公孫(導法)、內關(導法)、申脈(瀉法)、照海(補法)、涌泉,留針40~50 min,每15 min行捻轉補瀉手法;同時溫和灸四神針、腸三針、陰三針約10 min。每周三、周五下午至門診治療。連續治療2次后復診,患者自覺平日頭昏感明顯減輕,精神較前改善;連續治療6次(3周)后,患者訴大便較前通暢,每日解大便1~2次,平日精神可,每天睡眠時間約10 h,不午睡亦可較好地完成工作。后因患者工作原因,未再復診。按:本例患者于1個月前出現失神狀態,主要表現為記憶力下降、頭昏欲睡,而后導致臟腑功能失調,表現為大便干硬、袁青教授運用靳三針調神理念為其辨證施治,四神針加灸法以升提其陽氣,智三針、定神針以醒神定神,選用手三針中的神門(行補法)、內關,以安心神;選用足智針中涌泉穴以醒神通竅;配合申脈、照海調和陰陽。因患者伴有大便干硬、難解的癥狀,故增加溫和灸腸三針、陰三針中腹部穴位以更好地助陽化氣,推動胃腸運動。但考慮患者平素大便干硬,故縮短溫和灸時間,避免邪熱內生,加重癥狀。配合足三針、公孫、內關以加強行氣之效,調和胃腸之功。針刺6次后,患者精神面貌改善,無昏沉感,排便通暢,雖未完全治愈,患者已覺神清氣爽,未再復診。
3.2 病案2患者陳某,男,30歲(門診號:0011368243)。患者以反復胃脘部堵塞感6年余伴焦慮,于2019年6月5日初次至廣州中醫藥大學第一附屬醫院針灸門診就診。現病史:患者6年前出現胃脘部堵塞感,脹滿,伴噯氣;于外院行胃鏡檢查,結果示:慢性淺表性胃炎、反流性胃炎(具體報告未見)。曾服用“奧美拉唑腸溶膠囊”抑酸護胃,間斷服用藥物,間斷服用中藥方劑(具體不詳)治療,癥狀可緩解,進食油甘厚膩之品時癥狀明顯,時有反復。現癥見:胃脘部堵塞感,晨起易見,飯后尤甚,伴噯氣、無反酸;平素多見口中涎沫,口淡而黏,畏寒,手足冰涼,白天欲睡,易疲倦,四肢困倦,陰雨潮濕天氣加重;納稍可,眠可,二便正常;舌體胖大、水滑,舌質紅,苔薄白,根部厚膩,脈沉濡。因擔心病情,易過度緊張、焦慮。西醫診斷:慢性胃炎;中醫診斷:胃痛、失神(脾胃虛寒)。針灸治療:①仰臥位:針刺四神針、胃三針、氣海、關元、下脘并均予以溫和灸約20 min后出針,足三針的針刺采用補法;②俯臥位:針刺脾俞、胃俞、三焦俞、生命線(腎俞、命門、志室)加溫和灸約20 min后出針。每周三、周五下午門診治療。連續治療8次(4周)后,患者訴噯氣次數減少,進食較前增多,進食后胃脘部堵塞感減輕,但其余癥狀仍未得到明顯改善。后于每周五下午至門診繼續針灸治療,共20次。2020年1月電話隨訪,患者訴已無噯氣、涎多等癥狀,胃部堵塞感僅在進食油炸食品后偶見,精神改善,白天疲倦、欲睡感明顯減輕,白天工作正常。
按:該患者因長期的胃部不適,經現代醫學檢查診斷為胃炎,未見器官實質性病變,但疾病的長期困擾,已經影響到患者的情緒。患者對病情過度緊張、焦慮,出現失神的表現:白天欲睡、易疲倦,且就診時表現出較為緊張的狀態,多次打斷醫生詢問病情,并不斷述說自己不適之處。接診后,袁青教授按照“虛則補之”原則,在注重固護脾胃,溫陽祛寒的基礎上,運用四神針加灸,升提陽氣以安神;背部選用背俞穴以扶正補虛,調節臟腑功能;另積極與患者進行交流,從飲食、生活各方面了解病情發展,安撫情緒,讓患者心態平靜并配合治療。
目前西醫對“腦-腸軸”的認識已較深入,基礎研究已取得顯著成果,臨床應用也逐步開展。中醫基于整體觀念,運用四診合參,通過辨證論治,對失神、胃腸疾病的治療也有良好的效果。現代醫學“腦-腸軸”理論的提出與探討,為針灸診治有關疾病提供了新的思路。
《靈樞·海論》曰:“夫十二經脈者,內屬于臟腑,外絡于肢節”。經絡系統聯系人的氣血及臟腑,溝通內外,聯系上下。胃經與大腸經的循行及其病證與腦的密切相關為中醫運用“腦-腸軸”理論治療疾病提供了依據。目前已有研究發現,針刺足三針可通過調節血漿胃動素的含量,減輕炎癥反應,改善胃腸起搏細胞,即Cajal間質細胞(ICC)的數量、結構及功能,進而促進胃腸蠕動和排空功能恢復[18]。同時電針腸三針可減少內毒素的產生,減少炎性因子的表達[19];針刺胃三針聯合平胃散可調節人體內血清胃動素(MTL)及P物質[20]。可見針刺調節胃腸功能已有較確切的依據。
失神的判斷不僅僅只依據雙目失神、記憶下降、表情呆滯、語言低微等臨床表現,更需要醫者結合望聞問切四診結果,全面了解患者病情,再進行綜合判斷。導致失神的因素不僅為疾病,家庭因素、生活習慣等皆有可能。因此在針灸治療失神之外,必要時需予以藥物治療,同時注意環境、習慣、心態的改變,治療過程中需患者甚至患者家屬的共同配合;針灸治療過程中,醫者多予關心,多予交流,調整患者對治療的心態,給予患者適當的信心,以上措施亦為調神的關鍵[12]。
今后有關“腦-腸軸”針灸調神的研究方向可從以下方面作進一步探討,即觀察針刺調神穴組對胃腸道(胃腸免疫、胃腸蠕動、胃腸菌群、胃腸肽等)的影響;觀察針刺胃三針、腸三針對情志的影響甚至對腦部結構、功能的具體影響,進一步研究針灸在“腦-腸軸”的調節作用及機制;開展多中心、大樣本的臨床研究,對胃三針、腸三針及調神穴組進行療效觀察,以尋求更佳的治療方案,并闡釋胃腸道功能調節在腦病、情志病治療中的生物學機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