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濤 陳曉翠
摘 要: 諷刺藝術手法既荒誕又深刻,將諷刺藝術手法運用到小說的創作中,賦予小說情節與人物更深層次的意義,使人們對當下現實社會產生更深層次的理解與認識。在中國20世紀30年代和40年代的諷刺藝術小說中,老舍與錢鍾書的諷刺藝術最具代表性,其中錢鍾書《圍城》與老舍《四世同堂》都是在日本侵略中國的大背景下創作的,作者通過各自不同的個性特征與藝術創作風格,使《圍城》與《四世同堂》從不同角度反映了當時的社會風貌。
關鍵詞:《圍城》 《四世同堂》 諷刺藝術
老舍的《四世同堂》是抗戰時期具有代表性的長篇小說,描寫了從“七七事變”到1945年日本無條件投降的這八年期間,北京小羊圈胡同里以“四世同堂”的祁家為中心的十幾戶人家的人生遭際以及他們苦難的生活。老舍通過不同的人物形象刻畫了當時社會下的市民階層形象以及日常生活,將個人諷刺觀融入人物語言、心理描寫等方面,賦予了人物更鮮明的特點。錢鍾書的長篇著作 《圍城》 也是一部極具諷刺藝術的多重意蘊小說,具有鮮明的諷刺藝術色彩,它是對抗戰背景下知識分子群體的刻畫,錢鍾書同樣也是用個人獨特的諷刺觀來刻畫每一個人物形象。本文嘗試從兩部小說中對比老舍與錢鍾書不同的諷刺觀。
老舍擅長利用幽默諷刺藝術批判市民的國民性,《四世同堂》通過當時的時代背景,刻畫了四十一位不同的人物,每個人物都有其特有的性格特點,塑造的是當時社會環境下產生的具有代表性的人物。錢鍾書的《圍城》用一種看似調侃的語調述說了知識分子群體的人生悲劇,被譽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一部獨具風格的諷刺小說。兩部作品由于作者不同的文學價值觀和寫作風格,呈現出不同的藝術效果和特點。在諷刺藝術的創作中各有千秋,值得我們對比研究學習。
一、 諷刺視角不同
《圍城》與《四世同堂》采用不同的諷刺視角講述故事,刻畫人物。一種是作者以旁觀者的角度,理性審視故事情節和人物形象,仿佛置身事外;而另一種則是作者融入主觀思想,采用主觀說明的敘事方式敘述故事,是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兩種不同的視角使讀者在閱讀時有不一樣的感受和體悟。
(一)《圍城》——外在式諷刺視角 錢鍾書是一位中外文學史學養精深的學者作家,他在《圍城》小說作品的序言里說:
在這本書里,我想寫現代中國某一部分社會、某一人物。 a
可見,他在創作構思《圍城》這部小說時看到了當時知識分子這一群體,因此對當時背景下的知識分子群體形象進行刻畫。這群現代知識分子不同于五四時期的知識分子,他們沒有五四時期知識分子的昂揚斗志,不致力于為國爭光,不考慮時事政治,只為“名”“利”“情”而爭斗,將人性的特點展現得淋漓盡致。
《圍城》中錢鍾書圍繞方鴻漸刻畫了一群形形色色的知識分子,他們出國留學,歸國謀求出路,身份屬于上流社會,但卻沒有上流社會的經濟條件,因此在生活上狗茍蠅營。生存在這樣的時代里,錢鍾書看到了現代知識分子的可悲、可憎、可笑、可憐之處,并對他們灰色的人性進行諷刺調侃。在《圍城》中,敘述者的主體意識突出,他有淵博的知識,對自然、歷史、社會、中外古今無所不知,善于利用一切機會,嘲弄挖苦人物、闡發哲思以及表達對社會深層的反思。錢鍾書以一種置身事外的旁觀者角度審視蕓蕓眾生,用理性的角度去看待每件事物與每個人物,仿佛是站在圍墻之上,審視“圍城”內外的人與事,特別是這些西式知識分子在抗戰時期的眾生相。在作品中,敘述者用理性眼光冷靜看待這些人的生活,不論是方鴻漸的自欺欺人與無能,還是孫柔嘉的工于心計,作者都是以旁觀者的角度來審視,同時這種方式也決定了他無所不知的外在式諷刺視角。
作者在敘述時往往是避開主人公,直接與讀者進行對話。作者在敘述人物時用犀利、辛辣的語言去諷刺挖苦這些知識分子的卑瑣、迂腐、虛偽、無聊。在作品中,有買假文憑回國而陷入彷徨失落的方鴻漸,更可笑的是他用柏拉圖《理想國》、孔子、孟子之事來辯護安慰自己買假文憑回國“交差”;有高傲自滿最后販賣私貨的留法女博士蘇文紈;有表面小鳥依人、溫婉淑良,實際工于心計的孫柔嘉;有外形木訥、內心齷齪,存有私心的假洋博士韓學愈;有表面道貌岸然,實際男盜女娼、販賣藥材、勾搭妓女的市儈教授李梅亭;有敦實憨厚、實為豎子俗物的“新古典主義”詩人曹元朗;有撒謊老練、作假超真、酒色之徒的偽君子高松年……形形色色的人物在《圍城》中應有盡有,作者對這些人物的刻畫確實達到了作者想要寫出某一類“具有無毛兩足動物的基本根性” b的目的,并且作者運用諷刺藝術的筆鋒直接刺向諷刺對象的本質,揭露他們自私、虛偽的丑處以及他們對待人生的態度。作者這種外在式諷刺視角,必然會使作品中出現大量的諷刺性議論,例如文中對鮑小姐衣著暴露的議論:
“蘇小姐覺得鮑小姐赤身露體,傷害及中國國體”。“又有人叫她‘真理,因為據說‘真理是赤裸裸的。鮑小姐并未一絲不掛,所以他們修正為‘局部真理。” c
對鮑小姐衣著暴露的事情上升到了當時傳統理念轉化過程中盛行的議論,即女子無才便是德,等等。作者站在“圍城”之上,笑看這蕓蕓眾生,諷刺對象內在精神的丑陋,嘲諷對象的荒謬和偽善,客觀理性地諷刺知識分子和社會現象。
(二) 《四世同堂》——內在式諷刺視角 老舍是一位關注底層市民性格和命運的貧民作家,在《四世同堂》中構建了一個“市民世界”,他的諷刺藝術集中在對市民的國民性的書寫和劣根性的批判上。老舍生長在北京的小巷胡同,他從小在底層市民中生活,很早就體會到了市民階層的疾苦與劣根性,也明白市民痛苦與劣根性的根本原因,所以他將自己的思想感情融入作品中。《四世同堂》是從老舍自己的生平閱歷出發,通過對作品中人物的塑造,表現出自己對社會生活的愛與憎。從小成長在北京的他,體會到了北京生活的不易,更是對底層人民的苦難與屈辱感同身受。因而在作品中,他諷刺和暴露了北京人民受到日本侵華后的種種人生遭際,同時也像是在敘述自己痛苦的經歷。
在《四世同堂》這部作品中不難發現,老舍與作品中的眾人物同悲苦共命運。這種融入主觀思想,采用主觀說明的敘事方式和深入作品中的審視態度,決定了老舍采取的內在式諷刺視角。老舍將自己的經歷與作品緊密相連,他與夫人胡絜青結婚后一直過著顛沛流離、同舟共濟的生活。1937年11月是抗日救亡的非常時期,胡絜青主動擔負起家庭生活的重任,支持老舍出走,表現出了在危急時刻顧全大局、識大體的寬廣胸懷。1938年秋天,胡絜青獨自帶著子女回到北京,隱姓埋名,孝敬婆母,撫養兒女,過了一段艱苦的時日。胡絜青的經歷與老舍筆下祁瑞宣的人物形象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同樣都是在危急時刻懂得深明大義,承擔著家庭的重擔。可見,老舍是將自己的生命體驗融入作品中,與主人公幾乎融為一體,表達著自己的感情,同時在人物性格特點、故事情節、字里行間中都能明顯地感受到作家的控訴與吶喊。
老舍的內在式諷刺視角必定會使作品中出現大量的人物心理描寫,這樣的寫作手法可以描寫出人物的思想活動,同時也能反映人物的性格特點,展示人物的內心世界,更能表達人物處在亂世的無奈之情,同時也展現了作家融入作品中的豐富而復雜的思想感情。《四世同堂》里對祁瑞宣的心理描寫有很多,通過對他的心理多方面多角度的描寫展示出他內心的矛盾復雜、徘徊不定、顧前想后,表現了他軟弱的性格和新舊思想沖突的矛盾。祁瑞宣身為祁家的長孫,他面對祁瑞豐的無所事事與祁瑞全想要奔走為國出力的堅決態度,只能主動承擔起家里的重擔,并受著傳統禮教思想的影響,不愿意拋棄家庭離開北京,但為了抗戰的勝利他堅決果斷地護送祁瑞全離開,他想要像弟弟一樣不顧一切出走報國,卻又放不下家庭的重擔,展現了祁瑞宣既不愿意違心地活著,又不得已的矛盾心理。作品中還有祁老太爺面對世事變遷的困苦、祁天佑自殺時屈辱的心情、祁瑞全離家時的依戀等大量的心理描寫,老舍透過細致的心理描寫,寫出了人物的性格特點以及對世態變遷的無奈,暴露了國民的痛苦與弱點,同時他也融入了自己的感情,在心理上給予他們深深的同情。
二、諷刺手法不同
《圍城》的諷刺藝術手法多樣,其中的辛辣、戲謔、嘲弄、犀利的諷刺風格直接體現在其文中絕妙的諷刺語言中,語句的安排,采用夸張、比喻、象征等修辭手法以及調侃式、漫畫式勾勒的行文等多種寫作手法。作者擅于探索人物的內心世界,透視人物言行舉止的心理發展。漫畫式人物勾勒用樣貌五官取笑人物,使其具有幽默性和諷刺性,通過樣貌令其人物形神畢露,還未見其人其行,便已看出人物的性格特點和作者想要表達的情感態度。
《四世同堂》中同樣運用了犀利、精辟、含蓄的諷刺藝術手法,在辛辣俏皮的幽默、豐富多彩的比喻和夸張中體現人物形象特點,但作品中更具有特色的是地道的北京方言,通過運用北京口語,使淪陷的北京小羊圈胡同為中心的人物形象更加鮮明,給平易的文字增添了一些親切、新鮮、活潑。語言中地道的北京味兒使人物的語言藝術立體化、地方化、個性化,更能貼近老舍筆下的社會底層市民階級的形象。
(一)《圍城》中比喻的運用 《圍城》中諷刺手法的獨特之處是文中出現別具一格的比喻手法。比喻手法大量的運用既使人不禁發笑,同時又引人深思,給人深刻的道理。
一個人的缺點正像猴子的尾巴,猴子蹲在地面的時候,尾巴是看不見的,直到他向樹上爬,就把后部供大眾瞻仰,可是這紅臀長尾巴本來就有,并非地位爬高了的新標識。d
將高松年任職校長職位后行為舉止的缺陷比喻成猴子爬樹露出供人嘲笑的紅臀長尾巴,這樣的比喻具有幽默感,引人哈哈一笑,同時也是對高松年爬上校長職位后就顯露的險惡本性進行徹底的挖苦和諷刺。再比如方鴻漸一行人在去三閭大學的路途中坐汽車的情形。
這輛車久歷風塵,該慶古稀高壽,可是抗戰時期,未便退休。機器是沒有脾氣比癖性的,而這輛車倚老賣老,修煉成桀驁不馴、怪癖難測的性格,有時標勁像大官僚,有時別扭像小女郎,汽車夫那些粗人休想駕馭了解……它生氣不肯走了,汽車夫只好下車,向車頭疏通了好一會,在路旁拾了一團爛泥,請它享用,它喝了酒似的,欹斜搖擺地緩行著。e
作者將老舊的汽車比喻成擺架子的大官僚、鬧別扭的小女郎,既把汽車的破舊展現得淋漓盡致,又把官僚和女郎的丑態表現得入木三分,嬉笑怒罵的口吻引人深思,同時還表達了作者憤世嫉俗的感情。
作品中還有一個特點,作者不僅僅是運用諷刺性的比喻,他還去點評這樣的比喻手法,如:
方鴻漸受兩面夾攻,才知道留學文憑的重要。這一張文憑,仿佛有亞當、夏娃下身那片樹葉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小小一方紙能把一個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蓋起來。f
生動風趣、幽默的比喻又帶有點評議論的方式是作者與作品、讀者的直接對話,更是對當時社會風氣的尖銳諷刺,同時注入了自己喜怒哀樂的感情,也表現出了作者淵博的知識和豐富的經驗。
《圍城》中這樣生動有趣的比喻不計其數,作者對大量妙趣橫生的新鮮比喻的創作和運用,除了貫穿在作品的情節和心理描寫中,還穿插在人物肖像描寫、自然景物等多個方面,如:
(高松年)呵呵大笑,喝了一口酒,刮得光滑的黃臉光亮得像擦過油的黃皮鞋。店周圍濃烈的屎尿氣,仿佛這店是棵菜,客人有出肥料灌溉的義務。g
這些比喻既機智雋永,又貼切精到。詼諧幽默的比喻在作品中隨處可見,給人一種耳目一新的感覺,又引發人們的深思。此外,作者還通過文言和白話夾雜來諷刺人物形象,例如在對方鴻漸父親男尊女卑思想諷刺的同時,也諷刺了他賣弄學問的丑態。作品中還有通過外文的諧音來機智巧妙的進行諷刺,顯得蘊藉而又辛辣,例如“very well”被讀出來是“verry wul”像小洋狗在咕嚕,等等。這些有趣的比喻在文中無處不在,讓讀者在捧腹大笑的同時看到其背后的諷刺意義。
通過對社會文化的諷刺,指出了以現代文化觀照中國傳統文化的某些弊端,嘲諷對西方文化的生搬硬套,探討對西方文明和西方文化吸收中的荒誕。
(二) 《四世同堂》中方言的運用 《四世同堂》中的北京口語成為老舍最具特色的諷刺藝術手法,作品中善于用通俗的、地道的、富有生活氣息的北京口語,使其擔負起了文中敘述、描寫和對話的任務。主要表現在人物的語言上,例如尤桐芳對冠高弟推誠相見的一段話:
我這一輩子算完了,睜開眼,天底下沒有一個親人!不錯,我有個丈夫;可是,又不算個丈夫!也就是我的心路寬,臉皮厚;要不然,我早就扎在尿窩子里死啦!得啦,我就盼著你有一門子好親事,也不枉咱們倆相好一程子!h
這段話并沒有特意修飾為書面語,而是全部以口語化語言表達,北京味兒十足,給讀者形象、生動、鮮明的強烈感受,表現出了尤桐芳內心的無奈與心酸苦楚,同時也真實地寫出了舊社會的鼓書女藝人內心的悲痛無奈與善良真誠的秉性。作品中通過人物語言的北京口語化,體現了不同人物形象特征。
北京“兒化音”是北京口語中具有標志性的特點,老舍將“兒化音”運用到了《四世同堂》中,加強了人物語言的生動性、幽默性,增添了作品的“京味兒”,豐富了北京市民文化,將北京人獨特的樂觀、幽默展現出來。例如:“高第的短鼻子上皺起不少條兒笑紋”,“小崔雖然不會說這些名詞,心里卻有一股子氣兒,一股子不服人,特別不服日本人的氣兒”i。
作品中還運用了大量的北京方言口語詞匯和土話,這些對人物的行為、事件以及氣氛的渲染都有極大的影響。如:“地道”“水大漫不過鴨子”“心里沒病不怕冷年糕”,等等,這些都是北京方言中常見的形容詞匯。讓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感受到語言的趣味性,加上方言是一種傳統文化元素,使得《四世同堂》中的語言運用更加獨特。
作品中對當時北平小販叫賣吆喝的描寫,表現了北京話在聲調的音樂性上是很講究的語言。
他們精心地把攤子擺好,而后用清脆的嗓音唱出有腔調的“果贊”:唉——毛錢兒來,你就挑一堆我的小白梨兒,皮兒又嫩,水兒又甜,沒有一個蟲眼兒,我的小嫩白梨耶!
極具腔調的“果贊”,用通俗的口語和兒化音,顯示了它特有的北京味兒,極易上口的吆喝聲和語氣詞的獨具匠心,既增強了它的音樂性,又展示了其濃厚的地方色彩。老舍描寫得非常生動逼真,仿佛置身于當年的北京。j
《四世同堂》通過對“京味兒”語言生動精確的運用,描繪出了生動鮮活、極具特色的北京社會風俗。語言質樸清新,通俗流暢,幽默生動,既充滿了濃郁的京味,又注重人物形象的個性化描寫,將社會市民階層形象及日常生活描寫得淋漓盡致。
abcde錢鍾書:《圍城》,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版,序言,序言,第5頁,第211頁,第149頁。
f 劉亞萍: 《談〈圍城〉的諷刺藝術》,《小說評論》2010年第2期,第84頁。
g 曾建華: 《論〈圍城〉的諷刺藝術》,《安徽文學》2009年第8期,第67頁。
h 老舍: 《四世同堂》,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82頁。
i 陳曉艷: 《〈四世同堂〉中的“京味”語言藝術分析》,《齊齊哈爾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5年。
j 寧義輝: 《〈四世同堂〉的語言特色》,《華中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7年第3期,第137頁。
作 者: 楊濤,浙江海洋大學師范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歷史學科教育;陳曉翠,浙江海洋大學師范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歷史學科教育。
編 輯: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