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世琦
(黔南民族師范學院音樂系 貴州都勻 558000)
永昌縣位于甘肅省西北,河西走廊東部、祁連山北麓、阿拉善臺地南緣。東鄰武威、西鄰張掖、南部與肅南裕固族自治縣接壤,縣內地貌多樣,以平原、山地為主,祁連山脈南北夾峙,東西以戈壁、沙漠向兩方延伸。
永昌歷史悠久,據鴛鴦池、毛卜喇、亂墩子灘等多處古文化遺址及大批出土文物考證,距今1萬到4000年前后的新時期時代,人類就在縣城境內的西大河、東大河流域繁衍生息。今永昌境內,商、周時期為西戎牧地,東周至秦為月氏諸族牧地,漢元狩二年,霍去病擊敗匈奴,設河西四郡,永昌首次劃入漢民族王朝版圖,宋代屬西夏管制,明洪武十五年(1382)設永昌衛,清雍正三年(1725)改永昌縣(寓意為“永遠昌盛”)并沿用至今。新中國成立后分屬張掖市、武威市,1981年,金昌市成立,永昌縣劃屬金昌管轄(該市因鎳礦而建,僅管轄一縣一區)。
悠久的歷史、政權的更替、多民族交融、多宗教信仰等文化背景以及多樣化的地貌特征,造就了永昌豐富的民間音樂藝術,如古老的說唱藝術念卷[ 即寶卷,永昌藝人稱為“念卷”或“ 卷”]、賢孝,小曲、鬧秧歌、皮影戲以及釋、道等宗教音樂,巫師儀式音樂等,這些種類繁雜,各具特色的民間音樂隨著時代的變遷雖各有存亡和興衰,但仍有部分古老的藝術憑其厚重的文化承載及深厚的群眾基礎任然以活態的形式存在,其中賢孝藝術也隨著文化部門的扶持、少部分特定年齡段聽眾的喜愛以片段的形式流傳于民間。
永昌賢孝屬曲牌連綴體曲藝,當地稱為“瞎賢[ 音為:ha](或:弦)”“曲兒”,以男性盲藝人單人表演能為主,四胡為伴奏樂器,表演場地或在縣城街頭(相對固定)或受邀游走鄉間。其內容設計朝野軼事,民間傳說,樹立正面形象教化人心,根據表演內容,永昌賢孝可分為記(記書)、卷(卷書)和 “段子”三類。關于甘肅賢孝的緣起,學者們廣有討論但無定論,據明代聶謙《涼州風俗錄》[《涼州風俗錄》載:州城俗重娛樂,雖無戲而有歌曲,古稱“胡人半解琵琶者”今猶未衰,而此時最盛行無如“瞎弦”,每由瞽者自彈自唱,間有自語,調頗多,喜怒哀樂之情,擇其最者而表之。然所示樂器已非琵琶,大多為弦子,亦有胡琴,嗩吶之類,其音蒼涼粗猛,殆為塞上古音。]所載,永昌賢孝歷史可追溯至明代。調查顯示,近、現代永昌賢孝有據可考的最早表演者可追溯至清末的王東志(生卒年不祥),其表演時間約在清末至20世紀40年代以前,從王東志先生開始,永昌賢孝按嚴格的師承關系傳承至今。柴希燾是繼王東志之后,永昌賢孝的第四代傳人。2010年,永昌賢孝入列甘肅省第三批非物質文化遺產[ 2010年甘肅省文化廳開展第三批“甘肅省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及項目傳承人的申報、評審工作。本次活動的相關專家對全省范圍內14個州、市申報的209項項目及傳承人進行審議,并提出第三批甘肅省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推薦項目111項,代表性傳承人137名,其中永昌賢孝被審批通過,代表性傳承人為柴希燾。]名錄,柴希燾成為永昌賢孝的首位傳承者。
1956年,柴希燾出生在永昌縣城驢市街(已拆,現為永昌二號小區),父親是木匠,以專門制作城里人使用的蒸籠、蒸笠等炊具維持全家生計,母親共生育15個孩子,前面十個全部夭折,悲慘的境況沉重地打擊著年輕的母親和整個家庭,第十一個孩子柴希燾生下之后全家憂心忡忡,按永昌舊俗,請神婆子[ 永昌地方對算卦、燎病為職業的女性巫師的稱謂。]占卜問卦,卜后取名“桃桃[永昌風俗,桃木能夠避邪。]”并留言“這個娃娃還帶著些破殘,不帶破殘抓不住[ 永昌方言,意思是,這個孩子會有殘疾,如果不帶殘疾,很難成活,“抓”指生存下來。]”。遵照舊時迷信,出身之后沒有理發[永昌風俗中,嬰兒出身三天后要“洗三”,并請長輩剃去胎毛。],留長發并編了辮子,家里屋梁上釘了桃木樁(用桃樹砍成釘狀的短小木棍),腰里系上麻繩以避邪氣[ 在當地,麻只用于直系親人過世系在腰、肩部,平時則為不吉利的東西。此時系麻可能用于以毒攻毒。]。
出生一歲后,桃桃身體健康,視力正常。時逢干爹去世,家中居喪,干媽戴孝來借蒸籠,順便抱了坐在炕上玩撥浪鼓的桃桃,干媽離去之后,柴母見撥浪鼓扔在一邊,桃桃卻爬在炕上四處找尋,柴母撿起撥浪鼓遞給桃桃,只見愛子尋聲亂抓,卻不知鼓在何處,柴母即知,孩子已患眼疾。永昌風俗對“白事”中戴孝人、“紅事”中的新人有“白煞”“紅煞”的稱謂,無論“白煞”還是“紅煞”對嬰兒、孕婦或“煞氣較小”,身體虛弱的人都可能構成威脅甚至危害,人們把這個威脅或危害叫“沖”,民俗中的解釋是,桃桃的眼睛被“白煞”沖了,同時,也印證神婆子的話,孩子確實帶了“破殘”。后經檢查,桃桃屬散光眼,光線越暗可視度越強,反之則模糊不清。
學齡之時,柴父為桃桃取學名叫希燾(實際為希桃,與小名同義,辦理身份證時誤寫為希燾),因患眼疾,柴希燾未入學接受教育,1967年,由父母決定,11歲的柴希燾開始拜師于永昌賢孝名家呂清云先生門下學習賢孝。呂先生是近代永昌賢孝的第三代傳人,與年紀稍長的同輩師兄楊正直、丁發貴活躍在上世紀50至70年代永昌的城市鄉間,呂先生演唱、演奏技藝高超,活動范圍廣泛,曾開創永昌賢孝的繁榮時代。呂先生收三位弟子,分別是孫衛福、王吉云和柴希燾,其中柴希燾年齡最小,入室最晚,成就最大。
賢孝藝術靠口傳心授世代相傳,拜師之前,先生要進行考察,通過準學徒對師父所演唱段落或曲牌的模仿,是否可以“吃這一口飯”。聰慧的柴希燾憑借對音樂敏銳的感悟和超強的記憶力,順利通過呂先生的考察,并成為呂先生的入室弟子。呂先生是柴希燾的遠方舅爺,家住永昌西城墻巷子(現已拆),介于親戚關系,對柴希燾的學習也更為關照,關照的方式便是在傳授技藝時更為嚴厲,為了讓年幼的柴希燾加快學習進度,呂先生把柴希燾抱在懷里,手把手教會了四胡演奏。賢孝學習大概分為四個步驟,第一步學習四胡演奏,第二步學習曲牌演唱,第三步學習整部作品,第四步,徒弟和師父共同完成個別賢孝曲目(師父帶徒弟外出表演,徒弟接下音[ 接下音是指藝人演唱曲牌的主體部分,而有專人或觀眾重復演唱組成曲牌的第二句,這一句稱為下音,唱這一句即叫接下音,或接下音子。]或演唱賢孝唱詞固定的段落或完成當天演唱賢孝曲目的某一部分),此后可以出師。賢孝學習過程單調而艱苦,尤其是學習整部作品更顯艱難,不但要有樂器演奏、大篇幅固定段落的背誦、各種曲牌恰當使用等扎實的基本功,還要有超常的記憶力,永昌賢孝傳統曲目近50部,每部賢孝作品的表演時間從幾分鐘到幾十個小時不等,對傳統曲目的掌握數量彰示著表演程度的高低,并直接關系到“將來有沒有飯吃”(藝人表演前準聽眾可要求藝人演唱某部賢孝作品,特別是到鄉村應邀表演,村民會制定藝人唱,某一部作品,如藝人不能演唱聽眾所點曲目,會被視為技藝不精,表演中,較少有藝人自命題演唱的狀況),然而聰慧的柴希燾追隨呂先生學習兩年之后,于1969年離開師傅,自謀生路。時獲師父真傳22本“書”[“書”是賢孝藝人對段子之外,其他賢孝故事的稱謂,永昌賢孝故事可分為記書、卷書,22本書是指22部故事],同年父親去世,大弟剛升初中,小弟五年級,身為長子的柴希燾靠著一把四胡、22部賢孝,操著尚且稚嫩的嗓音擔負起供養六口之家的重任。
出師之后的柴希燾選定永昌西街老藥鋪(現已拆,舊址在現新華書店附近)為人生的第一個舞臺,借以實現自己的勸善理想和養家目標。西街大藥鋪也是永昌中醫協會辦事處,是除了縣醫院縣城唯一的醫療場所,縣城著名的老中醫祁豐年先生常年坐堂,并接待來自全縣四面八方的患者,來往患者和閑散的路人把柴希燾設攤唱曲的消息傳揚開來,通訊閉塞的年代,這位賢孝新秀卻很快就在永昌城鄉名聲鵲起,聽眾日漸增多。一般情況下,賢孝藝人的表演選在午后1—4點,這個時候,除上班族之外,住在城里的賢孝愛好者已吃過午飯,正值休閑時間,鄉村進城辦事的人們也因單位下班而告一段落,可集中相對較多的聽眾聆聽賢孝。藝人每天表演約2—3小時,表演時,藝人坐馬扎位于場子中間,年紀大、聽力弱的老人圍坐在藝人身邊,成為賢孝的鐵桿粉絲, 流動愛好者們圍成外圈站立聆聽,以便隨時離開。新的曲目開始前,藝人往往要演唱靜場曲——“段子”,這種結構短小的賢孝曲目往往只有一個曲牌貫穿全曲,或有具體故事如《趙王訪賢》《小姑賢》,或借事育人,直接說教,如《孝雙親》《十勸人》,聽眾安靜之后,藝人開始演唱“正書”。藝人常將每次的表演分成兩個階段,兩個階段中間安排約5分鐘左右短暫的休息時間,用來喝茶、抽煙并緩嗓,此時,聽眾會自發或由熟悉藝人的年長聽眾收取幾分到一角不等的費用用以潤嗓,之后藝人繼續表演,結束時候再收取費用, 聆聽費用體現了人們對這位年輕 “瞎弦”的人文關懷,也體現了人們對傳統藝術的尊重和熱愛,據柴妻回憶,“這個時期,最好的時候可以掙得兩、三塊錢,”就六十年代末城市人們的普遍工資而言,柴希燾的月工資也是一筆為數不少的收入。這個時期,賢孝受到文化主管部門的提倡和規范,去除低俗下流、封建迷信等內容,提倡內容積極、健康、謳歌新時代的賢孝曲目,《打西北》《打東北》《十唱毛主席》《十唱共產黨》等帶著時代烙印的新曲目應運而生。
七十年代開始,15歲的柴希燾背負著全家生計的重任,又把舞臺搭建在農村、煤窯、羊圈,忙碌了一天的人們回到家里,晚飯過后集中在某個賢孝愛好者家里,或空間較大的公共場所,然后點起油燈聆聽賢孝,一輪月,一夜風,一屋人,一盞燈,年輕的柴希燾嫻熟的操著四胡用稚嫩的嗓音把群眾帶到悠遠的軼事與善惡的斗爭之中,生活方式單調、娛樂活動貧乏、而思想簡樸、單純的人們常常隨著賢孝的喜而癲狂,也隨著賢孝的悲而慟哭,正是因為人們對賢孝的熱愛以及對尚未成年的藝人柴希燾的同情和關懷,游走在鄉間的柴希燾總能掙得糧食、面粉或豬羊肉食,在物質貧乏、生活拮據的年代創造著一家的生活資料。
少年時代柴希燾的賢孝表演主要以傳承師輩技藝,演唱傳統曲目為主,在場域需要的時候演唱自己創編的具有時代特征的段子,以此謳歌時代、勸人向善繼而換取生計,養家糊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