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球賽

六月初，朋友請我去五棵松看一場冰球賽。

我關注冰球比賽已經有五六年光景。起初只是單純的喜歡，外加覺得俄羅斯的冰球運動員十分高大帥氣，富有魅力，后來接觸久了，才更深地體會到冰球運動對力量的彰顯。

球員們踩著冰刀，在場上飛快地滑行，攻防切換往往只在十幾秒間。為了爭奪球權，雙方拼搶激烈，摔倒或撞上界墻都是家常便飯。這為比賽增加了可看性，卻也使運動員間增加了沖突的風險。國際賽事中甚至專門設立了“單挑”環節，如果彼此不服，可以當場打一架以決勝負。

這天的比賽是北京市中學生冰球聯賽的總決賽，A中學對戰B中學。它們都是海淀區的名校，也是校際聯賽的老對手，曾經多次在北京市乃至全國的比賽中相遇。B中是冰球的老牌學校，A中三年前才成立了自己的冰球隊。但是，A中異軍突起，進步神速，屢屢奪冠，而B中則遺憾地收獲了許多亞軍。

比賽共三局，一局十分鐘。聽起來時間不長，但冰球比賽節奏太快，運動員的消耗特別大，堅持三十分鐘需要特別旺盛的體力。之前看過一場小學生的總決賽，一位主力隊員甚至因為強度過大，直接在冰場上吐了。

第一局B中先進一球。聽身邊的家長說，進球的男生是B中的校草，長得像大明星，也是球隊的超級主力。A中看來是壓力越大、動力越大的類型，很快將比分扳平。賽場陷入膠著，雙方各有不錯的拿球機會，但都因傳球失敗、射門不準等沒能進球，不少觀眾十分著急。

離比賽結束還有四十秒時，A中的一名隊員帶球越過藍線，揮動球桿，一記正射。打偏了，球歪斜著從球門上方的紅色橫梁彈了出來。另一名隊員趁著守門員反應不及，立馬一桿補上，黑色的冰球撞向球網！

2∶1！A中的學生一陣歡呼，“A中必勝”“A中是冠軍”等口號立馬震天響地喊將起來，伴隨著“嗚哦”的尾音。而B中的學生和家長都默不作聲，我周圍陷入了低氣壓。

“A中三連冠了！”身旁過道上，一個男生說道。我轉過頭，見他穿著暗紅色的短袖校服，校服背面寫著C中的名字。我有點奇怪，今天沒有C中的比賽，為什么這么多C中的學生？

這一球后，A中的士氣一下子提了起來，而B中似乎被打蒙了，最后十秒，A中的隊員們圍攻在球門前，又進一球，以4∶2終結了比賽。

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A中隊員上。剛剛打進最后一球的球員高高舉起球桿，發出勝利的吶喊。別的隊員將頭盔、面罩、球桿扔得到處都是，他們擁抱著，跳躍著，在場上享受觀眾的高呼和勝利的榮光。

而我卻一直在看B中的隊員。A中的心情不難想象，我更好奇的是剛剛在最后四十秒輸了球的B中人，會怎么對待這場失敗。

B中的隊員都沒有馬上摘掉頭盔和面罩，他們似乎仍需要這些東西遮住臉上的神情。他們慢慢滑到隊員席附近，教練似乎說了些什么，然后便都沉默了。我緊緊地盯著他們，直到其中一個隊員背對著觀眾席，摘下頭盔，用力摔到了地上。白色的頭盔在冰面上滾了兩滾，停住不動了。有的隊員看到了這一幕，但沒做出任何反應。是啊，怎樣的反應才是合適的呢，我也不知道。其實他們同樣需要安慰。

這時，一群C中的隊員滑進了冰場。他們沒戴厚重的冰球護具，一襲紅衣黑褲，身輕如燕，像熱身一樣繞著場子游走。其中應該也包括剛剛在過道觀戰的男生。

我把眼神挪開，聚焦在B中球門前跪著的一個男孩身上。他不是守門員，而是剛剛在場上拼殺的普通隊員。不知道為什么，他跪在冰上發呆，手上拿著頭盔，似乎仍沒從這突然的失敗中回過味來。我舉起手機拍下他，定格的那一瞬，又覺得這樣做不太好，似乎在定格別人的痛苦，以備之后為己所用那樣。

我的手懸在半空，不知道要不要點拍攝鍵的時候，一個C中的男生經過了他。他飄逸地穿過半場，路過跪地的男孩身邊，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男孩抬起頭，正對上C中男生明亮的笑容。他馬上從冰上站了起來，跟在C中男生的身后也滑了過去。誰也沒多說什么，只有幾個C中的男生似乎與那人相熟，喊著B中男孩的名字。他們在場上追逐著，連著滑了幾圈，腳步輕盈，好像在水里游弋的魚兒一般。

我輕輕放下了手機，不想打擾這個美好的場景。

我有許多熱愛團體運動的朋友，足球、籃球、冰球……我們聊到過許多次“這項運動帶給了你什么”一類的問題。令人驚訝的是，無論水平高低，從沒人說這項運動帶給他冠軍、獎杯一類的榮譽。他們會說，冰球帶來了團隊協作的精神，帶來了許多好朋友，帶來了最真摯的情感，這是他們心目中最重要的東西。

看到今天這一幕后，我更加明白了他們的話。

許多人離場了，我坐下來看到最后，發現C中是這場比賽的季軍。半決賽中，B中曾將C中斬于馬下。但這并不妨礙在今天的冰場上，他們彼此安慰，彼此鼓勵。場上認真做對手，場下真心交朋友，這恐怕是競技更大的魅力所在。

看冰球五六年，我發現了自己的改變。第一個階段，看冰球是為了看各國帥氣的前鋒和中鋒，我驚嘆于他們華麗的進球，少女心怦怦直跳。第二個階段，看冰球是為了看團隊配合、戰術打法，我會瀏覽賽事的數據表，也會為一連串流暢精妙的傳球歡呼喝彩。現在，我的興趣從比賽轉移到了對人的觀察上。我會為比賽中的某個瞬間感動，或許是隊友受傷后大家一擁而上，著急地查看情況，或許是隊員沒取得理想的成績，沮喪地下場，教練張開了溫暖的懷抱，又或許是曾經的對手遭遇敗績，無法接受時，運動員輕輕地摸了一下頭的舉動……

我想，運動的意義除了沖擊更快、更高、更強，更多的仍要回到人身上來。挖掘人性中美好的、閃光的一面，應當是體育運動更重要的追求。這一面可能是堅韌、頑強和隱忍，也可能是溫情、理解和包容。

編輯/胡雅琳

顧一燈，北京大學法學和經濟學雙學士，現居北京。小說、散文見于《中學生百科》《兒童文學》《少年文藝》《十月少年文學》等期刊，曾獲第六屆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第七屆“周莊杯”全國兒童文學短篇小說大賽三等獎及第八屆二等獎，作品多次入選《兒童文學選刊》等選刊及《中國兒童文學年選》等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