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晶晶
(保定學院 文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0)
在反映宏大歷史的使命的感召下,革命的親歷者又有對戰火年代自身經歷重新觀照的愿望,因此以工農兵為主要人物來反映革命斗爭,成為“十七年”小說創作的重要題材。20世紀50年代梁斌創作的《紅旗譜》也不例外,革命敘事既是解讀作品的關鍵詞,也使作品成為重塑革命歷史的經典范本;既是時代的集體記憶,又是夾雜著作者個人記憶的歷史書寫。
對于梁斌而言,走上文學創作之路是革命斗爭的一種方式,前線的浴血奮戰與后方宣傳創作的根本目的并無二致。在《一個小說家的自述》中,梁斌說到:“自入團以來,‘四一二’反革命政變,是刺在我心上的第一棵荊棘。二師‘七六’慘案是刺在我心上的第二棵荊棘。‘高蠡暴動’是刺在我心上的第三棵荊棘。自此以后,我下定決心,揮動筆桿做刀槍。含著一生的心酸向敵人戰斗!”[1]84從這樣的文學創作宣言中不難看出梁斌的創作初衷——緊扣時代為革命而創作,這樣的創作目的決定了梁斌《紅旗譜》革命敘事的必然性。
在冀中區工作時,梁斌親歷了炮火中的硝煙,也見證了炮火中人民的戰斗精神。創作《紅旗譜》的初衷便是為了展現20世紀前半葉宏大的歷史進程,以及在歷史性選擇的關頭,革命斗爭的艱辛與革命者的英勇。作者在闡釋革命斗爭最終取得勝利的原因時,除了戰爭的正義性,必然會涉及到戰爭中的政策及人民的立場等歷史問題,如“離開了無產階級及其政黨的政治領導,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就不能建立”“中國農民只有在共產黨的領導下,才能最終獲得自身的解放”“知識分子必須與工農群眾相結合”等這樣的歷史選擇。
毛澤東同志早在1925年發表的《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一文便回答了“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2]這個革命中存在的首要問題。無論是在作者自述中,還是《紅旗譜》中,都可以看出作者對于這個問題的關注與理解。為了展現時代的全景,為了闡釋歷史選擇的必然,梁斌有意在小說中將革命浪潮波及的方方面面加以描繪。《紅旗譜》中,革命之于朱老忠等農民而言,是在千百年的苦難中反抗、消滅剝削和壓迫的階級斗爭;革命之于賈湘農、運濤、江濤這樣的革命領導者而言,是探索革命道路,團結一切可團結的革命力量,以吶喊和鮮血沖擊固有觀念和政權的歷史使命;革命之于嚴知孝這樣的知識分子而言,是艱難跳出原本的舒適圈,在左右彷徨中,終于放棄原本的改良主義道路,走向理想社會之路的探索。而對于馮貴堂這樣終入歧途的知識分子的關注,則更加印證了作者全局的視野和深刻的洞察。這就不難理解《紅旗譜》的布局謀篇——前半部以農民朱老忠為主角,后半部以江濤等革命者為主角,間或描寫知識分子在革命大潮中的艱難蛻變。作品面面俱到,這樣的構思與寫作,表現出了作者現實主義的創作態度,凸顯了時代大潮中革命力量的階級屬性,展現出各種力量糾葛交織的革命態勢。
同時,在現實主義的描摹中,梁斌有意無意地顯現了對于歷史、社會和革命相關問題的思考,如革命方式、道路和目標。在《紅旗譜》中,對于“七六”護校斗爭中力量懸殊的拼死抵抗,作者通過江濤之口,寫出另外一種聲音。江濤說:“我們不和工人結合,不和農民結合,孤軍作戰,這樣的暴露了力量,對革命是不是會有損害?”[3]397而對于共產黨員賈湘農在學生護校斗爭中營救工作失利后的轉移安排,也讓讀者對這個人物有所微詞。由此我們可以發現梁斌的革命敘事,既始終通過追溯革命起源和革命進程來建構革命歷史的集體記憶,又由于作家本人對歷史的主體性思考,時而閃爍出別樣的火花。初版后作者介紹經驗說:“關于政策問題曾經過反復醞釀,開始也曾想正面批判‘左傾盲動’思想,后來想到,書中所寫的這些人,在當時都是執行者,當然也有責任,但今天在文學作品中寫起來,主要寫他們在階級斗爭中的英勇,這樣便于后一代的學習,把批判的責任留給我們黨的歷史家去寫吧!”[4]這樣的交代顯現出作者于質疑面前審慎的態度和全面深刻的思考,小說在結尾積蓄了革命的力量,呈現出光明的憧憬,但《紅旗譜》中悲壯的護校斗爭亦有別于其他革命敘事中的勝利結局。
梁斌創作之初,深受“革命文學”的影響,并曾專注于創作雜文這種適于針砭時弊的文體,這樣的理論資源和雜文創作經驗為其日后的創作打下了基礎,影響了他創作的風格。梁斌多次提到“革命文學”在其成為作家道路上的重要影響。梁斌在《一個小說家的自述》中,提及考入二師之后閱讀了大量書籍時,寫到“當時還不懂得改造世界觀,實際上起了這個作用,讀了這些書,我才懂得革命文學,下決心做一個作家,開始記筆記,記日記。再者,讀了這些書,支持了我幾年寫文章,也支持戰爭年代幾年工作中的觀點、立場、方法”[1]80。在送給母校的畫作《果實累累》中,梁斌再次提到“我于1930年考入保定二師至1932年七六學潮,學習很多革命的文學及社會科學”。梁斌在流亡北平時期,加入了北平左聯,左聯對于“革命文學”的倡導影響了梁斌的創作理念,成為梁斌寫作過程中不可忽視的理論資源,使梁斌初登文壇便創作出反映農村階級矛盾的短篇小說《芒種》和《農村的騷動》。除此之外,從梁斌回憶這個時期的寫作以及對梁斌早期作品的考察,篇幅短小、極具鋒芒和充滿戰斗性的雜文,在初登文壇的梁斌手中運用得更為得心應手。孫麗秀在《梁斌“北平時期”(1933年)雜文考論》[5]中考證僅1933年6月后半年時間,梁斌就有16篇雜文登諸于報。“革命文學”對現實的關注和雜文對寫作者批判力量和辨析水平的要求,影響了梁斌創作思想的形成,為其日后創作《紅旗譜》奠定了堅實的思想基礎和寫作基礎,使《紅旗譜》呈現出個體對革命、對時代的思考。
《紅旗譜》清晰地展現了宏大的革命歷程,這是作者回應時代感召的結果。而于潛在的小說敘事層面中,作者通過成長敘事不僅完成了小說中角色身份的轉換,也實現了作者的情感投射。革命敘事關注的是“史”,而成長敘事關注的是“人”。
《紅旗譜》的成長敘事為我們解讀作品人物提供了新的視角。無論是農民領袖朱老忠,還是封建地主家庭的逆子、農民運動的領導者、學生運動的主力張嘉慶,亦或是資產階級家庭出身最終走上革命之路的嚴萍,即使是人物辨識度沒有那么高的運濤、江濤,都是在成長中實現了身份的蛻變。雖然這些人物成長的總體趨向都是從關注小我到關注大眾、從不成熟走向成熟,但作者并不拘泥于一種固定的成長模式,而是運用了不同的敘事策略,使小說人物成長的道路呈現多樣化、復雜化,更真實地反映了人物和時代的面貌。
如果說第一代農民朱老鞏反抗的失敗是古代農民起義的重現,那么從第二代農民朱老忠開始,作者使用線性敘事為朱老忠等農民英雄立傳。新一代的農民在斗爭中成長起來,其成長敘事講述的是他們在一次次斗爭中的變化——從帶有個人復仇色彩的自發反抗到為階級利益的群眾斗爭;從“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俠義與莽撞,到“出水才看兩腿泥”的堅定與沉著,再到反割頭稅斗爭中明確認識到沒有共產黨的領導,要想打倒馮老蘭,是萬萬不能的;一直到加入共產黨,幫助學生運動。其斗爭道路的發展、個人的成長及其命運的變化,反映的是農民革命者在共產黨的引領下逐漸逃離壓迫的過程。革命之于朱老忠等農民而言是拯救與被拯救。
在張嘉慶的成長敘事中,他主動逃離封建家庭,組織領導農民革命,然后從護校運動中死里逃生,顯然這也是重時間線索的線性敘事。但是與朱老忠“被拯救”而成長不同的是,張嘉慶是主動成長,通過主動打破原有身份和對新身份的自覺追尋,實現成長。對于原生家庭的主動脫離和對“精神之父”的追尋成為張嘉慶成長敘事的縱深向度,革命之于張嘉慶而言是信仰與追尋。
而在嚴萍的成長敘事中,作者通過對嚴萍家庭生活、學校生活、個人感情和她對待革命態度的轉變等,實現對人物全方位的描述,是典型的扇型結構敘事。如果說張嘉慶的成長在于對信仰的堅持,那么嚴萍的成長則在于信仰的轉變。小說對嚴萍在與馮登龍、江濤之間產生感情糾葛時有這樣的描寫:
嚴萍感到跟這兩個人在一塊實在別扭,登龍說的話,能跟江濤說。可是江濤說的話,不能跟登龍說。近來更不愿跟登龍多說話了,她討厭那股膘膘楞楞的勁頭。馮登龍看她與江濤之間有了秘密,還是舍不了這口氣。倒不是放不開和嚴萍親密的友情,他覺得是政治上的失敗。嚴萍自小就和登龍要好,在一塊跳房、撣球兒。大了在一塊讀書。嚴萍好溫情,她還沒有把和登龍的關系一刀兩斷的氣魄。她也想過,果然斬斷,心上多么輕快!顯然,她感到那種孩稚的感情,早就成了多余的。她又不肯一下斬斷,藕斷絲連地拖著。[3]326
這段文字描寫似乎與小說的革命基調格格不入,但卻將嚴萍的成長與其他人物的成長區別開來。嚴萍出身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家庭,家庭生活民主開明,她本人也接受過良好的教育。如果不是江濤的出現,嚴萍的成長軌跡極有可能是另外一種道路,所以江濤之于嚴萍,是愛情的對象,也是革命的動力,更是其成長的契機。小說中標志著嚴萍發生巨大轉變的事件是她鄭重其事對江濤表白革命的想法,江濤問其原因,嚴萍的答案是“因為你革命”[3]307。這是對革命的表白,也是愛情的宣言,透露出人物內心的情感追求,可以說引領著嚴萍一步步走向革命的不只是革命本身,還有她對愛情的渴望,這與《青春之歌》中林道靜的成長有著異曲同工之處。革命之于嚴萍而言是愛情與理想的交織。
作者通過成長敘事不僅完成了小說中角色身份的轉換,也實現了自我情感的投射。《紅旗譜》作為史詩性的巨著,男性英雄的成長成為作家和讀者關注的重點,但與此同時,梁斌對于女性成長敘事也極為關注,嚴老奶奶勤勞、善良、堅忍,既背負著地主階級對農民的歷史壓迫,同時又背負了家庭的重擔,是傳統的女性形象;而貴大娘既有傳統女性的優良品質,還增加了一絲反抗的意味——在兒子大貴被抓丁這件事上,作者通過簡短的描寫,寫出了貴大娘的臨危不亂,她是這個家庭穩固的后方;到了第三代女性春蘭和嚴萍身上,可以看出作者突出的是她們獨立自主的精神,表現了時代的進步和女性的解放。當然作者在寫作女性的解放時,無論是大膽表白“因為你革命”的嚴萍們,還是憂慮中呢喃“你革起命來,就有好光景了”[3]122的春蘭們,也透露出時代的局限,這成為我們解讀女性成長敘事的線索。
文學作品承載著作家自身情感的溫度與對生命的感受。《紅旗譜》通過女性的成長,塑造了鮮活的女性形象,展現了時代境遇中女性的生存困境和命運,使革命史詩多了一絲柔情之美,究其原因是因為梁斌對于女性的關注、同情和對女性命運的思考。在《一個小說家的自述》中梁斌寫到,“母親和幾個嫂子、姐姐、侄女,都穿著青藍色粗布舊衣衫,有的穿得破破爛爛的。他們各有各的性格、思想和命運。我非常同情這些舊社會的婦女”[1]5。梁斌對于身邊熟悉女性的同情,使得《紅旗譜》的女性書寫蘊含著作家情感的投射。除此之外,對于農民的熟悉和樸素的感情,對于在“七六”護校運動中遇難同窗的惋惜,梁斌日后屢屢提及,也是這種情感使梁斌在對農民和革命者的形象塑造中飽含深情。正如許子東在重讀《紅旗譜》時指出的“作家畢竟在這集體智慧的紅色經典中,也留下了一點個人印記”[6]。
“經典文本的結構并不是單層次的,至少有三個層次。第一層次是顯性的,表層的;第二層次隱形的文本是潛在‘意脈’變化、流動的過程;第三層次則內涵更為深邃,涉及文體形式的規范性和開放性,還有文本的流派和風格”[7]。《紅旗譜》作為紅色經典的代表性作品,我們可以將革命敘事看作其顯性文本,將成長敘事看作其潛在文本,而鑄就其文本底色的則是作者對于北方民間日常的描繪,這其中既包含農村日常生活圖景,更是基于民間傳統及文化的精神書寫。
在《紅旗譜》中,作者將故鄉的風光躍然紙上,對北方的日常生活與民風民俗進行了細致的描摹。于是我們看到小說中老驢頭雖并非正面人物,但作者對于老驢頭的描繪,卻妙趣橫生,增添了作品的日常感,拉近了與讀者的距離。老驢頭一出場便與春蘭上演了一場“父女之爭”,在他與春蘭的對話中,處處顯示了農村重男輕女的時代印記和鄉情風俗。老驢頭在女兒的婚姻大事上打起了算盤,想通過招“女婿兒”這樣的方式嫁女兒,解除養老的后顧之憂,還美其名曰“繼承我的家業”。除此之外,老驢頭的殺豬情節也頗有意味,既不想交割頭稅錢讓劉二卯殺豬,又不敢讓大貴殺豬,于是鬧出了殺豬不成反而丟豬的笑話。與朱老忠農民英雄的典型形象不同,作者生動的描繪令我們感受到這個膽小怕事還有自己小心思的農民有趣的一面,老驢頭也因此成為小說中極具藝術色彩的形象之一。
將“鄉間的死生、泥土的氣息,移在紙上”的鄉土文學是中國現當代文學中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在農村出生的梁斌對鄉間的一切自是非常熟悉,而對土地的關注,也成為《紅旗譜》民間日常敘事的重要方面。《紅旗譜》寫出了農民與土地之間賴以生存的關系,書中寫道:
嚴志和拖著帶病的身子,扶著江濤的肩膀,走到自家那兩畝“寶地”上,眼里淌著淚,一個趔趄,跪在土地上,他匍匐下去,張開大嘴,啃著泥土,咬嚼著,伸長了脖子咽下去。
嚴志和嘴里嚼著泥土,唔噥地說:“孩子!吃點吧!吃點吧!明天就不是咱們家的啦!從今以后,再也聞不到它的氣味!”[3]173
費孝通先生早就論及土地之于農民的意義:“土字的基本意義是泥土,鄉下人離不了泥土,因為在鄉下住,種地是最普通的謀生方法。”[8]《紅旗譜》中嚴志和對于土地“別樣情深”,一方面反映了土地的重要性,另一方面也寫出了農民與土地之間難舍難分的關系。關于土地的日常描寫,反映出“土地革命”的深層原因。沒有農民根植于土地的深厚信仰,沒有地主對農民土地的無情剝奪,《紅旗譜》的故事不會開始。“朱老鞏大鬧柳樹林”表面是“護鐘”,實則是“護地”;朱虎子回到鎖井鎮后,本打算帶著“金瓜子”回來好好種莊稼,無奈“舊仇添新恨”,老友嚴志和被迫失去寶地,實在過不下去,才有了反抗。所以“土地情結”實則成為《紅旗譜》故事的起因并推動了情節的發展,某種意義上成為敘事的源動力。
與土地密切相關的是冀中平原上的時令節氣和民俗文化,不同的季節,呈現出不同的景象。土地代表的空間和時令節氣代表的時間一并構筑了北方農村特有的生產生活秩序,也成為《紅旗譜》民間日常的重要組成部分。在《紅旗譜》的前半部中,春季耕地點瓜、夏季修果看瓜、秋季農忙收割、冬季消閑看戲是表現鎖井鎮生活的重要元素。作者對北方農村過年的描繪,成為風俗描寫的經典場面。鎖井鎮的除夕,早晨要貼對聯、貼年畫、掃院子,太陽壓山,還要到老墳上燎草兒,放鞭炮。這些風習的描繪,展現了農村生活的日常,帶給讀者深刻的體驗感與融入感,也呈現出獨有的鄉土美學。
中國古代小說常借助四時的安排表達人物情緒的喜怒哀樂乃至命運的悲歡離合,《紅旗譜》也有類似的寫法,小說開頭“朱老鞏大鬧柳樹林”發生的時間是深秋,作者描寫悲劇發生前小虎子看到滹沱河沿岸的風光是這樣的蕭條、荒蕪:
秋天過了,村莊里沒有柴草,土地上沒有谷捆。泛濫的河水,在原野上閃著光亮。西北風吹起,全家大小還沒有遮冬的衣裳。他摟起雙膝,坐在廟臺上,想睡一刻。河風帶著涼氣吹過來,吹得大楊樹上紅了黃了的葉子,卜棱棱飄落下來。白色的蘆花,隨風飄上天空。[3]4
這一段關于深秋景象的描寫,不僅讓我們感受到小虎子苦悶、無助和壓抑的心境,也讓讀者深入悲涼之景,感受到接下來護鐘失敗的走向。
二十年后,朱虎子走南闖北從關東帶著妻兒回到保定,偶遇嚴志和并一同回到闊別已久的鎖井鎮。此時正值春天,滹沱河沿岸風景秀美,展現出勃勃生機:
朱老忠老遠望見千里堤上,大楊樹的枝干在太陽下閃著白光。天氣暖和和的,桃李樹正是放花季節,映著夕陽放散香氣。有的梨樹嫩枝條上長出綠葉,生了茸細的白毛,黑色的棉花蟲兒在樹枝間飛舞。[3]31
從這兩段時空的對比中,我們可以看出作者用季節構架故事時間來表現朱虎子心情的變化和朱家盛衰的手法,既表現出作者對于農村時令節日的諳熟,又表現出傳統小說筆法對作者的影響。
作者除了寫出千百年來民間文化中農民對于土地的情結和時間的觀念,還寫出了民間文化中的俠義精神。命運之神一出場就給朱虎子以沉重的打擊,在農村的“江湖斗爭”中,父親護鐘慘死,姐姐被逼自盡,而朱虎子被迫闖關東,這些情節也經常發生在中國傳統武俠小說和民間故事中英雄俠客的身上,“家仇”和“遠走”仿佛是俠客苦其心志的必備元素。除去這些情節上的安排,朱老忠身上果敢、有膽識、敢為百姓主持公道的美好品質,也符合我們心目中“俠客”的形象。歸來后的朱老忠扶貧濟困,幫助朱老明治病看眼;帶江濤徒步到濟南探監;得知學生們的護校斗爭后,為學生們運送口糧。這些事件逐漸完成了對民間英雄形象的塑造,而蘊含其中的俠義精神也是民間文化的縮影。
無論是農村日常生活圖景的展現,還是基于傳統文化的民間精神,從根本上來講,是梁斌對于農村的細致觀察,更是其創作中平民立場的顯現。梁斌的平民立場,使其創作既能彰顯主流意識形態,又符合人民大眾的審美趣味;既增添了文本的容量,使其呈現出鄉土美學的藝術風格,又為敘事的展開奠定了基礎,蘊含著深刻的生命體驗和文化底蘊,使小說呈現出文化的縱深向度。
《紅旗譜》中革命敘事、個人成長與民間日常三重敘事相輔相成——革命敘事是個人成長與民間日常的終極目的,個人成長成為革命敘事的必要途徑,而民間日常又作為革命敘事和個人成長的生命底色,將梁斌的革命與平民意識體現出來。三者偶有細小的“摩擦”,但在作者巧妙的處理下又能平復,使人物形象更加豐滿,小說意蘊更為豐富。例如朱老忠去濟南探望入獄的運濤,設法營救無果,心想“運濤這孩子……他扔下受苦的爹娘……睡安生覺去了”[3]184。忠孝不能兩全,這顯示了民間敘事話語中“孝”與革命敘事的沖突。而張嘉慶在與賈湘農交談時則透露出革命與成長,尤其是與女性成長之間緊張對立的關系——張嘉慶不同意江濤早早有了愛人,原因是“這樣對女同志并不好。再說,作為一個女人,多痛苦呀!她要管家,要生孩子,要……不,應該讓她們獨立,像男人一樣的革命,在社會上做些事業”[3]313。這些多樣的聲音,展現了人物的多樣性,構筑了文本的豐富內涵,不僅讓故事更加真實、深刻,也實現了作者自我情感的投射,同時也成為重讀《紅旗譜》的契機和線索。
當下對于紅色經典的不斷解讀展現了其歷史意義和時代價值,如《革命敘事·人性欲望·流浪體驗——論〈青春之歌〉的多層文本結構及其多重意蘊》[9]、《重讀〈創業史〉》[10]、《論〈紅旗譜〉的日常生活描寫》[11]等研究成果分別從不同角度對紅色經典進行解讀,深究其原因,文學作品復雜的文本結構和多重的主題意蘊不容忽視。重讀《紅旗譜》,從多維度對其主題意蘊進行闡釋,是對斑駁光影的再現,對閱讀經驗的反思,更是對經典作品現實意義的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