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路

文/九丈星河

九丈星河，女，真名麻一琳，現(xiàn)就讀江蘇省常州市博愛小學(xué)六年級。

一

那是一個雨天——或許甚至不該叫它雨天，而應(yīng)當(dāng)叫它暗夜雨天。天空很暗，抬頭便可見遠近閃電不停地發(fā)亮，雷聲陣陣，讓這三位披著斗篷的人回想起在街道上處處得寵的少年時代，是如何用雷聲般的聲音嘲笑那些可憐的孩子的。此時他們一點也不后悔。他們不知道那些可憐的孩子當(dāng)中，有許多已經(jīng)出了名——他們也不知道那些可憐孩子的名字。他們認(rèn)為那些孩子不配擁有自己的名字，也沒有費心去詢問。

三人同窗近十五年，每次都奇跡般被分入同一個班，作為認(rèn)識的好友，他們自然就混在了一起——十五年后他們一同參了軍，被編入了同一個星際軍團——參軍之后，他們分開了，找了不同的工作。命運地位卻永遠是那樣，到最后他們參加了這次星際迷宮尋找之戰(zhàn)。他們最終自己選擇，組成了一隊——終于自己選擇了一回，總讓他人做選擇，對他人的生活并不公平。

這三人當(dāng)中，個子最高那個善于發(fā)號施令。他裹緊斗篷，用下巴指向那鍍金嚴(yán)重脫落的、寫著“迷宮”二字的鐵門，“進去吧，每人各選一條路?！?/p>

所謂星際迷宮，只是一個分了三條岔道的小路。三個人一看到這三條岔道，便覺得在那500 多名星際迷宮尋找者中，命運僅眷顧他們?nèi)恕钟惺裁此^巧合，可以創(chuàng)造出這種完美無缺的效果呢？

“您先選一條路吧，卡萊爾先生?！眰€子最矮、愛阿諛奉承的人用涂了蜜的聲音對個子最高的那個，也就是卡萊爾先生說。

“我當(dāng)然會了。”卡萊爾先生揚起手臂，高傲地指向在他面前的那條岔道，就是最右邊的那條，“這條路看上去高貴而美麗，配得上我的美貌和才華。您呢，穆特先生？”

那位小個子，也就是穆特先生，想必在兜帽里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在這黑暗的雨天里，他那金牙閃閃發(fā)光，尤為引人注目，“我要選在我面前的這條，它看著寬敞舒服，肯定符合我的風(fēng)格?！?/p>

“您呢，庫克先生？”卡萊爾先生和穆特先生同聲問那一直默不作聲的、看上去頗為瘦削而俊俏的男人。

“我沒有別的選擇，不是嗎，先生們？”這位素來雷厲風(fēng)行的先生眼中閃過一道寒光，“我選中間那條，雖然它有些狹小、陰暗，但沒有其他選擇。況且它看上去不那么狂躁，或許更符合我的胃口吧?！?/p>

另外兩個男人相視一笑。庫克先生一直是那個默不作聲夾在他們中間受苦的，現(xiàn)在，同樣的事情又一次發(fā)生了。

“那么，先生們，我在此向你們宣告，我們將出發(fā)了。”卡萊爾先生說著，干凈利落地一甩斗篷，仿佛瀟灑騎士一般走入了那高貴而美麗的道路。

穆特先生則像個老鼠一般，小心翼翼不停試探著有沒有危險，一點點走進那寬敞的大路。

庫克先生看著另外兩位先生消失的身影，眼中又一束光閃過，但是與那寒光不同，那似乎是淚光點點，或許因為在那些光鮮群體當(dāng)中，他永遠都是受排擠的那個。接著他一甩斗篷，比卡萊爾先生更加帥氣地走向了那狹小的路，可惜沒人看見他的瀟灑。

卡萊爾先生走在那高貴美麗的道路上，雨停了，閃電不在頭頂閃耀，雷聲不在耳邊低語、咆哮，他聽到的看到的，都是一片陽光明媚，光芒四射。地上落著一片片玫瑰花瓣，仿佛紅毯一般，而卡萊爾先生就是其中的大英雄，受著陽光的擁戴，聽著玫瑰花的歡呼。他就是高貴而美麗的。眼前有許多彎路，他拐著彎，神定氣閑，雖不覺中弄臟了自己的鞋子，可是能夠漫步在歡呼中，卡萊爾先生感到無上榮耀，因此他完全沒有在意那一切，只是昂首闊步，同時發(fā)表著他那愛慕虛榮的演講。

“哦，是的，我的朋友們！我，偉大的統(tǒng)治者，在這里感受到了無上的歡樂！你們應(yīng)當(dāng)為之高興。因為，在這里，我就是神的使者！”

他激動的情緒達到了高潮，在朗誦這美妙的話語時，他依然陶醉在自大的旋渦中無法自拔。他甚至忘記了自己究竟是個人類，以為自己是神了?？諝庵杏幸环N魔力，讓所有事物都喪失了原本的高傲，拜伏在卡萊爾先生腳下。或許這就是星際迷宮想要營造的效果，可卡萊爾先生并不想管這些，畢竟他一直是個自大狂妄的人。此時，所有這些生命擁戴他，稱他為統(tǒng)治者，定因他選擇了正確的道路。他想著，繼續(xù)進行慷慨激昂的演講，自己多么寬宏大量，多么善良多么聰明——他已經(jīng)沉湎于自己的驕傲之中了。

正當(dāng)他想到“榮耀”的韻詞，完成了一首稱頌自己的詩歌，想要向那些聽眾朗誦這詩時，一件對于卡萊爾先生來說無比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他的鞋子發(fā)出了惱人的抗議，他的鼻子撞在了墻上。睜眼一看，一堵石墻聳立在眼前。此路不通！他氣惱地大叫著，訓(xùn)斥著那些花朵，幻夢破滅了，他不是統(tǒng)治者。

這是一條死路。

二

穆特先生在那寬敞大路上，邁著方步向前去。他不如卡萊爾先生般驕傲，但那副派頭卻仿佛他定是贏家似的。當(dāng)初來到星際迷宮，三人目的便是為了獲得其中的至寶。那至寶或許是滿箱的金幣，或許是漂亮的珠寶，或許是星際之門。總之，他們?nèi)胍玫矫詫m中的寶藏，卻又想悄悄藏起來不被另外兩人發(fā)現(xiàn)，而獨享那錢財。

寬敞大路上一塵不染，旁邊有著一張張長椅，參天大樹將那細雨擋住。穆特先生感到驕傲，畢竟他的選擇永遠是那么明智，小時候總是跟隨最終成功的頭頭，欺負(fù)最沒有勢力的可憐小孩，長大后找了最有賺頭的工作，自由而且薪水穩(wěn)定。他無論如何都是贏家，甚至比卡萊爾先生還要成功。可是萊爾先生高大英俊，那些不知足的女孩都圍著他轉(zhuǎn)，幸運女神從不愿眷顧穆特先生。不過，他并不是那種會特別喜愛某個女人的男人。

他看著這賞心悅目的景色。身為一個贏家，他是三人之中最適合走在這陽光大道上的。他略有些自得，如此長時間沒有出現(xiàn)任何怪獸，想必是他做出了最正確的選擇。他想哈哈大笑，想奔跑——到最后，自己才是贏家，自己是最成功的！他發(fā)出了一陣類似嘲諷的聲音，回聲悠遠。他飛奔起來，歡呼跳躍，為這個一直以來的贏家的最終勝利而歡呼。他轉(zhuǎn)著圈，做出了最不可思議的飛翔動作。他被勝利的喜悅包圍了，他是沐浴在陽光下的幸運兒，命中注定就是他，他一定是那個做出最正確選擇的人，他就是王者。他沒有向大樹發(fā)表演講，一個真正的贏家為什么要向那些小人物演講？他露出了笑容，金牙閃爍著，光芒更加奪目。那些大樹似乎心悅誠服，而他則爆發(fā)出一陣可怕的笑聲，面朝入口向后蹦，為自己無上的勝利而歡呼尖叫。這只可憐的小老鼠已經(jīng)沉醉在了自己所謂的勝利當(dāng)中，不認(rèn)為前路漫漫。還有一會兒，他就將見到那巨大的古董箱子，用自己勝利光環(huán)照耀下的鑰匙將其打開，看到那成箱的黃金，漂亮的珠寶，神秘的星際之門！他就是贏家！

突然，他的腦袋撞上了什么東西，發(fā)出了一聲慘叫。這就是寶藏了，他想著，這想必是一個巨大的、金碧輝煌的柜子，好盛下那珍寶，好為他這贏家歡呼！

他露出猙獰的表情轉(zhuǎn)過身去，面對那盛放著珠寶的柜子伸出雙手，睜開雙眼……

他發(fā)出一陣惱怒的叫聲，眼前不是金碧輝煌的柜子。只見那墻已然破裂，那裂縫比穆特先生猙獰的面孔還要猙獰，仿佛穆特先生的一口爛牙朝著穆特先生耀武揚威地哈哈大笑。穆特先生將頭撞上那石墻，那空洞的頭骨，仿佛其中沒有腦子的聲音與石墻發(fā)出的聲音，回聲蕩氣回腸。

這是一條死路。

三

庫克先生快步走在這陰暗的小路上。雨下得更大了，他知道自己一定不會是那個贏家，那個贏家會是卡萊爾先生或者穆特先生。他們二人走上的路多么圣潔，多么好看！

當(dāng)然還有一點希望，他自我安慰道，或許像神話所說，最溫順的那個人總會得到最好的回報；最狹窄的路盡頭，會有最令人意想不到的驚喜。但他并認(rèn)為神話就是神話，不會成真，神話只是用來告訴小孩子大道理的?？墒强纯此?！那么努力，卻從來得不到回報！工作沒有穆特先生得體，情場上沒有卡萊爾先生得意，他永遠是這群體中最失敗的那個。他也隨大流欺負(fù)那些可憐的孩子，可是他也可憐他們，同情他們，知道他們的苦楚。他也有壓力，誰沒有壓力呢？所有事情都是有理由的，他試圖告訴一個被他嚇得縮在墻角中的可憐孩子，可是那孩子只是搖頭，躲避。

他也想做到另兩位先生那樣具有威懾力，他也想做那樣讓人敬佩的騎士?？墒怯钟姓l能夠真正做到那一點呢？生活是個死角，你永遠只會看到那些大人物要你看到的東西，所有其他的事情，就一定會是“邪惡”的。沒有人有權(quán)利去反駁那些大人物，因為他們至高無上，聽不到任何質(zhì)疑的聲音。

他快步向前走，暗想不知道這路什么時候才到盡頭。從開始，這條路便一直向前，越來越窄。庫克先生僅僅是帶著那點點希望前行的。那希望使他前進，可是希望又代表什么呢？很多時候，這種希望只會令人發(fā)瘋。

“可如果我成功了呢？”庫克先生絕望地說，常年孤獨已經(jīng)令他養(yǎng)成了自言自語的習(xí)慣，“我不相信我的人生就一定會失敗?！?/p>

他是這三人當(dāng)中，把人生看得最透的。他意識到這個世界的缺陷，痛苦，可是無人傾聽?？蓱z的人們覺得他屬于光鮮群體，光鮮的群體覺得他一文不值。他處于中間地帶，卻受到兩方施加的痛苦。只要生活在一個三人群體中，便會有一個人是最不幸的，只會被另外兩個人擺布和嫌棄，這是庫克先生所明白的。雖然生活總有很多事證明這并不正確，可他認(rèn)為這就是事實。而庫克先生由于對外界的恨意，認(rèn)為只有自己的道路，或者說中庸之道才是正確的。

他懷著這種情緒向前走，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庫克先生是痛苦的，他是一種最痛苦的生命?？墒钱吘顾挥帽黄茸龀鎏嗟倪x擇，他討厭選擇，因為選擇意味著生死決定，而他要是選錯了，或許他的未來將會變得可怕。他不想死，雖然世界讓他痛苦，可他不想痛苦地死去，至少他要有些尊嚴(yán)。

這時他看到了前方窄小的盡頭，那一絲小小希望破滅了，眼前那石墻無情地聳立在眼前。

這是一條死路。

四

三人全都回來了。沒有危險，沒有襲擊，沒有拔地而起的另一座石墻，他們只是安全地回來了。三人手上空空如也，卻都相信了對方的故事。至少他們不想覺得別人比自己好，從而陷入永恒的爭斗。

“所以，這星際迷宮到底要說明什么？”卡萊爾先生不滿地說。這已經(jīng)成為了他的標(biāo)志，他始終忘不了那一刻，陽光擁戴他，花朵承認(rèn)他為王的時候。

“我也不知道?！蹦绿叵壬f話更加斬釘截鐵了，愈發(fā)像當(dāng)初那厲害的統(tǒng)治者了，可惜，他永遠無法成為統(tǒng)治者，他太過懦弱了。

“我想，我并不知道。”庫克先生撒了個謊，他的確明白了，可是他并不想讓這兩位先生知道，因為知道東西太多，會讓他人感到厭惡的。

另外兩位先生搖了搖頭，似乎在說庫克先生真是遲鈍——雖然他們本身比庫克先生還要遲鈍，可是他們并不覺得自己遲鈍，或許這便是真正的愚蠢。

接著他們分道揚鑣，不在一起做事了。他們內(nèi)心都有一些對另外兩人的懷疑，害怕被懷疑拿到至寶而被殺死——這是所有那些人類的通病，懷疑、思考，最終做出選擇。

庫克先生明白的事物很簡單，卻難以解釋。每個人都會做出一些選擇，沒有選擇余地的選擇也是選擇。而他們在自己選擇的那條路上前進，也是一個選擇。也許他們實際上做了千千萬萬種選擇，有些甚至小到會被忽略。他們前進著，不知道大聲演講會帶來被人發(fā)現(xiàn)的風(fēng)險，倒退著走帶來摔倒的風(fēng)險，快步走帶來見不到重要事物的風(fēng)險，每個選擇都會帶來一個風(fēng)險，風(fēng)險最終會越來越大，形成窟窿。有時你會逃過那個風(fēng)險并且沒有注意到那個風(fēng)險，有時你注意到那個風(fēng)險并巧妙地用另一個選擇躲過了它。有時候你沒有注意到那個風(fēng)險，沒有躲過它。你陷入了那風(fēng)險的窟窿，做出了更多選擇。有時那會令你擺脫這種困境，讓你沾沾自喜，有時候你沒有擺脫這種風(fēng)險，反而讓自己的生活變得愈來愈糟。從而愈發(fā)陷得深，從而再也出不來了，走向人們內(nèi)心深深恐懼的事物——死亡。

或許人們一次次跳過了風(fēng)險窟窿，可是那些風(fēng)險最終會找到他們，最終死亡。

被動選擇也是一種選擇，雖然生活中會有人不愿意選擇，以為那是逃避死亡的一種方法?？墒潜粍舆x擇的人卻會因為其他人全部做了選擇，只是拿了最后的東西，認(rèn)為自己沒有選擇也是一種選擇，而且更加危險。其他人刻意跳過的困難全被你承包了，于是最終死亡也會來得更快。庫克先生曾經(jīng)的生命便是如此，他一次次認(rèn)命，一次次受傷害，于是生活過得便沒有另外兩個人好。雖說他也能自我安慰，可是那自我安慰就仿佛在傷口上面撒酒精，雖然消了毒卻是極其痛苦。

庫克先生看向遠處的城市，他還要很多天才能夠走到那里，但是他堅信他會的。堅信也是一種選擇，但是或許風(fēng)險更小一點。人總是要死的，雖然那是因為自己的選擇，可是選擇死亡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因為死亡帶來新的開始，至少它會讓你懂得一些你活著時不知道的東西——庫克先生、卡萊爾先生和穆特先生實際上已經(jīng)走到過人生盡頭，他們都死過了一次了。他們穿越了自己人生的星際之門，而人生沒有任何的改變。庫克意識到選擇的風(fēng)險，無論怎樣謹(jǐn)慎最終總要步入死亡。他意識到自己還是要快樂，意識到懂得什么東西才是生命的真諦。

生活就是一條死路，他要選擇快樂的那條，還是悲傷的那條？或許沒有人會質(zhì)疑這一點，庫克先生笑了。

或許您反對庫克先生的想法，這沒有問題，每個進入迷宮的人都會有不同的想法，您只要做您自己就行了。

我在此轉(zhuǎn)述庫克先生的故事，只因為他的故事非常有意思，三個人物本身也很有意思。我沒有見過他們當(dāng)中的任何一個，只是有三只飛鳥追著他們，跟著他們，通過他們那眼睛看到了人的思想——鳥的眼睛是奇跡般的，他們告訴了我這個生來有趣的人這個故事，而我便寥寥記下幾筆，向您轉(zhuǎn)述這個故事，我的文筆破綻百出，還請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