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壽田
中國書法家協會學術委員會委員
客觀地說,書法史是后發的。即先有書法作品,圍繞著書法作品形成審美觀念和產生相應的理論批評,并由此產生典范作品,才形塑構建起書法史。但圍繞書法史的構建,書法作品作為文本卻并不是唯一的。從嚴格意義上說,一部書法史是由作品、書家以及理論家三者共同構成的。由此書法史便構成權力話語。什么樣的作品可以進入書法史?書法作品如何進入書法史?以上問題雖然非常復雜,但有一點是明確的,即隨著書法史及審美思潮的嬗變,導致書法作品價值評判標準的改變。進入書法史的作品也會隨之發生期待視野中的反應與改變和既有書史地位的凌替升降,從而構成書法史的張力結構——因而書法史并不具有恒定不變的風格與審美標準——它會圍繞思想觀念史和社會世變而發生劇烈的動蕩和二極變化,從而在審美價值與觀念趣味上表現出內在矛盾沖突甚至決然對立。
如初唐與盛中唐在書法審美趣味與理論批評觀念上便表現出巨大的沖突與落差。初唐“法”“中和”觀念與盛中唐“神格論”便形成對立。其背后潛隱的則是楷書法度與草書自由審美的內在緊張,從而預示著初唐與盛中唐的書法嬗變。張懷瓘“神格論”與抑羲揚獻觀念的提出,便宣告了初唐王羲之偶像時代的終結。再如清代碑學的崛起與對帖學的取代,更從書法史深層提示出一個書法時代的改變。它對文人書法大傳統的沖擊是致命的,民間書法小傳統的確立則使書法史具有了新的框架、范式與價值追尋。以“勢”與“力”金石氣為中心的碑學塊面化視覺造型取代了以“韻”為中心的線條化帖學審美表現。
碑學的產生提示出書史的正面面向和反悖,相對于帖學末流在特殊社會歷史境遇中的產生與對帖學精英傳統的沖擊顛覆,碑學是對帖學危機的外部拯救和新的書法傳統的再造,而相對于帖學的既有傳統,碑學對帖學譜系的顛覆以及強加于帖學的非理性歪曲,如對帖學筆法的否定、對行草書的疏離乃至以魏碑正體取代行草書傳統便造成書法新的危機。書法史的權力話語還在于它在書法危機與圓熟時期所表現出的不同面向與策略,這在其他人文藝術領域也無不如此。如在中國古代文學領域,一向以詩歌、文章為正宗,小說、戲曲則被視為末流,如元戲曲便淪為民間勾欄瓦肆之屬。值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受西方現代文學思潮影響,“始認小說、戲劇為文學,前此而直視為猥叢之斜道耳”(蔣鑒璋《文學范圍略論》)。
由此,是否可以說,進入書法史成為經典,自然是書法史的預期與合法性接受,但是這種接受并不具有終極性,而是會隨著書法史的發展嬗變而改變,其中充斥著書法史權力話語的霸權和視角飄移。這尤其表現在書法史出現危機和需要借助外力對傳統的僵化進行沖擊改變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