妥澤民,袁 桂
(北方民族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銀川 750021)
“平淡美”作為宋代普遍的文藝審美追求,經梅堯臣、歐陽修、蘇軾、黃庭堅等文人的不斷探索直至最終確立,形成了豐富的審美內涵,成為宋人一代的審美追求。在語言上它摒棄了紛繁華麗,追求質樸自然;在風格上崇尚親和平淡,意趣高遠;在詩境上講求平淡邃美,意蘊無窮。正如梅堯臣曾在《依韻和晏相公》詩中言:“因吟適性情,稍欲到平淡”,可見,平淡是由心性而造,它既是一種人生的審美境界,也是一種藝術的審美境界。表面是平靜、沖和的,內在是深厚、高漲的。時至陸游所處的南宋中興時代,國家內憂外患,與此同時,隨著經史文章之學受到重視和儒家新道統、新文統的逐步確立,理學思維發展也日益完善,宋人對傳統的審美理想有了新的審美追求,陸游融入忠憤填膺的壯志和憂國憂民的悲慨于詩中,使“平淡美”在南宋呈現出新的風貌,而陸游對詩壇的貢獻也與其對審美理想內涵的充實有著密切關系。
宋詩“平淡美”的美學內涵是一種內蘊深厚的美。在藝術領域講求真味、至味,在生活實踐領域,講求對功利上的淡泊、超脫。周裕鍇先生在《宋代詩學通論》中也指出:“無論是處于哲學上的考慮,心靈上的契合,還是出于藝術上的要求,宋詩人的詩學觀都一致的指向平淡的審美理想,或者色彩的清淡,或者感情的恬淡,或是語言的平淡,或是韻味的古淡。尚淡是宋詩學中涵蓋面極大的概念,既關乎詩的心理功能‘自持’與‘自適’,也關乎詩的道德功能‘明心’與‘見性’,甚至關乎詩的政治功能‘教化’與‘諷諫’。”[1]可見,“平淡美”是宋人普遍的審美追求,文人對于“平淡美”的追求,不僅在于他的詩學技巧,更在于一種平淡的人格品味和哲理深意,“平淡美”是詩境與文人人格品性的契合,是二者的完美統一。文人“平淡美”美學思想受儒釋道各家思想的浸染,在人生態度上傾向于理智、平和、穩健、淡泊,他們淡化了外在功利行為的追求,成為一種內斂的格局,反求于心。
陸游對“平淡美”的接受吸收了前人的文藝思想內核,更豐富了宋詩那種詩意平淡而內涵含蓄雋永的特點,特別是其晚年的詩歌,具有一種“老勁”之平淡。蘇軾《與侄論文書》曾曰:“凡文字少小時須令氣象崢嶸,彩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其實不是平淡,絢爛之極也。”[2]平淡的審美理想是宋人詩文理論上的旨歸,美學風格上的嗜好,也是人生境界、人格理想之圓熟與老練的極致追求,而“淡”味又有“沖淡”和“平淡”之美,“沖淡”講求靈動、柔和,“平淡”講求平易、拙樸,宋人的“平淡美”審美理想便呈現出平易、拙樸的藝術傾向和思想傾向。陸游詩也是如此,其在藝術形式上、思想情感上都表現出不同程度的“淡”味,清趙翼在《甌北詩話》中指出:“(放翁詩)及乎晚年,則又造平淡”。[3]可見,陸游詩是具有“平淡美”審美特征的,且“又”字也透露出其詩不僅受前人的影響有所繼承,更具有與自身思想、經歷糅合的獨有特色,對已有的“平淡美”內涵有所豐富。
首先是藝術境界方面,陸游詩呈現出清淡寓于憂患之中的特點。清淡表現為用樸素的白描手法,用素淡的語言簡潔地寫出自己的真實感受,余韻悠遠,外枯內膏。“梅圣俞講‘淡泊’‘平淡’,歐陽修說‘古淡’‘閑淡’,蘇軾言‘枯淡’‘疏淡’,彭如礪提出‘寂淡’,朱子言‘真淡’。如此種種,實都脫不開一個‘淡’字。”[4]董其昌也在《詒美堂集序》云:“質任自然,是之謂淡。”[5]而陸游的詩便是如此用語自然,不事雕琢,卻蘊含了深刻的情感。如陸游詩《東陽觀酴醾》:“福州正月把離杯,已見酴醾壓架開。吳地春寒花漸晚,北歸一路摘香來。”[6]詩人通過“北歸一路摘香來”這樣一個清淡的詩句為這首詩尋找到一個支點,通過這句詩,流暢自然地傳達出回鄉路上的愉悅心情。再如其詩《劍門道中遇微雨》:“衣上征塵雜酒痕,遠游無處不銷魂。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7]這時陸游從前線被遣返到后方,其心情郁悶悲傷,可是詩在表面上卻并不發泄怨氣,反而輕松言笑,倒像擔風袖月到處游覽山水的閑適詩人。陸游通過悠閑的吟詠,又讓我們與他內心深處的悲哀感同身受。這首絕句篇幅短小,卻蘊藉含蓄,耐人尋味。有學者指出“以簡淡清省之語寫奇情異景,以平易悠閑之調寄慷慨沉郁之志,因此而得有蘊藉之妙者,才是韻味雋永的平淡詩美。”[8]而此詩,陸游無疑用簡淡清省之語,平易悠閑之調,抒發內心深處的感懷。其詩用詞都如平常語,卻淡而有味,余味悠長,這也不難看出陸游詩藝術境界之清淡。與此同時,陸游關注人自身的內心深處,對宇宙、現實社會、人生采取的一種冷靜的觀照態度,以一種成熟的心態抒寫自己的家國情懷,在內省靜觀中尋求化解由外在社會政治動蕩所造成的痛苦憂患,使外在的痛苦與壓抑在靜觀內省中化為心靈的淡泊和寧靜。因而,在其詩歌中顯現出清淡的藝術境界,卻又飽含對家國的憂患之情。
其次是人生境界方面,陸游詩呈現出恬淡寓于激越之中的特點。恬淡,意思是心情淡泊,不追名逐利,安然、恬謐。人生境界的恬淡,就是得意時能夠淡然處之,失意時能夠泰然處之,保持一顆平常心,有如落花無言人淡如菊的境界。如陸游詩《晚泊慈姥磯下二首》:“山斷峭崖立,江空翠靄生。漫多來往客,不盡古今情。月碎知流急,風高覺笛清。兒曹笑老子,不睡待潮平。”[9]作者經過慈姥磯時寫下此詩,面對江邊的夜景感觸頗多,作者心境之變化宛如潮水的漲落,漲停而有規律,可見作者心境之恬淡,任憑潮水漲落,生活跌宕不平,都始終能安然面對,泰然處之,保持一顆平常心。再如《游山西村》:“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簫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從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10]陸游通過感性的表現,以吃喝為例,村中釀渾濁而味薄,但殺雞切肉以奉客,突出了農民真誠淳樸的本質特點。后又接著寫風景之美,語氣連貫,又如信口道來,無意雕琢,更適合表達行路中的歡快心情。其間遣詞造句又極為精確,具有很強的藝術表現力。農家鄉村生活的恬淡,正是作者內心深處的恬淡、人生境界的恬淡。錢鐘書先生曾在《宋詩選注》中論陸游的詩作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方面是悲憤激昂,要為國家報仇雪恥,恢復喪失的疆土,解放淪陷的人民;一方面是閑適細膩,咀嚼出日常生活的深永的滋味,熨帖出當前景物的曲折的情狀。”[11]在上述作品中一字一句都體現出詩人對生活的品味,并將其內心深處的閑適與情感寓于詩歌之中,使人回味無窮。陸游詩歌在透露出恬淡情懷的同時又蘊含著復雜而深邃的心理活動,社會政治動蕩時刻激蕩著詩人的內心,煥發出其憂國憂民的濟世熱情和社會責任感,詩人內心的憂國情懷在內心發出悲涼慷慨的聲音,在其詩歌中也時常顯現出來。
“平淡美”作為一個時代的普遍審美追求,陸游詩歌創作理念也自然而然地受到影響,他詩中的“平淡美”風格在藝術境界及人生境界中都表現出耐人尋味的“淡”味:藝術上追求自然、拙樸,思想上追求安然、甜謐。詩人將宋人內斂沉潛的文化人格與淡泊韜晦的人生態度融于他的詩歌之中,一如翁方綱《石洲詩話》所言:“筆墨之清曠,與心地之淡遠,夷然相得于無言之表”。[12]筆墨的清曠即代表著心境的淡遠,筆下所書,即為心中所思,陸游的美學觀念自然也顯現在他的詩中。經過歲月的洗禮,累積了閱世的經歷,詩歌中也慢慢揉入了冷靜、通脫的人生態度以及更為深刻的思考,這也是陸游詩“平淡美”的內蘊所在。
“平淡不是一個風格問題,更不是詩法問題,而是人格境界問題,只有人格上圓成一種淡泊淵如的境界,才有詩意的‘平淡’”。[13]陸游的詩不僅具有“平淡美”的特征,而且還對其有一定的發展。
首先,陸游詩是政治憂患和生命憂患的統一。陸游始終擁有一種以天下為己任、憂國憂民的情懷,因而,一種政治憂患意識始終凝結在陸游的心中,陸游對社會政治的關注和批判也讓他產生了不為人知的悲涼之意,并時常在詩中表現出對個體內在生命精神的追求,對情感性靈的感悟、省思和品悟。如《卜算子·詠梅》:“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14]這首詞是陸游詠物寄懷之作,借詠嘆梅花,寫出自己的生活遭遇、志趣和操守,以我為主,借物言志,表面說物,實為寄情寓心。梅花身處野生無主之地,既受不到庇護,也不依附于誰,獨生獨長,自開自落,無意與桃李爭妍,跟百花搶占春光。這正是詩人不慕富貴、不與人勾心斗角的表現,也體現了詩人政治上的操守堅定不變。《臨安春雨初霽》中有詩句:“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也有《秋懷》:“園丁傍架摘黃瓜,村女沿籬采碧花”,皆體現了陸游生命憂患與政治憂患的統一,不論詩人在野還是在朝,始終本著一種對生命的尊重和憂患,政治憂患也從未遠離他。嚴修認為:“(陸游)到了晚年,退隱于三山鏡湖,詩風逐漸散去了中年的憤慨激烈與縱橫豪放之氣,而歸于閑適恬淡的境界”。[15]但在閑適之外詩人真的將早年之志拋諸腦后了嗎?顯然沒有,在這首詩中,我們便可以看到陸游遠離政治和深入政治的矛盾心理,而陸游無疑在這平淡詩風中將二者融為一體,完美呈現,達到了和諧統一的境地,詩人也將其復雜細膩的主體心靈、生命情調和內在省思凝結為一體,表現為生命憂患與政治憂患的統一。
其次,陸游詩是個體精神價值追求與社會價值追求的統一。在激蕩的社會環境中,時人都易產生一種深刻的危機感、遲暮感,產生一種無可奈何的情緒,這也驅使作者轉向對內心的自省,驅使作家追求寧靜淡泊的生活,從詩情畫意中尋求精神寄托,追求個體生命精神的自在逍遙和曠達閑適,但陸游始終不忘自己身上的社會責任,不忘家國重任,不忘自己對國家政治修齊治平的社會理想。如《示兒》一詩:“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16]這是陸游去世前最后的詩作,詩人沒有看到祖國山河的恢復,他把心愿托付給了自己的兒孫,這首詩是陸游愛國主義精神的結晶,集中地表現了他對南宋屈辱局勢的悲憤,也表達了抗戰必勝的堅定信念,凸顯出陸游那感人至深的愛國主義情懷。《病起》中“收拾吟牋停酒碗,年來觸事動憂端”和《春晚即事》中“殘虜游魂苗渴雨,杜門憂國復憂民”,我們一樣能體會到詩人對國家與人民的深切關懷。周裕鍇先生說:“中國傳統詩學中最具民族特色的平淡美詩觀的最終確立,更是宋文化中儒、釋、道生命哲學與宋詩人心靈合一的產物。”[17]陸游詩亦深刻地體現了其詩是儒、釋、道與詩人內心融為一體的結晶,他的個人理想和國家理想緊緊相連,他牢牢地將自己的個體精神價值追求與社會價值追求聯系在一起,這也是陸游在平淡詩風之上對前人的發展。
最后,陸游詩是平淡與邃美的統一。詩人在平淡的審美價值追求之中,也并未舍棄文人士大夫追求內在超越的精神活動中的高雅與脫俗,并將那種憂國憂民、忠義篤厚的品格融于自己的作品之中,因而,陸游詩表現為平淡自然的詩風,同時又富于心靈的幽深和意趣的淡遠。如詩歌《春日雜興》:“夜夜燃薪暖絮衾,禺中一飯直千金。身為野老已無責,路有流民終動心。”[18]這時的陸游已經八十五歲了,閑居在山陰,時間為嘉定二年。詩中寫得十分輕松、平淡、樸實自然,沒有一點夸飾張狂之處,寫出了黎民百姓的苦態,也由此閃耀出詩人發自內心的人道主義光輝。《春晚即事》中“杜門憂國復憂民”和《南堂臥觀月》中“睡覺清霜滿鐵衣”一樣可見陸游的詩風平淡,感情卻又極其激昂,正如有學者指出:“以簡淡清省之語寫奇情異景,以平易悠閑之調寄慷慨沉郁之志,因此而得有蘊藉之妙者,才是韻味雋永的平淡詩美。”[19]陸游詩中文字看似平淡,而深刻情感卻貫穿其中,是平淡與邃美的統一。
宋人的“平淡美”審美理想具有簡淡、平易、質樸、老健的特點,宋詩的“平淡”風格經過前人的不斷探尋,到蘇軾、黃庭堅成熟定型,終于樹立起自己的風格,而陸游吸收并豐富了“平淡美”文藝思想的內核,凸顯了其平淡而含蓄雋永的特點。陸游詩歌將政治憂患和生命憂患達到了完美的統一,也將社會價值追求與個體精神價值追求緊緊聯系在一起,在“平淡”與“邃美”上達到了統一,這也是陸游對“平淡美”文藝思想的豐富。“平淡美”文藝思想的豐富和發展對后世文人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也為陸游在文學史上爭得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