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斯人
我在民建街的盡頭遇到了阿諾。那個地方我不常去,只是小暑剛過,易記的涼面上市了,經不住嘴饞,趕去排隊嘗個鮮。阿諾排在我的前面,是她先發現我的,揮手大聲喊我的名字。一年前,我參加了她的婚禮。她故意把手捧花扔給了我,周邊的人跟著起哄。我站在那兒忽地不知所措,就順手將花束送給了離我最近的伴娘。幸好那位伴娘收下了手捧花,解了我的尷尬。自婚禮之后,我就再未見過她了,看她樣子——身材微微發胖,應該過得不錯,只不過大清早的戴了一副墨鏡,特別顯眼。
我說請她吃涼面。她不干,搶著買單。我原本要在涼面中加鹵牛肉和鹵干子的,見她破費,只好點了一碗素涼面。她問我不加別的。我說多加點生黃瓜。黃瓜是免費的。我們坐在路邊的小板凳上,將碗放在高一點的塑料凳上,城管沒來之前,這么吃是最舒服的。開始我倆都沒說話,埋頭嗦面。她給我夾了滿滿一碗生黃瓜,吃得太水氣了,于是我喊老板加點醋,老板讓我自己去加。她聽了,趕緊跑過去,把醋瓶拿過來,給我添了一點醋,也給自己的碗里添了一點。
阿諾湊過來問我,是不是有人在瞅她。
我左右一看,的確。來來往往買涼面的都有意無意瞅她一眼,要怪就怪那一副墨鏡。我對她說,你這行頭,別人不瞅你才怪。
阿諾說自己剛從醫院出來。她刻意望了一眼放在一邊的塑料袋,里面裝了六盒眼藥。
我問她怎么了。
她摘下墨鏡,嘗試著眨眼睛,說道,雖然還有針刺般的疼痛感,但是比之前好多了。醫生跟她說,幸好及時來看診,晚幾天的話,后果不堪設想。
我看了看她的眼睛,除了厚厚的黑眼圈,沒什么異常的。
阿諾接著說,這一袋子藥五六百呢。五六百可以買一個山寨的紀梵希手提包,還附贈一大瓶溫州產的法國品牌香水,瓶子是仿制的,香水的香味卻是那個正宗的奢侈味。她曾在泰國機場的免稅店聞過。好聞,一聞就記住了。
我說,眼睛沒啥毛病就好。
阿諾說,在沒有醫保的情況下,只看一次門診,那相當賺了。只不過醫生告誡她,這一段時間不能看電子顯示屏,手機、電腦通通都不能玩。
我說,眼睛有問題多半是電子產品玩多了。
阿諾說,現在的年輕人誰不玩手機,連廟里的和尚都從淘寶上買香和黃道紙。給她送快遞的小哥天天抱怨說,公司里那些奇怪的單子總是派給他。騎三輪車到山上寺廟送貨是最劃不來的,路遠,還耽誤時間。他吃了老大的虧。
我繼續嗦著涼面。阿諾她也繼續嗦著涼面。她猛然抬頭,問我看過網上的公雞沒有?
我不懂她的意思。
她雙手在空中比畫,就是那種紅冠,拖著長長尾巴,咯咯打鳴的公雞。見我滿臉驚訝,她欲言又止,埋頭大口大口地吃面,每一次咀嚼都很用力,像是跟涼面較上了勁。
我放下了碗,問她到底怎么了。
她說她也不知道怎么了。我們繼續吃面,直到旁邊的顧客吃完了、走了。阿諾糾結了一會兒,還是開了口。
起先,阿諾沒有覺得不正常。她每天下班,就去公司旁邊大廈的廳堂等她老公。她老公比她晚半個小時下班。兩人結伴回到出租屋,要么下點雞蛋面,要么就點外賣,總歸吃個簡單的晚餐。吃完之后,兩人就一起打游戲。從晚上八點一直打游戲打到凌晨。到點了,睡意就來了,最后洗澡睡覺,一天就這么過去。其實,過得跟沒結婚的時候一樣。
阿諾跟我講這些事的時候,她有些不相信自己每天過得這么無聊,于是把記憶重新捋了一遍。每天的確是這么過的,除了有新的游戲上市,她和老公會激動得睡不著覺,他們從來沒有打破這個生活規律。要說怪事,她記得有一天她婆婆突然打電話過來,先是噓寒問暖,說是最近流感挺嚴重的,要多喝番茄湯,多吃蔬菜,補充維生素,然后話鋒一轉,婆婆說她昨晚做了一個夢,夢見了一個小孩,是個男孩,繞著她跑來跑去。婆婆說到這里就止住了。她也覺得婆婆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她就當作玩笑話聽,囑咐婆婆睡覺前最好泡個腳,消消乏,肯定能睡個好覺。當天晚上,她起夜的時候發現了老公的詭異行為。
阿諾記得那天是同事聚會,為了慶祝什么事她也忘掉了,只記得自己為了賴掉份子錢,多喝了幾瓶啤酒裝醉。她每次都是這樣,只是這次她沒想到,喝的是新疆的烏蘇啤酒,純度高,后勁足,自己真的給喝斷片了,被同事抬回了家。這中間的過程她全然不知,到了半夜,她被尿憋醒了,習慣性地回手一掏,發現老公并不在床上。她以為老公上廁所了。她頂著酒后的頭痛,從床上艱難地爬了起來。忽然聽見廁所傳來吱吱的笑聲,那種爽朗的笑聲讓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立馬就醒酒了。阿諾心想:老公平常都是苦著老臉的,大晚上怎么嘻嘻哈哈的。她腦海快速閃過一個念頭——老公和別人的女人聊天,甚至可能是網上傳的那種不正經的聊天。她想到這兒,血一下涌上了頭,于是生氣地沖進廁所,一把奪過老公的手機。
老公嚇了一跳,坐在馬桶上直愣愣地盯著她。
阿諾拿著手機仔細一看,居然是一只奔跑的公雞圖片,那只公雞除了尾巴短了一點,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她狐疑地望了老公一眼。老公從驚嚇中找回了理智,板著臉,醞釀完情緒之后,大罵阿諾是不是沒有腦子,大半夜這樣沖出來會把人嚇死。
阿諾不信邪,她把老公的手機里里外外全翻了個遍,沒有找到任何蛛絲馬跡,卻發現老公手機相冊里存了上百張公雞的圖片。有踢足球的公雞,有下蛋的公雞,有站立在鶴群的公雞,還有禿了毛的公雞,仿佛一大群千姿百態、神情各異的公雞伸出頭,直愣愣地盯著阿諾。阿諾嚇了一跳,回過頭,狠狠剜了一眼老公,問道:這都是什么鬼東西?
老公回瞪了她一眼,一把奪過手機,大聲地說,看公雞犯法嗎?!沒見人家正在上廁所呀,你趕緊出去。
阿諾管不了那么多,借著酒意,發瘋似的揪著老公的頭發罵道,你個王八蛋,你是跟公雞過日子嗎!你怎么不存一張我的照片,居然連一張我的照片都沒有……
阿諾正說著,城管的面包車就開了過來,車里的人沒下來。食客們紛紛識相地端起涼面,站了起來。老板竄了出來,熟練地將大凳子和小凳子摞成兩捆,塞進靠墻的角落,然后繼續回去煮面。城管是掐著時間來的,這個時間點吃涼面的人潮漸漸散去,不耽誤老板做生意。一切看上去那么和諧。
我和阿諾放下碗筷,面對面安靜地站著。她的話似乎還沒說完。我說,今天的涼面挺好吃的。她說她只請兩個小時的假,還要趕回公司上班。我邀請她下次帶她老公一起來我家玩,其實我住的地方離她家不遠。她說,行,有空再聯系。
七月半是鬼節,前一天祖母囑咐我一定要吃一枚地菜煮元寶。元寶就是雞蛋,寓意著圓滿。我猛然想到,不管過什么節,祖母都會讓我吃元寶。其實我是不太喜歡吃雞蛋,特別是煮雞蛋,蛋黃又干又粉,難以咽下。祖母怕我不吃,嚇唬我說,不吃元寶,小心小鬼找上門來。聽了祖母說的,我還真有點犯怵,一大早就起床煮雞蛋。這時阿諾打電話給我說她在我家小區門口。她是和老公一起來的。我下樓迎接他們。阿諾手里拿著幾個紙蓮花,說是快遞小哥送包裹去寺廟的時候,和尚特別送給他一堆紙蓮花,他見人就分幾個。
我接過來一看,紙蓮花中間有蠟臺,點上之后可以放在河流之上漂浮。我對阿諾說,好像沒有聽說過我們這兒有這個習俗,你家過七月半難道不就是吃個地菜雞蛋嗎?
阿諾說寺廟的和尚是外地請來的,過節是五花八門。她上次去寺廟說方言,那里的和尚根本聽不懂,只顧著念經。我說菩薩能聽懂就行。阿諾撲哧地笑了。阿諾的老公小杰站在她的身后,摸著后腦勺,不曉得要接什么話。
我給他們沏了一壺瓜片。我不懂茶,也很少泡茶。只聽過祖母說,泡茶沒有巧,杯蓋蓋得早。所以我泡茶,一般就是在壺里放進茶葉,沖上滾燙的開水,趁著熱氣還沒沖出來,趕緊蓋上蓋子。
阿諾見我動作笨拙,笑我假把式,越活越油膩,小小年紀卻像老干部似的喝上了茶。我說,咖啡也有,只不過按照我們這兒的風俗:有貴客來要泡茶。你們這第一次來,我當然要做好禮節。
阿諾怪我見外了。小杰喝不慣茶,茶杯都沒碰,問我有沒有冰可樂。冰箱里的可樂剛好喝完了,我問,要礦泉水嗎?他說,只要是冰的都好。
電視機柜子上面的一件公雞陶瓷,阿諾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只公雞。那是我去景德鎮旅游的時候買的,當時想買一套茶具,無奈行李太多放不下,只得挑一個陶瓷小擺件當作紀念品,隨手挑了那只公雞。阿諾對小杰使了一個眼色。小杰全然不理會阿諾。阿諾又喊了小杰一聲。小杰只應了一聲,再也沒有其他反應,似乎那只公雞勾走了他的魂。阿諾罵了小杰一句,生氣地坐回沙發上。
我坐到阿諾的身邊,勸她嘗一嘗我泡的茶。
可能是因為茶水太燙了,阿諾端起茶沒有喝,她看著水杯里泡騰的茶葉,說道,上次跟你說的事還沒說完呢。
那事我記得,你不想說可以不說呢。
阿諾神色凝重地說,事情沒有她想的那么簡單。
回到最開始,阿諾與小杰是畢業的那一年在網吧里認識的。那個網吧她記憶猶新,雖然裝修破舊,好在斜對面有一家派出所,藍色的警徽給她帶來了足夠的安全感。阿諾說,在認識小杰之前,她沒有談過戀愛,甚至沒有關系比較好的男性朋友,只是聽說哪個男生是渣男,她會偷瞄一眼別人,看一看渣男到底長啥樣。渣男都挺帥的。那個時候,她覺得自己有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結婚生子,就這樣一個人過日子,終老一生。阿諾忽然轉身問我:你有沒有看過電影《伊麗莎白女王》,在豆瓣上很火,講的是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一世。女王一生未嫁,最后嫁給了她的王國。
我搖頭,我很少看影視劇了,有點空閑都耗在刷抖音上。我喝了一口自己泡的茶,茶味有些淡,可能是茶葉給少了。
阿諾再三提醒我要去看一下那一部電影,特別好看。我答應了。阿諾又繼續說,她沒想到,在遇到小杰三個月之后就成為他的合法妻子,小杰告訴她,到了什么年齡就該做什么事。那種感覺就好像火車變軌,生活忽然按照另外一個軌跡進行。當時還不覺得,現在回想起來,對那時稀里糊涂做的決定會嚇一跳。
這時,小杰回過頭看了我一眼。我以為他對我有話說,連忙起身。其實他根本沒有聽阿諾在說什么。他只是問我,可不可以把玩一下陶瓷公雞。我答應了。他立馬笑了起來,像個孩子似的,小心翼翼地捧起公雞,細細把玩。
阿諾見狀,更生氣了,指著小杰的背影說,關于結婚她之前還有些糾結,也沒完全想通,是小杰再三向她保證:結婚后的生活完全不會改變,既不會要求她做家務,也不會強迫她生孩子。她反過來想,結婚就是兩個人在一起,可以一起打游戲,也沒有什么不好,于是就那樣結婚了。但是她始終想不通小杰到底看中她哪一點,非要和自己結婚。
我見小杰玩公雞玩得開心,總感覺哪里有些不正常,便起身走到小杰的身邊,問他為什么對公雞那么著迷。
上癮了,他對公雞上癮了。小杰沒說話,阿諾搶先說了。阿諾繼續說,小杰平時上班生活什么的都很正常的,只要工作壓力大了,或者心情不好,他就拿起手機翻公雞的圖片,即便是在公司,也常常躲在廁所里看公雞。小杰自己曾對她說過,一看公雞的圖片,瞬間全身就放松了,如同吸毒了一樣,越看越興奮,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幻覺,仿佛一只只千奇百怪的公雞排著隊表演節目,以此來取悅自己。他很享受這個過程。
我當阿諾開玩笑的,便說,小杰玩那個公雞真認真呀。
阿諾故意提高聲音,大概是想說給小杰聽。阿諾說,他這么奇怪,送他去診所看過心理醫生。醫生說,比起吃藥片,看公雞圖片就能讓他擺脫煩心事,那應該是一件幸運的事,先觀察一陣子再說。
正在這時,鍋里撲通撲通地冒著水花,雞蛋煮好了。我給小杰拿了一個雞蛋。小杰把公雞擺件放回了原處,一板一眼地問我,阿諾背后是不是又說他得了“公雞病”。
我笑了笑,沒有理他。倒是小杰說自己是211大學畢業的,又不是智障,什么事都看得通透。他又跑過來跟我耳語說,告訴你,其實我擁有一雙防抖的雞眼。
我哈哈大笑。于是問他,我家的那只公雞怎么樣。
他說是一只假公雞,具體來說,是一只母雞裝的公雞。他一眼就看出來了。他跟那只公雞陶瓷對視那么久,其實是騙它的,逼著它先認(尸從)。他說,一開始他就知道那是一只假公雞。
小杰這么說,搞得我完全不知道說什么,于是問他學什么專業的。小杰沒有回答我,而是要了一碟醬油,蘸著醬油,兩三口就把一整個雞蛋吃了。他說他喜歡吃雞蛋,無論刮風下雨,他一天吃兩個雞蛋雷打不動。
我說,吃雞蛋才好,身體很健康。
沒一會兒,小杰的注意力轉移了,開始刷手機,看各種公雞的照片。我和阿諾則聊了很多以前學校的事。我記得的事,她都不記得了;她記得的,我卻忘記了,但是事還是那些事,或多或少有些遺憾。
阿諾建議晚上一起去放紙蓮花,還可以許愿。我拒絕了,我晚上還要去老年大學講思想政治課,他們一個月才四節課,缺不得。阿諾遺憾地嘆了一口氣說,人多才好玩。她特地望了一眼那只陶瓷公雞。事后,我還清楚地記得阿諾當時的眼神。那一瞬間,她眼里閃過一絲亮光。
這個夏天一直到八月份才真正熱起來。管道里的自來水都是熱的。大家就跑到巷子里打井水。擦一把臉,或者是抹個背,那個涼爽勁,一下子就讓人振奮了起來。大家再把西瓜扔進井水里泡一刻鐘,撈起來切開吃,汁水像是抹了一層甜霜,好吃又解渴。等吃到肚子發脹了,走路能聽見西瓜汁在胃里蕩來蕩去。打一個飽嗝,西瓜新長出來的藤蔓似乎迫不及待地要從嘴里伸出來。
祖母在老家種了一畦西瓜,個頭大了。祖母腸胃不好,吃不慣涼性的食物,看著偌大的西瓜被山里的小娃偷去,她干著急,再三打電話催我回去吃西瓜。我本來想街上的西瓜很便宜,回去一趟專門拿西瓜,是顧不上油錢的,已經拖了兩次。祖母這次生氣了,說地里就剩兩三個西瓜了,她種瓜辛辛苦苦,看我連瓜皮都沒舔到,心里不舒服。我拗不過,只好回家吃她種的西瓜。從街上到桔村有一段崎嶇的山路,我獨自開車不安心,正值周末,想著打電話喊阿諾和小杰一起去玩。出發的時候,阿諾來了。小杰卻沒來。阿諾說小杰打游戲脫不開身。我說,祖母家養了不少公雞,他不是喜歡看公雞嗎?可以去農村看個夠。阿諾說,沒關系,她帶了照相機,等會兒去多拍幾張。阿諾急不可待的樣子,似乎特別期待祖母家的公雞。
三一八國道上,樺樹成蔭,難得一眼青翠,心情也跟著躍動了起來。一路上,阿諾抱著手機按個不停,我問她眼疾好了一些沒有。
她簡單地回應,無大礙。
我提醒她,還是不要在車里看手機,路上顛簸傷眼睛。
她不以為然地說,沒事,帶了一瓶眼藥水,眼睛不舒服,隨手可以涂抹一點。
我說,你不是沒醫保嗎?
她一聽這話,趕緊放下了手機,望向窗外。過了一會兒,風景看膩了。阿諾問我,喜歡公雞嗎?
我不禁地笑了,為什么又是公雞?
阿諾說,你見過公雞昂首闊步地往前走嗎?左一腳,右一腳,你不覺得很威風凜凜,雄姿颯爽嗎!
我說,你是從哪兒學會這樣的成語?以我對你的了解,如果你形容公雞的話,你肯定會說,哦,這是一只公雞。你難道忘了,你的語文作文老是得不了分,八百字的作文寫不到八十字。
阿諾瞥了我一眼,她說她會的成語多得很。她現在每天早上起來,梳洗完畢,把家里打掃得干干凈凈的,然后和老公端坐在折疊椅上,通過微信群膜拜夸贊公雞。群里每一個人要贊美公雞至少十句,不能重復,而且要飽含深情,用最誠摯的心表達對公雞的感謝。
我踩了一腳剎車,詫異地望著阿諾,你在開玩笑吧?
阿諾見我的反應,可能已經習慣了,沒什么表情,反而自然地說:這有什么開不開玩笑的,事實就是事實,公雞難道不應該被感謝嗎!
我忽地不知道說什么,干脆歇息一下吧,于是將車開到了一塊平坦的路面。對面就是一望無際的青山,可以聽得見潺潺的溪流,卻看不見河溝。阿諾安靜地坐在一塊石頭上,望著這一片山水。你看,阿諾指給我看,山腰有一只白鷺,不,是一群白鷺。阿諾興奮地說,要是一群公雞在飛就好了。
能不能不提公雞!
不能!
阿諾說,自從那日之后,她一直思考小杰和公雞的事情。她感覺太不可思議了:公雞已經打亂了她的生活。她都沒有辦法專注于上班、打游戲這種簡單的生活節奏。于是她要反抗,決定去搞清楚公雞到底有什么魔力讓一個成年人淪陷。于是阿諾奪過小杰的手機,一張張翻著公雞的照片,仔細查看。那些照片大部是網友通過圖片編輯軟件制作的夸張效果,不是給公雞穿上滑稽的高跟鞋,就是幫公雞畫上奇怪的睫毛。阿諾心想:到底是一幫怎樣無聊的人干出這種無聊的事。她越看,肚子越窩著氣。突然,阿諾翻到了一張圖片,手顫抖了一下,圖片上是一只公雞落在池塘里,雞眼瞪得圓碌碌的,絕望地怕打翅膀,羽毛沾到水的那一剎那,公雞像是飛起來了,她把圖片放大,驚訝得直立起身子——那只雞的狀態和自己太相似了。正在這時,小杰湊了過來,他指著圖片說,你看這只公雞的羽毛多艷麗,羽毛豐厚象征著福氣,它是死不了的,甚至會飛起來。
阿諾回過頭,木訥地望著小杰。她想起第一次遇到小杰的網吧。那家網吧顧客不多,很清靜,環境也很整潔。去了兩三次之后,她就習慣待在那兒了。那天,她買泡面沒有帶現金,小杰碰巧在她的旁邊,順手幫她付了。阿諾連忙道謝。小杰只是笑著點頭。兩人就這樣搭上了話。阿諾一邊等著開水泡面,一邊聽小杰給她講游戲里的情節。那個時候,小杰也是這么溫柔地對她說話,說了很久很久。她早已不記得說話的內容,卻對小杰的表情記憶猶新。那一瞬間,她被觸動了。或許不是愛,或許就是愛,她管不了那么多,何況小杰長得像渣男。結婚之后,阿諾玩她的游戲,老公玩老公的游戲。雖然天天見面,但是說話的機會少了許多。她望著小杰認真地講著公雞圖片的亮點,似乎又找回了初識的親密。這時,她回過頭來再打量那些公雞圖片。那不單單是一張張圖片了,公雞仿佛都活了過來了,從圖片上跳了下來,在她面前表演各種滑稽的把戲。她忍俊不禁,原來公雞如此有趣。
阿諾本來還有所顧忌,后來上網一搜,發現像她這樣的人還真不少。她這才稍稍安了心,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于是更加大膽了。她突發奇想,成立了一個微信群,成員全都是迷戀公雞的網友。她訂了三條群規:一是群里只能發公雞圖片和贊美公雞的話;二是每天早晚至少贊美公雞十次;三是通過不懈努力爭取讓更多人喜愛公雞,違者會被踢出群。她還給微信群取了一個名字——公雞神甫,意思就是公雞是他們的上帝。她在愛好者論壇上發布介紹公雞神甫群的帖子,入群的網友不斷增加。之后的日子她雖然忙碌,心情卻變好了,精神愈發飽滿,干啥都不覺得累。很快阿諾被推舉成為公雞神甫的祭司。她被群里的網友需要和尊敬,這無疑是一件幸福而有意義的事。重要的是:小杰親近她了。
阿諾平淡地講完如同家里洗衣做飯那樣的平常事。她回過神,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我的頭皮頓時發麻,生怕她拉我入群,趕緊說,我很喜歡公雞,但是我不想被“傳教”。說到“傳教”,她撲哧地笑了,然后若有所思地說,你祖母家有荒地沒有?
我疑慮地望著她,要荒地干啥?
阿諾說,自己跟小杰商量了,準備建一個養雞場,養一群公雞,真實的公雞。
到了夏末,街上開始有人叫賣蓮蓬,價格偏貴,銷路并不好,賣了兩天就不見了蹤跡。時不時下一陣雨,氣溫也隨之降了下來。祖母讓我給她從淘寶上買一個手機殼,她用的是我之前換下的那個智能機,鎮上一個手機殼二十塊,她嫌貴,非要淘寶上九塊九的。我給她買了幾個,只不過快遞不送到村里,只能是我先收貨,再帶回去。
快遞小哥送來的時候,我發現他的三輪車的頂上綁著一個奇怪的盒子。我沒問是什么。快遞小哥見我好奇,主動說那是一尊黃檀木的佛陀造像,給寺廟送的快遞。
我驟然想起阿諾曾經對我提起過某位快遞小哥,但不知道是不是這位。我也不知咋的了,脫口而出,叫了一聲公雞。他怔住了,皺著眉頭望著我。我又叫了一聲公雞。他茅塞頓開,笑著問我是不是認識阿諾。
上次回老家吃西瓜,阿諾說她為了拍公雞的圖片,辭職了,有的時候她也很驚訝自己的變化。我說,這肯定是你自身的原因,你越是想要對某些事一探究竟,越是容易陷進去不能自拔。她辯解說,不是我的問題,這個世界本來就是這樣的。我搖頭。她見我不信,掏出手機,翻出公雞圖片,讓我去看一看那些公雞的圖片,能不能保證不會上癮。
我猶豫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上癮,但是我知道這不是一件好事。阿諾也知道這不是一件好事,她說現在過得舒適,她就覺得挺好的。那一趟吃西瓜之旅,我一直措辭嚴厲地反駁她的觀點。她明顯感覺到了我的抵制和不解。之后我們有一陣子沒有聯系了。
在確認我和阿諾是朋友關系之后,快遞小哥跟我說,那一片小區的快遞都是他派送。之前每天都要送阿諾的快遞,小到牙簽、指甲鉗、垃圾袋,大到衣柜、沙發、花架,她什么都在網上買。阿諾從來不去超市,盡管超市就在出租房對面。
我說我也是這樣的,什么東西都覺得網上買便宜。
快遞小哥一本正經地對我說,那說明你退化了,從人類退化成猴子,這句話是阿諾說的,但是阿諾認為人退化后不一定是猴子,說不定就是雞,雞可以兩條腿走路,這和人很像。
我笑著說,阿諾擔心的事可真多。
快遞小哥說,他挺佩服阿諾的。阿諾有一次見他為寺廟送造像,也打算弄一尊公雞的造像放在家里,為此專門跟著他去了一趟寺廟。阿諾見佛陀造像精美無比、熠熠生輝,她興奮得手舞足蹈,向和尚打聽造像是從來哪里弄來的。和尚說是緬甸。過幾天,她真的飛去了緬甸找師傅打造公雞的石像。師傅住在寺廟周邊的小樓里,她請了一個翻譯,前去一打聽,才知道師傅雕刻造像也有許多忌諱,其一就是不造畜生像,說是造了畜生像會一生不吉利。任憑阿諾怎樣懇求也沒用。她下定決心要帶一尊公雞像回去,于是想了一個辦法,把手機里的公雞圖片全打印了出來,師傅干活的時候,她就是舉起圖片給師傅看,過一會兒換一張,希望公雞能感動師傅,連續舉了一個月。果然,她得逞了。師傅妥協了,破例幫她雕了一尊小型的公雞石像。快遞小哥傲氣地說,那一尊公雞石像經瑞麗入關,行程四千公里,最后由他送到阿諾家的。阿諾家肯定有性別歧視,快遞小哥補充說,他們只提公雞,不提母雞以及其他的雞。
我問,阿諾要石像干什么。
快遞小哥說他見過那一尊石像,跟真的一模一樣,尾巴的羽毛都能豎起來。他剛想碰一下公雞,阿諾就嫌棄地拉回了他的手,把他趕了出去。后來,有幾次送快遞,他看到有一群人對著公雞石像跪拜叩首,嘴里還念著頌語,那聲音聽起來就像公雞在打鳴。
有這么邪乎?
快遞小哥說,那種場景他想笑也笑不出來,一群人靜靜地回過頭望著他,他只得將笑憋回去,對著石像端敬地鞠個躬。這還不算。阿諾想拉他入伙。每次送快遞,阿諾都會拿出一堆公雞圖片給他看,每天不看完五十張,就拒收快遞,還給差評。他受不了,只好每天看五十張公雞圖片。
看了有什么感覺。
快遞小哥說,剛開始覺得沒什么,后來覺得挺有趣的,主動要求看新的公雞圖片。看多了,似乎就形成了習慣。即使沒有阿諾的快遞,也想來看一看。他說,差點就加入了公雞神甫的群。據說那個群里每天有上百張公雞的圖片,還不重樣,這對他是個誘惑。
后來呢。
有一天,我送快遞給阿諾,怎么敲門都沒人應,打電話也沒人接,問房東,房東說阿諾搬走了,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兒。說也奇怪,自那之后,再也沒有阿諾的快遞了,如果今天不是你提一下,我還想不起這些事。
不到幾個月的時間,阿諾經歷過這么多事,讓人難以想象。我忽然有些不安和自責,不知道她此時過得怎樣,于是掏出手機,給她打了一個電話,顯示無人接聽。
快遞小哥說,那個電話他打了上百個,沒用的。
我驟然失落了。一些不好的事在我腦海里旋轉,假若我本著朋友情分,有力地介入這件事,也許有不同的結局。這時,我耳邊竟然響起了一聲公雞打鳴的叫聲。
快遞小哥想起了一件事。他說,有一次他去寺廟送快遞,和尚跟他說,阿諾之前來過。阿諾要與小杰離婚,阿諾想去鄉下租幾畝地,建一個農場,養公雞。和尚說,阿諾弄公雞石像瞞著她老公,她原本想給老公一個驚喜。等公雞石像擺好了,小杰見到之后,興奮地大叫,甚至要抱著公雞石像一起睡覺。后來,時間長了,小杰看那尊公雞石像越來越不順眼,圖片上的公雞是千姿百態的,而那只公雞一成不變的,看多了就看膩了,一見就招人煩。小杰勸說阿諾將公雞石像在網上賣掉。阿諾不干,為此與小杰大吵一架。小杰說她有病,中了邪,天天圍著一個石頭轉。阿諾氣得脖子伸得直直的,像是一只好斗的公雞,兇狠狠地對老公吼道,你天天看上百張公雞圖,那是中的什么邪?!
老公也不甘示弱,回懟道,他只是在手機上看公雞圖片,網絡上都是虛擬的,是假的,僅僅是娛樂而已。你倒好,搞個石頭擺在這里,天天拜,當是真的公雞,你連真真假假都分不清楚,你真有病!有閑工夫,去生個孩子呀!小杰說最后一句的時候,由于心虛,氣短了許多。他們從來沒有發生過那種關系,也許這就是小杰為什么沉迷雄壯的公雞。
生孩子還不如孵雞蛋,孵個公雞出來。阿諾氣得說不出話,她堅信世人看到的都是虛擬的假象,而她看到的是公雞才是最真實的,包括那只公雞雕像。虧了她認為小杰是最虔誠的公雞神甫,真看錯了人。阿諾也不愿多生口角,打開了手機,把小杰從公雞神甫的群里踢了出去。
快遞小哥說,他曾問和尚怎么看待公雞。
和尚搖了搖頭,說了兩個字,葷的。
這是個笑話,我想笑又笑不出來。快遞小哥從三輪車上拿下了一個小盒子,說這是阿諾的一個快遞,他以為阿諾會回來的,就幫她留著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干多久的快遞員,反正不是一輩子,讓我先拿著快遞,等阿諾回來了再轉交給她。我想了想,也沒什么不妥,正準備伸手過去接的時候,快遞盒子的包裝膠帶松了,里面的東西咚的一聲掉了下來了。
我撿起來一看,是一部手機,阿諾之前用過的,手機的背面貼著那一張溺水公雞的圖片。
責任編輯 許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