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紅樓夢》中作者設置癩頭和尚與跛足道人兩個“不起眼”的“小人物”,可謂是匠心獨特,顯現出作者過人的敘事技巧。作者以此二者作為敘述視角,既可以靈活地總覽全局,又可以以故事中人物的身份預知故事發展;同時,作者設置這樣一個可以控制并轉換現實與夢幻空間的敘述者,這一構思是文本對作者創作意圖的一種無聲的回應。
關鍵詞:《紅樓夢》 敘述視角 癩頭和尚 跛足道人 空間轉換 暗合文心
曹雪芹在人物塑造方面造詣頗深?!都t樓夢》中大大小小一共出現四百多個人物,從小廝到王爺,從村媼到太君,從婢女到小姐,各色人物一應俱全。在紛繁的形象群體中,有兩個并不十分奪目的人物,甚至經常被人們漠然忽視,即癩頭和尚與跛足道人。因此,學者對僧道二人關注甚少。曾定光則從文學審美的角度來審視通過兩者形象的象征意象與朦朧美感闡明《紅樓夢》世界的真正主宰者。a李汝認為癩頭和尚與跛足道人是《紅樓夢》中諸多人物命運的主宰者,曹雪芹在兩者身上寄托著對佛道能夠拯救社會的希望。b
從敘事藝術的角度來看,曹雪芹在創作過程中塑造這兩個藝術形象,雖然施之筆墨甚少,但是用意頗深。癩頭和尚與跛足道人是作者在作品中精心安排的獨特敘事視角,兩者的出現與隱遁是《紅樓夢》中空間轉換的操縱桿;同時作者對僧道二人的安排布置,其用心在于:暗合文心。僧道兩者本身暗含著一定的寓意,進一步講,作者在這兩者身上所做的布置不僅是簡單的敘事構思,更是一種表達創作意圖的敘事策略。兩個“不起眼”的人物可謂是作者營造亦真亦幻境界的神來之筆。
一、僧道形象及其形象寓意
(一)僧道形象:入于凡塵之中而超乎世俗之外
癩頭和尚與跛足道人,一僧一道,本是骨格非凡,風神迥異,一副仙形道體。即至凡間,以另一副模樣出現。《紅樓夢》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中,僧道第一次出現在世人面前,便以身體殘缺的形象與讀者見面:僧人癩頭跣足,道人跛足蓬頭;在第二十五回中,作者采用詩句形式,插入對二者的具體形象描述:和尚“鼻如懸膽兩眉長,目似明星蓄寶光,破衲芒鞋無住跡,腌臜更有滿頭瘡”,道人“一足高來一足低,渾身帶水又拖泥。相逢若問家何處,卻在蓬萊弱水西”c。兩人形態丑陋,舉止瘋瘋癲癲,卻能談笑風生,瀟灑自如。雖然其貌不揚,但是心境依然云卷云舒,從容自在。
無論是相貌形態,還是生活經歷,僧道二者都與整個紅樓世界的紛紛擾擾截然不同?!都t樓夢》主要塑造了賈寶玉和金陵十二金釵等人物形象,筆觸細膩地描寫其貌容風姿。如:賈寶玉神采俊逸,風度翩翩,“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瞋視而有情”d;林黛玉風流裊娜,“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e;薛寶釵明艷嫵媚,“生得肌骨瑩潤,舉止嫻雅”f,“臉若銀盤,眼如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g;迎春“肌膚微豐,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探春“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采精華,見之忘俗”h;王熙鳳“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起笑先聞”i;史湘云“蜂腰猿背,鶴勢螂形”j;妙玉“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 1。這些人物與僧道兩者的丑相陋貌相比,皆天生麗質,資色超凡。但是卻終究未能逃脫“自古紅顏薄命”的讖語。雖容貌姣好,體態端莊,然而其生命樣態卻與之成天壤之別。
眾人生命結局各異,但是殊途同歸,都籠罩著濃郁的悲劇氛圍。林黛玉怯弱多病,多愁善感,終淚盡而亡;元春不得壽終,榮辱無定;探春嘗盡骨肉分離之苦;湘云父母雙亡,晚景孤凄;妙玉高潔,世俗難容;迎春婚后生活多艱;王熙鳳被聰明所累,終究是枉費半世的操勞。僧道瀟灑自在,不為窮愁世事所羈絆。與之相比,《紅樓夢》中“主要人物”則是生命短逝,為憂愁病痛所折磨,不祥而終。
相比之下,僧道二人出于仙界而入于紅塵,入乎紅塵而又超乎其外。攜帶通靈寶玉入塵世,其任務是度化寶玉——補天之石,使其“復還本質”,點化超度那些為情事所困之人。僧道以旁觀者的身份審視紛擾的塵事,紅塵中的樂享都只是瞬息,樂極而后生悲。這種超越世俗的眼光,并非人皆有之,多數人是緊趕著往里闖,想要體驗一下富貴場、溫柔鄉的“樂道”。對此執念,縱然僧道表示無奈,也只好由他們而去。在歷盡磨難之后,最終能夠歸于佛道清空無為世界的人少之又少。
(二)形象寓意
僧道二者的形象本身暗含著極大的反諷意味。作者寓兩種截然不同的生命追求和生命樣態于美丑之間,使小說中主要人物與次要人物之間形成鮮明的視覺對照,從而引起讀者的深層思考。僧道本質超凡,卻寄之以一副丑陋不堪的皮囊,又恰以微乎其微的“跑龍套”身份閃現于小說之中。這與小說中的主要人物賈寶玉以及十二金釵的靡顏膩理、錦衣玉食暗中形成一種對比。外表的浮華不過是障眼法,深層次的本質掩藏在或丑陋或美麗的外表之下。身處于富貴榮華之中,醉生夢死的生活只不過是過眼云煙,現實中也會遇到痛苦和煩惱。僧道二者雖然形體丑陋,但是心性超脫自然,不為外物所羈絆。這充分體現了作者對現實人生的深刻思考。不論是編織這樣一個偌大的紅樓世界,抑或是揭露一切不過是過眼云煙的清空體悟,僧道二人的形象變幻以及與世間審美體驗的差距,都是對“太虛幻”的體現。“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2,正是在這種看似悖謬實則真實的主要人物與次要人物命運結局倒置的形式之下寄寓強烈的諷刺之意,蘊含著作者對人生的深刻思考。
在這種特定的敘述情境中,兩個“渺小”人物形象本身的寓意與曹雪芹對人生的辯證思考暗合。
二、獨特的敘述視角及其形式寓意
關于癩頭和尚和跛足道人這兩個藝術形象的塑造,曹雪芹十分吝惜筆墨,只是三言兩語略而過之,并不多加贅飾。作者有時甚至故意讓這兩個人物長時間淡出讀者的視野,但正是這樣兩個備受忽略的“小人物”,真正體現了作者熟練老成的敘述技巧。
表面上,作者選擇塑造一僧一道這樣兩個可有可無的形象,看似漫不經心,卻是用意深遠。以往小說中說書藝術的痕跡已經明顯褪去,《紅樓夢》中體現更多的則是文人創作的韻味。較之于以往章回小說的敘述方式,《紅樓夢》中作者本人的敘述口吻削弱了許多。作者只是在每章回首尾運用“列位看官”“要知端的”“話說”這類說書式的敘述標記,以暗示其本人的敘述存在。除此之外,就很少能在文本中找到“說書人”的身影。曹雪芹更多的是將敘述故事的任務交給文本中的隱含作者,巧妙地為故事中不起眼的人物冠以敘述者的身份,以此代替突兀在小說文本之中又置身于故事之外的“說書人”的角色,從而使作者本人退到了故事幕后。如此,既能擺脫章回小說既有的模式,又能在小說中安插一個視角較為靈活的“講故事人”,既有效縮短了敘述者與故事情境之間的距離感,又拓寬了敘述視角的觀察范圍,同時也為讀者時時點明故事發展的主線條,即寶玉投身紅塵后一步步如夢方醒的心路歷程。這種敘述結構的巧妙安排,可謂獨具匠心。
(一)獨特的敘述視角
作者通過設立癩頭和尚與跛足道人這樣一個靈活多變的敘述視角,以其在故事中忽隱忽現的獨特存在方式,穿針引線,編織出賈府的興衰際遇。雖然和尚與道人缺席很多故事情節,但是作為整個故事的線索人物之一,利用其神秘而又特殊的身份,一直在故事的某個角落里,暗暗窺視著故事中一切人物事情的發展動態。在開始講紅樓世界之前,作者以第一人稱的敘述口吻,對故事做了一些簡要介紹,兜兜轉轉,最終還是由作者本人以一句“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書云”開啟講故事模式。! 3但是此后作者順勢將敘述故事的使命甩手轉給了僧人和道人。“只聽道人問道:‘你攜了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現有一段風流公案正該了結,這一干風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機會,就將此物夾帶于中,使他去經歷經歷?!保?4交代出主人公賈寶玉與林黛玉的前世姻緣,繼而為講述兩者的今生故事做好鋪墊。
后來在整個故事發展進程中,癩頭和尚與跛足道人以追蹤賈寶玉、林黛玉等人的生活行跡為線索,串聯起許多賈府其他現實生活的花絮,還不時增加一些夢幻的片段。例如:“甄士隱夢幻識通靈”、寶玉“游幻境”、鳳姐夢遇秦可卿指點等情節插曲,兩個人物時隱時現,給賈府這場紅樓之夢增添了一層朦朧縹緲的神秘色彩。據個人統計,僧道兩人先后在故事中一共出現十一次:
1.第一回:癩頭和尚、跛足道人攜帶“通靈寶玉”轉世紅塵。
2.第二回:甄士隱夢中見到癩頭和尚與跛足道人,欲細看通靈寶玉,僧道二人已經飄然而逝。
3.第二回:甄士隱夢醒,懷抱英蓮,遇到癩頭和尚,癩頭和尚一陣“癲癇”之語。甄士隱不以為然。
4.第二回:葫蘆廟炸供失火,殃及鄰墻甄士隱家,失女之痛、喪家之悲,重重打擊下夫妻二人疾病纏身,又寄居籬下,備受屈辱。癩頭和尚度其出家。
5.第十二回:跛足道人用風月寶鑒為賈瑞治療淫邪之病。
6.第十二回:跛足道人救“風月鑒”而去。
7.第二十五回:王熙鳳和賈寶玉中魘魔,癩頭和尚和跛足道人為寶玉持誦。
8.第六十七回:尤三姐自刎,柳湘蓮跟隨跛足道人出家。
9—11.第一百一十七、一百一十九、一百二十回:點度賈寶玉出家(三次)。
另外,還通過林黛玉、薛寶釵、鶯兒之口,三次提及癩頭和尚以及寶玉囈語中罵僧道二人一次。
1.第三回:癩頭和尚欲度林黛玉出家,其父母不肯。故警告家人:不要見外親族人,便可躲過劫難。
2.第七回:薛寶釵向周瑞家透漏:冷香丸藥方是一個癩頭和尚給的。
3.第八回:借鶯兒之口道出寶釵金項圈字的由來,即癩頭和尚所給:“不舍不棄;芳齡永繼”,正好和賈寶玉的通靈寶玉上篆刻的八個字互成讖語:“莫失莫忘,仙壽永昌?!?/p>
4.第三十六回:寶玉夢囈:“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良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
兩位仙人出現次數只有十五次,每次露面都是救人度人。僧道二人先后所接觸人物的命運本是毫不相干,但是冥冥之中有一把推手,將這些人物聯系在一起,形成一張巨大的關系網,彼此的命運從此變得息息相關。小說中三個主要人物賈寶玉、林黛玉和薛寶釵三人的姻緣關系,正是因為僧道的暗箱操作而糾纏在一起的。雖說是命中注定,但實際上故事情節發展的具體推動者與掌控者是僧道二人。“想這一干人入世,其情癡色鬼、賢愚不肖者,悉與前人傳述不同”! 5 。顯然,二人是在已預知后事的前提下,下界超度這些人。以至于后來警幻仙子夢中規引寶玉入正、寶釵與寶玉的金玉良緣以及寶玉黛玉之間的木石姻緣等諸多復雜的人際關系,皆是在僧道二人的操縱之下促成的。
尤其是對于賈寶玉的生命走向而言,從熱衷追求塵世樂享到最后歸真返璞,僧道二人可謂是步步為營,一步步地將賈寶玉規引入正。賈寶玉所經歷的事情與變故沒有超出僧道二人的控制。如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姊弟逢五鬼 紅樓夢通靈遇雙真”中,僧道二人為寶玉持誦。首先喚之以“寶玉”往昔之通靈本質,又以今番經歷指點迷心。自此以后,賈寶玉內心一次次受到現實沖擊,感受到離散是非之苦,最終豁悟,復歸本質。寶玉覺悟的過程中,僧道二人起到仙人指路的作用。在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隱詳說太虛情 賈雨村歸結紅樓夢”中,僧道二人收緣結果,將寶玉放還女媧補天煉石之處,此后便各自云游而去。僧道二者出現于自故事伊始之時(寶玉下凡歷劫)與故事終結之處(一切情緣孽債了結),加之以經?,F身于故事進展過程之中,因此僧道二者這條敘事線索貫穿小說始終。
就敘事層面而言,僧道二人是作者安插在文本中的隱藏敘述視角,暗中推動情節的發展動向。從攜寶玉入凡塵,至寶玉經歷金陵十二釵的離別、生死、憂患以及賈府興衰過程,最后到寶玉返璞歸真,以寶玉的性格發展、命運變化為情節發展主線,整個過程中連帶著許多事情,構成紅樓世界。僧道特意安排,任由賈寶玉經歷所有塵俗是非,最后在現實的催化下,促成寶玉一步步醒悟。僧道二人不時地出現在故事中,協助作者在復雜的情節發展線索中始終突顯出故事的主要發展線索,即寶玉復歸本質的過程,以便更好地表達作者對現實人生的深刻思考。
(二)敘述視角的深層寓意
僧道既可以作為度化世俗之人的使者,置身故事之中,又可以以旁觀者的身份,置身事外,目睹紅塵的風月情事。兩者以第三人稱敘述視角打量故事中的人與事。憑借這種敘述視角的優勢,一僧一道跳脫故事之外,不受視野限制,為當局者點破迷津。同時作者在運用這種敘述視角時,故意有所寓托,使客觀直視的敘述手法具有一定的隱含意義,并配合作者在文中埋下的其他思想暗示,共同指向深層次的寓意。
讀者根據作者在文中設下的隱含作者(癩頭和尚與跛足道人)的語言與行為,能夠更好地領悟作者的真正創作用意。關于現實生活,曹雪芹則表現出一種極為矛盾的態度。在作品中,通過僧道二者點化眾人的方法來看,曹雪芹既流露出對現實生活的肯定,同時,又表現出一定程度上對現實的否定?!都t樓夢》以金陵十二釵與賈寶玉之間復雜的關系為綱目,述盡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其中隱含著作者在一定程度上對現實的肯定。過程中,癩頭和尚與跛足道人點撥許多人,如:通靈寶玉本性靈已通,決意下凡歷劫,體驗人間樂享,歷盡人間種種滋味后方知斷絕塵緣;林黛玉本是絳珠仙子,為還神瑛侍者灌溉之情,整日以淚洗面,憂愁不斷。甄士隱、賈寶玉、林黛玉、賈瑞等,都受到僧道的點化和救助,但是沒有一個人物立即采納勸誡。面對寶玉、林黛玉、薛寶釵等其他人物的癡迷不悟,僧道只能采取以現實生活教育人的策略,逐漸催化其心中執念。但是嘗盡心酸苦楚后,能夠達到心念通透的人只有甄士隱、寶玉、鴛鴦、柳湘蓮等,多數人還是對紅塵眷戀不舍。雖然這種以現實勸化眾生的方式常常無濟于事,但是作者還是安排僧道二人以現實點度眾人。這體現出作者對現實生活的肯定與向往。與此同時,作者筆下所塑造的人物結局卻是令人望而發怵,受點化的人物中最終只有極個別的人得到超脫。這種比例的極大反差,從另一個角度委婉地流露出作者的茫然不知所從。
作者以僧道二人為視角,既可以參與故事之中,捕捉主人公的具體境況,控制人物命運的發展改變,又可以俯瞰全局,透漏出一些局外信息。這種采用全景敘述模式的寫作手法,不僅勾勒出世間百態,同時透漏出作者對現實人生的種種思考:一方面,在認知層面作者表現出對現實生活的矛盾與迷茫;另一方面,作者清楚地認識到人們心中的重重執念,現實并不能將其一擊而潰,雖然苦惱憂愁,但是人們還是看不清事物的本質,抵制不住現世樂享的誘惑,依然是慌慌張張擠進“紅樓夢世界”。曹雪芹對于后者的認識尤為深刻。因此,作者安排僧道二人點化眾人,以二者之視角,衡量眾人對凡塵俗世的貪戀,以受點化之人數大小比例的反差,體現作者的迷茫。
三、敘事空間的轉換:暗合“文心”
中國明清小說“極講究‘空間性的布局”! 6。曹雪芹靈活運用空間的轉換,使其成為小說敘述故事的一條客觀的敘述線索,推動故事情節的發展變化。曹雪芹在創作過程中特別注重《紅樓夢》中的空間布局。閱讀過程中,我們對大觀園中的“山石樹木,樓閣房屋,遠近疏密”有著強烈的空間方位的感知,這有賴于作者對空間的精準把握和精心安排。! 7作者將繪畫的手法運用在小說空間布局上,成功打造出一個三維立體空間?!按笥^園的空間布局,為《紅樓夢》設定了一個特定的空間環境。怡紅院、瀟湘館、梨香院、稻香村、櫳翠庵等的布置,在小說的每一步發展中都有空間上的意義。沒有這樣一幅空間圖藏在胸中,讀者在閱讀《紅樓夢》的時候,就會在情節中迷失方向”! 8。曹雪芹對空間的把握不僅僅止于對景物樓閣的布置上,他對空間轉換的設置更是別出心裁,移步換景,一處景一場境。大觀園試才、榮國府慶元宵、蜂腰橋傳心事、瀟湘館發幽情、滴翠亭撲蝶、絳蕓軒繡鴛鴦、梨香院定情、秋爽齋結詩社、蘅蕪苑擬詩題、櫳翠庵品茶、怡紅院遭“蝗蟲”,等等,空間的轉換在很大程度上起到了推動情節發展的作用。
曹雪芹對敘事空間藝術的掌握可謂駕輕就熟,不僅對現實空間布局把握得非常準確,而且更擅長操控現實空間與夢幻空間即“非現實空間”的重疊轉換。! 9作者借助癩頭和尚與跛足道人兩個人物形象,穿梭于故事之中,使故事場景往返于現實與夢幻之間。第一回中甄士隱夢遇一僧一道、“通靈寶玉”以及“太虛幻境”。忽然間夢醒,回到現實中恰又遇到癩頭和尚與跛足道人,欲問來歷,僧道已不見蹤影。這種虛與實的轉換,營造出一種是夢非夢、是幻非幻的朦朧感。
講到僧道二人對現實與夢幻轉換的操縱,警幻仙子是一個不可或缺的輔助角色,其作用主要是輔助配合僧道完成現實與夢幻的交替出現,實現對文心的完整表達。第五回中,僧道二人安排警幻仙子規勸寶玉,帶領寶玉夢游幻境,“惚惚的睡去,猶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蕩蕩,隨了秦氏,至一所在”@ 0。雖然警幻仙子自稱受寧榮二公之托,“醉以靈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又許之以可卿,使之領略仙閨幻境之風光,令其“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間,委身于經濟之道”@ 1。但實則是警幻仙子受命與癩頭和尚和跛足道人的交割此事。從僧道口中引出警幻仙子,從而在寶玉夢境之中第二次提及“太虛幻境”,由此引出之后故事中人物的最終歸宿,即“太虛幻境”。在第十三回中,秦可卿(即警幻仙子的妹妹)夢中為王熙鳳指點迷津,同時也透漏出賈府的興衰之跡。警幻仙子作為僧道二人駕馭現實與夢幻空間轉換的配合者,多次出現在人物睡夢之中,賈寶玉、王熙鳳、鴛鴦等人都曾于夢中受到警幻仙子或者是秦可卿的指點。
在僧道二人的掌控之下,警幻仙子多次出入于人物夢境之中。癩頭和尚與跛足道人則出入于現實之中。在第六十六回“情小妹恥情歸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門”中,殉情的尤三姐向柳湘蓮道別,并說明自己“奉警幻仙子之命,前往太虛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后“湘蓮警覺,似夢非夢,睜眼看時,那里有薛家小童,也非新室,竟是一座破廟,旁邊坐著一個跏腿道士捕虱”。夢里警幻仙子,夢外和尚道人。這種形式安排,給人以虛實相間之感。然而,這種感覺最終還是落定于真實之上,和尚道人依舊是兩種空間的駕馭者。
作者設置夢幻與現實相迭,以此實現對小說創作意圖的始終呼應?!靶≌f作為虛構的敘事藝術,它不是反映性和再現性地完成對現實世界的真理性表達,而是通過虛構、想象甚至幻想、夢境去掌握現實……完成具有審美性和超越性的表達”@ 2。小說開始時作者對著書立意的交代:“此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僧道二人掌控的非現實空間正是對這一文心的回應,以便更完整地反觀現實。@ 3僧道二人憑借自帶神秘性的特殊身份,使故事發展介乎夢幻與現實之間。這是作者創造僧道二人的另一妙處:在文本中設置的對文心的一種無聲的呼應。《紅樓夢》中虛幻世界與現實世界的空間轉換、真與假的變通暗合的過程就是撥開表面見本質的過程。《紅樓夢》中描寫的現實世界復雜紛亂,從榮寧二府到鄉下農家,從琴棋書畫茶花到柴米油鹽醬醋,紛雜的紅塵人間彌漫著愛恨情仇貪嗔癡。例如:現實空間中,賈寶玉享受的浮華奢靡只是一時虛幻,終究萬事歸空。相反,非現實空間中的一切幻象卻都成了現實。例如:第五回寶玉游幻境所見“十二金釵正冊”與所聞十二支《紅樓夢》曲子,成為整個故事發展、人物性格發展變化、命運歸宿的讖語?!凹僮髡鏁r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這正反映了作者對人生的深刻思考與認識。@ 4毋庸置疑,夢幻與現實兩種空間的繁復周密的轉換,從敘述結構形式上,對文心的表述起著極大的推動作用。
四、結語
小角色背負大使命。癩頭和尚與跛足道人,兩個不起眼的“小角色”,作者卻賦予他們推動故事發展的重要使命。作者精巧構思讓兩個“小角色”成為《紅樓夢》中的神來之筆,成為不可或缺的情節樞紐,這種漫不經心的安排則在最大限度上顯現出作者在敘事方面的造詣。
a 曾定光:《“雙真”形象的象征意蘊和朦朧美——〈紅樓夢〉癩頭和尚、跛足道人形象淺析》,《臨滄教育學院學報》2006年第4期。
b 李汝:《 從〈紅樓夢〉中跛足道人及癩頭和尚的形象看曹雪芹的佛道救世思想 》,《紅樓縱談——2012年貴州省社會科學學術年會第二十二分會場暨貴州省〈紅樓夢〉研究學會會議論文集》,2012年。
cdefghijklmnoqt@ 1 @ 3 x〔清〕 曹雪芹:《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346頁,第48頁,第49頁,第63頁,第389頁,第38頁,第40頁,第661—662頁,第83頁,第10頁,第7頁,第7—8頁,第9頁,第569頁,第71頁,第87頁,第2頁,第10頁。
p! 8浦安迪:《中國敘事學》,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85頁,第87頁。
s@ 2計文君:《論〈紅樓夢〉的空間建構》,《紅樓夢學刊》2013年第5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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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萬娜,曲阜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編 輯: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