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茜
七月的傍晚酷熱難耐,餐廳沒有空調,吃個飯的工夫,細細密密的汗珠從額角沁出來,沿路而下將一條還算輕薄的紗裙浸得透濕,牢牢地粘在身上。
我走去衛(wèi)生間洗了把臉,額前泛著油光的劉海提醒我是時候打理一下個人衛(wèi)生。這么想著,我擠好洗發(fā)水,彎腰去撈一旁的小板凳,隆起的肚皮結結實實地制止了我彎腰的可行性,我這才想起,預產期也就一個多月的事了。隨著孩子的茁壯發(fā)育,肚皮以人體能承受的最大張力撐開,繃得像一面隨時都會爆炸的鐵皮鼓,除了四肢還算纖細外,鏡子里的女士腰身臃腫,動作遲緩,像一只在沙漠里行走的單峰駱駝。
我看著掌心擠好的洗發(fā)水嘆了口氣,決定不再難為自己,下樓找一家性價比還不錯的理發(fā)店清理一下我這油膩的頭皮。
夕陽收進最后一絲光芒,曬了一天的柏油路保持著驚人的潮熱,空氣中浮動著層層熱浪。盡管如此,販賣夜宵的攤主們還是早早地扎好了棚子,以烤雞翅的油香以及蛋炒飯的火辣招攬客人。我拐進一家名叫“維尼”的小店,彩燈絢麗,干凈整潔,一位理著雞冠頭穿尖頭皮鞋的理發(fā)師熟練地打理著女客玫瑰色的波浪卷,我問他:“洗頭多少錢?”
“三十。”
他頭也不回。小縣城的工資水平低之又低,消費水平卻平視北上廣深,我快速估算了一下銀行卡的余額,厚著臉皮問:“二十五洗不洗?”
他側了側身體,連眼皮也沒抬,用沉默來回應我,我的臉一下漲得通紅,悻悻地退了出去。如果不是因為懷孕,如果不是因為產期臨近辭職待產,我也可以爽利地拍出三十塊錢,用不著這么寒酸地掂斤撥兩。
我沿著馬路往下走,穿過一家水果攤和一溜子大排檔,看到了一家名叫“玫麗”的理發(fā)店,比剛才的“維尼”小得多,也不起眼得多,經(jīng)驗告訴我,店面越小裝修越簡陋的理發(fā)店要價越低。我推門進去,見店面裝修陳舊,墻上貼著的海報還是十幾年前“超女”流行的爆炸頭,李宇春拿著話筒站在海報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生意冷清,穿小皮裙的老板娘悠閑地窩在沙發(fā)椅上修指甲,幾個染著五顏六色頭發(fā)的學徒在一張小方桌旁打牌。
“洗頭多少錢?”
“二十五。”
老板娘起身并且立刻回應了我。
事實證明了我的猜想,我舒了口氣說:“我洗個頭。”
幾個打牌的學徒紋絲不動,一個穿著吊襠褲留著紅分頭的理發(fā)師朝老板娘揮了揮手里的撲克,觍著臉說:“陳姐,我一會來吹頭發(fā)啊。”
“一幫懶骨頭。”老板娘翻了個白眼,從桌上撿了張廢紙,團成一個紙團,手一揮,精準無比地砸中一個女生的肩。
“小芹,你來洗。”
一個又高又大的身影從凳子下鉆了出來,我起先沒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差點嚇了一跳。這個被叫作小芹的女生與理發(fā)店里常見的那些苗條時尚的洗頭小妹相去甚遠,生得又黑又胖,小眼睛,蒜頭鼻子,厚嘴唇,下巴上長著幾粒痦子,頭發(fā)不燙不染,只用一根皮筋在后腦勺綁成一個粗粗的馬尾辮,手里抓著一大把碎發(fā)和一只蛇皮袋。她打量我一眼,把碎發(fā)放進蛇皮袋里,沖我憨憨一笑說:“里面躺椅上等我一會,我就來。”
紅分頭小哥看到她手里的蛇皮袋,擠眉弄眼地朝同桌打牌的學徒使了個眼色笑說:“小芹,又撿頭發(fā)去賣錢啊。”
他這么一說,學徒們就都笑了。小芹沒有搭理他們,在衣服上擦了擦手,跟我去了隔間的洗頭房。我找了一張還算干凈的洗發(fā)椅躺下,小芹坐在凳子上打開花灑試了試水溫,不一會,溫熱柔和的水珠灑在我頭皮上。她問:“水溫合適嗎?”
我點點頭,準備閉上眼睛小憩一會。
小芹卻并不打算終止話題,她自來熟地伸手摸了摸我的肚皮說:“你這都快生了吧。”
我鼻子里“嗯”一聲。
她又說:“快生了怎么還一個人出來洗頭,你老公和媽不陪你?”
母親去了鄉(xiāng)下,老公在W市上班,去W市上班原因無他,只是每月工資多出五千,孩子一落地就要錢,為了還房貸和奶粉錢別無他法。但我沒必要跟一個陌生人說上這么多,于是用沉默來回應她的聒噪。
她像是感覺不到我的冷淡,自顧自地說下去:“生孩子有什么好咯,自己一個人自由自在,要多快活有多快活,我就后悔生了孩子,這輩子都慘了。”
她這話引發(fā)了我的好奇,于是問:“生孩子怎么就慘了?”
她搓泡沫的手停頓了一下,小眼睛里閃現(xiàn)出一絲凄迷:“就是不好咯,小時候發(fā)燒搞了個小兒麻痹,走不了路了,這輩子都要負擔他。”
世間不幸的人千千萬萬,但即將身為人母,我還是對她的遭遇感到一絲同情,于是岔開話題:“你老公呢?他是做什么的?你們一起努力賺錢,日子總會越來越好。”
“他賺錢?”
她從鼻子里冷笑一聲:“他只要不從我這里搞錢就很好了。他在工地上也賺不了幾個錢,還好賭,上次把生活費賭沒了,跑來我這里要,我不給,他還動起手來。”
她越說越氣,索性把手上的泡沫一沖,擼起兩只袖子把胳膊伸到我眼前,我定睛一看,兩只胳膊上都是青紫的傷痕,縱橫交錯,像兩條纏滿臂膊的花蛇。我深感震驚,不由得替她憤怒:“這樣還跟他過什么日子,不如離婚。”
她苦笑:“離婚又能找到什么好的咯,我這么一個人,沒讀過什么書,拖著個癱崽,只能越找越差。”
她對未來似乎不抱什么希望,我也不好再安慰她,一時沉默下去。她熟練地替我按摩頭皮,手法輕柔,力道適中。
“你皮膚真好,五官也不錯。”
她突然夸贊我的長相,我無所適從,只能尷尬一笑。
“發(fā)質也好。”
她輕輕沖洗著我頭上的泡沫,像是羨慕,一面又看了看自己層層疊疊的肚皮,自嘲似的一笑:“看我這胖得,跟你這快生的一樣。”
“其實找男人嘛,還是要找個有錢的,但是傍大款也要本錢咯,至少要漂亮。你看抖音快手上那些女的會個啥,稍微長得好看點,搔首弄姿一下,就有男人上趕著給她們刷火箭花錢,搞幾次直播,錢賺得都花不完。我要是狠一狠心減個肥,拉個雙眼皮,墊個鼻子,搞不好也能賺那么多。”
她美滋滋地暢想,把生活的不如意跟長相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與我的價值觀相去甚遠。
“干嗎一定要靠男人,女人自己也能創(chuàng)業(yè)賺錢。”我忍不住反駁。
“自己賺錢?女人能賺什么錢?”她小眼睛睜得溜圓,像是從我的話里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
“我干過流水線,干過洗碗工,現(xiàn)在又成了洗頭妹,一輩子賺的錢加起來還不如村里一個漂亮妹子的彩禮多。”
她言之鑿鑿,于她而言,這似乎是一個鐵定的事實。
多說無益,好在頭發(fā)已經(jīng)清洗干凈,她扶我起來,細心地帶我去玻璃鏡前的轉椅上坐好。
“劉哥,過來吹下頭發(fā)咯。”
小芹朝著打牌的學徒們喊,被叫作劉哥的紅分頭小哥扔了手里的撲克牌,不情不愿地站起來,走到轉椅旁,他摸了摸我半干不濕的頭發(fā),又看了眼我隆起的肚皮,突然熱情起來:“你這快生了吧,頭發(fā)磨損得挺厲害,等生了孩子,雌激素一降,這頭發(fā)肯定要大把地掉,要不要考慮在我們店做下保養(yǎng)?”
理發(fā)店的推銷手法數(shù)十年如一日,我沉默不語,他自覺無趣,匆匆打開了手里的吹風。
我注意的是小芹,她在這家理發(fā)店似乎沒什么地位,剛給我洗完頭發(fā)就埋頭做起了衛(wèi)生,龐大的身體躬在那里,擦、洗、拖一樣不落,就是這樣,喊她的聲音也是此起彼伏。
“小芹,給我倒杯水。”
“小芹,來客了,換打擦頭發(fā)的毛巾。”
店里開了冷氣,她泛黃的運動衫還是被汗水沁了一圈明顯的汗?jié)n。她似乎對這種生活已經(jīng)麻木,木著一張臉任勞任怨。
紅分頭小哥似乎對給我吹頭發(fā)這件事情感到無聊,于是優(yōu)哉游哉地從兜里掏出了一盒香煙,點煙、深吸、吐圈一氣呵成,全然忘記了身邊坐著一位孕婦。
濃重的煙味很快包圍了我,我被嗆得咳嗽一聲,抬頭看著他。他無動于衷,似乎不明白我眼神里的意味,一面吹頭發(fā),一面坦然地抖落煙灰。我在提醒他不要抽煙,和忍耐完這十幾分鐘立馬走人的念頭之間掙扎徘徊。
小芹突然站在了我身后,對紅分頭小哥說:“劉哥你別抽了咯,人家懷孕了。”
紅分頭小哥斜睨了她一眼,又慢慢地吐出一個煙圈,顯然沒把她的話當回事。
“劉哥,你不要抽煙了,人家肚子里小孩子在發(fā)育,有什么不好,你也負責不起不是?”
小芹皺著眉,少見地堅持,一面從轉椅上把我拉起來護在身后,讓我離開煙霧的包圍圈。
“操。”紅分頭小哥猛吸了一口香煙,把煙頭彈出窗外。
“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我聽見他不滿地嘟囔,終于忍不住開口:“沒有什么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我在你們這里消費,吸口新鮮空氣的權利總有。”
他翻了個白眼,終于閉嘴,敷衍了事地給我吹干頭發(fā),懶洋洋地回到牌桌旁。我朝小芹笑了笑,算是朝她致謝,她也回我以微笑。
我付過錢,拉開玻璃門準備回家,門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天空墨染一般,雨水淋漓而下,夾雜著幾聲驚雷,將數(shù)天的潮熱一掃而空。我出來得急,沒有帶傘,此時站在門口束手無策。
小芹說:“我送送你吧。”
我覺得不好意思,搖頭說:“不用了,我打個車就行。”
“這里不好打車的,要出了巷子才好打。”她拿起一把雨傘。
我沒再堅持,跟她一起出了門,小芹說:“雨天路滑,你拉著我點。”
雨下得很大,很快淋濕了我的涼鞋,走起路來確實有點打滑,我只好挽住她的胳膊。她的胳膊黝黑而有力量,像是干過不少農活,讓人覺得踏實可靠。
“剛才謝謝你了。”我為剛才的事情向她道謝。
“嗨,這有啥的,咱們都是女人,女人的苦只有女人知道,孩子健健康康的就是福氣,萬一有個什么閃失,一輩子操心都要操個稀碎。”
她這么說著,神色有些黯然,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自己糟糕的婚姻經(jīng)歷,我剛想安慰她,一群咬著棒棒冰的小孩子蹦蹦跳跳地走了過來,加上形形色色的雨傘,道路一下變得擁擠,小芹細心地讓我走里面。
這群小孩子卻像認得她,拍著手跳著腳喊:“坦克!大坦克!轟轟轟。”
小芹愣了愣,厚嘴唇顫抖著,想要說些什么,但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我不知道“坦克”是什么意思,但也猜到不是什么好話,于是拉住一個小孩:“你們怎么這么沒有禮貌,在這里亂喊?”
“坦克肥豬,肥豬坦克!”他掙脫我的束縛,做了個鬼臉,笑著跑遠。
我氣得跺腳:“你們有沒有教養(yǎng),父母沒教你們怎么跟人說話嗎?”
小芹拉一拉我說:“算了,我都習慣了,雖然難聽了點,不過他們說的也沒錯,我看上去可不就像個肥豬嗎?”
她自嘲地笑笑,捏了捏肚子上的肥肉說:“我努力減個肥吧,瘦下來沒準也能上快手讓人給我刷個火箭啥的,等你再過來洗頭,沒準就瘦了一圈了。”
我說不上什么,只好點頭。
說著話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巷口,我伸手攔了輛出租車,轉身想要跟小芹道別,卻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其……其實,你要是不方便洗頭的話確實可以考慮辦個卡,現(xiàn)在我們店里做活動,一千塊錢洗五十次頭,平均算下來只要二十塊一次,還是很劃算的。”
她雙手緊握,黑臉龐里透出一絲局促的紅潤,一席話說得磕磕巴巴,一點都不像個嘴皮子利索的銷售。我并不反感,一千塊錢洗五十次頭,確實實惠,但我又想起孩子的浴盆、浴巾和奶瓶還沒有購買到位,用這筆費用也能買個七七八八了,于是說:“我再考慮一下,如果要辦卡的話,我一定找你。”
她點點頭,倒也沒有顯得很失望,一面又叮囑我路上注意安全。
我朝她道過別,鉆進出租車,師傅踩動油門,我在后視鏡里看到小芹,她整個人籠罩在雨意迷蒙的夜色里,還站在那里朝我揮手,雨水淋漓地滴在她的大花傘上,使她看上去像一座老實敦厚的鐵塔。
再次去“玫麗”洗頭是兩周后。依然是傍晚,天剛擦黑,暑意漸退,老遠就看到了店門口踮著腳晾曬毛巾的小芹。她像是瘦了一些,身上的肉緊實了不少,皮膚依舊黝黑,像一個站在店門口的吉祥物。
她一眼認出了我,笑著招呼:“來洗頭啊。”
我點點頭。
“你看我瘦了沒有?”
她放下手里的活計,前后轉了一圈,向我展示她的減肥成果。
“餓了兩周啦,加上跑步。”她夸張地比一個二。
“瘦了瘦了,有人給你刷火箭沒有?”我笑著跟她開玩笑。
“那倒沒有,男人的錢是那么好搞的?”她富有經(jīng)驗地擺擺手,一面熟門熟路地帶我去洗頭房。
店里還是那么幾個人,老板娘埋頭玩著“消消樂”,或許是因為客人多了些,這次倒沒有人圍在方桌前打牌,幾個學徒有條不紊地忙碌著。
依舊是小芹給我洗頭,她麻利地調好水溫,一面又摸了摸我的肚皮:“小家伙又長啦,看來你得生個大胖小子。”
我慢慢習慣了她的自來熟,問她:“你怎么知道是小子?”
“圓肚生女,尖肚生男,我媽是個接生婆,看得可準。”她胸有成竹地點頭。
“看來阿姨很有經(jīng)驗。”
“那是,我媽是我們村最聰明的女人了。我們家里五姊妹,四個姐姐一個弟弟,我爸老想著讓我們早輟學早打工,出去賺錢供我弟讀書,只有我媽說,女人家也要多讀書,不然將來傻頭傻腦地被人賣了都不知道。她那想法跟你的一樣,說什么女人也可以憑本事自己賺大錢啦,靠男人受氣啦,一套一套的。”她滔滔不絕,一如既往地健談。
“其實她說的也有道理咯,可惜我那時候年紀小不懂事,上課都看言情小說去了。對了,你是做什么的呀?白領,老師,還是全職太太?”她突然對我產生了好奇。
“我是個編輯。”我辭職不過一月,不愿意承認自己是條依賴丈夫生存的米蟲,于是將之前的工作說了出來。
“呀,這么說,你是個文化人咯。”她大感驚訝。
“也算不上吧,都是混口飯吃。”
“那還是厲害咯,一個女人,念過書,坐辦公樓里就能養(yǎng)活自己,已經(jīng)很好了。”她小眼睛里閃出一絲亮光,像是對這個職業(yè)很是羨慕。
“對了,你上次說,女人也能自己搞錢養(yǎng)活自己,我覺得挺有道理咯,但像我這樣要長相沒長相,要文化沒文化的實在不知道干啥,也找不到門路,你能不能幫我出出主意?”
她突然湊近,誠懇地看著我,虛心討教。
“你……可以學一門技術,像計算機啊,美容文身啊這些行業(yè)現(xiàn)在都挺吃香,有錢就報個班,沒錢就自己買書回來自學。”
我隨口一說,她卻當一件正經(jīng)事來對待,我只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在腦海里搜索著她這個年齡能干肯干,且容易入職的行業(yè)。
她認真地點點頭,正要再說什么,一聲極為粗野的咆哮打斷了我們的談話:“李秀芹,你給老子滾出來!”
她聽到這個聲音身體有一瞬間僵直,談話引起的興奮還掛在臉上,底色卻灰敗下去,像一只霜打的茄子。她不再說話,低頭認真沖洗著我頭上的泡沫,仿佛門外那個聲音與她無關。
然而門外的人再次咆哮起來:“媽××!李秀芹你聾了?你兒子要死了你縮在這里當縮頭烏龜!”
老板娘撩簾子走了進來,拉著臉沖小芹說:“你出去管管你男人,我們還做不做生意了。”
她避無可避,圓臉上彌漫著羞恥與難堪,慢慢地在一條毛巾上擦干了手,一臉歉疚地看著我:“你稍等我一下啊,我出去一下就來。”
我點點頭,她用干毛巾包好我濕淋淋的頭發(fā),這才慢慢地走了出去。她畢竟是一個女孩子,我有些擔心,于是包好頭發(fā),跟在她身后想要看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透過玻璃門看去,只見一個身材矮小膚色黝黑的男人站在理發(fā)店門口的三色燈柱旁,激烈地同她爭執(zhí)著什么。男人抽著旱煙,嘴里罵罵咧咧,不時推搡她一下。
我掏出手機,心里想著,這個男人若是動手打她,我就報警。然而他最終沒有動手,就著三色燈柱的白光,兩個人蹲在街角,似乎籠罩在同一種痛苦里。男人揪著自己的頭發(fā),將一根旱煙吸得濃煙滾滾,幾乎要燙到自己的嘴皮,而小芹雙手環(huán)肩,高大的身影瑟縮而萎靡。他們不像兩個成人,反而像兩只被關在燈柱里的飛蛾,有一種窮盡力氣之后無路可逃的萎靡。
不知過了多久,小芹最先鎮(zhèn)定下來,俯在男人耳邊說了句什么,男人睜大眼睛詢問地看著她,得到肯定的答復后,皺眉把手里的煙頭一扔,頭也不回地走了。
小芹慢慢地走回店里,圓臉上掛著明顯的淚痕,她猶猶豫豫地走到老板娘跟前,還沒說話,窘迫就爬滿了臉頰。
老板娘似乎預料到她要說什么,丟給她一個冷漠的背影。然而她似乎實在是無法可想,還是追了上去,輕聲在老板娘耳邊說了句什么。
老板娘的聲音尖厲起來:“下個月預支的工資還沒扣完,又要預支下下個月的,你當我這里是慈善機構啊!”
小芹的臉一下漲得血紅,學徒們哄笑起來,問她:“怎么,小芹,賣頭發(fā)的錢這么快就花完了?”
小芹沒有理會他們,走到我身邊,示意我跟她去洗頭房對頭發(fā)進行最后的沖洗。她沖著頭,臉撇到一邊,下巴上的痦子一抖一抖,我再也忍不住,問她:“怎么了?發(fā)生什么事了?”
一滴大而滾燙的眼淚掉在我臉上,她手忙腳亂地去拿毛巾,我握住她暖而胖的手,她終于哭起來,上氣不接下氣:“兒子……我兒子又發(fā)燒了,要去醫(yī)院打針,但我真的一毛錢都沒有了。”
如果我是個大款,此刻一定毫不猶豫地拍出一千塊錢讓她拿去給兒子看病,但我不是,生產在即,卡里的錢一分有一分的用處。我突然想起她上次跟我提起辦卡的事情來,于是問她:“如果我在你這里辦洗頭卡的話,你有提成嗎?”
她回過神來,呆滯地點點頭:“有的。”
“那么拿這個提成先去應急打針夠不夠?”
“應該……夠吧。”
“那我在你這里辦張卡吧,也算是我一點心意,要是還不夠的話,你就再跟你老公想想辦法。”
她小眼睛里漾起一絲喜悅,但這喜悅卻不足以沖散她眼底的憂愁,她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感激地沖我笑了笑。
我們沒有再繼續(xù)談論別的話題,病跟孩子讓人覺得沉重,她認真仔細地幫我洗好頭發(fā),甚至額外幫我按摩了頸椎。
結賬的時候我問她,辦卡需不需要在電腦上登記個人信息,她說不用,下次過來的時候報自己的電話號碼就可以了。我掏出手機準備掃碼支付,柜臺前的二維碼油漬斑斑,怎么也識別不了,小芹在我旁邊心事重重地站了許久,突然拿出一張嶄新的二維碼說:“這個二維碼老是失靈,老板娘一直催我辦張新的,可巧今天去辦了,你試試行不行吧。”
我伸手一掃,果然順利完成了支付,笑說:“我下次過來再找你洗頭啊。”
她含混地答應我一聲,沒有看我的眼睛。
我想孩子生病了,她的心情一定也好不到哪里去,不便多聊,于是推門準備回家。
但是她突然喊住我,我轉身,她眼圈發(fā)紅,龐大的身體滑稽地一抖,渾厚的腰身急速地彎了一彎,我突然意識到她是想朝我鞠躬。
我并沒有幫什么大忙,她這么一來倒是讓我覺得局促不安,很是過意不去,于是朝她揮了揮手匆匆道別。
辦卡之后,我在面對洗頭這件瑣碎小事的時候終于變得氣定神閑,雖然是一筆額外的開支,但既然是與人為善,那就理應另當別論。三天之后,我再次來到“玫麗”,準備享受這一點因為辦卡帶來的小小便利。
時間還早,我在“玫麗”旁邊的水果攤上買了一點青提,如果小芹的孩子恢復了健康,那這一抹小小綠意應當可以給他帶去夏日的一絲清甜。
我去了“玫麗”,卻沒有見到小芹,老板娘安排一個新來的學徒幫我洗頭。學徒洗頭的時候粗手重腳,對于幾個應當重點清洗的部位匆匆掠過,一點都沒有小芹的溫柔仔細,我將就著洗完,走去前臺問老板娘:“小芹呢?”
“辭職了。”老板娘兩只眼睛盯著電腦屏幕,頭也不回。
我心里升起一絲詫異,上次過來的時候她并沒有提起要辭職的事情,轉念一想,我們也就見了兩三面,攀談過幾句而已,甚至都說不上是朋友,別人也沒有事事跟我交代的理由,這么一想也就釋然,轉身準備離開。
“你還沒付錢。”老板娘提醒我。
“我記賬。”
“你沒辦卡怎么記賬?”老板娘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我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我在小芹那里辦的卡。”
“我不知道你在誰手里辦的卡,但是我沒收到你的錢。”
“你們這里不是做活動,交一千洗五十次頭?”
“我們這里是做活動,但我們沒收你的錢,登記本上也沒你的名字。”她再次肯定。
我目瞪口呆,報上我的電話號碼讓她核實,她認真核實了幾遍,確定會員花名冊上沒有我的名字。
她盯著我愕然的臉看了半晌,像是恍然大悟,篤定地說:“你應該是被騙了。”
“怎么會?”我拿出手機,匆匆去找三天前的支付記錄,很快被我找到,我拿著手機舉到她眼前。
她擋回來:“你自己看收款人是誰?”
我低頭一看,收款人赫然寫著秀芹兩個字,我想起辦卡那天小芹遞給我一張新的二維碼,抬頭一看柜臺上的二維碼依舊油漬斑斑,心涼了半截,卻還是沒有辦法把小芹跟騙子聯(lián)系在一起。她老實木訥,淳樸忠厚,怎么會是個騙子?
老板娘嘆了口氣說:“我就不該招她,她一走,我們店里也丟了東西,我陪你去派出所做個筆錄吧。”
她站起來。
“你有她的聯(lián)系方式嗎?”我不死心,想要當面問一問小芹。
“關機了。”
“地址呢?”
老板娘搖搖頭。
我想起她雨夜送我回家,想起她那天蹲在三色燈柱旁,像一只走投無路的小獸,還是不愿意相信眼前這個事實。
“知人知面不知心呢。”紅分頭小哥抖著腳,像是幸災樂禍,我橫他一眼。
我垂頭喪氣地跟老板娘去派出所做筆錄,門外陽光正好,手里的青提被太陽照耀著,綠得發(fā)亮。我想起小芹憨厚木訥的眼神,心里像吞了只蒼蠅,一抬手把青提扔進了垃圾桶。
做完筆錄,警察告訴我,金額不大,追回的可能性很小,讓我就當花錢買了個教訓。比起憤怒,我心里更多的倒是失望,憨厚可以假裝,那么殘疾的兒子大約也是個莫須有的存在。
晚上跟先生視頻的時候我憤憤不平地跟他說起這個事,他以為我是心疼錢,忙不迭地給我轉來一千,以示安慰,我說不是錢的問題。我給他描繪了跟小芹相識的經(jīng)過,他沉思片刻后說:“你覺得她不像個騙子?”
“我覺得不像。”
“那也許她真的不是。”
“可她確實騙了我的錢。”
“也許她確實是有什么難處,你就當做了件好事。”他安慰我。
小芹成為一個話題被我掛在嘴邊好幾天,最終被當成一個教訓遺忘。
預產期越來越近,先生休了產假回家陪我待產。生產前幾天,我們謹遵醫(yī)囑天天去樓下小區(qū)遛彎活動,以便順產。街邊新開了一家羊肉粉館,先生帶我去店里嘗鮮。
我沒想到會再次見到小芹,她成了這家羊肉粉館的服務員,彎著腰清理客人風卷殘云后的桌面。她還是跟從前一樣高、黑、胖,兩只手沾滿油膩的羊湯,系著圍裙在狹窄的過道里來來回回,厚實的馬尾辮粘在汗?jié)竦牟弊由稀?/p>
她居然還在這一片活動,仿佛理所應當,坦坦蕩蕩。
我心里騰起一股怒火,大聲喊住她:“小芹!”
她抬頭看到了我,像是見了鬼,整個人定在那里,厚嘴唇抖了抖,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像個被人當街抓住的小偷。
我想起半月前被她欺騙的憤怒,一陣風似的走到她面前,抓住她的手腕,諷刺道:“怎么,不在理發(fā)店做了,在這里給人辦卡?”
她瑟縮著,黝黑的臉上寫滿羞愧難堪,我的目光投在她身上,像兩點憤怒的火焰,燒灼著她。
“對不起。”半天她說,并沒有否認騙錢這個事實。
我不想再欣賞她樸實派的表演,冷聲說:“你是還錢還是跟我去派出所?”
她龐大的身軀像是被電流擊打了一下,勾著頭站在那里,沉默著。
“你不說話我打110了啊。”我舉起手機。
她終于抬頭,看著我,兩只眼睛里裝滿乞求,她拉住我的衣擺:“我不是存心要騙你的錢的,我那天真的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我兒子在醫(yī)院里,看著你二維碼掃不出來我才動了邪念。”
“你二選一吧。”我轉過頭不去看她的眼睛,她眼睛里帶著一點斑駁的濕潤,很容易讓我想起很久以前在老家養(yǎng)過的一條小黃狗,忠厚老實,后來有一天它被狗販子帶走,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它。
她這是在演戲,我提醒自己,謹防自己再次上當。先生怕我跟她發(fā)生什么肢體沖突,追了上來,默默地擋在我前面。
“錢被我看病花掉了,這個月的工資還沒有發(fā),我家里還有一些土特產,我能不能帶一些過來就當給你賠禮道歉?至于那一千塊錢,一發(fā)工資我就還你。”
她的聲音低如蚊喃,我有了一瞬間的動搖,但又怕這只是她脫身的一個謊言。
她見我不為所動,突然撲通一聲跪下了,食客們瞬間轟動起來,很快在我們周圍形成了一個包圍圈。大家都喜歡這樣的熱鬧。
在這樣多目光的注視下,我瞬間覺得自己成為了逼良為娼的黃世仁,為難她并不是我的本意,我只希望這不是她又一次表演老實木訥。正猶豫著要不要拉她起來,人群里突然探出一個矮小的身影,正是上次在理發(fā)店門口跟她發(fā)生爭執(zhí)的男人。他看見他的老婆跪在地上,以為我欺負了她,對我怒目而視,正要發(fā)作,轉頭看見我人高馬大的先生,瞬間氣焰全無,退縮下去,只不耐煩地低頭問小芹發(fā)生了什么事。
小芹跟他低語著。
男人身后傳來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媽!”
我定睛一看,男人身后站著一個跟小芹眉眼如出一轍的小孩,塌鼻子,厚嘴唇,只是身形瘦弱,兩條腿安放在金屬拐杖間,一條豐盈充實,一條干癟瘦弱,由于長年單側走路,脊背已經(jīng)變形,腫起一個高高的羅鍋。
原來她真有一個小兒麻痹的兒子,我心里一動,想起不久前的雨夜,她堅決地站在紅分頭小哥面前制止他抽煙,生下不健康小孩的苦,或許她已經(jīng)品嘗足夠,那一刻,至少是發(fā)自真心。騙錢,也許真是走投無路下的短暫應急,一千塊錢對我來說是筆損失,于她而言卻是從天而降的救命稻草。
我嘆了口氣,終于妥協(xié),拉她起來:“這個事情就按你說的辦吧,我再信你一次,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干這樣的事情。”
她像是沒有料到我會改變主意,內疚、感激瞬間涌上她肥胖的臉頰,下巴抖動著,幾粒痦子鮮紅發(fā)亮。
“以后不要動不動跟人下跪,有這個工夫不如多賺點錢,讓你兒子過好一點的生活。”我看著她孱弱瘦削的兒子說。
她忙不迭地點頭,從男人身后拉過她兒子,拉著他緩緩給我鞠了一躬。小男孩看著我,眼神驚訝而惶恐,像一株發(fā)育不良的豆芽菜。
我想起那袋被我丟棄的青提,本該出現(xiàn)在他的手里,于是示意先生去隔壁超市給他買了箱牛奶。小芹說不出話來,捂著嘴,眼淚一個勁地往下流。
土特產來得扎實厚重,蕨粑、紅薯粉、干柴雞,還有一大桶晶瑩剔透的野生蜂蜜,都是市面上買不到的純天然食物,結結實實地抵了她欠我的那一千塊錢。小芹說,她這輩子就干過這么一件壞事,沒想到卻遇到了一個好人,如果我愿意,在臨近預產期的最后幾天里她愿意來我家里給我洗頭,彌補對我的虧欠。
我拒絕了她的好意。
幾天后,我路過羊肉粉館,卻沒有看到小芹,于是跟老板問起她的近況,老板說,他聽說了上次店里發(fā)生的事情,已經(jīng)將她辭退,他們店里不能聘用這樣欺詐顧客的員工。我得知這個消息,說不上來是遺憾還是惋惜,離開之前,老板又問我知不知道她家的地址。
我說知道,上次小芹送來土特產的時候把她家的地址告訴了我。老板托我轉交給她一樣她落在店里的東西。他丟給我一只灰色的布包,里面是一本八成新的《計算機入門》,我打開一看,里面空白的地方密密麻麻寫滿了紅色的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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