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碧薇
內容提要:“說”與詩歌的聲音息息相關,新詩中的諸多議題,都圍繞著“說”而展開。池凌云的詩出色地平衡了“說”與“不說”的關系,在抒情與沉默之間自如切換。這種詩寫方式助她完成了自我修復與心靈凈化,也反映出新詩的建構性與提升力。
關鍵詞:新詩? 池凌云? 言說? 凈化
一、隱忍與悲傷
詩誕生于抒情,或依敬文東之洞見,誕生于感嘆①。抒情亦好,感嘆也罷,都在揭示一個真相:詩與“說”有關。詩學中的諸多議題,正是圍繞“詩在說什么”“該怎樣去說”“說成什么樣”來展開。回到寫作者本身,詩該說什么,是要面對的首要問題。在所說對象一致的前提下,詩人寫作能力的高低,又能通過怎樣說、說成什么樣來辨別。
說,是表達的近親。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爽快地指出,“難以想象任何事物可以不借助于表達便可實現其精神內容的傳達”②。但說又不完全等同于表達,說比表達多了一層聲色、形貌,仿佛是表達的肉身化顯現。對詩歌這一需要共情性的文體而言,肉身化的說總是比抽象的表達更有吸引力,因此,好詩人一定是懂得說的藝術的。
池凌云正是一位擅于說、懂得說的詩人。但假若你以為她口若懸河,巧舌如簧,那就大錯特錯了。她的說,并非辯口利辭,更非大馬金刀,卻具有一種綿長的感染力。有時,你讀池凌云的詩歌,就像聽她在克制地說話;她用隱忍之槳,不動聲色地劃過了驚濤駭浪。你能感覺到:這些詩的語調輕柔舒緩,甚至還有一點沉郁,但暗處的激流從未停止,它們回旋在詩歌深處的漩渦里,給優美的流動摻入了一絲不安。這些暗流也在暗示我們:池凌云的多數詩歌都不是“完成之詩”,而是處于生成狀態中的、還可以繼續繁衍的詩。低聲說話、只說一半,是池凌云的高明之處:首先,她沒有將詩封死在密閉的聲部內,而是巧妙地留出一條條細小的聲帶;新的事物能通過聲帶參與到詩里來,帶動詩歌的增殖。其次,當一條條聲帶如張口的手環一般環環相扣、組構一個整體時,必然的缺口就保證了聲帶的連接既是可行的,又是靈活的。透過“未完成的聲帶”,我們看到:池凌云在這一首詩里提出的問題,可能要在下一首詩里才得以解決;或者說,她提出的問題都沒能全然解決,只是在這首詩里解決了一點,在那首詩里又解決了一點。這種書寫狀態或源于她所面臨的暗流:她一直在斬斷暗流,但剛斬斷這一段,另外的暗流又涌過來,與斬下的暗流拼合,形成新的暗流……從這個意義上說,池凌云的詩歌又是時間之詩,需要在時間的刻度里來理解:此刻,她通過寫作處理著過去遺留下的難題,同時新的暗流從詩的缺口中涌來。為了應對源源不斷的暗流,她的詩終歸要面向未來,對未來保持期許與敞開。
與池凌云本人帶給我的爽利活潑印象有所不同,克制與隱忍,似乎已成為她詩歌里的恒溫狀態。這種狀態強化了個人與世界的對立。基于對安全感的本能需求,詩人也想過消解自我、融入“世界”(他者),甚至是用集體性覆蓋個體性,從而弱化與外部世界在對立中增長的緊張,并藉此獲得某種強有力的共鳴。在《尋找一間打鐵鋪》里,她表達了這種渴望/動機:
無數次,我從變舊的日子中出來
四處尋找一間打鐵鋪。
我猜想,總有一些鐵匠守在爐邊,
吭哧吭哧地拉動風箱,
把通紅的爐火燒得更旺,
讓火光沖破沉悶的黑夜,
像一種愛撫,穿破黑暗。
然而,這樣的嘗試終究是無效的,詩人并沒有找到那間“打鐵鋪”:“我最終沒有找到它。我的兩眼/因漫上淚水而看不清道路”(《尋找一間打鐵鋪》)。一次又一次的欲求而無果,池凌云的詩里鋪滿了秘密的悲傷:“你能想象/我平靜的腳步略帶悲傷”(《黃昏之晦暗》)、“像在回應一件悲傷的事,/一頭馬放棄了漫步”(《我今天只讀兩首詩》)。悲傷無處不在,她寫黑天鵝,像在說自己也有“一種無法言喻的脆弱/和寂寥”(《黑天鵝》);寫荊棘,她也聯想到自己的痛,“在肉體的深處,在桔色燈光的深處/我一見到它,就開始疼痛”(《去愛一叢荊棘》)……
悲傷堆積,但隱忍克制的女詩人早就放棄了向他人傾倒悲傷。詩歌,才是她盛放悲傷的最佳容器,才是她傾訴的客體和場域。池凌云的詩,也切切實實地詮釋了詩歌的個人性——在公共性與個人性之間,詩歌首先是屬于個人的,這一重屬性永不會改變。在她詩里,集體的聲音幾乎是缺席的,她發個體之聲,呈顯自我的身影:“我一個人在孤島上奔走”(《危險的旅行》)、“我關閉自己/測量這卑怯”(《趕靈魂》)。又因詩歌的個人性能為詩人的存在提供獨特的證明,它就是詩人在這世上活過的證據,故而池凌云終能接受個人命運里孤獨的悲傷,并與它們和平相處:“這世界上的凄涼/每一個人都得獨自承受”(《被迫的沉默有一道圓形的傷口》)。
二、“說”與“不說”
詩歌的個人性,還能促進詩人與詩的互動,一邊是傾訴,一邊是傾聽。這一層關系,常能點醒詩人們放棄聲嘶力竭,轉向輕言細語,“喧囂的時代,輕言細語可能是一種美德”③。長期“向內看”的視線和精神姿態,也幫助池凌云穩妥地維持著與詩歌的這一親密關系。當生命中又一次出現莫測的急流時,她還可以運用個人化的表達方式,有驚無險地涉過危險;然后,小心翼翼地藏好難言的苦痛。最后,呈現在詩歌里的,是急流過去后一個平靜通透的人。漫長的跋涉中,她反復寫到沉默(靜默):“驟然而來的沉默”(《趕靈魂》)、“像遙遠的樹一樣沉默”(《危險的旅行》)、“穿著七彩的衣裳/像桅桿一樣靜默”(《深夜,想起某地即將開放的蝴蝶館……》)、“硬刺的沉默/嵌入一只手掌”(《去愛一叢荊棘》)、“當一群烏鴉保持靜穆,注視我”(《烏鴉的時刻》);并表達了想打破沉默的言說之難:“沒有誰叫出聲!/我靠著樹干,慢慢安靜下來”(《我已沒什么事可做了》)、“對著黑夜呼喊的嘴在零時閉上”(《水穿石》)、“我開口,卻已沒有歌謠”(《寂靜制造了風》)……
說,是詩人的本能。一個詩人能順暢地說出,并不能證明其高級,相反,可能恰恰暴露出其寫作尚在初級階段的殘酷事實。言說的艱難(如“不能說”“說不好”“該怎樣說”)才是詩人進階路上的必然困境。意識到言說的艱難,詩人才算是走向了寫作的自覺。在池凌云筆下,“說”是無處不在的困難,也是其寫作自覺的體現。就連在瘋子身上,她都能看出言說之難:“是什么阻止他說出對我們的看法?”(《瘋子》)。在驚險與平靜、沉默與吶喊的火焰中,池凌云挺過了“想說”的誘惑,超越了“不能說”“難以說”的困難,將詩歌的張力鍛打出鐵的光澤。在這塊無言的、冷熱交替的“鐵”身上,她其實已坦誠了自身的內在困境。最終,她還是沒有說出想說的話,而是轉向了自我說服,將“不說”也鍛造成詩意的一種。這一切,她在《交談》中如是暗示:
我在這個安靜的下午
反復誦讀古老的訓誡
從各色各樣的果實中獲得種子
以勞動換來糧食和衣物
不大聲喧嘩,小心過斑馬線,靠右行
卻在深夜為自己辯護:
部分河流并不流向大海。
從“急流”到“平安”,從“想說”到“不說”,過程是相當漫長的,何況其中充滿了不可為外人道的掙扎!這個過程一點一滴地消耗了本能的、爆發式的抒情,將詩人的言說推入了思索與沉淀中。池凌云的不少詩歌,如《被迫的沉默有一道圓形的傷口》《黃昏之晦暗》《四月的物象》《交談》等,都不是情感的瞬間爆發,而是深思熟慮之后由“感”而“興”的抒述(這也是池凌云詩歌的主要發生方式);在這些詩的背后,有著無數的思考、沉積與自我消化。詩人并非不清楚漫長的付出也許只會換來不如意的結果:“對于你來說,我只是一個瞬間/你按住疼痛的太陽穴時想起的/一個陌生人的命運”(《交談》),但是必須在也只有在蹚過這道漫長后,她才能在“交談”(與他者或與自我)中說服自己,獲得心安;才能重新獲取“說”的憑證,由“說”到“不說”,再蝶變到“說”,讓詩歌持續進階:
而我一直在加深對你的諒解
并贊許你的勝利——一個我不認識的人
在另一個地方,被我珍惜。
(《交談》)
三、鍛造與凈化
有過漫長的煎熬、急流中的歷練,池凌云的詩歌還能秉持輕柔婉轉的風姿,就不是一件易事。更可貴的是,在輕婉的同時,她的詩還不失堅定的內力。我不時聽到這些詩里傳出鏗鏘的金屬碰撞聲。上文已提到她詩歌的張力具有“鐵”的品質,“鐵”這一意象準確地復現了她內心的激烈,并象征了她永恒的價值追求:“要這些陽光/聽鐵與鐵的敲擊聲”(《要這些沙……》)、“用鐵和沙混合成的嗓音歌唱”(《危險的旅行》)、“讓他疾走的鐵柵欄”(《柵欄》)、“一串鑰匙,讓我們/只對沒見過上帝的鐵器/熟記于心”(《慢吞吞的絲帶與花樹互相擠壓……》)……“鐵”是堅固的,在鍛造過程中,需要大量的光、熱與激情,換言之,需要足夠的力量。這份力量,是推動池凌云的詩繼續往前走的力量,在她心中,始終有對“鐵”的不懈追求。雖然沒有找到那間“打鐵鋪”,但她找到了永恒篤定的信念:
但我知道,就在某一處
一定有一間打鐵鋪隱藏在那里,
鐵匠們在用大鐵錘狠命敲打燒紅的鐵器,
那火紅的解凍層
原先是鐵漿,后來露出鋒刃——
一把刀慢慢成型。
(《尋找一間打鐵鋪》)
所以,在池凌云筆下,雖有隱忍與悲傷,有不能言說的困難,但是,在漫長的自我爭斗與內部消化后,詩歌為她開啟了自我修復和凈化功能。亞里士多德(Aristotle)認為,“凈化”(Katharsis)是指悲劇會使人產生憐憫和恐懼,人們通過情緒的放縱和宣泄,最終使心情恢復平靜。而在當代,“凈化”的強勢回歸“與凈化心靈或平復創傷的敘事觀念有關”④。池凌云的寫作,恰好印證了詩歌的凈化功能。正因如此,在閱讀了池凌云的詩歌后,我并不擔心她的隱忍、悲傷和言說之難會彌散成一種更痛的“受難”。比起上個世紀穆旦詩中豐沛的受難品質來說,池凌云更有一種默默承受的耐心,有朝向光明的本能。她的代表作《雅克的迦可琳眼淚》中有言,“悲傷始終是/成熟生命的散步。提前來臨的/消逝,拉住抽芽的幼苗/正從深處汲取”。而她本人及其詩歌書寫,也終能跳出黑暗,迎向生命的光照。
在幽黯的歲月里,她曾反復寫到黑:“從此,我是黑色的影子”(《從黑暗中流出黑暗》)、“用夜的/黑色,反射我們”(《在橋頭》)、“可是你知道黑暗是怎么一回事”(《瑪麗娜在深夜寫詩》)、“黑墨水熟悉這經歷”(《所有聲音都要往低音去》)。但她也真實地體會到,再狹窄的命運都會有開闊,再深的黑暗也會有光:“黑暗中是否會有金色的火焰升起?”(《我今天只讀兩首詩》)、“讓泉水帶上微光,經過絕望的黑洞”(《讓枯萎長高一點》)、“最真實的光,把我望進去”(《黃昏之晦暗》)、“想到明天的陽光將緩緩推送”(《深夜,想起某地即將開放的蝴蝶館……》)。詩歌,幫助池凌云完成了自我修復與凈化。而修復與凈化,反過來也賜予了她的詩一份難得的質感:這些詩猶如一枚枚橡膠彈珠,平滑圓潤,微溫微彈,柔韌中包裹著頑強的瓷實,清透中折射出光線的深邃。在熱鬧又浮躁的當代詩壇,好質感始終是稀缺品。詩歌的質感,可以是光滑的絲綢、玻璃或瓷器,也可以是粗糙的石頭、磨砂紙或鹽堿地。不同類型的質感并無高下之分,關鍵是它們在詩里的呈現是否鮮明可靠。池凌云的詩讓我體會到什么是好質感,也啟示我:若非有漫長的泅渡、艱難的修復及孤獨的凈化,若非有荊棘的行程、實在的黑暗,又怎會白白獲得這份上乘的質感?
由此可見,在池凌云這里,詩與人在彼此砥礪前行;她的人生有詩,詩中有生命。我繼而看到:當代漢語新詩在不斷拆毀與解構、一路負芒披葦之時,并沒有丟掉自身建構性的、提升性的能力。
注釋:
①參閱敬文東:《感嘆詩學》,作家出版社2017年版。
②瓦爾特·本雅明:《論原初語言與人的語言》,《寫作與救贖:本雅明文選》,李茂增、蘇仲樂譯,東方出版中心2017年版,第3頁。
③張杰、張耀尹:《魯獎詩人張執浩 嘈雜的時代輕言細語是種美德》,《華西都市報》,2018年9月23日。
④讓-夏爾·達爾蒙:《文學與激情的療效——“凈化”對抗極端暴力》,肖熹譯,錢翰校,《文藝理論研究》,2015年第4期。
(作者單位:魯迅文學院)
[基金項目: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劃基金項目“20世紀90年代詩歌的語言策略與表意方式研究”(19YJA751009)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