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西中醫藥大學人文管理學院 陜西,咸陽 712046
倪士奇,字復貞,明末江蘇鎮江人,世醫出身。其家族自宋高宗時起,世代為醫,歷宋、元、明三代而不衰。倪氏自幼習儒,有登科入仕之志,因十二歲時偶然治愈鄰家一老人的傷寒之證,而被譽為“神手”,其父便以范仲淹“不為良相,則為良醫”的思想啟發他,倪氏最終棄文從醫,繼承家學,在父親的指導下攻讀經典及各家醫論著述八年之久,并在京口行醫多年。明代天啟元年(1621年),因治好大司空王公夫人的痰厥證而受邀入京,懸壺十載,有“傾都”之譽。崇禎三年返回家鄉,主要在南京施診[1]。《兩都醫案》系倪氏在南京行醫6年后所撰,書中所記載的便是倪氏在北京和南京施診期間所治“似是而非,為異癥之不易解者”[2]11。全書共載醫案69則,其中北案36則、南案33則,所涉及病種有痰厥、喉癰、中暑、泄瀉、腰痛、中風、難產、外感、陽痿、滑精、下痢等,北案另載家傳秘方千金化痞膏神應方、琥珀丸,以及醫論“內癰辨驗論”、醫話“治處子發熱咳嗽吐血吐痰”[3-4]。《兩都醫案》內容豐富,闡理詳盡,本文試從倪士奇的辨證思路及脈診特色進行探析,現闡述如下。
倪氏世醫出身,又取各家之長,具有深厚的理論基礎,案中所載有關理論分析部分,多能引述典籍要語作為理論依據。如相國張夫人閉經案,其閉經六月,但發熱為楚,倪氏[2]22診脈后認為:“此斷非胎脈也,乃二陽之病,閉經之候。”相國問何為二陽,倪氏[2]22云:“二陽者,陽明胃、陽明大腸也,二陽有病則發心脾。人之血生于心,藏于肝,統于脾,血不流通,故有閉經,隱血病也。”此段經文出自《素問·陰陽別論篇》,原句為:“二陽之病發心脾,有不得隱曲,女子不月。”“溫能除大熱”[5]是李東垣提出的治療內傷發熱的經典理論,倪氏治寧泰道枝麓田公如夫人身如灼炭、煩躁無寧刻,即受此啟發,大補氣血而愈。固安縣佐王昆岳,起居素不謹,偶腰痛,諸醫皆謂腎虛腰痛,倪氏以“六脈沉滑”斷定此為郁結痰氣滯于經絡而作痛,云:“經曰:‘人之氣血沖和,則萬病不生,一有怫郁,諸病生焉。’執腎虛補養,其氣猶滯,疼痛何能已耶?”[2]32倪氏遵從“人之氣血沖和,則萬病不生,一有怫郁,諸病生焉”[6]之說,判斷此腰痛由氣機不暢引起。中醫藥理論的發展應溯本求源,以經典所蘊含的中醫理論為基礎,以后世各家學術流派傳承為載體,倪氏對于《素問》《傷寒論》以及諸多后世醫家著作如數家珍,且能靈活運用于臨床,體現了其扎實的理論基礎。
2.1 以脈定病因 《內外傷辨惑論》云:“外傷寒邪之證,與飲食失節、勞役形質之病及內傷飲食,俱有寒熱。”[7]發熱惡寒常作為外感病的臨床診斷依據,但內傷病也會有發熱惡寒,臨床中常難以鑒別。倪氏以人迎氣口脈法辨別內傷與外感,診斷十分準確。
如司農伯勝文公案,其證惡寒發熱、頭眩、煩躁、無汗,似宜解表,汗出可愈。倪氏診脈得“若是風寒無汗,左手人迎脈當緊盛矣,公之右手氣口脈數滑,是痰火閉塞空竅無疑也”[2]66,遂用桔梗、貝母、花粉、香薷等四劑,病霍然而愈。此案因痰火閉塞,若誤作外感,強行發汗,則更助火勢,必至津液枯澀。太史公何夫人,食后偶感,胸滿作瀉,倪氏診脈得“左手人迎脈平和,氣口脈虛弱……非外感有余停滯之候也,不敢用解散消導之劑,只可益元氣、健脾胃而已”[2]68,以理中湯合五苓散,加補骨脂,三劑而愈。此案非大補元氣不能起,若誤診為外感,再行發散,必至危殆。以上兩案均有發熱惡寒,但人迎脈平和,故知并非外感。
何相國芝翁病傷寒,痢下日三十余次,頭腹痛、身發熱,急欲解表而腹病不可緩,欲先利腹而體弱不易下,眾醫議論紛然,倪氏診脈得“人迎、氣口皆盛極,必須先開鬼門,后去菀陳莝”[2]16,及服解表一大劑,熱飲頃間汗如雨,病去而安,再診人迎脈,遂平矣。此案倪氏兩次診人迎脈,不僅通過人迎脈鑒別外感、內傷,而且將人迎脈的變化作為疾病痊愈的標準。
2.2 以脈定病機 倪氏重視脈診,強調“非診脈不敢立方也”[2]46,尤其重視五臟脈法,以脈象定五臟生克關系。全書共69則醫案,其中涉及到五臟脈的就有34則之多。倪氏通過仔細體察患者寸、關、尺脈象,準確判斷患者的五臟生克關系,從而確定疾病的內在機制。
如林清海案,其肝脈弦緊,脾脈弦滑,命門脈沉而微,心肺腎脈俱浮洪。倪氏認為脾土四時宜和緩,若肝脈弦緊,是肝木克脾土;命門脈沉而微,是命門真火弱甚,不能生脾土,土不能生又受木克,定是脾虛作瀉之候,遂以健脾平肝之劑為主,補命門真火藥餌佐之,服一二劑,其瀉即愈。周念潛中風,按得左手寸關微細,知是肝心血有不足,左尺脈雖弱,是腎水不充,然亦老年常事,喜其根源不竭;右寸脈浮大,知肺氣有余,右關脈細小,知脾血不足,右尺脈浮而無力,知命門真火不旺。人之一身所賴以生者惟血,而血生于心,藏于肝,統于脾,此三經脈皆虛弱,血少可知矣,以四物合二陳養血化痰,十數劑而全康。以上兩案說明倪氏對六部脈的體察均細致入微,故而對五臟的生克關系及病機的推斷才能步步為營。
2.3 以脈定病性 “大實有羸狀,至虛有盛侯”[8]是古人對臨床辨證的警示之言,臨床中病情復雜多變,虛實變化不定,不能只依靠癥狀進行判斷。倪氏在臨證中對虛實的鑒別也主要依靠脈診。
如姚康伯案,其長夏時自覺患虛病,體弱不能支,飲食強不能進,至懨懨不起,癥狀一派虛象,脈診六脈雖虛而沉滑有力。倪氏認為暑疾則脈虛,痰滯則脈沉滑,此證不可作虛損治,須先清暑舒郁,以香薷飲加化痰舒郁之劑,服兩劑,即覺神清氣爽。又診“虛脈不顯,而沉滑尤甚”[2]16,遂用琥珀丸盡下痰滯,之后用六君子、四物湯之類以養其本。王太蒙子婦,忽病不省人事,灌獨參湯仍莫能救。倪氏診脈,按得六脈沉滑,言定為痰厥,遂以破氣化痰之劑以治痰氣,服一劑,病者已能說話,要粥飲。又診寸關漸平,兩尺微弱,為本虛之脈,用清氣養血調經藥餌,諸證悉安。
以上兩案,從癥狀來看均為虛癥,姚康伯案因痰滯郁結又兼中暑之候,飲食皆成痰滯,不能化生氣血,故體弱不能支,王太蒙子婦案因痰濁內阻,至陰陽之氣不相順接,陽氣不能外達于四肢,而成厥證,但兩者脈診均為主痰飲的沉滑脈,倪氏大膽舍癥從脈,從脈論治,故隨手而效。
2.4 以脈定病位 內癰是毒邪壅塞不通而引發的急性化膿性疾患,《諸病源候論》云:“內癰者,由飲食不節,冷熱不調,寒氣客于內,或在胸膈,或在腸胃,寒折于血,血氣留止,與寒相搏,壅結不散,熱氣乘之,則化為膿。”[9]古代由于技術手段所限,對內癰的診斷十分困難,倪氏在《兩都醫案》中特立“內癰辨驗論”一篇,將內癰所發分為三等,“腫高而軟者,發于血脈;腫下而堅者,發于骨肉;皮色不變者,發于骨髓”[2]35-36,并通過脈診確定內癰位置,“診其脈沉數有力且不浮,診左手沉數則內癰在左,右手沉數則癰在右,中央沉數則癰在中”[2]36,后以火針透發膿漿,再內外兼顧,徐徐治愈[10-11],同時在此驗論之后附有醫案予以說明。如汪叔遐囊癰案,其癥心煩嘔吐,藥食不納,脈診腎膀胱皆沉數,知其下部有癰,數者多熱,沉者主下部,故知毒氣在下焦。遂醫火針,針入寸許,膿隨針出,其痛即止,用粥即納,遂豁然無恙。范若耶案,患者右腹痛年余,諸藥罔效,倪氏診脈按得左手三部脈浮而無力,右手三部脈沉數有力,因其患在右,右手脈不虛浮,反見沉數,痛之不已,辨為內癰。欲以火針刺出膿,諸醫皆以右腹皮外不紅不腫,不辨為癰,病家亦不許,倪氏一人擔當,以圓利紅針刺入右側少腹四寸許,出膿數升,又以白及、乳香、沒藥共為細末,量瘡大小,外敷一圈,只留針眼大小用以出余膿,內服家傳秘方托裏呼膿散,內外兼顧,調理月余而愈。京口趙用吾公之子,因上馬用力挫氣,致腰痛、咳嗽、吐血,諸醫投滋陰抑火之劑皆不效,且腰痛愈重,倪氏按其脈右手三部沉數有力,量為內癰,乃令病者轉身以驗其痛處。初視似無恙,再視之則右廂皮膚光亮,細按之如蓄水狀,當是內癰無疑。以燒紅針入五寸許,出膿斗余,后用補中益氣湯十余劑,而痊愈。
以上三案均為內癰,汪叔遐囊癰案,以脈診腎膀胱脈沉數,沉主下部,故知內癰在下焦;范若耶案,倪氏僅以右手三部脈均沉數有力,加之其久病在右,脈與患俱應于右,故知內癰位于右腹;趙用吾公之子案,右手三部脈脈沉數有力,知其癰在右,驗其痛處,果在右廂。倪氏不僅能通過脈診精確辨證內癰,并能通過脈診進一步確定內癰的位置。
《兩都醫案》僅69則,但內容豐富而不拘體裁,闡論詳盡、明晰,充分反映了倪士奇的學術思想及脈診特色,具有獨特的臨床價值。倪氏世醫出身,又取各家之長,具有深厚的理論基礎,重視以經典理論闡述醫理;臨證尤重脈診,強調“非診脈不敢立方也”[2]46,以脈診準確地分析患者病情,確定病因、病機、病性、病位,體現了其極高的脈學理論水平。縱觀古今臨床大家,無不十分重視脈診。脈診為四診之一,其診斷的準確性更高,但對醫生的要求也更高,“心中易了,指下難明”[12],倪氏以醫案的形式詳細記錄患者脈象,并深入闡釋脈理,對于現代中醫學子深入學習脈診具有極高的指導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