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東馬戲團：戰亂地帶的臨時避難所

李明子

2018年5月，阿富汗巴米揚省。馬戲團的女孩們在省內舉行的大型游行中表演。

阿富汗首都喀布爾的一個流浪者營地附近，一個馬戲團的少年表演者正在麥田里練習倒立。

約翰娜-瑪麗亞·弗里茨用她的鏡頭告訴世界，中東不只有沙漠、戰爭和苦難，也有農田、馬戲和自由。

這位27歲的德國姑娘用五年時間穿梭于阿富汗、巴勒斯坦和伊朗等7個中東國家，她開著自己的敞篷車跟拍那里的馬戲團表演和表演者的生活。在約翰娜之前，幾乎沒有西方攝影師將中東和馬戲聯想到一起。那里的國家或處于武裝沖突之中，或被僵化的宗教道德所約束，但令人意外的是，幾乎所有中東國家都有馬戲項目。

在阿富汗首都喀布爾，一個收容流浪者的營地附近，馬戲團的孩子們正在做日常訓練，他們幾乎都曾因戰亂流離失所。其中一個少年正在綠色的麥田里練習倒立，他背對著約翰娜，在陽光下翻騰，遠處是安靜的村莊和土黃色的矮山。四年前的這一天定格在了約翰娜的照片中。

“我希望通過我的作品引導大家克服對中東的偏見。讓大家看到馬戲團這樣的小型社區是如何在保守和沖突不斷的國家中發揮作用的。”約翰娜說。

“像鳥一樣自由”

約翰娜對馬戲世界的癡迷始于高中時代。在她的家鄉巴登，位于萊茵河上游的德國南部城市，那里有“世界上最漂亮的賭場”和“自羅馬時代就負有盛名的溫泉”，每年還會有一個馬戲團在集市上逗留一兩周。這群邊旅行邊表演的藝術家引起了約翰娜的好奇。

2011年，17歲的約翰娜高中畢業，進入德國最重要的攝影學院之一柏林攝影藝術學院學習，并從那時開始拍攝馬戲表演。她跟隨馬戲團的足跡，從德國到冰島，約翰娜將北歐夏日悠長的白晝與狂風盡收于馬戲表演的背景中。拍攝期間，她從一位女表演者口中聽到了阿富汗馬戲團的故事，從此開啟了她的中東之旅。

24歲的阿卜杜拉和他父親一樣，是公認的馬戲團騎手。他們在巴勒斯坦加沙市郊區有一個農場，每天在海灘上免費表演。

16世紀德國出版的三葉草圖木刻地圖中，“中東”被置于世界的中心，被歐、亞、非三大洲和地中海、紅海、黑海、里海、波斯灣等五海環繞。“五海三洲之地”的戰略要沖，使中東地區自公元紀年后持續陷入戰爭的輪回。

兩百年間九次十字軍東征，中東見證了基督教與伊斯蘭教的歷史恩怨;隨著奧斯曼帝國在1920年的瓦解，中東的土地、資源和人民被列強肆無忌憚地巧取豪奪;“二戰”期間，這里成為英德爭奪歐洲乃至世界領導權的主戰場;美蘇在冷戰時期對中東的爭奪，催生了極端伊斯蘭主義;冷戰結束后，中東再次成為“基地”組織抗擊蘇軍入侵阿富汗和發動反美“圣戰”的主陣地。

《中東政治與社會》一書中總結，號稱流著奶和蜜的中東，成為“歐洲人最早接觸、最感興趣、最易征服且最有價值的外部世界”，它的宗教、文明、社會等無不與歐洲人有著先天的矛盾和沖突。而在20世紀30年代后，隨著中東地下埋藏的大量石油資源被發現，工業發達國家又多了一個屢屢為中東而戰的新的經濟原因。

來自巴米揚市和雅卡朗的馬戲團學生們剛剛會面。在阿富汗這個幅員遼闊的國家里，來自不同省份或城市的團體穿越崎嶇的道路彼此相遇非常不容易。他們將在此舉行大型的表演。村里的男人們坐在屋頂，婦女們則在大壩上，他們同時遠遠地遙望著村里廣場上的表演和圍觀的人群。

“我們對中東的負面新聞屢見不鮮，但在那里的馬戲團不同，馬戲團是包容的，是不同宗教、膚色、國籍的人相遇的地方。”約翰娜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不論是伊朗人還是阿富汗人，都要在馬戲表演中齊心協力。

“一位來自巴勒斯坦加沙的年輕人向我描述，當他和其他表演者一起在馬戲團訓練時，他感覺像一只鳥一樣自由，沒有圍墻，沒有邊界，也沒有貧窮。”約翰娜回憶說，這正是她想向外界講述的“一個關于個人和集體解放、在生活中尋求自由的故事”，她用五年時間拼湊出這個故事的框架，命名為《像鳥一樣》。

脆弱的避難所

加沙街頭，一個身穿絲綢套裝的高蹺男孩矗在路邊，突然停下手中的雜耍棒，目光緊緊盯著一輛駛過的武裝卡車。車上身穿迷彩服的戰士用黑布遮面，手持沖鋒槍，揚長而去。

“我無法判斷什么出路對當地孩子來說是最好的，但馬戲團確實對年輕人的未來提供了非常好的幫助。”約翰娜說，馬戲團提供了教育機會和經濟基礎，對巴勒斯坦一些年輕人來說，馬戲團是他們出國旅行的唯一機會。

穆罕默德來自距離喀布爾五分鐘車程外的一個山村。他是喀布爾MMCC （阿富汗移動迷你兒童馬戲團）馬戲團的學生。學校每天在阿富汗各地不同的營地和村莊舉行培訓。每個培訓點都有一個小團隊和一個所謂的“Funtainer”（裝著馬戲團設備的集裝箱）。

伊朗德黑蘭的學生和老師們在排隊購買哈利勒·奧加布馬戲團的門票，馬戲團由“波斯大力士”哈利勒·奧加布于1991年創辦，他為當地的婦女們提供了一個非常難得享受自由時刻的機會。

在伊朗，約翰娜跟拍了一個傳統家庭式馬戲團“Khalil Oghab”。馬戲團創始人哈利勒·奧加布被稱為“波斯大力神”，據說他是能“舉起大象的人”，這也是馬戲團在上世紀開始巡演時的最大看點。最初的馬戲團有來自意大利、羅馬尼亞和葡萄牙等國的60名表演者。1991年，馬戲團接到伊朗政府邀請，開始回國演出，馬戲團也由奧加布的孩子繼承，表演逐漸成為一項家族事業。

約翰娜的另一個主要跟拍對象是馬戲團學校。2002年，塔利班倒臺后，“移動迷你馬戲團”在阿富汗喀布爾成立，很多孩子來自戰亂地帶或貧困地區，他們在馬戲團跟隨教練學習雜耍和走鋼絲等技巧。這個小型巡回馬戲團有120名固定的男女學生，同時為阿富汗25個省的300多萬兒童提供免費課程。

不論外界社會的父權思想多么盛行，男孩和女孩都可以在馬戲團里見面，一起學習雜耍表演。約翰娜關注“女性在馬戲團生活中的角色”，她認為，“在穆斯林人口聚集的父權社會，馬戲學校為女孩提供了展示自己能力的機會”。

2017年，巴勒斯坦加沙。一輛滿載著哈馬斯戰士的卡車從加沙市的馬戲學校大樓前經過。26歲的馬吉德·卡魯布此時踩著高蹺與車上的哈馬斯戰士彼此好奇回望。

2017年，阿富汗巴米揚省，孩子們在學校圍欄上玩耍，等待馬戲老師的到來。

2016年9月，伊朗贊詹。觀眾們在觀看馬戲團表演。

約旦河西岸的拉馬拉，由于外國人的長期訪問與工作而具有相對寬松的社會氛圍。那里的女孩依靠她們家庭的支持而享受一定的自由，但這在大多數穆斯林地區是無法想象的，例如在伊朗，法律嚴格禁止女性在觀眾面前表演。

然而，馬戲團所能提供的庇護是脆弱的。在巴勒斯坦比爾澤特的一個狹小房間里，身穿綠色砍袖、藍色褲裝表演服的阿布正在舒展身體。約翰娜2015年6月拍下的這張照片，似乎成了阿布日后幾年的命運寫照。2015年底，阿布被關押到以色列軍事監獄，軍方沒有給出任何理由。由于不是家屬身份，約翰娜無法探視，阿布在電話中告訴約翰娜，他在監獄里用自制的雜耍球教其他犯人表演。被關押前，阿布是巴勒斯坦一所馬戲學校的教師。

在保守的伊朗，約翰娜認識了一位勇敢的女性。她是一位藝術家的妻子，多年來一直想成為一名演員。這位女士在晚上練習表演技巧，以便有一天可以加入土耳其的一個馬戲團，從而實現表演夢想。“馬戲團為女孩們提供了一條出路，至少是一種可能性。”約翰娜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