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熹
“為未來而教”包含的希望的力量,使“未來”與“教育”更加密切地相互激發相互繹解。
正是希望本身使教育成為教育,希望之路在過去、現在、未來的延展給予人們不斷順應又不斷重建的信心。教育就是關于人的順應與重建:順應是“追尋真實”的本質力量,重建是“翻轉真實”的“叛逆”力量。這也意味在一個人身上的“撫”與“琢”必須經歷長時的交錯的互動,方能最終發現才品的容量和潛力。
“為未來而教”打開了教育的視野,為之迎來明亮的光色和愉悅的想象。鮮明的活力之外,隱蔽其中還有對遠見卓識的企盼、對行而不輟的主張、對合乎人性的期待、對心靈解放的思索。在延后的教育福祉中,還有人與環境、協同工作與私人空間、知識與責任、精神世界與世俗生活更加完善的安置,這些教育基本任務之外“額外的負擔”,也是“未來教育”理想形象所傳喚的人文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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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朝向未來的瞻望,必定包含對那條通往未來的“正確道路”的覓選。通過觀察、預測、想象、辨認、理解和思考,人們力圖找到合適的路向,以期安頓過往的動蕩、調理當下的頑疾、迎接未來的挑戰。
在有關國家道路的敘事中,理想的構建往往都行諸鮮明的文詞,而對現實與未來的“落差”如何真正抹平的問題,卻處于不斷的“運算”之中。對偏離的容忍正是美好愿景發生力量的一部分——未來的“明亮”既會引發急功近利的沖刺,也能提高對判辨含糊的耐受力——畢竟人人皆知理想不易。但是面對過于頻繁的道路的變革,必將出現“與時偕行的積極應對”與“錯漏百出的尷尬應付”兩種順逆判然的輿論民聲。
無論道路的選擇如何搖擺,未來依舊“對立”于現在,并一直散發著獨特的魅力。“為未來而教”內在地反芻關于人才的構想和培養的理想問題,以及緊接著的行走問題和日常問題。如何使培養人才的理想成為人們信服的“預言”,乃至最終成為無疑的“結論”,常常是教育藍圖規劃者在公共敘事中開啟的對信念共振的期待。隨著官方和民間的意志不斷博弈以及面對環境變化同樣努力的調試,雙方在人才理想的勾畫上已幾近融洽,更須費心的是為挑選的路徑進行小心且不停歇的辯護。也就是說,教育的未來的問題并不出現在“彼岸如何美妙”的描述的分歧上,而是發生在“此岸如何抵達彼岸”的渡河之問中、在實現理想的內在邏輯上真偽、道器、宏微的錯位、背離和沖突。
雖對教育未來之美好、對人的全面發展的追求存在廣泛的共識,但人們仍需分頭尋找恰當的語詞安頓各自的理想,也就是慷慨的規范的“理想制作”還需要再次落地,以分別產生鮮明的動力。如今教育的有心人多以“拾掇自己的園子”自安,應是看到語詞的慷慨周全背后個性的模糊和麻木,通過微小化的、確定化的處理和篩選,使這種理想信念全無做作,親切可信,以此捫觸心靈,把握自主。
隨著越來越多的教師學習共同體的自發出現,結伴讀書、切磋磨課、分享經驗,使那些不斷追求進步的教師的道路焦慮有所減緩。在學伴身上,有技能的比對,有理念的參照,有理解的共鳴,備讀、思考、寫作、發言、對話,周而復始,教育的機智生發激蕩,友愛的情誼砥礪慰藉,這無疑是朝向未來的行走中一種寶貴的方式。我們現在對共學的期望,還多停留在普通的督促和激勵層面——在更加頻繁、多元的交流之中,以言辭行動的方式可以得到進一步的錘煉,同時,友愛仁通的氛圍亦可使心靈得到更多的拓展等等,并未得到明顯的注意……我們既能以學習方式本身來思忖應對未來,更可以將未來作為思考支點,向學習方式汲取新的能量。再者,未來學校教師組織架構應從學習共同體的搭建、維護和升級中得到更多的啟發。
對個人來說,未來如何具體落實的問題,總是在路向定奪的激烈之后緩緩展開日常的平靜。一旦日常化、細節化,便總不及理想之高蹈,但人確實需要更加和平溫潤的面目,經歷相當時日的扎實積累,以此不斷平息時代性的焦急驚躁。事實上,漫長的日常之中,也蘊含著大量的克服與轉化,教育的未來正是在其中慢慢與我們照面。
另外是未來的技術,或者那些證實“未來已來”的技術,不應該替代教學和管理的主動性,不應該排斥與空置人的思考,不應該為了轉化數據而轉化數據,而是要使技術的運用,特別是使教學程序剛需通過數據化而減輕教師負擔,利于統計分析,便于接入社會資源庫,以供共享引用等等。如今教學與技術尚未真正深度融合,隨著技術對越來越多的教學領域的接入“查勘”,數據“粗硬”的問題將被大量的內容交叉所“軟化”。仍要加以警惕的是,觀點先行下對數據別有用心的調取、不同查勘角度對數據選取的比重的偏頗等等。對數據的運用應多方對照,整體分析。除此之外,未來的數據壟斷,數據暴力等問題仍是教育平等視域下重要的考察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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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教學成果極大的延后性,使教育“天生”地擁有“未來感”。由于教學的成效尚待日后驗證,教育便總是處于“懸而未決”的處境之中。這種未定之感,使一些不斷需要成果的回饋來獲得前行動力的教師感到價值虛無。責任心缺乏者以教育成果的滯后性作為自身不作為的“庇護”,熱情揮發殆盡者得過且過,“耐不住寂寞”者轉而投身能夠即時見效的操作……但在那些真正懷遠而教的人身上,他們充分認識到教學成績不僅僅呈現于測評報表,更呈現于學生涵養操守的進益,更有在眼前這可量化與不可量化之外,更加迷蒙難見的學生的未來里,蘊根多年方得葉展的那些人生的美好。我們還是要對此慨嘆,要有什么樣的信念,什么樣的愛心,什么樣的想象力,才能既關懷當下,又愛及未來?遙遠的未來,縹渺難望。也許會有學生感恩,帶來并不算遲到的肯定的慰藉;也許更多相忘于江湖,別有參商之闊……可能沒法從學生處復返的真誠,是這樣自始至終只有一廂情愿的蹤跡。但思及未來的教師,近乎執拗地“歸順”于“由心而發”,職業的榮譽感、歸屬感一類的言辭已非浮泛于表面的自我崇高,而是一并融入“應為”的寧靜。應是如此,才能保持幾十年如斯的用心,保持朝向學生燦爛明天的張望。
未來才見分曉的境況雖有藏污納垢的危險,但也意味著人的行為可以得到動態的修正,也就是說“懸而未決”也構成教育獨特的張力,令教育的有心人在敏感的預見和美好的預期下,擇善而執,“修道”而教。既然未來才結出果,那么現在可只顧耕耘;既然一切都可能會在未來結出果,那么眼下相逢的每一個日子更不可輕視,因為隨時都潛伏著未來的“影響因子”。打個比方,在“面向未來”的教育算式中,施教為自變量,未來成果為因變量,系數是教育對成長的影響程度。其中培養教化對一個人起到多大的影響,起到哪些影響,經常難以考證,當事人也可能蒙在鼓里,因為成長本是復雜的、變化的一種“整合”的存在。雖然教育于未來的“歷史效果”難以“算清”,但教師們又非常清楚,在這個需要解釋與分析的教育影響里面,肯定包含著師生的際會,這種際會仍有一種顯然的直接性,一種簡素的美德,立地成就。
教師職業自帶的光芒,從一開始就贏得信任的理由。在一些方言里面,家長用“語重”來描述教師語言的迅速生效,特別是孩子們在入學前面幾年對老師的言聽計從。暫不討論這種信服為何有時到了后面會漸轉淡薄,就教師言語對年幼學生的重要影響來說,已經“提前鋪設”著兒童在“初相見”中對教師的敬畏之情。這種情感并不是憑空而生,而是在“大眾”認知的氛圍里慢慢形成的,它把兒童引到虔誠的“迷信”之中,一種近乎先驗的信念。“敬”或是“信”無疑是開展教學,施加影響的有利開端。
雖然我們十分清楚教學良好的影響并不總是如期待那般發生,但是從敬重教師邁向知識接受,進而人格養成的理想鏈條,一直“擁有”人們確定的事實判斷和價值判斷。是的,縱然不易,縱然經常“走樣”,卻沒有從根部“撬動”公眾對教育最樸素的信念:為人師表,可為人師;可為人師,必利進學。
這種對教師基本的信賴既是傳統的,也是未來的,它包含著長久的、經驗的、深刻的人文省思,既不斷賦予每一代教師真正的身份認同,也每每開啟為未知的新時代培養人才的試驗。
思考教育之真諦,必是開掘過去沉默時光的回溯,又是對今天那些真誠的、細致的、成長的做出的分辨,以及對那些碾軋的、扭曲的、虛浮的進行的掙脫。教師面對未來的勇氣,與其說是順遂里的清澈的夢想,毋寧說是在受挫與反思中積攢起來的熱愛,事實上,沒有經過現實沖擊與檢驗過的信念并不可靠,況且工作與事業的信心也有諸階段諸時期不同的情況,也正是這些有所不同的狀態互相補充著生命的完整。這種面向未來的動力,恰恰源于人在過去不斷從事意義的收集。這種捕捉的悉心使我們在面對新的選擇時,最終借助對善良和公正所累積的意志鼓起力量迎向未來的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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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以想象一種與過去毫無聯系的能量,雖然我們總在歷史進步論調下否定過去,正所謂“時間之后得邏輯之先”。但是我認為,在教育的歷史嬗變里,存在的是“不斷適應”的教育,而不是隨時間必然出現的更高級形態的教育。事實上,大量關于教育真理的早期闡述始終擁有邏輯的先在性,并不是越發走向現代的關注個體自由的理性,就注定全面戰勝順從自然的古典理性,何況我們現在執行的可能是打了很多折扣的理性。未來并非因其無限性而使我們必定遭逢勝利,而過去也未必框束在有限性之中承受失敗的指點。但是我們仍要往未來而去,前方是我們不得不行的路。
雖然深知未來并沒有決然割裂于過去,未來的模樣正在于我們對過去和今天的鏡子的拭擦中映照出來。但是無數重重疊疊的鏡子在晃動,未來的難以捉摸依然叫人焦慮。圍繞未來所建立的很多教育觀念本身便充滿了危機感,特別是其中包含的順者昌逆者亡的訓誡,真教人緊張。危機感一方面激起了斗志,另一方面也使我們一不小心成為未來的人質。比如出現的各種“標簽父母”,正是社會被未來脅制不斷內卷的病例。我們的確需要未來的“屹立”為我們的努力“站臺”,但是我們仍要警惕以未來過度“要挾”現在的情形。
更危險的還有失去“永恒”的趕新,唯以新為尚,標準“反復無常”。在施特勞斯《自然權利與歷史》中文版的導言中,甘陽寫道:“在這樣一種萬物皆流、一切俱變、事事只問新潮與否、人人標榜與時俱進的世界上,是否還有任何獨立于這種流變的‘好壞標準、‘對錯標準、‘善惡標準、‘正義與否的標準?還是善惡對錯、是非好壞的標準都隨‘歷史而變從而反復無常?……”當世界在我們興沖沖地只顧前奔的道路兩邊慢慢稀釋時,我們將漸漸找不到精神可凝定之物。
我們滿心希望它“往前”的教育,也可能不小心在“往后”。如果它過度受未來所驚嚇、挾持而失去標準,或被動應付,左支右絀,或有所掩飾,內虛外亢,那么它就離棄了教育精神基本的洞察力和自足性,而犯上了“未來病”。這種“未來病”早在以前大批學校不作實地評估,跟風瘋狂蓋樓、修跑道、買設備而造成大量浪費在所不惜的熱潮里出現過,在誓為明日的口號的狂呼中也出現過。為了某種宣傳需要而被壓縮為標題或口號的理念,真正的內涵總是不知不覺被抽空。“面向未來”這樣的觀念也難以幸免,它本來是一種對教育的醒覺,諷刺的是,偏偏落在人云亦云,以及面子工程的別有用心上,烏煙瘴氣,令教育昏沉。
“遠的”終會成為“近的”,這是一種歷史的確定性,正所謂“歷史車輪滾滾向前”;而“遠的”加速成為“近的”,或是“遠的”不斷退遠難抵,這是理想為標記后出現的歷史不確定情形。我們在說“為未來而教”的時候,其實也包含了兩種未來觀,一是時間性的未來,二是品質化的未來。“為未來而教”,必定積極尋找對時間性未來的應答,特別是“抬眼可見”的信息浪潮,是在技術坐標中緊急地尋找人的位置,還是在人的坐標中不斷探明技術的位置,已是頗具挑戰的問題視域。“為未來而教”更是一種超越應對性思路的信念,則教育不僅僅是“合于世”,還要“高于世”。其實,教育正是在“接受”生存向“創造”生存的跨越中,能動展開“教育就是未來”的自由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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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造”的跨越意味著我們不僅僅受周圍環境刺激而做出反應,不僅僅是“實用主義”式的應對,更是“有決定意義的目標”(雅克·馬斯坦語)對行動和實踐的有力指引。而這種目標正是源于人類追求美好事物,渴望豐富多彩的生活。這種愿望/冥想與行動經驗互相啟迪,推動“人的生成”,從而“避開”機械的進化論,也“繞開”虛無主義的陷阱。著眼于“人的生成”的教育精神,更可將西方的“人的張揚”與東方的“化育”“生生”進行創造性捏合,對當今人出現的精神困境——要么陡立無依要么綿懦無力,進行積極的回應。
越是在面對未來連同“未來”所緊密關涉的“進步”時,越要努力理解人之應當——關于“人的值得”以及人在“人的值得”之上所必須支付的努力。那種關于人如何過上幸福生活的不懈求解,以及對智慧生命進行充分演繹的渴望,正在持續地形成教育的動力,對此內在的指引的傾心當屬教育最獨特的清明。它包含完成人、塑造人的全過程,不僅是指人在學校的學業情況,也包括在他/她的生活之中得到的全部了解和成長。正是這些具體的實踐和理解支撐了人的確立、教育的確立。
包括一切教育手段的完善本身,同樣是教育的一部分。這也就是指人要在“事上磨”,越是對遠方充滿無限的向往,越是要在近處的事物進行鍛煉、反察。隨手之地,回避不了人的錘煉的問題。錘煉本身,便是承認了“更好的存在”,而眼下之境也隨之具備了未來的質地。麻木的重復與靈感陌路,隱約可測知、可調校的距離方顯示著我們與未來密切的關系,我們在這距離和關系中感知自身的位置。絕對的遙不可及與我們無關,有血有肉的夢想、某種“確定”的“不確定”,方使我們在一種歷史的饒有興趣的“填充”中展開屬于我們的命運。
我們什么時候意識到教育的功效和任務不僅僅是調教出掌握一定的方法,擁有一定的智力水平的適合生存的學生,更要看護他們在美善上的啟程,以及對自身稟賦與使命的領悟,便可明了教育最高之意蘊是“知命”“知遠”,而這才是教育之于未來最深刻的內涵。教育越比其他事情更加“密切”地面對關于未來的拷問,越臨深履薄地進行道路正誤之辨,越與未來親近,也越發微妙覺知未來既是由腳作路通向的遠方,又是主體可不斷加以思考并重新生成的自身的方向。
越沉浸,越有余。有余就是對現在“無余”的狀態的“反叛”,就是對不能夠等待的狹促的“倒戈”。教育應是敏銳和舒緩相結合的矛盾體,敏銳是主動、辯證、對話地把握自己的時代的新命,而舒緩是寬松、融通、隱身地歸匯“人之發展”的恢弘背景。也正因為教育擁有對未來的敏銳洞察力,才能在走向未來的途中保持從容的風姿,又因有寬裕之境地,而使身心舒展——身心的舒展有利智性舒展,表現出來就是認知的穿透力。而現在教育表現出來的遲鈍、愚蠢、浮躁和驚惶,不正是其失去定力,又失去爆發力的病征嗎?
“未來”在教育中的激活,應是繼往開來的意識的全面激活,并非只執“新”之一端。不只是與“人工智能”的較量,或是對人的智能和人工智能相和合的遠景:“共融智能”的打算——其實,要使人工智能真正為人的幸福服務,不至于被打敗,被反操縱,被惡意利用,我們要做的努力也包括對人的歷史的疏貫。古今、上下、中外的文化精華如何消化吸收,如何創造性轉化,特別是如何在課堂上建立關于“人的生命”的價值認同、“人的生活”的情感認同、“人的發展”的倫理認同、信息化社會的規則認同、無界限網絡的道德認同,將是我們面向未來必須回答好的重要問題。也就是說,面向未來的教育,并不“忌諱”面向歷史,我們走出來的那個歷史的處所正是我們進行一下輪學習變革的根據地,何況教育的問題與社會、經濟、科技緊密聯系在一起。
我相信未來的教育,不僅僅是家校更密切的合作共育,還有更多社會資源、網絡資源、技術資源對教育的涌入,學校無墻化、教員“泛師化”、學生混齡化都將帶來教育新的樣態,自我教育、終身教育將成為我們人生行走的基本方式,而“個性”“啟發”“互動”“融合”“生長”是教育“變與不變”的駁詰中永遠閃耀的字眼。
責任編輯 黃佳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