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紙尿褲背后的酸楚與溫暖

※文/山水

生產線上的成人紙尿褲

山東濟南的劉從海在淘寶上一年賣出2.5億片成人紙尿褲，可他發現，即便有如此龐大的銷售量，成人紙尿褲在社會上依然少有人關注。

2010年前后，成人紙尿褲在國內還是個稀罕物。但2010年開始，中國的老齡化速度明顯加快。之后，成人紙尿褲的銷售量在中國迅速增長。淘寶天貓的數據顯示，2020年，平臺成人紙尿褲年銷量達20億片。在一份份紙尿褲訂單背后，淘寶店主們看到了人生的孤獨和陪伴，尊嚴和溫暖。

隱秘而廣闊的市場

劉從海是某紙尿褲工廠的負責人。2013年，劉從海買入第一臺生產設備，開始做起成人紙尿褲生意，自產自銷。

“成年人還用什么紙尿褲？！”在人們的普遍認知里，紙尿褲天然與嬰兒捆綁在一起。而一個被忽視的現實是，中國老齡人口已增長到2.6億，這其中，有相當數量的癱瘓長期臥床、半失能的老人，這些因各種疾病引起失禁的人需要用成人紙尿褲。

成人紙尿褲是老齡化社會與經濟文明并行發展的產物，在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才開始商業化。1996年，臺灣紙尿褲品牌“包大人”最先進入大陸市場，但沒有引起太大的波瀾。2010年或許是個轉折點，從那一年開始，中國的老齡化速度明顯加快。

當時，劉從海還在從事拉貨生意，他敏銳地嗅到了商機——其他貨品一星期拉一趟，成人紙尿褲兩三天就能拉走一車。再后來，代理商簽完單后總拉著他催問：“下批紙尿褲什么時候來？”2013年，劉從海湊了170萬元，買入第一臺生產設備，做起了自己的成人紙尿褲產品。最初兩年，生意做得并不順利，轉機出現在2014年的夏天。夏季是生意淡季，跑了大半個月依然沒有訂單后，劉從海打算試試電商。那時，在淘寶上賣成人紙尿褲的商家屈指可數，劉從海總算打開了銷路，廣東、江蘇、浙江等沿海省份的訂單源源不斷。

2018年前后是劉從海的訂單增長最快的時期，銷量達到1.6億片。2020年，銷量更是達到了2.5億片。這和客戶群的擴大不無關系，他們是一群正在經受疾病折磨，但又想守住自己的獨立和尊嚴的老人。2018年，我國60歲以上老年人達到2.49億。那一年，全國成人紙尿褲的消費量已超過了4億片。也是在那時，劉從海感覺到產品開始下沉，店里發往縣城和農村的紙尿褲越來越多。劉從海有一個鄉下的遠房親戚癱瘓在床，過年時，他送去了幾箱紙尿褲，“村里人也能接受這東西了”。

像做了錯事的孩子

當一個老人用上紙尿褲時，往往意味著衰老真正來臨。對很多人來說，這是個有些殘酷又無奈的秘密。

浙江溫州人蘇敦林在親人身上體會到了背后的尷尬和無奈。幾年前，在創業路上幾經沉浮的蘇敦林開始涉足成人紙尿褲領域。2014年，蘇敦林的爺爺摔了一跤，因為下半身癱瘓臥床不起。那時他常聽母親抱怨，“每天都得去河里洗床單，太不衛生了”。他趕忙寄了幾箱紙尿褲回家，“用了后確實改善很大，爺爺本身精神狀態不是很好，但皮膚干凈、清爽后，心情好了很多”。蘇敦林說，當有的老人控制不住大小便時，面對晚輩都會露出愧疚的眼神，像是做錯事的孩子。

從前年開始，成人紙尿褲出現在了陳秀蓮（化名）的生活里。她今年52歲，曾是甘肅省某藝術團的成員，經常參加演出和聯歡活動。第一次遭遇尷尬的場景，陳秀蓮“一輩子都記得”。她去單位開會，老舊的辦公樓只有樓梯，陳秀蓮一口氣爬上五樓，突然感到大腿處傳來一股濕熱。陳秀蓮的腦子“嗡”的一下炸開了，對愛跳舞的她來說，這是“很老了”的象征。她躲進廁所換上練功服應急，用手機搜索相關文章，“輕失禁”“中老年女性”“紙尿褲”等詞在同一個網頁里顯示出來。

上海仁濟醫院泌尿科主治醫師李佳怡介紹，我國的成年女性中，約有30%的人可能患有尿失禁，但能主動就診的患者不足10%。陳秀蓮抗爭過，每次自覺“情況不對”時，她就馬上停下手中的事，快速向衛生間挪動，步子又不敢邁得太大，但不是每次都能成功避免“那事兒”發生。直到在一次去做新冠核酸檢測的路上，她把備用的褲子也弄濕了。回來后，陳秀蓮給女兒發微信：“給我買點兒那種現成的東西吧，網上說有賣的，我出門就可以穿了。”

之后，陳秀蓮把紙尿褲塞進了臥室衛生間的柜子里，即使是對最親密的姐妹也絕口不提。有時看到團里跳舞的姐妹，陳秀蓮會在心里揣測：“她們會不會也在偷偷用？”

打破尊嚴的最后屏障

對很多老人來說，紙尿褲是打破尊嚴的最后屏障。

2020年，蘇敦林的外婆中風偏癱了。在昏迷時，她曾用過成人紙尿褲。清醒后，她第一反應就是把紙尿褲給扔了，“我不穿這個，我沒事！”在老人的觀念里，用了這個東西，就是廢人了。蘇敦林說，即便外婆有一半身體行動不便，可她寧愿每次都盡全身力氣側著身子用尿壺，也不用紙尿褲。

這兩年來，劉從海收到越來越多的買家留言，請他們不要在外包裝上寫“成人紙尿褲”的字樣。其實，打包好的成人紙尿褲從外形上看，和普通的抽紙沒什么區別，但收貨人總擔心，別人能通過快遞單上的小字或是發貨公司的名字，發現自己的秘密。

劉從海最大的“客戶”是老年公寓。剛創業時，有三四年的時間，劉從海會開著一輛電動三輪車，給濟南的20多家養老院送貨，如今他依然堅持每年給華森老年公寓送貨。這是濟南規模最大的一家養老院，建在不高的半山腰，有五棟兩層的公寓樓，住著190位老人，其中三十幾位失能老人需要用紙尿褲。護工周燕春負責公寓的管理工作，她介紹，這些老人患有不同程度的阿爾茨海默癥，或是有腦血栓、腦梗留下的后遺癥。“把老人送來這里的孩子，沒有不孝順的。”周燕春細數了每天需要為老人們做的各種事，從早到晚，幾乎沒有停下來的時候。對上班族而言，僅僅按時給老人更換紙尿褲，就是一項難以完成的任務。

對很多子女來說，紙尿褲代表著另一個心理的坎兒——到需要給父母用紙尿褲的日子，離分別的時刻就更近了。

沈玲的父親在使用紙尿褲前，有過一段“別扭的時候”。作為退伍軍人，“男子漢的力量”一直烙在父親的身上。沈玲清楚地記得，在拿到肝癌晚期的診斷結果后，60歲的父親迅速地衰老下去，下床成了一件難事，但他從來不用沈玲買回的成人紙尿褲和尿墊，每次在家人的攙扶下，從床邊蹣跚地走到廁所。即便如此，父親依然堅持氣喘吁吁地站著上廁所。

直到有一天，沈玲勸說父親使用紙尿褲時，父親沒有再抗議，而是默許了。“我隱隱感覺，我們告別的時候快要來了。”沈玲說。她在網上買了一箱紙尿褲，邊下單邊掉眼淚。幾個月后，父親去世，家里還囤著三大包沒有用完的紙尿褲。

訂單背后的孤獨和陪伴

淘寶店主們時常能從每一份成人紙尿褲訂單的背后，體會到人情冷暖，以及孤獨和陪伴。

前陣子，蘇敦林接到了一通令他意外的電話。一個東北的老大爺打電話過來咨詢產品價格。蘇敦林有些疑惑，他對老人說，價格淘寶店里都有，很容易就能看到。沒想到，老人說自己不懂得上網，也不會用淘寶。平時是一個年輕人幫他買紙尿褲，卻不肯收錢。他想問問價格，好把錢給他。蘇敦林聽了很感慨，他推測年輕人可能是老人的鄰居，而不是至親，否則老人不會問這個問題。人與人之間最本真的善意，令他感到溫暖，“一個懂得付出，一個懂得感恩”。

更多的老人，重新找回了生命的活力與美。劉從海記得，工廠隔壁的黃河河務局里，有客戶一直在給干媽買這個產品。客戶的干媽六七十歲了，“身體沒大問題，就是會不間斷漏尿”。用了成人紙尿褲后，“現在都去跳廣場舞了”。

劉從海也想為老人多做點事。他說，嬰兒紙尿褲經過半個多世紀的更迭，不斷推出新品，而大多數成人紙尿褲依然只守著最基礎的功能，舒適度的設計遠不如嬰兒紙尿褲。劉從海計劃給產品換上透氣不透水的外膜，再用無紡布代替如今的塑料布，增加柔軟性。他說不出“銀發經濟”之類的詞，只是和10年前一樣，感覺市場在朝新的方向發展，“品質更好的成人紙尿褲能產生新的市場，也能讓老人家少受點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