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潤澤 郜曉芹 夏雨晨 馬彩妍
《黃帝內經》是我國現存最早的醫學典籍,它創建了中醫學的理論體系,奠定了中醫學臨床各科的基礎,是千百年來中醫學發展所遵循的指導思想[1]。故而,《黃帝內經》思想的傳播與普及也成為了我國歷朝歷代普及中醫藥知識中的重要工作之一。受到專業領域的限制,關于《黃帝內經》的研究,目前大多局限于醫理、臨床及翻譯等方面,針對《黃帝內經》文本的敘事學研究則相對較少。然而,“講好《黃帝內經》故事”、傳播《黃帝內經》思想恰恰需要的是專業的敘事學理論指導。因此,本文擬從敘事學的角度,針對《黃帝內經》的敘述方式、語篇邏輯和術語運用等3個方面,探討《黃帝內經》思想在傳播與科普的過程中所具備的先天優勢及其所要克服的困難,從而進一步促進中醫藥知識和中醫藥文化的弘揚和發展。
1.1 敘事學與醫學隨著醫學的進步與發展,當代醫學模式已由單純的“生物醫學”醫學模式轉變為“生物-心理-社會”醫學模式[2]。這一轉變代表著醫學的人文內涵已逐漸為人們所重視。2001年哥倫比亞大學醫生Charon Rita正式將敘事學與醫學溝通起來,提出了“敘事醫學”這一全新的概念。敘事醫學認為,與精神醫學一樣,在所有醫學實踐中,敘述患者的故事同樣是治療的中心行為,因為在敘述期間,醫生可以找到詞語來遏制疾病中伴隨而來的憂慮,使混亂的疾病得以控制[3]。因此,敘事醫學要求醫生必須學會“講故事”,通過患者與醫生之間的“故事交流”來對患者進行心理疏導,從而更好地治愈疾病。
1.2 《黃帝內經》中的敘事醫學觀念《黃帝內經》作為中醫學的基礎理論性著作,提出了“形神和諧”的生命觀,認為人的健康是身體與精神的諧調。《素問·上古天真論》中指出:“能形與神俱,而盡終其天年,度百歲乃去”。所謂“形與神俱”就是要追求包括身體與精神在內的整體的健康。在“形神和諧”生命觀的指導下,《黃帝內經》中展現出了古樸的敘事醫學觀念。《素問》曰:“凡欲診病者,必問飲食居處,暴樂暴苦”,提示醫生應以問診的方式啟發患者,誘導患者說出與疾病有關的“故事”,從而制定合適的治療方案。在診治期間,醫生也應根據患者的病情發展狀況,及時地對“故事”進行反饋,“導之以其所便,開之以其所苦”[4],從而開展醫患之間的“故事交流”,最終達到醫患相互配合,治愈身心的目的。
綜上所述,《黃帝內經》雖然是一部成書于我國西漢時期的古典醫籍,但其中所體現的敘事醫學思想卻是先進可貴的。更重要的是,這表明《黃帝內經》中的醫學思想與敘事學的關系是“友好的”,為傳播《黃帝內經》思想、講好《黃帝內經》故事提供了可能性。
2.1 敘事方式的研究從敘事方式上看,《黃帝內經》具有較強的敘事色彩和“故事性”。因為,其同時具備了“主角”和“問答”兩大敘事要件。前者可以使文章具有“故事性”而后者則可以提高“講故事”的“效率”。這為其思想的傳播與普及提供了優勢。
2.1.1 具有故事性的“主角”敘事學認為,從敘事與故事的關系看,它們在本質上沒有區別,敘事是一種過程,而故事則是敘事的結果[5]。因此,敘事的目的就是為了“講故事”。美國比較神話學家約瑟夫·坎貝爾(Joseph·Campbell)在其著作《千面英雄》的第一部分中,通過比較分析世界各國的神話故事,提出了創作“故事”的“模板”:英雄的困惑與出發——英雄的成長——英雄的歸來與解決[6]。這一模板的提出對“什么是故事”、“怎樣講故事”的問題做出了回答。Peter Suderman等人的研究也認為,坎貝爾式的故事模板為好萊塢電影劇本的創作提供了“公式”,使其能夠輕而易舉地達到“火爆暑期檔”的傳播效果[7]。縱觀《黃帝內經》,特別是《素問》部分,在敘事方式上正與“坎貝爾模板”緊密契合。在《素問·上古天真論》開頭即提出“昔在黃帝,生而神靈,弱而能言,幼而徇齊,長而敦敏,成而登天,乃問于天師曰余聞上古之人,春秋皆度百歲,而動作不衰;今時之人,年半百而動作皆衰者,時世異耶?人將失之耶”?這段故事性描寫并非閑筆,它可以被看作是坎貝爾模板中的“英雄的困惑與出發”階段,即介紹了“黃帝(對醫學)的困惑與出發(詢問天師)”的內容。之后大篇幅的岐伯等人對黃帝所提出醫學問題的解答,則都可以看作是“英雄的成長”階段,敘述了“黃帝”這一主角學習醫學的過程。而最后,在《素問》終末七篇中 “黃帝”利用自己所學習的醫學知識,對“雷公”等人所提出的醫學問題進行解答則是“英雄的歸來與解決”部分。至此,“黃帝”這個具有故事性的主角形象被成功塑造。而《素問》的主要內容則是圍繞著“黃帝”這一主角的成長經歷所展開的敘事活動。由此可見,《黃帝內經》中對“黃帝”形象的塑造,不僅僅是我國古代人民“托名取重”“尊古賤今”思想的體現,更重要的是,“黃帝”這一形象在敘事中承擔了“主角”的作用,使得《黃帝內經》思想具備了“故事性”和趣味性。而且,由于《黃帝內經》思想的材料來源眾多,且非一時一人之作,這就為其思想的傳播造成了不便。因此,“黃帝”這一“主角”的創造是《黃帝內經》思想被匯編成書時,為了適應傳播需要而自然形成的,對于《黃帝內經》思想的傳播與普及具有不可忽視的重要意義。然而,隨著時代的變遷,年代久遠的神話人物“黃帝”,不論是其身份的“真實性”還是地位的“權威性”都無法再使當代讀者很好地產生共鳴,其在敘事中的主角作用也被大大削弱。因此,在《黃帝內經》的改編與普及化工作中,重新塑造符合現代風格的主角形象,對于講好《黃帝內經》故事、傳播《黃帝內經》思想而言是一種有益的嘗試。例如,徐文兵在其所著的暢銷書《黃帝內經說什么》[8]中,就對《黃帝內經》的敘事主角做了重塑,并取得了良好的傳播效果。與當前大部分“原文翻譯”式的科普作品不同,該書正文部分對“黃帝”“岐伯”等傳統人物幾乎只字未提,而是以中醫學者“徐文兵”與好友“梁冬”聊天對話的方式,結合當代日常生活,由淺入深逐步闡釋《黃帝內經》中的醫理。其中,負責提出問題的“梁冬”在書中經歷了從“對健康的困惑”到“咨詢中醫好友”最終“了解《黃帝內經》”的學習過程。因此,從某種程度而言,“梁冬”這一角色起到了代替“黃帝”成為敘事“主角”的作用。這樣一來,就將《黃帝內經》的敘事主角與敘事氛圍從“上古”轉向了“現代”。對于大眾而言,兩位現代人之間的日常對話,遠比“黃帝”與“天師”之間的“君臣問難”要通俗、友好得多。從現有銷量和讀者評價上看,這種嘗試也得到了廣大讀者的認可與支持,是對坎貝爾敘事模板的成功運用,也是一種值得推廣的科普經驗。
2.1.2 保障敘事的“問答”所謂“問答”就是把所介紹的知識用一問一答的形式加以表述[9]。問答式的寫作方法在科學著作的寫作中很常見。例如,我國著名的科普著作《十萬個為什么》[10]中就大量運用了問答法。2008年以色列心理學和神經科學教授Uri Hasson等[11]通過神經學研究發現,問答式的敘事結構可以通過“提出問題—讀者思考—給出答案”的方式,使不同讀者的腦部活動變得活躍且相似。換言之,“問答”能夠在敘事中激活和統一群眾的思想,從而達到保障敘事、提高敘事效率的作用。《黃帝內經》作為我國古代一部集醫藥學、天文學、地理學、氣象學、數學、社會學、哲學等多學科思想于一體的科學著作[12],其思想內容的專業性和廣博性是不言而喻的。相比直接論述,采用“黃帝問—岐伯答”的“問答”式敘事結構,針對具體問題來闡述醫理,更能夠達到統一讀者思想、提高敘事效率的目的,從而令《黃帝內經》中的“故事性”得以更加直接、高效地發揮。目前,《黃帝內經》的科普工作者也逐漸認識到了《黃帝內經》中“問答”式結構對于敘事的優越性,并將其成功運用到了《黃帝內經》思想的傳播與普及中。例如,曲黎敏所著的《黃帝內經·養生智慧》[13]就是以問答的方式和讀者探討《黃帝內經》中與現代生活息息相關的醫學知識。書中所提出的一系列健康問題均是現代社會人們所普遍關心的具體問題,而書中對這些問題的解答又全部來源于《黃帝內經》,有效避免了《黃帝內經》科普“假大空”的問題,保障了《黃帝內經》敘事的有效性。這種以具體問題為切入口的“問答式”科普方式,實際上,就是對《黃帝內經》原著中問答式敘事結構的繼承與發展,是《黃帝內經》給予我們的有益啟示,值得我們進一步弘揚。
2.2 語篇邏輯的研究語篇的邏輯結構指的是在某一特定的語言中組句成篇的特殊結構[14]。2015年新罕布爾大學教授Randy Olson等[15]對敘事中的各種語篇邏輯進行了分類研究。研究表明,“故事”中的語篇邏輯大致可以分為三類,分別為……And……And……And……(AAA,……和……和……和)、……And……But……Therefore……(ABT,……并且……但是……因此)以及……Despite……Yet…However…(DYH,……盡管……但是……然而……)。其中,AAA式的語篇邏輯表示“簡單地羅列事實”。譬如,“我今天早上吃飯、中午看電視、晚上睡覺”。——由于缺少了必要的敘事沖突,AAA式邏輯會使故事變得無聊且乏味。ABT式的語篇邏輯表示“適當的轉折和敘事”。譬如,“我一直很健康,并且我的父母一直陪伴著我。但是,有一天,我的父母突然去世了。因此,我開始了流浪生涯”。——由于ABT式邏輯包含了故事所必需的沖突,故事也因此而變得有趣。而DYH式的語篇邏輯則表示“過渡的轉折及敘事”。譬如,“我們認為,夢境具有預兆性。盡管,目前沒有證據可以證明這一點。但是,根據我們的調查,事實確實如此。然而,此假設的科學性還需要進一步驗證。”——由于DYH邏輯中所包含的轉折過多,故事也顯得凌亂而使人困惑。對于一部易于傳播和推廣的著作而言,其語篇邏輯應該是擁有“適當敘事”的ABT邏輯,而非“枯燥的”AAA和“令人困惑的”DYH。不幸的是,在《黃帝內經》原著中,到處可見“AAA”以及“DYH”式的語篇邏輯,而敘事所需要的、有趣的“ABT”式邏輯在原著中卻幾乎沒有體現,這對于《黃帝內經》的傳播與普及是極其不利的。
2.2.1 混亂的DYH式邏輯《黃帝內經》中的DYH邏輯主要體現在其敘事內容的轉折多變上。例如,在《靈樞·五音五味》中,全篇之旨本應是論述“五音”“五味”與經脈、氣血、臟腑的關系。然而,在后半部分,其敘事方向突然從“五音五味”轉折到“婦人無須者,無血氣乎?”這一與篇旨無關的問題上來。這種敘事方向混亂的“過度敘事”會使讀者在閱讀時產生困惑。同樣的問題,在《黃帝內經》的大多數篇目中幾乎都有出現,對《黃帝內經》思想的傳播造成不利影響。為解決這類問題,以楊上善、滑壽、張介賓等為代表的注家采用了“分類注釋”的解決辦法。他們將《黃帝內經》的文本內容重新編次、“各以類從”[16],使同類經文歸到相同的篇目中去,以保證各篇目中敘事方向的一致性。例如,針對上文提到的《靈樞·五音五味》中敘事方向的混亂,在張介賓所著《類經》中,就將其中有關“婦人無須”的內容歸于第四卷“婦人無須,氣血多少”一條下,而其中有關“五音五味”的內容則被歸入第五卷“五音五味,分配臟腑”一條下[17],二者彼此獨立、互不相屬。這就使得原本混亂的敘事方向變得清晰,給讀者以豁然開朗的感覺。在當代,“同類相從”也成為了《黃帝內經》類著作的主要編寫方式。不論是《黃帝內經百年研究大成》[18]這樣的研究專著,還是《黃帝內經·生命智慧》[19]這樣的普及讀物,都將《黃帝內經》原文按照“陰陽五行”“藏象”“經絡”等專題進行了分類,以便敘述。由此可見,“專題式”的分類研究方法,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黃帝內經》原著文本中敘事方向多變的DYH式語篇邏輯問題,使其敘事更加系統化、條理化,對于講好《黃帝內經》故事、傳播《黃帝內經》思想是十分有利的,值得進一步的推廣和運用。
2.2.2 枯燥的AAA式邏輯除此以外,《黃帝內經》在對醫理的敘事上還存在典型的AAA式語篇邏輯。其中,最明顯的是《素問·至真要大論》中的病機十九條:“諸風掉眩,皆屬于肝。諸寒收引,皆屬于腎……諸嘔吐酸,暴注下迫,皆屬于熱”。——十九條病機均以“諸……皆屬于……”的句式并列出現,其中沒有任何轉折與沖突,只是對事實的簡單羅列而已。這種AAA式的語篇邏輯,還出現在《黃帝內經》其他一些篇章中,使得《黃帝內經》中的多處敘事顯得十分枯燥難懂。針對《黃帝內經》中AAA式語篇邏輯所引起的敘事枯燥問題,在古今對于《黃帝內經》的專業化教學和研究工作中并沒有予以重視。畢竟,AAA式的語篇邏輯能夠將《黃帝內經》的學術內容完整地表現出來。而由此引起的敘事枯燥,則是專業的學習和研究人員所能夠接受的。但是,對于《黃帝內經》思想的科普工作而言,AAA式枯燥的語篇邏輯是普通讀者所不能忍受的。因此,在當代《黃帝內經》類科普著作的編寫過程中,越來越多的編寫者正試圖突破《黃帝內經》文本中的AAA式語篇邏輯。例如,對于《素問·陰陽應象大論》中“東方生風……南方生熱……中央生濕……西方生燥……北方生寒……”這一AAA式段落的科普,有些編寫者就采取了“案例分析”的方式,通過一系列ABT式的病案故事和有趣的插圖[20]來緩解“羅列事實”所帶來的敘事枯燥。而對于專業化程度較高的病機十九條等,編寫者們則普遍采取了刪節的方式,試圖以此來改善《黃帝內經》的故事性,使其更加易于在大眾中傳播與普及。這些方法,都有效解決了《黃帝內經》原文中AAA式語篇邏輯所帶來的敘事枯燥問題,使得《黃帝內經》中的很多段落由“羅列事實”變成了“講故事”,適應了當代大眾傳媒和科普的需求,值得我們繼續堅持與發揚。
2.3 術語規范化的研究與現代醫學不同,《黃帝內經》成書于西漢末年,其語言表達受到了西漢及其以前各類科學與文化的深刻影響,這導致了《黃帝內經》沒有一套屬于自己的醫學術語體系。其所運用的醫學術語大多是從全民語言中繼承、發展而來的,屬于社會習慣用語的一部分,并不存在獨立的基本詞匯和語法構造[21]。因此,《黃帝內經》中對于醫學術語的運用非常之不規范,同一術語往往有數種不同的內涵,具有一定的隨意性。這同樣也為《黃帝內經》的敘事與傳播造成了困難。以“心痛”為例,在《黃帝內經》 的不同篇章中,“心痛”這一術語所表示的內涵各有不同[22]。如在《素問·咳論》:“心咳之狀,咳則心痛”中的意義為“胸痛”;在《素問·刺要論》:“刺肉無傷脈,脈傷則內動心,心動則夏病心痛”中的意義為“心區疼痛”;而在《素問·氣交變大論》:“民病口瘡,甚則心痛”中的意義則為“胃脘疼痛”。 醫學術語的“一詞多義”現象在《黃帝內經》敘事中廣泛存在,這使得《黃帝內經》本就晦澀難懂的文言敘事顯得更加混亂。大眾和初學者在面對某一術語時往往不知所云,從而導致了《黃帝內經》的理解難度更大,傳播普及更難。因此,有學者倡議[23],在課堂教學和大眾科普時應規范《黃帝內經》中醫學術語的使用,盡可能做到“一詞一義”,避免初學者對有關醫學術語產生誤解。這一倡議,對于《黃帝內經》的教學與科普工作而言都是十分有益的。目前,越來越多的學者也正致力于《黃帝內經》術語規范化的研究工作,并且取得了許多寶貴的成果。但是,全面實現倡議中的“《黃帝內經》術語規范化”是一個長期的過程,仍需要眾多科研和科普工作者的不懈努力。
從敘事學角度看,《黃帝內經》既具有先天的敘事優勢,使其思想易于傳播和普及,同時,也具有一定的敘事缺陷。為了促進《黃帝內經》思想的傳播,解決《黃帝內經》中存在的敘事缺陷,從古至今,不論是在專業研究還是科學普及上,學者們都做出了相當多的努力與嘗試,取得了十分可貴的成果。但是,到目前為止,“講好《黃帝內經》故事”所要解決的問題還有很多,尚需進一步地探索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