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孟英對“露”的認識與應用

胡潔 卓澤川 張倩 王宇琦 包桐 劉果（指導）

1.北京中醫藥大學第一臨床醫學院 北京 100700 2.北京中醫藥大學中醫學院

王孟英，生于清代嘉慶十三年（1808年），浙江錢塘人，為一代溫病大家。王氏一生勤于論著，所著《溫熱經緯》整理、總結了前人診治溫病的理論和經驗，對溫病學說的發展起了巨大的推動作用。他臨證善用化痰通絡、疏調氣機法治療各科疾病，用藥喜輕靈、善涼潤，對露水與藥露的使用有著獨到的認識與豐富的經驗。本文主要結合王氏的學術思想和臨床特色，淺析其對“露”的認識與應用。

1 王氏對“露水”的認識與應用

1.1 清熱解暑 “露水”是凝結在地面或靠近地面的物體表面上的水珠[1]。古代醫家很早就注意到“露水”可入藥，如唐慎微[2]在《證類本草》中提到“秋露水”“甘露水”和“繁露水”，認為三者均有止饑之效；李時珍[3]在《本草綱目》中論述：“露者，陰氣之液也，夜氣著物而潤澤于道旁也……（氣味）甘，平，無毒……稟肅殺之氣，宜煎潤肺殺祟之藥，及調疥癬蟲癩諸散。”王氏認為，露水入藥“甘涼潤燥，滌暑除煩”[4]203；還強調自然節氣對露水形成的重要意義，認為秋露清熱解暑可入藥，夏露生于萬物并滋潤其生長[4]820。春夏之時，萬物生發，地氣升騰，露水乃成，此時之露有滋養萬物之效；入秋后五日白露降，炎暑消退，天氣轉涼，此時之露為天之涼氣所成，方可清涼肅降、消暑除邪。這一辨證觀點體現王氏天人相應之整體觀，“道本自然，勝諸藥石”[4]820。

王氏多次提及露姜飲等藥方，《溫熱經緯》記載：“人參、生姜（等分）陰陽水煎，去滓，露一宿，再煎數沸，溫服。”[4]118明代張潔[5]《仁術便覽》認為其主治“脾胃受濕聚痰，發為寒熱瘧疾”，清代吳鞠通[6]106《溫病條辨》載其主治：“太陰脾瘧，脈濡，寒熱，瘧來日遲，腹微滿，四肢不暖。”可見歷代醫家多用露姜飲以截瘧，但王氏認為露姜飲并不能治療所有瘧疾，而以治療暑邪致瘧為佳，因秋露有除煩滌暑之功效，暑得露則消。另外，他還強調臨床應用時應注意“必邪衰而正氣已虛者可用此”[4]59，概方中人參、生姜辛過于溫燥，而暑為陽邪，若再用溫補之品，恐助邪成血瘧。

1.2 升降之機 王氏還認為初蒸之水露有升降之機。在《王氏醫案三編卷二》中，王氏用水露煮葦莖，并以沙參、竹茹、絲瓜絡、銀花、楝實、黃柏、當歸、麥冬、枸杞、白芍等為方、藕湯煎藥，治療一腹脹嘔吐之患者：患者“脈弦細數，循其尺索刺粗，舌絳無津，飲而不食，兩腿腫痛，攣不能伸，痰多善怒，腹脹堅高”“小溲短澀而如沸，大便日瀉十余行”[4]374“目光炯炯，音朗神清”[4]374，孟英診其為氣機壅滯，木土相侵，當以行氣為要，佐以養血。概此患者氣郁甚深，一身諸臟俱不能行，痰氣火郁結而津液不布，故孟英以行氣為主，氣行則熱自泄，痰自去，而水露在新蒸之時，由氣化為水，又由水化為氣，如此變化往復，有循環相生之妙，頗似天地之云雨互化，可助人體氣機升降，以養津液。

1.3 潤燥養陰 王氏還用水露煎陳倉米湯代水煎藥，以養陰潤燥、益胃除煩。如在《王氏醫案三編卷三》中，王氏治療一痢疾誤治患者：“濮樹堂患滯下，醫者以其脈弱體虛，第三日即參補養，延至匝月，痛痢不減，谷食不思，肌瘦如豺，面浮足腫，口干舌絳，懶語音低，氣短汗多，略難轉側……”[4]390干渴無苔，溲赤而痛，脈微弱而數，孟英認為此為“厥陰證而胃液已傷，幸而脈未空數浮弦，亟予養陰清熱”[4]391，故以白頭翁湯加西洋參、干地黃、炙草、白芍、麥冬、阿膠、酒炒銀花為方，水露煮陳倉米湯煎藥。概患者雖胃津大傷，但尚未出現陰竭陽脫之證，此時應急以養陰清熱，以生津液而遏病進，故用水露煮陳倉米湯以代水煎藥。陳倉米善養胃除煩，水露潤燥養陰，可增強方中養陰潤燥之力。

1.4 功效因落生植物而異 王氏認為露水之功效與其落生的植物有關，如“稻頭上露，養胃生津”[4]203，在《隨息居重訂霍亂論》中，他用稻露加沙參、石斛、蘭葉、藕等調治霍亂轉筋后期胃陰耗傷[4]172，以養胃氣、生津液。桑葉上露，清熱潤燥，在《王氏醫案三編卷二》中，他用帶露桑葉和沙參、竹茹、甘草梢、小麥、石斛等治療陰虛內熱兼有濕熱之“腿痠寢汗，溺赤脘疼，食減口干”[4]378者。“韭葉上露，涼血止噎”[4]203，在《古今醫案按選卷二》中，他記載了用千金葦莖湯加入韭葉上露治療“噎膈”者[4]767。此外，還有“菖蒲上露，清心明目”[4]203“荷花上露，清暑怡神。菊花上露，養血息風。余可類推”[4]203。另外，王氏多次提及蕉花上露，認為治療疫病膩苔誤治而“變白為黑，其堅如鐵，其厚如甲，敲之戛戛有聲，言語不清”[4]94-95者，不當用苦燥，而應治以甘寒滋陰，以蕉花上露最好。楊照藜按：“蕉花上露為清熱無上妙品，但不可必得，即蕉根取汁，亦極妙也。”[4]95

2 對于“露劑”的認識與應用

2.1 輕清上達 王氏認為露劑質輕，能治療上焦肺病。吳鞠通[6]174認為“治上焦如羽，非輕不舉”，而露劑質輕清，能直達病所。王氏在《隨息居飲食譜》中談到“諸露”：“谷、菜、果、蓏、草、木、花、葉諸品，具有水性之物，皆取新鮮及時者，以法入甑，蒸餾得水，名之為露。”[4]206認為露劑若用得其宜，遠勝諸藥，因為露劑可保留藥物之本性。特別對于不堪久藏之物，如一些新鮮花草藥，如桂花、玫瑰花、茉莉花、甜菊花、薄荷葉、梅花、佛手柑、枇杷、白蓮花等，尤其適宜蒸露密儲，如果煎作湯飲，“味故不全，間有因煎失其本性”[4]206。現代研究認為，露劑是采用蒸餾法收集揮發性藥物中的揮發性成分的一種制劑，這與王氏的“保留本性論”一致。

王氏認為可用露劑治療肺熱津傷之舌苔白而干薄者，用花露、麥冬、蘆根汁清肺滋陰潤燥，有云：“……若氣味厚重而下走，則反無涉矣，故曰上者上之也。”[4]48王氏還用露劑治療神昏抽搐患者。在《王氏醫案續編卷一》中，王孟英用荷花露、辰砂六一散、石膏、知母、西洋參、竹葉等治療小兒發熱肢搐誤治。“一小兒發熱肢搐，幼科與驚風藥，遂神昏氣促，汗出無溺”[4]295，孟英投以上方，一劑而瘳。概此患兒為暑邪所傷，氣陰虧損，肝木無以涵養，陽亢生風，而治風多用溫散之品，導致患兒陰傷更甚而肝陽逆升，發為此病，法以鎮心定驚、平肝潛陽，而荷花露鮮瀉以解暑息風，香澤以入心涼營，與諸藥相配，最為合適。

2.2 暢達氣機 露劑，特別是鮮花所蒸之露，尚可治中焦脾胃病，意在芳香行氣、布散津液。如在《王氏醫案三編卷一》中，王氏在后期調養一陰分素虧而復傷勞倦之喉痛患者時，用野薔薇露加石斛、沙參，意在清胃養陰、除煩生津，服后則知饑餓啜粥，諸恙悉安[4]368；在《王氏醫案三編卷三》中，王氏用藕汁、蘆根汁、梨汁、生姜汁，和入薔薇露、枇杷葉露、香櫞露治療妊娠婦人瘧疾瘥后嘔吐[4]391-392，取露劑之芳香行氣之效，祛其濁氣，調其氣機。可見露劑既可養胃陰、除煩熱，又可行胃氣、止嘔逆。

露劑芳香而質輕，能暢達氣機、宣解郁熱而不滋膩生痰，因此可用露劑治療溫病痰熱內結之證，此法也正符合王氏臨證治痰強調斡旋樞機的特點[7]。如在《王氏醫案三編卷一》另一案中，患者“苔膩垢黃，脘悶便溏，腰痛溺短，不饑不眠，氣短音低”“脈弦軟不調，而尺中虛細”，孟英認為是“痰熱尚結于上焦，房勞素傷于下部”[4]368-369，故用小陷胸湯加葦莖、竹茹、枇杷葉、蘭葉、石斛、歸身、枸杞為方，加野薔薇露和服，一劑苔即化，三服結糞下，胸乃舒。

王氏還用露劑加麻仁以行氣潤腸通便，治療腸燥便結之證。如在《王氏醫案三編卷一》中，治療一陰虛動風、舌強神昏之患者后期：患者“苔漸化而舌漸出，語稍吐而尚無音，頭痛未蠲，略思粥食，胃氣漸動，肝火未平，久不更衣，脈仍弦軟”[4]369-370，王氏認為應徐為疏瀹，用野薔薇露和服麻仁、當歸、竹茹、鉤藤、枸杞、淡蓯蓉、萎仁等，服后神氣漸清，語亦有聲。概患者虛實夾雜，前有陰虛之本未復，后雖竅開神清而內熱未平，又復服溫燥之芳香化痰藥，腸液虧虛而便不得下，故加以甘平之麻仁以潤腸通便，又用野薔薇露和服。露劑為芳香之品，可暢中行氣通滯，助便而下，且其性較為柔和，未有傷津破氣之嫌，與麻仁相須為用，潤中有行，下不傷正。

2.3 清養正氣 露劑代湯是王氏對露劑的一種特別用法，即將處方中的某些藥物先行蒸露得到液體，再以此液體代替水來煎煮剩余處方藥物，此法可清養正氣，補而不滯。如《王氏醫案續編》中，王孟英用補中益氣大料蒸露代水煎藥治療一“氣液兩竭，熱毒逗留”之患者：患者仲秋曾患瘧疾，投桂附數十劑，日飲燒酒，后“于仲冬患感，至十四日退熱之后，杳不知饑，群醫雜治。迨季冬下旬，轉為滯下五色，腿腫裂血，溲澀口干”[4]350“左脈弦細而數，右弦滑而空，苔色黃膩根焦，時或自汗”[4]351，王氏認為這是氣陰兩傷、熱毒逗留之象，遂以白頭翁湯加銀花、綠豆、歸身、白芍、陳米、燕根、蘭葉、藕為劑，而以補中益氣大料蒸露代水煎藥。服后焦苔漸退，糞色亦正。此案中患者素體痰濕偏盛，且日飲燒酒、誤投溫燥，氣陰耗傷，又外感寒邪，熱退后邪伏陰分，日久不治，熱毒愈盛，氣陰俱衰，若純投以清熱解毒、寒涼滋陰之劑，則可能傷陽動血而厥脫，且病久胃氣衰敗，若純投以補益，則滋膩滯腸而無運，又恐誘邪深入，唯以補中益氣大料蒸露，滋潤而質輕，補而不滯，猶《本草綱目拾遺》所言“疏瀹靈府，不似湯劑之膩滯腸膈也”[8]。

3 結語

“露水”和“露劑”的應用是傳統中醫的特色。江南地區氣候溫暖，物產豐富，為露水的搜集與露劑的蒸制提供了有利條件。生長于錢塘地區的王氏闡發古意，并將其廣泛應用于臨床，取露水形成過程中天地交泰之義，用之以升降人體氣機。而露劑制作過程，不僅與露水的生成具有相似的原理，還能保存原植物芳香之氣，可暢達氣機，清養正氣，因而具備協助人體氣機升降的獨特功效。王氏在使用露劑時看重其芳香之性，主入中上二焦，在上既可宣通肺氣，又可以芳香之氣直入心包，開心包氣機之郁悶；在中取露劑芳香化濕、醒脾之功；對于正氣大傷又有邪氣內阻、虛不受補之人，取藥物蒸露，可起補而不滯之用。現今因空氣質量的變化，露水已很少入藥，露劑也只剩金銀花露尚可作為藥品購得，而化妝品領域卻有大量植物精油類產品，制作過程與露劑接近，并且提取設備已小型化，普通家庭即可加工。如能將王氏的經驗結合現代中醫臨床實踐，有望為中醫治療提供新的手段；而露劑中的荷葉露、稻葉露等種類，也有望成為中醫保健飲品開發的潛力品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