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懷岸
周清源打電話來時,天還沒亮,外面一片漆黑,我正在書房里寫一篇專欄文章的最后一句話。這個在《星城晚報》每周一篇的美食專欄,已開了將近一年,羅列過近五十種湘西特色小吃,早就令我黔驢技窮。這篇講螺螄肉炒粉絲的文章完全是虛構出來的,我自己都沒見過,更別說吃過。這個專欄還有兩篇就寫完了,我心里暗暗發誓以后再不碰專欄了,安安心心地寫小說才是正道。就在這時,放在電腦桌上的手機簌簌地震動起來,我一接通,立即傳來周清源嘎嘎的怪笑聲:“哈哈哈,秒接呀,今天咋起這么早?”
我說:“正在趕一個小活兒。”
他問:“還要多久完工?”
“就一會兒吧。”我問,“這么早打電話,啥事?”
“沒啥事,就是喊你出去走走,放松放松。”
我隨口答好,周清源說過一會兒來我家小區接我,沒等我問這么早能去哪兒走走,他就掛斷電話了。周清源是我中學同學,現任酉北旅游局副局長,是我少數幾個中學時代就關系要好現在還保持緊密聯系的哥們之一。周清源喜歡喝酒品茗,一般只在晚上,最早也是下午三四點鐘才會打我電話,像這樣天不亮就約我出去的事兒以前從未發生過。
大約只過了一刻鐘,我剛校對好寫完的短文,還沒來得及發往編輯郵箱,手機又亮屏了,周清源說他已到我家小區門外,懶得進小區打倒,讓我馬上下樓去大門口。
十一月的清晨,空氣冷颼颼的,我只穿了一件加絨沖鋒衣,一條薄款休閑褲,強勁的小北風直往褲腳口和衣袖筒里灌,冷得我瑟瑟發抖。我畏縮著身子出了小區,看到周清源的獵豹車在五十米外的前方亮著近光燈。他也看到我了,按了幾聲急促的喇叭聲。我走過去,打開車門,上了副駕座。坐穩屁股后,我問周清源:“吃早餐了嗎?”
沒等周清源開口,從后座傳來嗡嗡的中年男低音:“等下去葫蘆鎮吃,那里有家米粉店,特別好吃。”
這聲音太突兀,我被嚇了一大跳,回頭去看那人,車廂內沒開燈,只有儀表盤上亮著綠光,后座光線暗淡,那人面目模糊,連衣著都看不清楚,我也沒有聽出他的聲音。可以判定,他至少不是我很熟的人。周清源老家就是葫蘆鎮上的,父親以前是鄉郵政所職工,母親是鎮人民醫院院長。我問周清源:“這么早去葫蘆鎮干嗎?”
“只是經過那,帶你去個好地方,玩個新花樣,到時你就知道了。”周清源齜牙一笑,發動車子,掉好頭,往葫蘆鎮方向開去。十來分鐘后,車子開上了209國道。這時天色大亮了,車廂里也亮堂起來,周清源斑駁模糊的面目越來越清晰。我看到周清源臉色憔悴,眼窩陷下去好深,兩只黑眼袋醒目地掛在睫毛下,像貼了兩塊創可貼似的,他的下巴也翹起來好高,整張臉又黑又瘦,我吃驚地問他:“咋搞的,才一周沒見你,像掉了一二十斤肉?”
“可能沒睡好吧。”周清源淡淡地說,“這幾天壓力有點大,剛應付完創建衛生旅游城市的各級檢查。”
我又回頭看了一眼后座上的那個男子,肥頭大耳,五十上下年紀,寸頭,穿著一件土黃色皮夾克,面色凝重,雙目陰郁,正對著車窗外吐煙圈。他把車窗玻璃搖下了一大半,嘟著嘴巴,很認真地一個接一個地吐煙圈,搭在車窗上的左手腕上一塊深藍色的手表閃閃發亮,表盤很大很厚,我認不出什么牌子,看上去肯定價值不菲。他那樣吐煙圈無疑是徒勞,煙霧在他吐出口后根本來不及形成圓圈,就被外面灌進來的冷風吹回到車廂內,但他仍像個童心未泯的孩童,樂此不疲,禍害我和周清源吸他的二手煙。
我確定不認識此人。
看來此人跟周清源的關系非常不錯。這輛車周清源買來沒一年,他自己從不在車內抽煙,也非常反感別人在他的車內吸煙。好幾次,我坐在車里正準備點煙時,都被他不給情面地制止了。要知道,我跟周清源可是二三十年的老哥們了!
車子在國道上跑了幾公里后,那人扔掉了煙屁股,但沒過多久他又點上了一支。周清源沒給我介紹他是誰,也沒介紹給他我是誰。這人抽的煙嘴是深紫色的,一看就是一百元一包的“和天下”,他要么是個大領導,要么是個大老板,身份尊貴,周清源不好意思制止他。到底前者的可能性大于后者,還是后者的可能性大于前者,我覺得不好判斷,一般來說做老板的都比較和氣和大方,抽煙時肯定會給別人遞上一支,不管別人抽不抽,禮節是不能少的,只有領導才會目無旁人,把所有比他職務低的人都當空氣,可要說他是領導的話,他的面相和穿著更像個暴發戶,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大款或土豪。
我既不是體制內人,也不做推銷理財保險類業務,管你是大領導或大老板,你不尿我,我也不尿你。我既沒主動跟他搭腔,也不問周清源他是誰,一路上靠著椅背閉目養神。有時周清源扭頭找我說話,我也就“嗯嗯”“咿咿”地敷衍兩聲。我不是生氣周清源誆我出去玩,又不明說去哪玩,玩什么,周清源跟我玩幾十年了,我還不了解他嗎?他就是換了手機號給你打電話或發短信,也要讓你猜半天他是誰這么個人;我更不是計較后座的那個人沒給我遞煙,一來我不是極端自尊(或曰自卑)的人,二來這段時間老婆嚴令我戒煙,已戒五天了,遞我煙我還得拒絕,還得解釋,特別是要給周清源解釋老一陣子,他知道我抽煙,但還不知道我正在戒煙。
硬要說我生氣的話,生的也是既要吸他的二手煙,還要吸冷空氣,天真的很冷,風灌進來更冷,我的全身涼冰冰的。周清源不叫他關窗子,我也不好意思說出來。
周清源的車上坐什么樣的人物,官員、老板,甚至黑社會老大,我都不奇怪。周清源自己就是個亦官亦商黑白通吃的人物,在酉北多年來一直赫赫有名,無人不曉。他是酉北旅游局副局長,也是酉北最大的廣告公司酉水源文化傳播公司老板。這家廣告公司近年來不僅承接了酉北縣內百分之六十以上的戶外廣告,還承接過酉北境內兩條高速公路的所有路牌、路標和指示牌,僅它旗下三家最沒技術含量的打印門店的流水每年都是好幾千萬。近兩年來,周清源一口氣又在酉北新城開了一家夜總會,兩家足療店。說周清源是酉北首富,肯定夸大其富,比他錢多的房地產商和礦老板肯定能數得出一巴掌不止,但說他日進斗金,腰纏萬貫,倒也一點不夸張。
一路上,那個大領導或大老板也很擺譜,一言不發,扔掉第二支煙屁股后,他一直側臉凝視著窗外。冬日寒山瘦水,一派蕭瑟,窗外實在沒有什么美景可言,不知他正在思索著什么,還是坐在車上習慣性地那樣擺POSE。我突然對此人感興趣了,心想他曉得葫蘆鎮哪家粉館好吃,說明他不僅是個酉北人,更是近期內去過葫蘆鎮。我不時從車內后視鏡瞄上他一眼,那張顴骨高突、略顯粗獷和粗糙、像個中年民工的臉,我似乎在哪兒見過,又似乎非常陌生。不瞄后視鏡時,我就努力地回想我看過的酉北臺“每日新聞”的畫面,想從記憶里打撈出這張臉來。顯然我的打撈就像之前他倚在車窗邊吐煙圈一樣徒勞無功,記憶里實在搜索不出這張臉的痕跡。除了周清源,我在酉北也不認識幾個副科級以上的領導,更甭說千萬資產級以上的老板。
直到在葫蘆鎮“滿碗香”粉館前下車時,我也沒有想起此人是誰。停穩車后,周清源打開車門,扭頭對剛跨出車門一只腳的那人說:“肖市長,你吃粉還是面?”
他說:“牛肉面,加兩個蛋!”
哦!原來是市長,真是個不小的官呢!我想,應該是個副市長吧。我就是再不喜歡打探官場,在酉北也待很多年了,正市長姓吳,我是知道的,我也知道有位姓肖的副市長,只是從沒見過,哪怕是在電視里。
吃了早餐,我們上車,周清源繼續往前開。出鎮口后,左拐,進了一條鄉級道。這條路我太熟了,是去我老家大青鄉的路。我開玩笑地對周清源說:“我沒讓你送我回家哦。”
“放心,”周清源答,“過你家門口時我油門都不會減,只會加。”
我跟周清源是葫蘆鎮中學同學,他那時就曾去過我家好幾次。我家在葫蘆鎮和大青村正中間的莫那村,房子就在公路坎上,從葫蘆鎮這邊過去,家門前的那段路是一截約二三百米長的上坡路。幾十年過去了,周清源竟然還記得我家的位置,令我有些感動起來。當年在葫蘆鎮中學上學時,我們一屆,但不在一個班,他37班,我38班,從初三那年起,我倆就像穿了連襠褲,一下課就躲到廁所后面的一堵圍墻的豁口外抽煙。葫蘆鎮醫院距離學校大門不到一百公尺,周清源是通宿生,中飯晚飯大多在家吃,他經常拉上我去他家混飯吃。周末和寒假時,他也來我家住過。后來我考了外省的部屬中專,他上了酉北一中,一直書信不斷。再后來他上了大學,我們就失去了聯系。我在廣東肇慶一家國企水泥廠上了幾年班,結婚生子,之后企業改制,下崗,那時我已成了一個小有名氣的作家,索性就再沒找工作,當了自由撰稿人。兩年后我果斷地處理掉肇慶的房子,帶著老婆和孩子回到酉北,買了一套三居室房子,學魯迅先生當年從廣州逃到上海那樣,安心地做起了酉北寓公。
我回酉北的第二年,周清源不知聽誰說起我回了酉北,有一天突然跑到我家來,不由分說地拉我出去喝了一餐大酒,我們才算又接上了頭。之后他就隔三岔五地叫我出去玩,一起喝酒,一起釣魚,更多的時候是叫我幫他審閱公司的策劃和創意文案。他多次說過要聘我當酉水源文化傳播公司顧問,每年給我六萬塊錢顧問費,我沒同意。我不想白拿他錢,他這明顯是憐憫和施舍我,這是我不能接受的。每次幫他把文案修改完善后,他都會讓財務第二天或第三天給我送來三千元勞務費,他是要我心安理得地拿錢。當然這種事次數不多,一年超過三四次我就不會去了。周清源不僅資助過我好幾年,也以差不多的方式資助過好幾個酉北更年輕的詩人和作家。在酉北文化圈里,周清源一直口碑不錯,不僅沒有奸商的惡名,反而人人夸贊他是個有情懷的儒商。
給他把關文案這種勞務活兒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這幾年我的寫作算得上順風順水,出版的兩部長篇銷量不錯,更是賣掉了影視改編權,另外我還拿了好幾個省市級的文學大獎,我這人小富即安,偶爾他再請我把關文案,紅包我是堅持不收了。我們在一起時,只是純粹好玩。周清源找玩的地方,自然沒得說,肯定不會讓人失望,他酒量好,喝起酒來不僅豪放,時常也會妙語迭出,最重要的是和他一起玩沒有負擔,他不會因為請你玩了或喝酒了,要你記他的恩情,聽他的指使。他絕不會。
果然,周清源從我家坎下過路時,問也沒問我就加速沖上坡了,等我回頭想從車窗看一眼老屋時,屋頂早已被屋側的一片楠竹林遮擋了。過了莫那村,再往前就是大青鄉鄉政府所在地大青村,我們周邊村寨的人稱它大青鄉場。
穿過大青村鄉場時,周清源也沒有停車,繼續開,出了村,前面出現一左一右兩條水泥路村道,這時坐后座的肖市長說話了:“往左還是往右,你還記得不?”
“我從沒來過這里。”周清源剎了車,扭頭問我,“你肯定知道。”
我一頭霧水道:“要往哪去我都不曉得,我怎么曉得往左還是往右。”
周清源說:“去大青山林場。”
我搖下玻璃窗,伸出頭望了望前面的山頭,說:“左邊是往山上爬,走左道肯定沒錯。”
周清源說:“你確定?”
我告訴周清源打山勢就能看出來,大青山林場在山上,往右一直是沿酉水河盤旋,只能通到一個叫什么的村子里。我說那個村名我忘了,一下子想不起了。其實我也從沒去過大青山林場,但我從小是在山里長大的人,我相信我的判斷不會出錯。大青山以前是一片森林,幾十年前上山下鄉運動時才組建林場這個機構,收容了很多長沙、益陽過來的知青,他們在山上伐木,種地,后來知青回城,林場這個機構也注銷了,這片地方又荒蕪起來。近二三十年來,封山育木,退耕還林,大青山上的樹木又長了起來,再加上打工潮興起后,很多村寨田地拋荒,甚至連人都沒了,使得大青山林場的面積擴大了一倍不止,成為幾十個山頭連成一片的大森林了。大青山森林里溪流眾多,瀑布成群,每到夏天,不僅很多酉北城里人來這里游玩,就連張家界和懷化那邊也一群群地過來人野炊和露營,據說酷暑時節一天能達好幾百人之多。周清源帶肖市長來大青山,一定是他嗅到了商業氣味,想開發這里的旅游資源。不過今天他肯定不是以旅游局副局長的身份陪同肖市長來考察的,市長前來考察或調研連人也見不著的地方,根本沒有必要微服私訪,不會不帶司機和秘書,更不會沒有當地政府官員陪同和接待。他倆應是以私人身份來的,至于他們背后要搞什么動作,這不關我的事。周清源生意能做這么大,背后或多或少會有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我就是來打醬油的,他們不說我也不會問,他們就是說了,我也會假裝沒聽到。
車行不多遠,果然就開始爬坡。大約又開了二十多分鐘,爬了一座山,又下了一道坡,來到了一個大土坪上,土坪很大,不下七八畝地,長滿荒草,荒草盡頭有一長排紅磚砌的破舊的平房。這里是以前的知青點。這些房子多年不住人了,屋頂的瓦片早些年就被附近村民揭走,只剩下朽爛發霉的檁子和斑斑駁駁的墻體。越野車只能開到這兒,不能再往前開了,一條嘩嘩流淌的小溪流攔在了土坪前面。溪水上面搭著一座木橋,是那種只砌水泥橋墩,上面擱幾根圓木,人走在上面一晃一晃的簡易木橋。
周清源停好車,我們都下了車。
我問周清源:“就到這兒,搞野炊嗎?”
“肯定比野炊要好玩,不然不會叫你來。”他又轉身對肖市長說,“我們都把手機丟在車里吧,盡情地玩上一天,省得到時誰有電話要走,大家都玩不盡興。”
說完他打開車門,從上衣兜里掏出手機,扔在駕駛座上。肖市長沒有反對,也掏出手機,扔進車廂內。他倆一起往車尾走去,我也掏出手機扔進車廂里,關上車門,跟了上去。
周清源掀開后備箱,拿出一支步槍扔給一米開外的肖市長,肖市長身手敏捷,一把就接住了。這是一支國產56式半自動步槍,我一眼就認出來是真家伙。我中專剛入學時軍訓用的就是這種槍,半個月里,除了吃飯和睡覺,都要扛著它。
我很驚喜地問周清源:“這家伙,你是從哪兒搞到的?”
“武裝部借來的。”周清源邊說邊把彈匣拋給肖市長,俯下身又取出來一支步槍。這支也是56式半自動步槍,但明顯不如剛才那支新,顏色也不一樣。肖市長手里的那支木質槍托是米黃色的,這支卻是土褐色。周清源把槍遞給我,我接過,看到槍托上有好幾處漆皮脫落,斑斑駁駁,槍栓和槍膛外油乎乎的,看來不久前才剛剛保養過,用起來應該沒有問題。我疑惑地說:“這個違法嗎,我可不想遭罰款或被拘役哦?”
“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周清源得意地說,“在市公安局搞了狩獵證和持槍證的。”他又取出一個彈匣,拋給我,說:“就借得兩桿槍,你說你槍法好,先拿著,我今天可沒帶吃的喲,有不有燒烤吃就看你了。”
聽他這么一說,我心里立馬“咯噔”一下。上初中時我確實跟周清源說過自己打過獵,槍法準,獵獲過野兔和麂子,他還記得這么清楚,我頭皮登時一熱,臉上發起燒來。我那時是吹牛皮的,其實我并沒有真正獵獲過任何獵物,我只在雪天里撿過父親下套套住的野物。我雖曾多次參加過村里人的圍獵活動,也就是跟在大人們屁股后面跑,連火銃也沒開過一槍。中專軍訓時,確實操練過半月56式半自動步槍,不過是每天扛著槍走正步,練習舉槍、上肩和瞄準,以及分解和組裝零部件,真正實彈射擊,我們每人只打過五發子彈。二三十年過去了,我還記得清清楚楚,一百米靶標,那五發子彈都被我打脫靶了,不僅被教官狠狠地踹了兩腳屁股,也被全班男生笑話了大半年之久。
那半年里心理陰影面積有多大?
大得我差點想退學了。
我想了想,把步槍還給周清源,說:“我從沒玩過步槍,以前玩的都是火銃,真怕走火呢!”周清源接過槍,把剛上肩的背包遞給我,說:“不拿槍就背包,等見到野物時你再來兩槍,用火銃能獵到,快槍準頭更好,更容易得燒烤吃。”背包是只帆布單肩包,挺輕的,估計不超過兩三斤重,我提在手里抖了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就像是個空包一樣。
看得出,周清源沒玩過步槍,他接過槍,拉槍栓拉不動,自言自語道:“這槍保險在哪兒?”我告訴他在扳機護圈后方。他半蹲著身子,磨磨蹭蹭起碼三分鐘后才退出彈匣,裝好彈藥,再壓進彈倉里,關好保險,小心翼翼地背槍上肩。等他站起來時,肖市長已經走到小木橋上了。肖市長沒有把槍背在肩上,而是槍口向下,端在手里,像二戰片中美國大兵搜索前進時那種小心翼翼的姿勢。也許他是軍轉干部,以前當過兵,甚至在邊防線上執過勤,槍一拿上手,就找回了一個士兵的感覺。我沒留意他往彈倉里壓沒壓子彈,我知道那樣端槍若是子彈上膛,又忘記關保險的話,很容易走火傷人,只要腳下被樹根或藤蔓絆上打個趔趄,槍就會響。我不好意思喊他莫那樣端著槍,只好不超過他,一直走在他后面十多米遠。
周清源顯然也是個明白人,他跟著我,既不超過我,更不超過肖市長。
我們沿著小溪邊的石板路上行,往林子深處進發。
我們越往前走,溪流聲越響,林子也越密,霧氣繚繞,能見度很低,二三十米遠的大樹也很難辨認出來。到處是鳥叫聲,高亢的,歡快的,尖厲的,婉轉的,應有盡有,那些鳥兒們并不知道林子里有兩個致命的槍口,有些大鳥毫無戒備地從我們頭上“呼”一聲掠過,停在幾米遠的枝丫上,怔怔地望著我們,就像一個孩子看見陌生人進村,好奇地張望著,既想打招呼,又膽怯得不敢開口。肖市長和周清源對鳥兒顯然沒有興趣,他們一心想打大獵物,譬如麂子和野豬。麂子不好說,野豬大青山里肯定不少。我在酉北論壇看過帖子,很多去過大青山林場的人拍到過成群結隊的野豬的照片,我也聽過不少大青山鄉民們抱怨過現在種莊稼三四成以上要被野豬糟蹋,不僅山坡上的莊稼被糟蹋,房子前后的菜地也會被拱掉。
大青山的野豬多得已成公害了。
我們在山上轉了一個多小時,除了鳥兒,什么野物也沒見著一只。不說野豬、麂子,連只野兔也未見著。即使見著了,估計肖市長和周清源也不敢開槍。霧太濃,根本看不清更遠處有不有人。一路上,我們碰到過兩個采蘑菇的中年婦女,聽到過幾次濃霧深處的說話聲。有男聲也有女聲,不知是游玩的游客,還是打山貨的村民。56式半自動步槍的有效射程為八百米,一千五百米內射中要害部位也能死人,肖市長不是白癡,不敢疏忽大意,自從碰到第一個采蘑菇的中年婦女后,他就再沒端著槍了,也像周清源那樣背著槍。
“只有等霧散盡才敢開槍,林子里人太多了。”肖市長爬上一道小土坎,把槍摘下來往旁邊樹干靠上,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下,氣喘吁吁地對還在坎下搜尋野物足跡的周清源喊道。
霧氣已稀薄了很多,陽光照進來,樹林像一座蒙上雪白紗帳的童話迷宮,到處垂掛著一片片五顏六色斑斑駁駁的光線,煞是看好。我爬上土坎后,在離肖市長兩米開外的另一塊大石頭上坐下,望著這片光怪陸離的樹林,呼吸著清新而略帶草木腐敗氣息的空氣,心情越來越舒坦。周清源走過來,給我遞了一支煙,我拿了,但沒有點著。肖市長對周清源說:“好久沒下過雨,地上枯葉都是干的,最好別抽煙。”
肖市長的煙癮不小,一路過來,在車上就抽了四五支煙,自從進了樹林后,他確實一支煙也沒有抽過。“這地方風景優美,真適合搞旅游開發,建幾個山莊幾棟民宿,票子就會像流水一樣嘩嘩地流進荷包里來。”肖市長說完,掏出一支煙叼在嘴上,他終于忍不住抽煙了,點上煙,只狠狠地吸了幾口,他就把煙頭在石頭上摁滅。周清源一直沒接肖市長的話,可能是不想在我面前跟他討論關于大青山旅游開發的事兒。我用屁股都能想得出,今天來大青山打獵,是周清源專程請他來的。前年我就聽他說過,酉水源在和市政府談合作開發大青山旅游的項目,要把大青山打造成一個集民宿、休閑娛樂、漂流等一體的五A級旅游景區,不知是否已經談成。
他們倆來就行了,干嗎要捎上我?這是我一直還沒想通的地方,是因為我二三十年前吹過槍法好的牛皮,周清源擔心一整天什么也獵不到怕肖市長掃興,才叫上我的嗎?
周清源也忍不住抽了一支煙,抽完用鞋底碾爛煙蒂后,我們起身繼續搜尋獵物。是往山上爬還是往山下的坡地去,周清源和肖市長發生了分歧,肖市長認為野物這個時候會出來覓食,在有作物的地方活動,周清源說野物一般都是晚上覓食,白天睡覺,他們的窩不會在安全系數低的山腳下,更不會在有作物的坡地附近。周清源還說現在往山腳下走,下面的霧更濃,就是看到野物也不敢開槍。我見他們相持不下,就折中地說:“我們朝剛才上來的溪邊往回走,碰到野物的可能性更大。”
他倆問為什么。
我說:“白天要碰到野兔是不可能的,野兔晚上才出來,但碰到野豬和麂子的可能性很大,不管它們吃沒吃飽,過會兒會有大太陽出來,氣溫升高,它們就會口渴,得去溪邊找水喝。”
周清源說:“有道理,看來還是你內行。”
我們循著水聲往下走。十幾分鐘后就看到了瀑布,再往下走幾百米,來到一片開闊的林地。這時,好像發生奇跡了似的,薄紗般的輕霧忽然一下散盡,無影無蹤了,太陽光直接從頭頂上傾瀉下來,林子里明晃晃的,地上的落葉和碎石反射出點點耀眼的光芒。溪流的水面上也是一片躍動的光芒。視野開闊起來,一二百米之外一根根小樹枝清晰地映入眼簾。
忽然,周清源一把拉住走在最前面的肖市長的胳膊,拽住他說:“別動!”
肖市長一驚,說:“咋啦?”
“前面有個大家伙!”周清源興奮地說。
順著周清源手指的方向看去,前方二三百米的小溪邊是一塊長滿荒草的半島形的沙地,在離溪水二三米的地方有一叢很大很茂盛的芭茅葉。那叢差不多一人來高的芭茅葉正在劇烈地搖曳。我們趕緊蹲下來,肖市長和周清源從肩上摘下槍,端著槍觀察了一陣,除了芭茅葉片在動,什么也看不到。
“別是人吧?”我提醒他們說。
“有可能是人,”肖市長叮囑周清源說,“看清了再開槍。”
“再往前去點,看看到底是人還是野物。”
周清源說完,貓著腰往前移動,肖市長也跟了上去。他沒有跟周清源一條直線移動,而是往側面方向向前推移。這樣錯開視線角度,能更好地看清對面是人還是野物,不會出現誤判。肖市長看起來內行,有可能真當過兵。
我跟著周清源。他大概往前移動了一百五十米,再次蹲下身來。這時那叢芭茅葉停止了大幅搖曳,只是微微搖晃,又過了一會兒,從芭茅叢里鉆出來兩只愣頭愣腦的小豬崽。黑毛,個頭不大,只一尺多長,還是幼崽。我沒看到母豬,周清源也沒看到母豬,問我:“到底是家豬崽還是野豬崽?”
我說:“野豬毛又長又粗,你看清了啰,要是家豬,旁邊怕有放豬的伢崽。”
話音剛落,離我們二十多米遠的肖市長開了槍,“砰”的一聲槍響,驚得我和周清源渾身一抖。
“是頭大野豬,周老板,開槍啊!”肖市長沖我們這邊大聲喊道。
果然從芭茅叢里躥出來一只七八十公斤重的大野豬,全身黑毛又粗又長,油光水滑。肖市長那一槍沒有擊中它,只是驚動了它,它并沒有撒腿逃走,而是圍著它的兩只幼崽轉了一圈,嗅嗅這個,聞聞那個,之后才昂起頭來,試圖尋找剛剛傳來的那聲巨大的聲響來自何方,是咋回事兒。這時周清源也開了一槍,也沒打中,巨大的聲響再次驚到了那頭野豬和它的幼崽,奇怪的是,它不僅沒跑,反而大搖大擺往我們這邊的林子走過來,似乎是它已弄清聲音來源,想過來探個究竟。
緊接著肖市長又開了一槍,可惜仍未擊中。
周清源把槍遞給我,說:“我不行,你來吧?”
我想也沒想就接過了槍。說實話,剛才他們開槍后,我心里就癢癢起來,手更是癢得厲害,都抖起來了。我早就想從周清源手里要過槍,擊斃這頭大野豬,這是男人天生的本能沖動吧。我接過槍,迅速上膛,端著槍往前跑去。現在我跟那頭大野豬的距離估計不下一百二三十米,這個距離我沒有把握,但若再往前推進四五十米,它仍然沒跑掉的話,我就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擊中它的身子。這是7.62毫米子彈,初速735米每秒的56式半自動步槍哦,不管擊中它任何部位,它都會成為我們午餐時火架上的烤肉。我往前跑了三十多米時,那頭野豬也看到了我,沖著我奔了過來!
我跟肖市長的槍幾乎同時響了起來。
我以為我擊中了它,開槍時我與它最多不過五六十米的距離,就是我沒擊中它,肖市長也能擊中它,他從側面射擊它的肚子,目標更大,更容易擊中。事實上我倆都是菜鳥,就在我想確認一下它是否趴下去時,它已經橫著腦殼朝我沖了過來。小時候我跟大人們圍獵時,曾親眼見過一頭野豬發飆時一嘴筒把一只大獵狗拱上了天,我大駭,扔了槍,趕緊往一棵樹后面躲。野豬沒撲著我,掉頭去攆肖市長,好在肖市長是在一片密密麻麻小腿粗的馬桑樹后面,野豬跑到樹邊打了個轉,掉頭朝攆在它后頭的兩頭幼崽奔去。等我從地上爬起來,它們已經消失不見了。
肖市長也沒有去攆它們。
他被剛剛驚險的一幕嚇傻了,沒嚇傻至少也嚇愣了。
周清源在后面,離得遠,沒受什么驚嚇。他走過來,撿起槍,問肖市長和我:“還追不追?”
“追個屁,早就不曉得跑哪兒了,”肖市長沒好氣地說,“野豬一發飆,把劉翔喊來也攆不上了。”
我附和肖市長說:”這工夫,早翻好幾個山頭了。”
周清源很失望地說:“到口的肉,打落掉了。”
他不僅語氣失落,表情也很沮喪,良久后又說了句:“今天真的要挨餓了。”
“真沒帶午餐呀?”我問。
“沒帶。”
“我不信。”嘴上這么說時,我取下身上的背包,拉開拉鏈,發現里面除了一個芝寶打火機,一瓶美孚無煙汽油外,只有七八個大小不一的易拉塑料袋,撈出來一看,裝的是辣椒粉、八角、花椒和胡椒粉,還有一大塊磚頭樣的用金色錫箔紙包裹的黃油。背包最底層是三把長短不一帶皮鞘的刀具,長的一兩尺,短的五六寸左右,這是打到獵物后剝皮和開膛用的。
周清源真的只帶作料,沒帶任何吃食,連所謂的垃圾食品也沒有。
他就那么自信今天一定能獵到野物?
這哪里是自信,這是蠢啊!
我不好說他什么,默默地拉上背包,上肩,說:“我們往回走吧。”
我拉開背包時,肖市長就站在我面前不到兩尺距離,他沒有意識到若是打不到獵物的話,今天沒有午餐吃,我們就得挨餓,還興致勃勃地說:“有母豬和豬崽,這附近就一定會有公豬,我們再去找找,干嗎急著回去?”
其實這時我已經感覺很餓了,但不好明著掃肖市長的興致,只好提議道:“往溪流下游去找,野豬一般白天都會在有莊稼的地方或者寨子附近轉悠,森林里沒它們的吃食。”我們來時是沿溪流上溯,現在往下游走,也就是往回走。日頭已經當頂,沒有手機,也沒戴手表,看不到時間,我估計怎么著也到了正午時辰。往回走,一兩個小時內能到達停車的地方,再開二十分鐘車就能到大青村鄉場上,就有吃午飯的館子了。
沿溪一路下行,肖市長和周清源走得并不快,他們還想獵到野物,東竄西走,只要發現野物足跡,他們就會往樹林里或山坡上追蹤這些足跡,直到它們消失不見,才肯回到原路上來。這樣查查看看,走走停停,不知不覺陽光已從直射變成了斜射。早上我們進山時,薄霧中的陽光在我們正前方,現在下山時,它又繞圈似的轉回來了,仍在我們正前方。雖然太陽被密集的樹冠遮擋,它的光線卻亮晃晃、紅艷艷的,在葉縫間閃耀、騰挪,像一只只小獸在奔跑、跳躍,落到地上的枯葉上,就像落在波浪起伏的水面上一樣,到處都是細碎耀眼的光芒。既看不到野物,也分不清哪是石頭哪是樹樁,到處都是花花綠綠刺眼的光芒,眼睛就容易累。眼一累,人就感覺疲倦;人一感覺疲倦,也就越發感覺饑餓。我已去溪邊喝了五六次水,肚子很脹,但腸子里卻像蛔蟲蠕動一樣,不僅餓得隱隱作痛,還傳來一絞一絞的痙攣。肖市長和周清源比我也好不到哪去,還沒走得一半回程路時,他倆就再沒有尋找獵物的心思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氣。
“走不動了,”周清源說,“都餓出虛汗了。”
“我也走不動了。”肖市長問周清源,“背包里真沒吃的東西?”
我把背包扔給肖市長,說:“除了作料什么也沒有。”
可能是我的語氣不對,也可能是我的表情不好,反正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這句話一下子激怒了周清源,他突然火氣很大地沖著我吼起來:“你不是吹牛皮槍法好嗎?那么近的野豬也打不著,現在挨餓,不就是你害的?”
我沒好氣地說:“這也怪我呀,是你自己沒帶吃的東西喲。”
遭周清源平白無故地指責,我心里很不舒服。二三十年前我就是吹過這種牛皮,也不是他今天帶我們來打獵不帶任何吃食,只把午餐寄托在獵物上的理由。
“至少也得提醒下我帶幾包零食呀。”周清源依然怒氣沖沖地說。
這就更怪不上我了,一路上問他也不給我說到底要去哪里,我怎么知道要來的是荒無人煙的大青山林場?我心里這樣想,但嘴上沒有說出來,我看到周清源不是開玩笑的表情,而是真的動怒了。這不是他平時的性格。
他怎么突然發這么大火?
見我不作聲,周清源又把矛頭對準肖市長,向他撒火了:“你的槍法也爛得不得了,還當過兵呢!呸,當的是‘特種兵吧?”
在我們酉北,這個“特種兵”是罵人的話,指的是那些入伍后從沒摸過槍,只干過挑水喂豬做飯的特殊工作的士兵。肖市長脾氣很好,并沒生氣,反而笑著說:“我沒當過正規兵,我只當過民兵。”
“你怎么就沒當過兵,”周清源語帶揶揄,“難道你上過大學,農業大學還是獸醫大學?”
周清源語氣輕浮,帶著明顯挑釁的神情,我心里吃了一驚。他跟肖市長就是再熟,關系再鐵,也不能用這種語氣說話吧?但肖市長不愧是市長,涵養還真是沒得說,依然笑著說:“周清源你是不是餓昏頭了?”
“我一點也不餓,我每天只吃兩頓飯,會現在就餓嗎?”周清源越說越激動起來,“我就是特么后悔邀了你們兩個牛皮大王出來打獵,作料配好了,野物也見著了,野餐呢,沒了,特么心里憋不憋屈啊!”
“特么”是周清源的口頭禪,跟“靠”“切”這些網絡用語一樣,喝酒后特別容易從他嘴里蹦出來。但現在他沒有喝酒,卻是像喝醉了酒一樣口無遮攔,放肆無忌。我不想跟周清源起沖突,任他數落,不作聲;肖市長跟我的想法應該差不多,也不想惹怒周清源,就順手從地上撿起一截干樹枝,扒拉腳邊的一堆枯葉。枯葉下面除了新鮮潮濕的泥土,什么也沒有,但他非常認真地戳那些泥土,想從泥里刨出一只蚯蚓或一朵蘑菇似的。
周清源見我們都不作聲,像一只失去目標的斗雞一樣,斜著眼瞟瞟肖市長,又瞅瞅我,半晌后,他拿起擱在腿邊石塊上的步槍,無聊地拉槍栓,退出子彈,再又把子彈一粒粒壓入彈倉。他做這些動作時槍口一直向下,朝著地面。我生怕他把槍口抬起來,那樣要是走火的話,說不準就一槍崩了我和肖市長中哪一個。我正想著怎么勸說他別玩槍,想了想,我覺得什么都不說為好,就站起身來,對肖市長說:“我們走吧,到大青鄉場去搞飯吃。”
走了好幾米遠后,我聽到肖市長大聲地對周清源說:“槍別那么拿好不好,很危險的,走火了會要人命的。”他的語氣很嚴肅,是在呵斥周清源。
周清源反唇相譏道:“那么怕死,命留著當皇帝啊,你有可能嗎?”
顯然,肖市長看出了周清源不對勁,不想跟他沖突,兩手撐著膝蓋準備站起身開走。突然,周清源端起槍,瞄準肖市長,像開玩笑,又像很嚴肅地對肖市長說:“信不信我一槍崩了你?”
肖市長走開了幾步,回頭看到周清源拿槍瞄著他,這次他真火了,高聲罵道:“你個狗日的周清源,你瘋了吧?”
我也大驚失色,沖著周清源喊:“老周呀,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老子沒瘋,”周清源掉轉槍口,對準我說,“老子同樣可以崩了你,你信不信?”
周清源臉上的肌肉顫動著,他的眼睛歪斜著,表情兇巴巴的,很猙獰。我心里一凜,周清源這不是在開玩笑,而是真的瘋了!
我正思忖怎么勸說周清源放下槍,這時肖市長從背上摘下槍,邊拉槍栓邊對周清源說:“你有槍我也有槍,誰怕誰呀?”
“砰”一聲,周清源的槍口噴出一道火光。
他對著肖市長開了槍!
肖市長被這巨大的槍聲驚得手里的步槍“哐”地掉下了地。他正準備彎腰撿槍時,又聽到周清源拉動槍栓把一粒子彈推上了膛,頓時大喊了一聲:“狗日的,真敢殺人呀!”便撒開雙腿往樹林里跑去。
周清源真要殺人!
我被周清源嚇蒙了。
周清源跟在肖市長身后攆去,沒攆多遠,肖市長就不見蹤影了。我被剛剛發生的一幕嚇傻了,不僅嚇傻了,而且完全嚇蒙了,等我清醒過來,想跑開時,周清源已經從樹林里出來,拿槍對準了我。望著周清源猙獰的面目,黑洞洞的槍口,我全身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我被嚇得雙腳打顫,渾身哆嗦,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但潛意識還沒有斷電,我問周清源:“你要殺我嗎?”
周清源冷冷地說:“我想試試槍法,看能不能打中你。”
他跟我的距離最多十米遠,我身高一米七二,體重一百六十斤,這么巨大的目標,哪怕是頭野豬讓它扣動扳機也能打中我。我頭上開始冒出冷汗了。我得自救,我得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于是我朝周清源喊道:“周清源,我們無冤無仇吧?”
“沒有。”他說。
“那你干嗎要殺我?”
“我就是想看看是不是比你倆的槍法好。”說著,他一步步地逼近我,說,“你跑吧,看我能不能擊中你。”
這狗日的周清源真瘋了,一整天我怎么就沒看出來呢?他在一步步走近我,再不跑真要被他爆頭,他連肖市長都敢開槍射擊,我算個屁呀!跑,也許還有條活路。想到這,我突然一轉身,往溪水邊飛跑起來。溪水不深,水面也不寬,對岸就是密集的樹林,只要涉過溪水,我就能鉆進樹林里,像肖市長那樣躲起來。
我轉身就跑,周清源跟著追上來。巨大的槍聲在我身后響起,我感覺頭顱受到重重一擊,一股巨大的推動力把我掀倒,然后我就沒有知覺了。
我睜開眼時,樹林里已經陰暗下來了。時間大約是五六點左右,暮色彌漫,冷風颼颼,松濤陣陣,像鬼哭狼嚎似的瘆人。睜開眼后我看到的是肖市長的臉。謝天謝地,不是周清源的槍口!
是肖市長叫醒我的,他把我從亂石堆里扶起來,一直扶我到石板路上,我才完全清醒過來。肖市長幫我檢查了全身,他告訴我除了左腳膝蓋擦破了一塊皮,正在滲血外,其他任何地方都沒有受傷。周清源開的那一槍并沒有擊中我,肖市長說我是被石頭絆倒,頭磕在地上撞暈的。我向肖市長要了一支煙,抽完煙后才定下神來,我心里清楚自己不是撞暈的,而是被周清源的那一聲槍響嚇昏的。我沒想到自己竟然這么孬種,這讓我感覺很丟臉,無地自容。
我瘸著腿,跟著肖市長往停車的地方走。肖市長告訴我,他已經制服了周清源,把他捆住,塞在車上了。“他肯定是瘋了,等到城里后,拉去精神病院檢查一下。”肖市長給我說,他的語氣很平和,剛剛險些送了命的經歷,好像根本沒有發生過,聽不出他有一絲一毫的憤恨,似乎也沒有劫后余生的慶幸。
到達停車的地方,天已經黑下來了。果然周清源待在自己的越野車里,就坐在早上來時肖市長坐的那個位置。我喊了他一聲,他沒應我。車廂里黑漆漆的,我看不到他的表情,連臉也看不清楚,不知他是睜著眼的,還是睡著了。
肖市長開車,我坐副駕座,我們坐好后,他發動車子,打開車燈,我們往回走。一路上我們誰也沒有說話,經過大青鄉場和葫蘆鎮上時肖市長也沒有停車。非常奇怪,在山里時我餓得不行了,但這會兒卻覺得一點餓意也沒有了,經過鎮上的飯館時,我和肖市長誰也沒提要去吃飯。周清源也沒嚷一聲,越野車一腳油門到底一路開回了酉北城。
進城后,肖市長問我:“要不要先送你回家?”
我說:“不要,隨便找個地方就可以下。”
他說:“先去精神病院吧,從那兒到你家小區也不遠。”
車到精神病院大門口外,肖市長停車,讓我下車。我問他:“要我陪著去嗎?”
他說:“你先回去,交給我就行了。”
我推開車門,剛準備下車時肖市長突然傾過身來,朝我說:“若有人問起今天的事,你千萬別說我們借了步槍,那是違紀的,給我借槍的人會受處分,就說周清源用刀想殺了我倆。”
我答應了。
下車后,站在馬路牙子上,我腦子里還是一片混亂,呆呆地看著肖副市長把車開進精神病院大院。從醫院大門口跑出來兩個穿白大褂的醫生,朝著剛剛停穩的獵豹車跑去……
周清源住進了精神病醫院治療。
大約一周后,有天下午兩點正睡午覺時,我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對方自稱是精神病院郝院長,說他想了解一下周清源發病前后的狀況和經過,便于更準確地診斷和治療他的病。于是我到了郝院長的辦公室。辦公室里除了郝院長,一個穿白大褂戴著老花鏡禿頂的老頭外,還有兩個中年干部模樣的人。簡單寒暄后我才知道,他們一個是市紀委監察室主任劉和平,另一個年輕一些的是紀委工作人員關天壽。郝院長介紹他倆后,就出去查房了,劉主任讓我在辦公桌前一把椅子上坐下,說:“我們就是找你了解一下周清源的情況,你們很熟是吧?”
我把我跟周清源的淵源說完之后,劉主任突然問道:“周清源發病的那天,他對你開槍了嗎?”
我心里一愣,支支吾吾好幾秒后,說:“沒有……槍,用的是刀。”
劉主任嘴角動了動,冷笑了一聲。關天壽停住正在記錄的筆,抬起頭來說:“你現在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呈堂證供,是要負法律責任的喲!”
他的語氣不怒自威,我被震住了,只好老實承認:“他對我只開了一槍,對肖市長大約開了三四槍,當時天快黑了,看不清,也記得不是很清。”
劉主任說:“你跟肖市長也熟嗎?”
我說:“以前不認識,那天是第一次見他。”
劉主任說:“如果我告訴你那天你見到的是個假市長,你信嗎?”
我蒙了,說:“不可能吧,周清源一口一個肖市長地喊他。”
“先不談這個,”劉主任說,“先談談那天的經過,你好好回憶回憶,把那天的經過詳細地梳理一遍,從那天早上說起……”
從郝院長辦公室出來五點多鐘了,一路上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為啥莫名其妙地被紀委談了一通沒頭沒腦的話。周清源借槍違紀違法了?還是他的公司出了問題?據我所知,酉水源的法人不是周清源,是以他老婆的名頭注冊和運營的。哦哦,我突然想起忘記問問郝院長,周清源的病情咋樣,嚴不嚴重,大約要治療多久才能出院。
又過了幾天,我收到《星城晚報》發表的最后一篇美食專欄的樣報,拆開快遞打開報紙,頭版最下方快訊欄中有一行醒目的黑字:酉北副市長肖一鳴被查。我快速地瀏覽了這則只有不到二百字的快訊,得知肖副市長是十一月八號在省城開會時被雙規的。我仔細地看了好幾次十一月八號這個日期,又跑回書房找出我寫螺螄粉那篇專欄文章的發稿日期,是十一月十六日,往前推一天,我跟周清源和肖副市長去大青山那天是十一月十五日。
這怎么可能?!
難怪劉主任那天會說那樣的話。
網上搜到肖副市長的照片后,我發現兩人根本不相像,肖是長臉,那人是方臉,肖是白皮膚,那人皮膚黝黑,不過想想現在待在精神病院的周清源,我也就釋然了。
肖一鳴副市長的案子,在酉北震蕩了很長一段時間,引發了一場不小的官場地震,受牽連進去了的官員有七八個之多,譬如住建局局長向浩然,旅游局局長彭大明等等。但這個案子一直懸著,沒有宣判的消息發布。兩年多了,我一直沒有周清源的消息,也沒有再見到過他,他就像一只曾在我視野里出現過的鳥兒,飛走后再也沒有了蹤影。我曾去過精神病醫院,郝院長已退休,所有的醫生都說沒有周清源這個病人,我也去過他家兩次,關門閉窗,大門上掛著把大號將軍鎖,院門前臺階上狗尾巴草一叢一叢的,長得茂密,迎風招展。一看就是幾年沒住過人的樣子。
我沒去他的公司,想想也是人去樓空。
一晃又是兩三年過去了。我依然在碼字寫作,不時也跟一幫同學和朋友聚聚會,喝酒吹牛侃大山,有一天外地來了位知名作家,文聯一個也寫小說的副主席請客,飯局定在新開的醉湘樓,他給我發了位置,是在老城區護佑路新苑大廈三樓。我六點準時趕到,文聯的哥們帶著外地作家從一個景區回城,正堵在城外的路上,說還要一會兒才能到。包廂里只有我和另一位跟我年紀差不多的中年人。那人面相有些眼熟,但我叫不上他名字,也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他見到我進房,熱情地打招呼說:“來啦,坐、坐。”
他似乎跟我很熟,我這人最怕別人說我擺架子,貴人多忘事,其實我是臉盲癥,我趕忙掩飾著說:“這地方好像沒來過,變樣了呀。”
“這里以前是周清源的酉水源文化公司,”那人說,“換過好幾茬主人了,醉湘樓飯店之前是……”
我只是隨口一說,聽他一講,這才想起這里真是以前周清源公司的地兒,我們現在坐的包廂位置,是在東南角,以前應該是周清源專門辟出來的茶室。提到周清源,我突然想起眼前的人是誰了,他是關天壽!于是我順口問道:“老關,周清源咋啦,好像失蹤了?”
關天壽說:“應該快放出來了吧。”
我說:“出院嗎?我去精神病院問過,他沒住幾天院就出來了。”
關天壽說:“從牢里放出來,判了三年,從宣判時算起,快到點了。”
我吃了一驚,問:“他怎么進牢里了?”
關天壽嘆了一口氣:“說來話長,哪天有空,好好給你說道說道,夠你寫個精彩的小說。”
我說:“現在就講講嘛。”
“簡單說吧,周清源是自己一手把自己導演進去的。”關天壽掏出一支煙,點燃后說,“肖一鳴在任上是管基建和旅游的,這幾年酉水源承包了酉北市幾乎所有景區的宣傳策劃、廣告制作以及游道建設工程,這里面肯定有拿不上臺面的私下交易。得知肖可能出事的消息后,周清源慌了神,就自導自演了一場精神失常的大戲,還請你當了配角,你記得吧?說實話,酉水源公司實力強,策劃宣傳整個酉北它說自己數二就沒人敢說數一,他們做的廣告牌和游道也沒出過質量問題,更沒有出過事故,肖一鳴被抓后據說根本就沒扯到周清源,但是周清源的老婆聽說周清源得了精神病住院后,自己跑到紀委投案了。他老婆把所有責任都往周清源身上一推了事,有可能是不想跟他過了,離婚,再另棲高枝,也有可能這也是周清源一手導演的。于是紀委就讓反貪局去查酉水源,查周清源,在酉水源賬上查出了二十萬的數目兩年內分三次打到肖一鳴在深圳念大學的女兒的賬號上。最搞笑的,這一查,倒是查出了住在精神病院的周清源買通了醫生,他根本就沒有打針吃藥,他的病是裝的。”
關天壽說話語速快,說得又復雜,我的腦子一時根本轉不過來,好不容易才聽明白最后一句他說周清源的病是裝的,我忍不住插話說:“不像裝的吧,他真對著我跟肖市長開槍了,精神正常的話就不怕失手打死人嗎?”
關天壽說:“他用的是空包彈,空包彈你知道吧?就是拍電影用的道具彈。槍和子彈都是從正在酉北拍電影的劇組借的。順便告訴你,純屬巧合吧,那個跟你一起的人叫肖世常,世事無常的世常,不是市長。”
這算是世事無常,還是自作自受?
作家朋友來了,本地的朋友們也來了,我們站起來握手,自我介紹,相互遞煙,坐下,倒酒,舉杯,包廂里熱熱鬧鬧,我卻一直有些心不在焉,腦子里一片嗡鳴,老是浮現起周清源那天舉槍對著我的畫面。我想回想起當時周清源的表情和眼神,但怎么也回想不起來,一片模糊,不僅他的表情和眼神,就是那天的事情,都像是在夢里發生的,恍恍惚惚,飄忽不定。唯一能夠清晰再現的是自己面對槍口那一刻的驚恐和絕望。
這一幕,也許還要再過很多年才能從我的心靈上抹去吧,也許永遠也抹不去。
這晚我并沒喝多少酒,出來的時候,感覺身子輕飄飄的,腳步卻十分沉重,每走一步都像蹚水過河似的,拖不動腳,關天壽倒是腳步輕快,一路小跑攆上我,湊過腦殼在我耳邊說:“聽探過監的人說,周清源好像真的瘋了,他在牢里天天研究《資本論》,能倒背如流了。”
“研究《資本論》干嗎?”我扭頭問道。
“說出來后要去東南亞挖礦。”關天壽說,“這不明擺著瘋了嗎?”
我沒好氣,斬釘截鐵地蹦出四個字:“瘋了活該!”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