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桃源”是中國文化中重要的原型意象。在物我并生的中國美學傳統中,“桃源”是理想社會和理想人格的渾然融合,是追求詩意棲居的精神歸宿。近年網絡文學中熱門的新江湖小說,往往以“桃源”為原型建構了其江湖詩境,表達作者對傳統詩意的繼承和理想境界的追尋,也映射出當代價值觀念中的回歸意識與家國情懷。本文試以Priest所著的《有匪》為中心,解讀四十八寨、蓬萊仙島和主人公夢境三個不同維度的“桃源”之境,淺析網絡文學對詩意棲居美學理想的呈現。
關鍵詞:桃源 新江湖小說 意象 詩意棲居
“桃源”是中國傳統美學中理想境界和精神歸宿的象征,作為一種可以追溯到中國文化源頭的原型意象,“桃源”貫穿了由陶淵明開始的歷代文人的書寫,凝聚著“一個民族的集體無意識的呈現 ”a。王維《桃源詩》云:“春來遍是桃花木,不辯仙緣何處尋。”現當代文學中的“桃源”是尋覓和回歸主題中的典型意象,通過敘寫人物離開“桃源”和重構“桃源”,體現了對傳統詩意的繼承和理想境界的追尋。
現當代文學里桃源夢本質上是對詩意棲居的追尋,江湖題材的網絡IP小說承接了這一表達模式。《魔道祖師》中的“云深不知處”、《月上重火》中的“月上谷”等皆是在對“桃源”意象解讀的基礎上建構出的江湖詩境。而在《有匪》中,作者筆下的四十八寨、蓬萊仙島和主人公謝允的夢境分別象征了三個不同維度的“桃源”之境,通過三個境界的相互貫通,映射出清歡和合的理想社會、物我合一的精神境界和至情至性的理想人格的和合相融。
小說的序言中寫道:“終有一天,你會跨過靜謐無聲的洗墨江,離開群山懷抱的舊桃源,來到無邊陰霾的夜空之下。”b人物經歷了出走與回歸,情節軌跡在現實世界的亂世更迭和三個彼此聯系的“桃源”境界之間頻繁轉換。這些敘事性元素參與了詩境的構建和詩意的呈現,將桃源之境融于動態的敘事之中,以詩化的江湖世界映射出作者的美學理想。
一、四十八寨與凡俗人間的詩意描繪
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中言:“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c由此使桃源之境成為“人間清歡處”的社會理想。《有匪》全書以四十八寨開場,此時恰逢海棠春暖,楊柳生絮,花意初開,未解憶長安的人間小兒女們在其中比試過招,二三嬉笑,樂在其中。
桃源之境根植于鄉土生活和山水文化的傳統。四十八寨即是在風云跌宕的亂世用綠林白水、遠山蕩岸、花草原野渲染出的流水落花之境。生活在其中的人們亦帶著一種溫和卻有力的生命力,他們以健康純粹的姿態融入自然,共同構成了作者筆下的清歡之境。
“清歡”在海德格爾對詩意棲居的闡釋中是“不觀察”的態度,他“只是在季節變換之際,日夜地體驗它每一刻的幻化 ”d。詩意并不在沉浸的審美和人為的移情之中發生,而在于自然頓悟的瞬間。正如蘇東坡的《浣溪沙》中言道:“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e歲寒日暖,渡水云間,詩意是剎那的際遇,是行走人間的欣喜相逢。
“清歡”已然相連在了文人的血脈中,它在對萬物的靜默觀照和對本源的誠摯尋覓中抽象出來,成為閑人雅客的人生理想。閑里方能與詩相逢,也是因此海德格爾說詩并不凌越大地,而要將人帶回大地。閑在其所寫,也在其落筆。為了呈現桃源意象的清歡特征,作者采用了言繪式的表達方式。小說中描繪四十八寨的文字是有形的,像是一幅工筆的水墨畫,可見可感、可觸可摸。寨中小屋上的磚瓦,瓦縫間的青苔,青苔上的雨露里映著日月風雪。網絡小說由于其通俗性質,文字中極少對本質的詰問,而代之以對表象毫不刻意的描摹,生活的本質就藏在這些細密的表象之中。海德格爾說“一切藝術的本質都是詩”,在詩的言說之中,文神與物形,融會在了溫熱的清歡之中。
作為序言中提到的“舊桃源”,四十八寨以洗墨江為界限,獨立于外界的亂世,又自成一片熱熱鬧鬧的人間。此中稚子鬧著年會,少婦背著娃娃,八旬老者攜手言歡。作者將人物主體消解在對“桃源”美學理想的追求之中,在人情冷暖的交集和羈絆中悄悄醞釀出了所謂“清歡”。
人間的喧鬧里藏著無盡的詩意。詩意是莊子所云“象罔”,是物象虛化在我們之中,我們不是物像之外的觀察者,而是居于物像之中的思悟者。在真摯的領悟里,表象即是本質,即是詩意,即是清歡。
與現代文學傳統一脈相承的是,《有匪》中的舊桃源同樣難以逃脫被外界介入的命運。主人公謝允和周翡分別承擔了闖入者和出走者的角色,他們使“桃源”與外界的現實世界產生了聯結。在劇情的發展之中,朝廷和地煞的邪惡勢力多次顛覆四十八寨。脆弱的舊桃源,似乎難逃崩塌的命運。
但這片脆弱易逝的舊桃源卻內化成為人物心底堅定而永恒的內在理想,這里既是故鄉,也是根源與歸宿。在離開四十八寨之后,周翡曾數次回到其中做短暫的停留。每當敘述切回四十八寨的空間之中,故事幾乎不約而同發生在了春日。與外界的四季更迭相對,這里的時空似乎始終定格在明媚的春光之中。作為作者構建的“舊桃源”,四十八寨象征著人物在漫長的歲月里找到一個長久停留的居處,境隨心轉,心境相融。境與心合,乃為清歡。
二、蓬萊仙島與詩性智慧的獲得
蓬萊仙島是作者構建的第二個“桃源”,是人物在現實中走投無路時偶遇的第二個詩境。相較四十八寨而言,蓬萊仙島則更具“遺世”的特征。恰合海德格爾說“孤獨有某種特別的源始的魔力”f。孤獨不是孤立我們,而是將我們的存在擲入人間萬物本質而確鑿的近處,始終存在,也始終疏離。
蓬萊仙島是遠離浮世的孤島,但“蓬萊仙人”身上并不缺世俗的煙火氣。小說中在世的“蓬萊仙”有三個人,一位是高僧同明大和尚,一位是“混跡國子監、熱愛誤人子弟的林夫子”,一位是島岸邊收網打魚貌似平平卻鑄有傳世之劍的漁夫。高僧喻禪意與空無,漁夫喻道家的隱匿之士,夫子則是儒家經世的代表。然而這里的高僧善唱漁歌,漁夫可鑄利劍,夫子又帶著禪道兩家的無為與憨態。三種異質身份的交融,打破了禪道之境與現實世界的隔膜,使入世和出世達成了一種微妙的和諧,也就實現了所謂詩意的孤獨。
從蓬萊散仙到謝允,作者筆下的人物往往有一種獨往獨來、不隨流俗的傲氣。謝允在小說最初出場時介紹自己說:“什么人也不是,小生姓謝名允字霉霉,號‘想得開居士,本是個閑人”g。半生風波,抿然笑語。
萬物生來是孤獨的,是海德格爾所說群山無言的莊重,巖石源始的堅硬,杉樹緩慢精心的生長,漫長秋夜里山溪的奔涌,積雪平坡上肅穆的單一。這種孤獨源于將思考的向度轉向自身,人自身的存在整個兒地融入其中。海德格爾的“孤獨”,即是莊子所云“心齋”,亦是小說中同明高僧喃喃自語的“回蓬萊去”。
對于小說的主人公來說,蓬萊象征其詩性智慧的來源,是物我合一的理想精神境界。謝允的脫俗性格來自于蓬萊仙人的教化感染。周翡初見同明和尚時,同明多次問她“要往哪里去”。敘述時空由四十八寨轉向蓬萊仙島,意味著人物由世間的歷練進入了心靈的修行,對“桃源”的追尋也由物境轉向了自身。他在人間事里尋著一個小小的角落,這里春秋常換、日月時新。
詩意的孤獨使我們與萬物擁有了共通的能力。詩語曰:“閑敲棋子落燈花。”詩與美總是生長在夜闌人靜里,因為寂寂然時方能聽見萬物吐息的聲音。恰如王國維先生所說:“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h 梧桐葉落,非是梧桐多情,亦非秋風惆悵,而是多情人道多情語。在孤獨中,我們窺見了萬物的靈性,亦或者說,是萬物窺見了各自的靈性。萬物的孤獨使其具有了各自的物性,于是才有了生機盎然的人間。
同明曾對謝允評價道:“這孩子天生情深,教他一直冷眼旁觀,是肯定不能的。”i主人公選擇離開蓬萊仙島,是因為作者提倡的詩意的孤獨并非是隱逸者對塵世的逃遁,而恰是置身鬧市喧囂處,又隔岸觀輝煌燈火,是人物處于現實世界而在精神層面構建出的桃花源。蓬萊仙島只是主人公詩性智慧的來源,而并非其最終歸宿。
黑格爾認為“審美帶有令人解放的性質 ”j。對于小說中的人物來說,他們因為詩性智慧的獲得,最終得以在紛繁的外物中實現精神上的逍遙游。主人公將蓬萊仙島作為步入絕境時心靈的救贖,在這里領悟了“桃源”精神歸宿的文化意蘊。人物與天地萬物心神相會,由感物知春秋,從而化無為有,又從有看到無,無與有的貫通達成了物我兩忘的精神境界,從而摒棄了欲念而獲得了安居。
三、夢境敘事對至情至性理想人格的表現
湯顯祖《南柯記》“提世”篇云:“玉茗新池雨,金柅小閣晴。有情歌酒莫教停,看取無情蟲蟻也關情……為問東風吹夢幾時醒? ”! 1山茶亦曰玉茗。小說中謝允在體內透骨青發作后經歷了漫長的夢境,其間有云“夢中見滿眼山花如翡,如見故人,喜不自勝”,就與湯顯祖所述之夢境有了共通之處。
與四十八寨和蓬萊仙島這兩個實體不同,夢境敘述是構成虛性時空的重要元素。謝允的夢境作為小說中構建的第三個“桃源”,是相對于現實生活的另一維時空,“是時間之外的時間 ”! 2。夢境是人物潛意識的顯現,四十八寨與蓬萊仙島分別象征著理想的凡俗世界和精神歸宿,是人物追求的外在理想,而主人公的夢境則映射出至情至性理想人格,由人物主體自成“桃源”之境。
夢境是意象性的,具有想象性和情感性,因而也具有詩性的性質。作者對于夢境的刻畫超脫了現實的真實,夢中的人事物景純粹而疏離于現實,人物的命運也因為夢境而擁有了純粹美好的結局。
夢境敘述對于小說文本的敘事發展有著多元的意義。其一是通過刻畫人物的內心世界來凸顯人物性格,無論是湯顯祖的《南柯記》,還是小說中的謝允,主人公所代表的理想人格皆是灑脫獨立與至情至性的合一,既冷眼看穿,又熱腸掛住。夢境無疑是使人物內心追求突破現實束縛而實現自由的一個途徑。人物經歷了一番夢境而最終獲得重生,象征著其至情至性的人格最終克服了現實的種種殘酷,“情”的作用被文人賦予了超于現實的意義。
更為重要的是,夢境敘述作為虛性敘述的維度,深刻地影響著小說的整體敘事建構。夢境之中的時間可以被任意地剪切和無盡地延伸,從而跨越了生死的對立,也跨越了桃源理想世界與現實世界的隔絕。夢境敘述在文學作品對桃源世界的陳述中有著相當深厚的傳統,從陶潛的桃源一夢,到汪曾祺先生曾說自己創作《受戒》來源于四十三年前的一場夢,夢是想象的匯聚,亦是桃源理想的承載。
人物通過夢境獲得了一個新的敘事空間,這個敘事空間由人物主體意志建構。桃源本身即是理想,是現實外的世界。當人物處在夢境之中,現實世界變得無知無覺,夢境使幻想與現實倒置,理想之境成為敘述的主體情境,而桃源便更加可親可感。浮世種種猶如南柯一夢,桃源夢境也如浮世種種。
夢境的敘寫只止是小說主人公的一個夢,還是作者理想的寄托,也即是這里所述的桃源意象的解讀和建構。夢境在敘述中的運用打破了生死之間的對立,以至情至性的人格理想打敗了俗世的束縛。
四、家國情懷與本質追尋
尋覓的意義在于回歸,“詩人的天職是還鄉 ”! 3。無論是傳統詩詞還是網絡文學,對于“桃源”這一傳統美學意象的解讀,其內核都是對本質的追尋。在小說《有匪》的最后,人物經歷了人世的沉浮,最終再度回歸了四十八寨。
原型批評的代表榮格認為,原型不是個人的經驗,而是種族的記憶,“最有影響的理想永遠是原型的十分明顯的變體”。中國的美學傳統中,“桃源”已不再是一個普通的意象,陶淵明筆下的“桃源”和“歸去來兮”凝聚成為某種潛意識感悟的處于傳統文化深層內核中的典型意義,有了跨越時空的文化穿透力。
一定程度上說,人物最終回歸的四十八寨,與小說開頭處清歡自在卻脆弱易逝的“舊桃源”已是兩個不同的詩境。從“舊桃源”出走,到“新桃源”回歸,作者以四十八寨為基點,以不同時間的同一空間,呈現新舊桃源的轉化。
還鄉,是“重返”和“吾鄉”的邂逅。海德格爾說,“還鄉就是返回與本源的親近……唯有這樣的人方可還鄉,他早已而且許久以來一直在他鄉流浪,備嘗漫游的艱辛,現在又歸根返本。因為他在異鄉異地已經領悟到求索之物的本性”! 4。在還鄉以前,我們需經歷漫長的流浪和飄蕩,方能使乾坤成為一小方天地,吾心安處是吾鄉。 桃源經過當代作家的當代精神和主體意識的滲透,其歸去意識中注入了時代的家國情懷和堅定的民族文化信仰。小說中的主人公三次選擇從桃源中出走,是為了承擔救世的抱負和整頓乾坤的志向,他們沒有選擇在桃源之夢里長久地沉溺,而是毅然踏入現實世界之中。但他們也始終沒有斬斷與舊桃源的聯系,而是使外在的桃源世界內化為心靈世界。桃源不再是虛無的夢境,而是堅定的理想與追求。
因而還鄉并不只是重返故土,而是在浩大遼闊的乾坤之中,找到靈魂的可依之處。《文心雕龍》中曰:“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 5新江湖小說中的尋根情結,不是流水落花的懷念,而是蒼莽原野上的尋覓。
民族的集體意識與個體的精神歸宿在此融合。自是人間惆悵客,總是循著夜闌燈明,踏上歲月無涯的歸途。當我們行過草木炎涼,方知起始之處亦是終末之處,山高水遠,歲月柔長,故鄉亦是人間。尋根是在尋找我們共同的故園,是尋找人類的歸宿。而歸宿即是本源,周國平先生有言:“世上本無家,渴望與渴望相遇,便有了家。”! 6故園不在別處,而正在我們重返故園的路上,在人間各處歸來者的渴望之中。
渴望便是尋根文學最大的主題。與無數亂世中的詩人相似,對“桃花源”的追尋代表著精神的荒蕪里千千萬萬渴望新家園的聲音。不同的是過往的詩文大多只是文人自身尋找命運突圍的出口,而在物質文化繁榮的當下,“桃源”意象的建構旨在帶領更多在迷霧中踟躕的人走向新的家園,重建民族文化的信仰和擔當。
新江湖小說之所以能引起廣泛的共鳴,是因為作者為桃源世界的尋覓賦予了當代的家國情懷,在文化傳統和當代價值的雙重層面獲得了讀者的認同。
以孤獨聆聽,以故園安居,以真誠觀照,以詩意描繪。新江湖小說中詩境的構建,是對“桃源”這一傳統文化原型的解讀與延伸,也是對詩意棲居理想狀態的描繪與呈現,在其中實現了理想社會、理想人格、精神歸宿的彼此融合。在三個桃源夢與現實世界構成的四個空間的敘述轉換中,物與我、夢與真、國與家相互貫通,人物則始終處于尋覓和回歸之中,最終實現了天人合一的傳統美學追求。
a 〔瑞士〕榮格:《集體無意識的概念》,載葉舒憲編:《神話—原型批評》,陜西師大出版社1987年版,第104頁。
bgi Priest:《有匪》,湖南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8頁,第22頁,第311頁。
c 〔東晉〕陶淵明:《陶淵明集》,陶淵明、謝先俊、王勛敏導讀,鳳凰出版社2020年版,第275頁。
dfmn 〔德〕海德格爾:《人,詩意地安居》,郜元寶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66頁,第67頁,第69頁,第69頁。
e 〔宋〕蘇軾:《蘇軾集》,陶文鵬、鄭園譯、鳳凰出版社2006年版,第210頁。
h 王國維:《人間詞話》,徐調孚、周振甫注,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2頁。
j 〔德〕 黑格爾:《黑格爾著作集》,朱剛譯,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47頁。
k 〔元〕湯顯祖:《南柯記》,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4頁。
l 〔奧地利〕弗洛伊德:《作家與白日夢》,選自車文博主編:《弗洛伊德文集》,吉林長春出版社2000年版,第211頁。
o 〔南朝〕劉勰:《文心雕龍注》,范文瀾注,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202頁。
p 周國平:《人生哲思錄》,上海辭書出版社2012年版,第21頁。
作 者: 湯夢茹,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2018級漢語言文學專業本科生;指導老師:常俊玲。
編 輯: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