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鋒
對一個城市而言,雖然支撐外在形態的是其物質發展,但豐富內在形象的是城市文化精神。我們認為,城市文化精神的豐富,必定依賴其教育。否則,縱然歷史文化遺產豐富,其城市文化精神依然會沒有健康靈魂。教育不僅是知識的傳播,更是文化的傳承與創造。重視城市教育品格的塑造,是城市文化精神建構的基石。
被譽為“中國近代第一城”的江蘇南通,20世紀初即享有“模范縣”“模范城市”的稱謂。對彼時的中國城市來說,是何等難得的光環。英國人E. G. Lowder 在《海關十年報告》中指出南通是“一個不靠外國人幫助,全靠中國人自力建設”[1]的模范城市。是什么成就了南通“模范”概念的形成?梁啟超先生在1922 年到南通時說“南通是我們全國公認第一個先進的城市,南通教育會和各團體是我國教育界中的先進者。他們價值之高,影響之大,國人共知”[2],突出了南通教育。英文報紙《密勒氏評論報》主編J. B. 鮑威爾羅列的“促成南通形成模范城市”的十二個元素中有三個是教育元素。他還著重介紹南通的教育狀況:在這一地區大約有334所各類學校,逾2 萬名常規學生。可以說,這是一個所有孩子都有機會獲得教育的地區,擁有醫學學校、師范學校、農業學校、商業學校以及眾多的基礎與中等教育機構。[3]查爾斯. T. 保羅在美國出版的《中國的召喚》(1919 年)中介紹南通現代化改革的十個標志性成就中就有六個是與教育相關。[4]由此可見,南通現代城市建設及城市精神的建構中教育及教育建設成果都發揮了關鍵性作用。考查、梳理教育建設對南通現代城市文化精神塑造的作用,可以啟發當代中國城市文化發展、城市發展的價值取向與基本策略。
文化發展過程中,破舊立新是常態,因為時代的變化需要文化的革新與之呼應。所以,既有文化中與時代的需要格格不入的舊文化元素就需要破除。2002 年,吳良鏞教授從中國近代城市發展的角度提出:“張謇先生經營的南通堪稱中國近代第一城!”20 世紀初,以張謇為代表的南通地方先賢,以民族振興的歷史定位、世界性的眼光、現代建設的標準,對江海之濱的小城南通進行本質化、現代化的重構。張謇等先賢所重構的不只是地方經濟結構、社會治理,更重要的是他們對教育文化的重構。雖然“南通自古重教”,孕育了“崇文、厚德”精神,雖然“古代南通,官設州學,此外還有書院、小學、社學、私塾,教育體系比較完備,培養出許多德才兼備的人才”[5]。但是,這樣的教育文化傳統是舊中國“科舉”制度引導下各地普遍踐行的共性教育文化常態。張謇等先賢在20 世紀初對教育文化的重構,完全顛覆了這一傳統,讓南通教育從面對精英的傳統教育走向了面對大眾的現代教育。
在“科舉”引導下的中國傳統教育也被稱為“舉業”,是中國社會教育的重要組成部分,是社會人才產生的唯一路徑。路徑的單一性決定了全社會必然形成讀書的目的是為了獲取功名的傳統認知。1400年的“科舉”制度在選拔人才、促進社會階層流動的同時,也培養了不少讀書人,如“孔乙己”式的迂腐、“蒲松齡”式的屢試不第、“范進”式的中后癲狂。“讀書”與“功名”構成以“科舉”為中介的共名關系,可以說是歷千年而不破。1902年,張謇、沙元炳等南通先賢著眼于現代教育,在南通、如皋兩地開辦師范。雖然在兩三年后擁有1000多年歷史的科舉被廢除,但彼時科舉在讀書人心里的影響尚未松動,入師范轉而赴科考者都有人在。學校用禁止、開除等手段表明態度——師范、科舉是兩條路,斷“讀書”與“功名”的聯系,促進教育向現代發展。
受制于“科舉”制度,中國社會在20 世紀之前的教育是被壟斷的精英教育,受教育者都是以“科舉”為目標的“舉子”。教育對象的局限性決定了當時中國社會整體文化水平的落后。張謇在“上學部請設博覽館議”開篇便論:“竊維東西各邦,其開化后于我國,而近今以來,政舉事理,且骎骎為文明之先導矣。撢考其故,實本教育之普及,學校之勃興”[6]。在這樣的認識基礎上,張謇等人在南通等地興辦師范。張謇在“師范學校開校演說”中指出創辦師范學校的目的在于“與諸君協興普及國民教育”。而后他又辦小學、中學及大學等,他明確不同層次類型學校的功能:“師范啟其塞,小學導其源,中學正其流,專門別其派,大學會其歸。”在這樣的重構中,教育的受益者從有限的應考“舉子”擴大為一般“國民”。在此影響下,南通各地學校興起,獲得“模范縣”之譽,逐漸建立與健全現代教育體系。
傳統中國社會少有書院,多為私塾。書院偶有大儒講學,而私塾教師多為落第舉子或“前程絕望”“邊教邊考”舉子的謀生之舉。教師本質上是“技藝”嫻熟的代名詞,與韓愈所謂“授之書而習其句讀者”相當,但在這里,教師卻變成了讀書人的附帶之業。張謇無論是在他的《變法平議》中,還是在他后來興辦教育的實踐中,都主張“首重師范”。他倡導以專門培養現代師資的方式為教育的普及提供現代化的師資基礎。在張謇的改革下,教師逐漸成為有門坎、有要求、有專長的特殊人才,不再是什么人讀過幾年書便可以從事的行業。
中國城市是在20世紀特別是在改革開放之后快速發展起來的。這段時期內,城市規模不斷擴大,城市形態日新月異,但城市文化相對匱乏。大部分城市更多地承繼著傳統地域文化特質,并沒有進行真正與城市化進程相匹配的文化建設。所以,對絕大多數中國城市來說,城市文化要做的是“立”大于“破”。南通先賢打破舊的教育傳統時,正是新的教育生態發軔生長之際。無論是教育體系還是教育文化都獲得了新的面貌。
“近代第一城”南通在城市發展中堅持張謇所秉持的“父教育、母實業”的基本思路,在破除舊的教育傳統中重建了城市新的教育體系,1902 年從創辦師范入手,同時創辦初等小學,3年后建成高等小學、女子師范。而后,小學(僅當時通州)的數量平均每年遞增10 所,1910 年已達87所。到1920年,南通初高等小學數量達到334所,教育普及率達到21.99%,領先全國十年。在小學設立的同時還興辦公立中學,更在師范附設測繪、土木、農、桑等科,繼而開辦銀行、商、醫、紡織等專門學校,1920 年農、醫、紡、商各校籌設南通大學,此外還應地方建設需要先后開辦了法政、國文、巡警等各類職業訓練、培訓機構。由此,一個比較完整的現代教育體系在南通率先建立,南通的教育普及有了堅實的保障。而這得益于先賢們現代教育建設的“立之有本”“行之有方”“次第有序”[7]。
在教育格局的巨變中,南通教育的精神也有了新的內涵。從城市的教育文化角度,筆者認為南通具備以下主要教育文化特性:首先,南通的教育文化有胸懷天下的氣度。南通的教育文化兼顧面向現代和繼承傳統。張謇等先賢在布局南通的教育,舉辦南通的師范培養師資時就希望學生能“天下一家,中國一人,民吾同胞,物吾與也”。這既是傳統士大夫“家、國、天下”的繼承,也是現代民族國家面對時代的精神與擔當。南通雖然地處江海平原,但近百年來南通人能吃苦、肯擔當的精神成了鮮明的城市氣質。其次,南通的教育文化重視“做人”教育。強調“做人”是南通教育文化中繼承傳統的又一重要特征。儒家文化強調并深化“做人”的教育立場,張謇在南通師范開學典禮的演說中滿懷深情地對學生提出“開拓胸襟,立定志愿……不妄自菲薄,自然不妄自尊大,忠實不欺,艱苦自立”等期望。他認為教育的目的,在學會“做人”的道理。再次,南通的教育文化強調面對現實。張謇先生認為“欲雪其恥,而不講學問則無資,欲求學問,而不普及國民教育則無與,教育欲普及國民而不求師則無導”,其邏輯起點就是現實。他主張學生要“艱苦自立”,也是當時的南通、當時中國不可回避又不得不面對的實際。最后,南通的教育文化有鮮明的“學而為用”意識。張謇認為:“自其成童至于弱冠必責以盡讀全經,而經乃徒供弋取科舉之資,全無當于生人用。”他主張“求應用學,復本體明”“求人之長,成己之用”。對張謇等先賢而言,國力衰弱、危機四伏的中國不可閑而論道,要以“致用”為目標而學。
進入21 世紀,南通提煉出“包容匯通,敢為人先”的城市精神,繼承了100 年前南通先賢敢為天下之先的勇氣精神,也展示了南通開闊包容的胸襟,彰顯出“中國近代第一城”的格局與氣度。當下南通的發展是在中國現代城市格局大變的背景下進行的,雖然南通一度發展的速度落后于明星城市,但南通人對教育的重視依然如故。近20 年南通經濟、社會各方面所取得的成就與其提出的城市精神相契合,而其背后,是南通堅持“崇文重教”“百年大計,教育為本”的教育執著。
雖然馬克思證明“物質基礎決定上層建筑”,雖然城市如南通,其先賢實際上也是通過發展工業為基礎,而后逐步提升南通城市的文化教育,但人類文化發展史也清楚地表明,文化的發展并不是經濟社會發展的附屬物,它并不是全然地跟從物質基礎的步伐,有時會先于社會經濟先行繁榮。城市的文化不但要繼承和積淀,更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的不斷滋養與豐富。我們認為,對既有文化要素在繼承的同時注入時代雨露,使其以更燦爛的面貌呈現于世人的面前,并影響人們的文化認同,這就是“滋”。對新生的文化形態、文化精神,以積極開放的心態為其提供發展的空間,為其更接近于城市文化精神,更契合人們日常文化需要而提供便利或助力,這就是城市文化的“養”。無論“滋”或“養”,教育都是最關鍵的手段和內容。從教育入手主動營造、創造文化的氛圍,是城市文化精神塑造的內在發展動力。
變化是事物的常態,發展是城市的追求。借助現代科技的物質發展突飛猛進,但文化的發展并不可能如物質建設那樣日新月異。雖然流行文化、大眾文化的發展也是此起彼伏,但其本質大體上是穩定的。這就說明,社會文化一方面會伴隨社會其他要素的發展變化而變化;另一方面,社會文化中一些與區域、城市以及城市中的人的內在質地相統一的文化要素會在表面的變化中呈現相對的穩定。因此,城市文化中變化的部分受其他社會要素的影響,而穩定不變的部分需要我們梳理與重視。南通城市文化中穩定不變的部分就是南通學子“艱苦自立”的精神。南通學生呈現給世人的印象是——“學霸”,這不僅是因為南通高考的佳績,更是對南通學子拼搏精神的認可。當代城市過度強調其變化與發展,而忽略城市相對穩定的精神氣質,各城市走出的學生大多沒有地方文化的底色。因此,結合地方文化特色,在小學或初中階段開設介紹本地文土歷史的“市本”文化課程作為中國文化課程的必要補充是當前各城市必須實施的工作,是促進城市文化扎根的重要舉措。
文化總給人以抽象的感覺,而從事文化工作的人則清楚,文化既有其精神性的抽象部分,也有實實在在的載體與形態的具象部分。如果說抽象的部分需要更長時間的積淀與篩選,那么具象的文化項目、文化工程就是政府、文化工作者可以著力關注的部分。比如,城市中具有文化代表性的建筑、風物的保護,城市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與傳承等。只有通過教育,人們才可能從紛紛擾擾的物質世界中抽身出來,逐漸重視自己身邊文化載體的精神價值;只有在教育的不斷深入中,人們才能在質態的世界里尋找到自己精神寄寓之處。南通建立了師范教育博物館、紅色師范紀念館等優秀的教育文化載體,編修了南通地方的教育文化史,借助教育相關的途徑讓南通的城市文化有了切實的載體和育人的價值。
人是文化生成、傳播、積淀的根基,脫離了人的文化是沒有生命力的。南通先賢對南通教育變革的根本,是讓教育走進大眾的生活。這從根本上讓南通獲得了別樣的城市文化精神面貌,也從中獲得了發展的生機。當代南通承繼教育文化傳統,胸懷天下重做人,面對現實重實用,形成了“中國教育看江蘇,江蘇教育看南通”的教育口碑。在新的發展契機面前,南通建立“導師團”,以培養李吉林式“兒童教育家”提升教育質量;通過集團化、師資流動形成良性的教育生態,提升教育內涵,為南通基礎教育的高層次均衡發展提供動力,滋養新時代南通的城市文化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