蘿奶奶有了一只大老虎

廖小琴

1

小桑和媽媽是晚上到的淡香村。白天，小桑才發現村里只散住著幾戶人家。

對媽媽帶她離開凡·高社區，爸爸沒講什么。他是一位網家設計師，為眾多網絡居民設計新居。小桑溜達進去過，那些家有的是三維的，有些是四維的，人帶著傳感器虛擬進去后，先是會感到一陣眩暈，接著會像躺在溫暖的海面，舒服極了。人們在那個家里，可以閱讀、觀影、發呆。爸爸將每個家都布置得美輪美奐，令人不想從里面出來。

現實中，爸爸卻很寡言，摘下虛擬器，也只是因為餓了，或是需要睡覺。入住凡·高社區的居民大都是搞藝術的。媽媽呢，是個點子師，負責向機器人作家提供最新奇的點子，然后由它們將其寫成最精彩最刺激的小說。

許多孩子只有爸爸或媽媽。小桑很幸運。

“我想換個地方。”前幾天，媽媽卻這么講。爸爸沒有挽留。小桑和媽媽更親一些，自然跟媽媽走。

想換社區，需提前申請，但媽媽來的是鄉區。這些地方僻遠，罕有人住，聯合政府也不太管。

距離新家不遠站著一棟木屋。陽光照著它，像給鋪了一層蜜蠟，又像光的汁液淌在上面，美麗得令人睜不開眼。一開始，小桑以為它和別的房子一樣，也是打印出來的。湊近一看，才發現是真正的木頭。

她嚇得夠嗆。

“媽媽，是原木呢。”小桑驚訝地沖回家講。

“這里讓你吃驚的東西還多著呢。”媽媽對她的反應很滿意，大笑道。

很快，小桑就發現淡香村和以前居住過的地方都不一樣，沒有飛車，人們仍使用四輪地跑車;菜園種的芹菜、白菜、蘿卜很小很細，不像別的蔬菜大蔸大蔸的，一棵就夠吃好幾頓。

“這些都沒有基因改造過，是原蔬菜。”媽媽說。

小桑覺得這些原蔬菜口感更好，顏色也更漂亮。

不過，這些都不是最令她驚奇的。最令她驚奇的是住在原木屋里的那位老奶奶。

她穿著闊大的衣衫，蹬著雙軟底鞋，花白的頭發梳成一根粗辮拖在腰間，說話時總是笑笑的。這種打扮，小桑只在全息屏里見過。

“一百多年前的人才這樣。”小桑指著圖片，對媽媽講。

“聽說蘿奶奶本來就一百多歲了嘛。”

“可是，那種衣服，還有那種鞋，真的好怪。”

媽媽又笑。到淡香村后，不知是因為空氣清新，還是鳥兒們每天在門前飛來飛去，媽媽的心情變得出奇地好。有段時間，小桑還擔心她罹患失笑癥。據說，十個人中，就有六個人有呢。爸爸就是此癥患者。所以——小桑從未見他笑過。報道說，這種病是繼淚腺干澀癥后的又一大流行病。

大概感覺到小桑總在偷瞧自己，蘿奶奶再看到她時，就沖她招手，從兜里掏出一塊餅干或一顆糖，遞給她。

漸漸地，小桑不再怕她。

2

蘿奶奶的菜園，就在小桑家旁邊。

菜園里，除了許多原蔬菜，還站著一棵桃樹，一棵柿樹。

“春天時，桃樹會開出許多粉粉的小花，和你一樣俊呢。對啦，你看過桃花嗎？”

小桑先點點頭，然后，明白她指的是什么時，又忙搖搖頭。凡·高社區的桃花，不是小朵小朵的，而是每朵都有拳頭大，結出的桃也有海碗大呢。小花結小桃，那桃甜嗎？小桑真想早點兒知道。

媽媽工作很忙。小桑上課累了后，就會跑去蘿奶奶屋里玩。

和小桑干凈整潔的家里不同，蘿奶奶的屋里堆放著許多小桑不曾見過的東西。蘿奶奶告訴她，它們是竹籃、竹筐、針線簍、鐵鍋、木勺、小木凳。

“我用不習慣現在的東西。”蘿奶奶撇嘴說，“智能收納箱和便攜可控凳之類的，雖然方便，但沒一點兒手感。”

在這里，小桑才知道原來衣服還需要洗，還會破。她和媽媽穿的納米衣，臟了只要用清潔劑一噴，就會變得干干凈凈;想換個顏色或款式，只要按位于袖口的一個開關就可以。像蘿奶奶那樣的衣服，得洗，得換，好麻煩喲。但小桑有時還是會忍不住摸摸那些東西，覺得它們好舒服，有種說不出的美。

蘿奶奶送了她一個小簍，簍身上飛著兩只蝴蝶。晚上睡覺前，小桑看著，覺得它們一直在飛啊飛。

蘿奶奶除了會使針，會用線，還會用剪刀。

春天，當一朵朵桃花冒出骨朵兒時，蘿奶奶就坐在樹下，剪樹葉、剪紙。她將它們剪成松鼠、螞蚱、小鳥。

以前，小桑最崇拜爸爸，覺得他雙手往信息屏上又描又寫又畫，就會出現一個好看的房間;她也覺得媽媽厲害，會想出鯨魚追獵月亮的點子。可現在她覺得蘿奶奶好像更厲害，咔嚓一剪，就是個新東西。她頂頂喜歡的是蘿奶奶用紙剪出的東西，胖胖的豬，搖搖擺擺的鴨，翹著胡須的貓。

小桑將這些剪紙舉著，對著天空看。光將紙變得透明，紅的綠的影子落在她手上，像是在跳舞。她拿回家給媽媽瞧，又將它們貼在房間各處，害得那個家政小機器人拿著抹布，歪著腦袋，不知該保留還是清除。

“媽媽講，這也是藝術。”小桑告訴它。

小機器人懂了。它為她查出關于“剪紙”的所有資料。全息屏里，有個剪紙機器人為她演示。雖然它剪得很快，也剪得很像，但小桑總覺得比起蘿奶奶，少了點兒什么。

究竟是什么呢？她一時也想不清。

睡了一晚，早上一跑出去，小桑發現有含苞的桃花兒開了——小小的，粉粉的，一陣風過，顫悠悠的。她看著，心里忽然輕輕給撞了一下，疼痛了一下。這是她第一次知道世界上還有如此美好的東西呢。

就是這天，一輛飛車停在蘿奶奶的門前。

3

一個穿著攀巖探險服的男人走出飛車。緊隨他走出的，還有一只老虎。它頭圓耳短，披著棕黃色毛，渾身遍布黑色橫紋，碧綠的雙眼茫然地四處張望。

小桑知道有人養豹、養熊、養鯨當寵物，但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養老虎。她應該害怕的，可那虎雖然一副雄赳赳的樣子，卻怯怯的，像一只溫順的大貓。

她沒想到它的名字就叫“大貓”。

那男人是蘿奶奶的兒子。他養了大貓后，才發現它食量驚人，還需要有人陪。

“我不方便再養它，想送回寵物機構，他們不肯收;想把它丟到深林，又擔心它活不下去。”兒子說。然后，又講老虎只吃素，蔬菜、水果、青草，都不嫌棄，又馴服體貼，留在淡香村，既能保證它有充足的食源，又可陪伴蘿奶奶。

兒子悉心交代完，吃了一頓飯，離開了。

蘿奶奶那頓飯，特別香。媽媽打開房門，聞了好一會兒，說肯定是用了原米，采用以前的蒸煮法，不像小機器人那樣幾秒速成。

下午，蘿奶奶坐在門前的木槿花旁，看大貓悠閑地在桃樹下轉來轉去。她嘆了口氣，又嘆了口氣。

“老虎會吃人呢。”她說。

她告訴小桑，以前老虎被稱為森林之王，毛色淺黃，渾身黑色條紋，四肢健壯有力。后來，由于過度獵殺和缺少棲息地，瀕臨滅絕了。

“它們真的會吃人呢。”她重復。

小桑安慰她，說經過基因改造的老虎，不吃葷。

“你沒見到它吃東西的樣子，哇嗚一口，一顆圓白菜就沒了。”蘿奶奶大大張著嘴，苦著臉，學著。說這話時，大貓躥到菜園。眨眼間，剛冒出的菜苗就被它踩得亂七八糟。蘿奶奶又心疼又無奈地瞧著。

“它晚上會不會把我也吃了？”

“它只吃素呀！”小桑說，可蘿奶奶還是擔心。

“她不信大貓只吃素。”回家后，小桑對媽媽講。

媽媽說，那我改天去拜訪她，給她講講經過基因編輯的老虎，為什么不會傷人。小桑知道媽媽忙。盡管搬到淡香村，換了個地方，媽媽仍像在凡·高社區一樣，喜歡整天宅在家。所以，她自個兒去查了許多資料。

以前的老虎真的會吃人呢。

小桑再次看到大貓時，隱隱有些害怕了。

蘿奶奶告訴小桑，她整晚都沒睡好。

“我一直瞪著眼睛，生怕它趁我一不留神，將我銜走了。”

“不會的。”可小桑說這話時，情不自禁地朝遠處的山林望了望。大貓的基因萬一沒編輯好，恢復了野性呢？它萬一突然想換換口味呢？原打算鼓足勇氣，要摸摸大貓的她，打消了念頭。

4

接連幾天，小桑都待在家里，認真上課。

有時，她上著上著會突然走神，想到蘿奶奶可能在等她。蘿奶奶不像她，想和誰說話，就去網絡社區看看，或是找老師們交流。蘿奶奶的家里沒有全息屏。

“我不知該拿那些東西怎么辦，虛擬的，還是真的？它們讓我糊涂。”蘿奶奶曾對小桑講。

“最重要的是你的感受。”小桑用媽媽的話回答她。

“我覺得還是自自然然的一切好，花是花，草是草，樹是樹，蔬菜有蔬菜的味，水果有水果的香。”

“信息屏里面的花草也有香氣的。”

“孩子，那是你沒有認真聞過真正的花草香。”

這倒也是。

“用全息屏，可以不用去大海，就深潛看烏賊魚;還可以躺在椅上，就像宇航員遨游在太空。”小桑又不服氣地講。

蘿奶奶見了，就笑笑，說：“這倒是，可你以后有機會，還是應該去真正的大海和星空看看。”

小桑知道在某些方面，她倆永遠無法說服對方，畢竟她們中間橫亙著一條長達百年的時間之河呢。

她可以不用管她和大貓的事，就像別的人那樣——用一句流行語就是：不用看別人穿的什么款。

可小桑覺得蘿奶奶不一樣。她得去看看她。

桃花已開繁。風一過，有些花瓣就跟著風走了。

蘿奶奶的菜地，圓白菜和蘿卜都抽薹、開花，給拔光了。

“全都被它吃掉了。”坐在門前石階上的蘿奶奶，對小桑努嘴道。

碩大的大貓，像個孩子般，仰著四肢，正愜意地曬太陽。想著視頻里，老虎撕碎大公雞的場面，小桑的后脊就躥出一股寒氣。可是，幾日不見，蘿奶奶仿佛憔悴了許多，頭發變得更白，臉上的褶皺遠山般起伏，最讓人擔心的是她嘴角耷拉，而不再上翹了。

“也許，我該聯系有關部門，將它送走？”她說。

“每只基因寵物都是定制的，沒人會要它的。”小桑說。

“真是難以想象，老虎居然被當作寵物——它真的會吃人啊。”

小桑猶豫片刻，伸出手，輕輕握住了蘿奶奶的手。她的手溫熱、粗糙、厚實……頓時，許多種感覺沖擊著小桑。除了爸爸媽媽，這還是她第一次握住別人的手呢。那手呢，也像只鳥兒般，扇動著翅膀，輕輕回握著她的手。

小桑抬起頭，看到有光落進蘿奶奶的眼中，琥珀般美麗。這是一種她從未見過的光。她在感動？信息屏里的朋友偶爾也會感動的，他們的眼中也有光，但那光仿佛距離千萬年才能抵達。而這光，柔軟極了，溫暖極了。她的心又給狠狠撞了一下。

“奶奶，你看。”她說。然后，她走到大貓身邊——蹲下，伸出顫抖的手，輕輕放在它的身上。她很害怕，想象著大貓會一躍而起，然后像撕一只雞一樣，狠狠地將她撕碎。

“大貓，大貓。”她輕輕喊。她的手感覺到它柔軟的毛羽毛般輕，羽毛般在她掌心里飛。大貓的身子明顯變得僵硬而警惕。

大貓，大貓，幫幫我，讓我靠近你，讓奶奶看見你不可怕，讓她知道有些東西已改變，虛幻變得真實，兇暴變得和善……她在心里不停地念。也不知是她無聲的懇求起了作用，還是感覺到她的善意，大貓的身子漸漸變得柔軟，喉嚨處貓般發出咕嚕嚕的聲音。

“奶奶，它很好的，像貓一樣。”小桑抬頭說。

5

黃昏時，小桑和蘿奶奶帶大貓去淡香村的山坡。

大貓已是只成年虎。小桑才10歲，很瘦小。蘿奶奶呢，原本不高，身子也被時間壓得有些佝僂。所以，走在大貓身邊的兩人，像兩個弱不禁風的小孩。有人從窗口看著她們。

橘色的夕陽，落在村里罕有人走的野路上，像給路鋪了碎金。大貓一開始還怯怯的，縮頭縮腳，但隨著小桑的撫摸，它像是找到了安全感，膽子逐漸變壯，腦袋也抬了起來，威風凜凜的。而跳躍在它皮毛上的余暉，波浪般在呼吸，在起起伏伏。小桑看得出神。她想要用臉貼近那些光。

有人打開門，走到門前。

“好啊。”他說。是個脖子上仍掛著傳感器的男人。小桑知道，有人和媽媽一樣，是因為想透透氣，才到這僻遠地方。

“好啊。”蘿奶奶應道。

“你的，老虎，好看。”

“不是我的。”蘿奶奶忙說，但她及時剎住話，繼而點了點頭。

“它不是原生的？”

當然不可能是原生的。

“有只老虎陪，挺好。”男人又說。

蘿奶奶又點點頭。

山坡上，許多野花正盛開，還有成片茂密的青草。大貓像只羊般，歡喜地撲過去。

“嘖嘖，老虎居然真的吃草……”

小桑沒接話，只抬頭朝她笑。

“這里的草很多——好吧，也許養只老虎當寵物也不壞。”蘿奶奶將手小心地伸向大貓，輕輕說道。

那天后，小桑都會陪大貓和蘿奶奶去山坡。她認識了許多野花，春飛蓬、婆婆納、蒲公英、紫花地丁。在信息屏里，她也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花園，里面種了玫瑰、月季和茉莉花。它們也會在春天時開出美麗的花，散發出濃郁的香氣。但當小桑躺在山坡，和一株擎著黃花的蒲公英面對面時，她覺得整個天空都變得明亮，自己也變得像花一樣，美麗而安靜。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她想。

蘿奶奶重新撒了種，菜園里除了白菜、蓮白、蘿卜，還有芹菜、莧菜、茄子。那些菜仍是個頭小小的、身子細細的。

她也讓小桑幫忙購買了另一些種子。幾天后，這些種子就在土里發芽、生長，不到10天，就長成一顆顆臉盆大的白菜、蓮白和蘿卜。

“你只能吃這里的菜喲。”蘿奶奶對大貓講。

大貓像懂了，就不去偷食那些小小細細的原蔬菜了。

蘿奶奶又坐在門前剪樹葉、剪紙。不過，現在剪得最多的是大貓，酣睡的、跳躍的、躺臥的大貓。

大貓很喜歡去山坡。每次，它都調皮地在她們身前身后蹦跳玩耍。有時，它甚至讓小桑和蘿奶奶爬坐上它的背。當她們騎著它走在路上，她們感覺自己就像女王一樣。

“一本古書中，就講過一個女人騎著老虎，駕駛著裝滿辛夷花的車，跑在山林中呢。”

“你上次講的是赤豹。”

“哦，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在聽故事嘛。”

“奶奶，我當然在聽，因為從前的那些故事都很好聽呢。”

“嗯，其實現在的一些故事也不差，比如一位老婆婆可以騎著老虎，上山去。”

誰說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