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仕芬
奧山大史年僅二十一歲,卻身兼編劇、導演、攝影、剪接四職,制作了《小小小耶穌》。這是他首部長片,一舉便奪下了西班牙圣塞巴斯蒂安電影節獎。全戲結構嚴謹,題材日本罕見,從小孩男主角的經歷感受,探討基督教信仰與死亡等問題。奧山大史中、小學均就讀于基督教學校,成長環境與戲中內容構思可說不無關系。此外,他曾表示此片是為了紀念少年早逝的友人,更特別于電影片末以字幕交代。[1]導演本人的年輕,看來有助戲中兒童敘述視角及心態行為的拿捏掌握。電影贏得口碑,日本知名導演是知裕和及巖井俊二均曾點名稱贊。
戲中主角由來,就讀小學五年級,在祖父過世后,隨父母從東京移居鄉郊,與祖母一起生活。電影開始,主角出場即以寒天雪地襯托,而這一背景亦貫徹始終,營造出全戲陰冷沉重的氛圍基調。不愛笑,看似憂郁的個性設定,凸顯主角內心不安困擾之余,亦與戲中深沉氣氛相互配合。這樣一個才十一歲左右的孩子,置身陌生居住及學習環境,其探索及體驗,成了電影演述內容。由來坐車往移居地,唯見外面冰雪蓋地,白茫茫一片。他用手清除車窗霧氣的動作,正表達了自我的主動探尋。新學校教室外長廊,戲中多次出現,更是電影藉以反映主角探索宗教的空間設計。走廊首先以空鏡帶出,締造平靜的環境氛圍。在固定取鏡位置下,隨著時間延展,課室內師生聲音開始傳出,為以后師生經過長廊,前往教堂崇拜先作鋪墊。接著學生從課室急快步出走廊,一片擾攘。由來因初來乍到,缺乏經驗,站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電影通過由來與同學反應的對比反差,彰顯前者對基督教信仰的陌生。由于陌生不解,由來在學生隊伍中總是落后于人,動作輕緩遲疑。電影特別從低角度拍攝小孩魚貫進入教堂,以凸顯富有童趣的步伐。此外,同一首樂曲,亦串連起走廊與教堂兩個不同場景,體現一致的情調氛圍。長廊作為探索宗教的象征意義,由是越顯鮮明突出。劇情發展下去,同一地方便一再見證這種探索過程。最后,在好同學和馬死后,由來正是站在那里,質疑基督教信仰。至于戲中多次出現的學校教堂,同樣清楚演繹了由來對上帝從不解,相信,再到否定的心路歷程。
奧山大史曾指出角色對宗教的流動看法。所謂流動,即是有變動可能。像由來這樣的兒童,隨著新的經驗,對信仰看法便不斷改變。戲里除以長廊、教堂等見證由來對宗教信仰不斷轉變外,亦細致地通過他的眼神及其他身體動作顯示。由來從不懂合眼祈禱,到表述自如,以至最后雙手合十擊打圣經本上的小耶穌等,均一再見證電影如何借著個人具體動作,表達角色內心的變化。
由來初接觸基督教,疑惑不解,曾向祖母詢問神是否存在。祖母叫他反問自己,大意是指個人覺得有便有,沒有便沒有。其實這未嘗不是宗教流動變易特質的另一種演繹。所謂有無,完全在乎一心。客觀存在與否并非關鍵,個人主觀想法,才是重心所在。戲中便見由來祖母隨心所欲,上香供奉離世丈夫,而沒有理會死者生前的信仰傾向。正是因時制宜,各適其適,即如由來與和馬除祈禱外,也會按習俗祈福。由來祈福時,見到小耶穌出現,表現別扭,恰恰反映探索宗教過程中的糾結疑惑。從這種反諸一己角度切入,戲中對于角色主觀想象的鋪陳演繹自亦不難理解。
兒童想象力豐富早已是不爭的事實。加斯東巴舍拉爾(Gaston Bachelard)討論詩學、童年等課題時即指出想象的重要作用。他認為想象世界可讓我們超越現存環境限制,發掘未來種種可能。[2]格洛麗亞萊瑟姆(Gloria Latham)及羅賓尤因(Robyn Ewing)探討論兒童畫作時則指出,想象能讓兒童遠離現實煩惱,快樂、安全而平靜,充滿希望。[3]在《小小小耶穌》里,由來同樣通過想象世界,達成心中各種想望。從這種童心想象出發,小耶穌現身、結伴看流星雨、亡故友人再現等便紛紛成為戲中情節。小耶穌由外籍演員扮演,只是在視覺效果上,通過電腦技術,把角色身體尺寸調校至如手掌般大小。這小耶穌生動活潑,極富童真童趣,會于唱機轉盤扭身舞動、圈定范圍相撲競技、浴缸坐游玩具黃鴨。祂彷佛成了玩伴,陪著寂寞的由來適應新生活。換言之,小耶穌可說是主角自我慰藉的心靈投射影像。值得注意的,更是小耶穌讓人愿望成真的“無邊神力”。由來對宗教的具體體驗,便是通過眼前這“有求必應”的小耶穌。遇上好友意外身亡,而小耶穌又未能像機械神般“起死回生”時,主角對宗教的信念遂徹底動搖。神力不再,童話般的度假屋,由來與和馬雪地玩樂等等,一時之間,全化作塵封往事。追思會上,由來赫然見到的,更是昔日愛笑,今日面如槁木的和馬媽媽。然而,導演并未就此放棄對兒童想象力的鋪展發揮。故事收結,由來即穿越紙窗洞孔,看到自己與和馬雪地上愉快踢球。和馬一向出眾,球技遠勝由來。最后這幕,二人卻旗鼓相當地球來球往,暢懷盡興。引人遐思的是,原看來為由來主觀想象的畫面,隨著鏡頭越升越高,角色影像越縮越小,刻意展露的卻是高空中單袍下擺一角。如此設計安排,自易讓人聯想為上帝正俯視大地渺小眾生。究竟是由來主觀想象,抑或是冥冥中神跡,由是變得含混難分。然而所謂真真假假,在這樣一部以兒童想象為題的電影,看來并無必要深究。真實虛構難分的吊詭,引申潛藏的無限可能,正是全戲欲以構筑的光影世界。
《小小小耶穌》全戲偏短,僅76分鐘,節奏緩慢。場景取鏡,往往于固定位置稍作停頓。如此鋪排設計,與全戲的沉重氛圍不無關系,目的在于表述角色種種失意傷痛。哲學家讓保羅薩特(Jean-Paul Sartre)說過,孩子最接近自然,亦是死亡的一面鏡。[4]心理學研究指出,八歲至十二歲兒童,已明白死亡為人生最后階段,無法逆轉。[5]在這部電影中,由來也是從死亡的事實,感受到不可倒逆的自然規律。他整個人浸入洗澡水里的情節,持續達二十秒,即恍如帶出親身體驗死亡的象征意義。死亡的威脅,由來探望住院的和馬后,早已有深切體會。目睹和馬動也不動,毫無知覺似地躺在病床上,由來內心的震撼可想而知。戲中特意用約分半鐘的長鏡頭,展示由來離開醫院后情緒持續波動不穩。長鏡頭聚焦下,只見他開始前行,進而加速,不停地跑動。為襯托角色情緒低落,天色背景亦見越來越暗。沿途闌干更彷佛以窒礙的象征姿態,一再訴說角色的困擾不安。幽深配樂聲,同樣一直伴隨角色前走,最后指向的仍是角色無法化解的哀愁苦惱。
此外,兒童的觀照,獨有的敏感,也讓由來注意到成人世界存在的問題。戲中在鏡頭運用上,即主要運用兒童視角的敘述方式。如此演述取向,恰有助發掘成人世界易受忽視的一面。[6]和馬媽媽常笑,在由來看去,卻是笑中帶異,而電影后來便特意讓由來發現她與和馬父親的嫌隙。在與同齡孩子相處時,由來的過敏更加清楚顯露。他與同學足球競賽時,看來便因敗陣,心靈受創,中途獨自離開。正因個性敏感,有所介懷,于是只有通過想象滿足內心需要。劉小楓在《詩化哲學》中指出︰想象讓人享有新的自由。通過想象,人們可以建構一看似無稽,但實可沉浸其中,相與融和的有意義情景。[7]在《小小小耶穌》中,由來也是通過想象建構滿足自我的世界。無論是小耶穌現身,到由來與和馬愉快玩耍等等,均可說是這種想象的具體反映。其中的童心童趣,不啻為戲中亮點。一場憑空虛構的流星雨,更讓由來與和馬共度愉快難忘的一夜。電影先刻意不交代流星雨僅為角色的想象,于是觀眾其時自較易感受二人全情投入的真切實在。在這種觀眾毫不知情,而角色又默契十足,煞有介事下,劇情的張力及感染力越顯突出。是知裕和執導的《小偷家族》,其中一幕,角色只聽到燃爆聲,而沒看到煙花。這種無法目睹,純粹耳聽的環境限制,卻無礙戲里眾人通過想象,其樂融融地共賞美景。歸根究底,家人聚合,親密共享,才是美好想象得以發揮的根由?!缎⌒⌒∫d》中,相親同樂也是由來與和馬能以美麗純真想象,突破現實局限,把黑夜“布滿流星”機妙所在。
除以想象為貫串脈絡外,全戲的嚴謹結構,亦通過細節不斷重復及前后對照,清楚展現。藝術創作中,有意義的重復可視為美學手段。每一次重復往往并非把以往完全重現,而是有著不同變化,蘊含新的元素。[8]如此來看,重復也是基于差異。吉勒德勒茲(Gilles Deleuz)早就注意到重復與差異這一辨證關系。[9]戴維博爾韋爾(David Bordwell)及克里斯廷湯普森(Kristin Thompson)則以電影為研究對象,指出重復過程中,應內藏變化、發展。[10]奧山大史第一次攝制長片,卻同樣能掌握這種敘事手法。
全戲寓變化于重復的敘述內容可謂俯拾皆是。戲首及戲尾,祖父及由來分別戳穿屋里紙窗,即為明顯例子。全戲開始,緊接祖父窺看鏡頭后,是由來從車窗看出去的雪景。兩組鏡頭涵蓋不同時空,因組接方式先為祖父,然后雪景,再來才為車上的由來,所以會讓觀眾產生一時錯覺,以為祖父看出去的正是那一片雪景。有意思的是,這一空鏡下雪景,是從由來坐在行駛的車上看去,因而彷佛會流動似的,不斷轉變。隱約之間,畫面就恍若暗示祖父在突破一室局限,以尋覓變幻無窮的世界。鏡頭如此調動下,也為劇情預埋伏筆。戲末由來重復祖父動作,前后呼應之余,更具承傳意味。塞爾日莫斯科維奇(Serge Moscovici)指出,重復的作用,是借著模擬他人曾有的聲音、動作、主意等,回復昔日和諧。通過這樣的過程,人與人的距離得以消弭。[11]《小小小耶穌》以由來模仿祖父昔日舉動作結,未嘗沒有重拾諧和,增進人際關系的寓意。由來獨有的兒童想象,最后更為往昔祖父行為留下的“空白”,以自身經驗及想望,續寫歡騰美麗的一章。
劉曉東于兒童精神研究中指出,游戲為兒童夢想天地,兒童藉此建構外部世界。通過游戲,兒童可以把握掌控外界現實的要求,滿足自己。[12]戲中,由來也是通過各式游戲,達到改寫現狀,自我滿足的夢想境界。其中,“人生游戲”桌游的重復情節可謂別具意義。這一游戲本身的設計,是要讓兒童借著想象,遠離當下,構建未來人生。戲里由來兩次參與這一游戲。第一次,和馬過訪,由來與他一起玩。比賽時,和馬選用藍色棋子,因藍色是他的幸運色。由來則表示,自己以前玩同一游戲,從未成功扺達終點。這樣的情節及表述,可說為后來再登場的“人生游戲”先留伏線。第二次,由來在學校球賽敗陣后,獨自在家里玩,且更一人兩重身分,分別用藍色、白色棋子代表雙方。最后率先扺達為藍色棋子,由來于是叫道:抵達終點。鏡頭緊接一轉,場景時空換成:和馬街上獨自邊走邊踢球,亦恰如由來般,最后發出扺達終點的呼聲。瞬息之間,和馬發生意外,被車撞倒,最終命喪。真實人生,一如以上游戲,終點既達,也就孤獨終結。“人生游戲”桌游的一再出現,可見與戲里角色經歷緊密扣連,成為劇情發展的象征暗示。
至于戲里兩次重復出現的秋千,同樣發揮了推演劇情的象征作用。第一次,鏡頭畫面是由來與和馬互為作伴,一起蕩秋千。到了和馬死后,同一地方,同一秋千,卻早已物是人非。不無刻意的場面調度下,只見沒人的秋千兀自雪地來回擺蕩。那里本有三架秋千,現在卻只見兩架在晃動。今昔對比下,見證及暗示的是二人無法再互為結伴的人生遺憾??甄R雪地,寂靜無聲,一片寥落。昔日情誼猶在,人生卻永遠無法重來。
電影中一再出現的學校樓梯,也在這種前后對照下,反映角色從沒有玩伴,到有了,再又失去的心路歷程。由來初到新校,沒有知交,恍如外來人般,只能孤單站在樓梯上,透過玻璃窗看外面玩樂的同學。鏡頭之下,一動一靜,一熱鬧一寂寞的反差,清楚凸顯。由來與和馬交往后,不再孤獨。兩人相約看流星雨,夜里走在課室樓梯上,有說有笑,樂也融融。可是,和馬意外身故后,由來再度落單。這時劇情特別安排由來手攜悼念花束,獨自走在學校樓梯上。光影效果下,只見墻上人物陰影大片展現,彷佛在揭示角色痛失好友后無法消弭的心理陰霾。
戴維博爾韋爾(David Bordwell)及克里斯廷湯普森(Kristin Thompson)論及電影中運用重復意象時,同時強調整體脈絡統一的重要。[13]在《小小小耶穌》中,本文第二節提及的走廊、教堂等,固然以不斷重復方式推展劇情,結連全戲,其他小如一張紙幣,雞只等,同樣可見通過重復演述,發揮扣連劇情的作用。全戲一開始,已為爺爺生前私藏紙幣一事先埋伏線。由來踏入祖母家,鏡頭介紹家居四周環境時,便順勢交代墻上懸掛的畫作。這些看來筆觸內容活潑的畫圖,除與以后由來的童畫可作承傳聯系看外,也為以后祖母在畫框發現丈夫藏起的1千元先作預示。由來向小耶穌祈求金錢后,隨而便有祖母把這私藏紙幣給了由來的情節。由來除把紙幣折成相撲手把玩外,最后更用以購入藍花吊祭和馬。戲里特別通過店員與由來的對話,指出后者買花用的紙幣為1千元,且布滿褶痕,目的正是向觀眾提示那是爺爺留下的同一紙幣。全戲通過各種物事,串連劇情,統一布局的用心,昭昭可見。
最后再看戲中雞只在雪地走動的情節安排。昔日籠里走出的雞,促成和馬與由來結緣。兩人因合力把雞帶回籠里,展開友誼。和馬遇到意外后,同樣有雞走失,卻再不見有人協助帶回原處。鏡頭之下,雞慢慢地在雪地走動,一步一跡,清楚分明。好友已逝,寒天意冷,雪地爪痕,彷佛一再見證由來心中留下的傷痛。往復循環般,孤雞再次失群,由來也因沒了和馬作伴,只能一如往昔,單獨倚窗外望。不斷重復的意象情節,不住低訴般回蕩流轉,縈旋不散,一再指向的,仍是全戲難以稀釋的沉重情緒氛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