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青
(廣東食品藥品職業學院國際交流學院,廣東 廣州 510520)
美國小說家德里羅所創作的長篇小說《天秤星座》,選取美國總統肯尼迪遇刺一案作為寫作背景,融入作家本人虛構的故事情節,同時,還借助其小說中的人物來講述故事的形式進行創作,從中表現出作家對美國歷史的一種反思,對后世有著深遠的影響。[1]德里羅在其作品《天秤星座》中通過對兇手的個人成長經歷進行細致化的處理,旨在折射出那一時期美國特殊的文化氛圍與政治環境,而其小說所要揭示的“冷戰偏執癥”這一思想主題,也是德里羅想要借《天秤星座》來表達其對美國例外論的強烈批判意識。在小說創作過程中,作家德里羅通過對主人公前后身份的變換,生命個體與官僚體制之間的對抗,以及理性與否的較量,秩序與否的沖突,藉此折射美國社會中普遍存在的種族矛盾和派系斗爭演繹下呈現的政治丑態。因此,可以說,作家德里羅的《天秤星座》聚焦美國政治生活和普通民眾的個體命運的探索,并將矛頭直指所謂的美國例外論,進一步揭示其宣揚的政治理想與當時的社會現狀存在極大的反差。[2]多年來美國政府一直高度宣稱其“天賦人權”的思想,旨在為本國民眾樹立一種優越的信仰,但是在小說創作過程中,作家德里羅明確地表明了他本人的觀點,這個僅有200年歷史的國家對其民眾的承諾難以落實,更背離了其初衷。因而,在作家看來,美國總統肯尼迪遇刺事件就是民眾對美國例外論的根本性質疑,而這也撼動了美國民眾的信仰基礎。
作家德里羅的長篇小說《天秤星座》的時代背景是美蘇冷戰時期,著重描寫天秤座少年奧斯瓦爾德的個人成長經歷,以及主人公奧斯瓦爾德如何由一個社會棄民的身份,一度轉變為刺殺政壇領袖的刺客,并再次回顧了舉世震驚的肯尼迪遇刺這一歷史事件,使美國轉折時期的種種社會矛盾和階級斗爭,一一呈現于讀者眼前,進而深層次地披露出美國冷戰神話的理想與當時社會現實的巨大差距,折射出美國例外論的極度虛偽與荒謬。縱觀主人公奧斯瓦爾德的個人命運,既是整部作品故事情節的主要線索,同時,也成為映射美國諸多社會現實的政治性隱喻,從而為德里羅打開美國社會,連接各個重大歷史事件提供了一條極富探索性的道路,從中彰顯出作家異于常人的歷史視野和人文主義情懷。
從大的方面來看,在德里羅的作品《天秤星座》中,“天秤星座”主要指的是美國與蘇聯的緊張對峙的政治關系。[3]二戰后,美國為遏制蘇聯勢力,在政治層面極力推行“杜魯門主義”,用以控制其他各國的進步運動。在經濟層面,則采取各種援助策略,從經濟上間接控制西歐和日本的話語權,并成立“北大西洋公約組織”,成功的將西歐防務牢牢抓在自己的手中,從而確立美國的霸主地位。在小說《天秤星座》中,作家德里羅并未對冷戰進行直接闡釋,只是將其主要視角聚焦于幾個重大歷史事件,來看美國的歷史走向,進而探索這位集民眾信仰和國家希望于一身的總統遇刺悲劇。[4]
從小的方面來看,作家德里羅的作品《天秤星座》中,“天秤星座”還可以看作是作家在敘事時采用的兩條既對立又彼此消解的線索。以主人公奧斯瓦爾德的成長經歷作為第一條敘事線索,著重言其由社會棄民的身份向刺殺肯尼迪兇手替罪羊身份的轉換。然后再以主人公奧斯瓦爾德的母親對官方言論的有力控訴,作為敘事的第二條線,并指出其兒子奧斯瓦爾德被視為總統遇刺案兇手,這一說法本身就存有種種漏洞和違背邏輯之處。同時,又以情報局前特工謀劃刺殺事件,以及禍水東引的方式,企圖顛覆政權的行為作為第三條線,藉以揭露肯尼迪在豬灣入侵事件中的虛偽。而后再以中情局高級分析員布蘭奇受命調查總統遇刺事件的全過程,撰寫這個只有6.9秒的官方史實,他的職責就是讓奧斯瓦爾德的生平與謀劃刺殺總統一事產生關聯,用來掩蓋事實的原有真相。[5]
在作家德里羅創作的這部基于史實原型為主要素材的文學作品中,選擇“天秤星座”作為其小說作品的標題有著多重的意蘊,除了指黃道十二宮的第七宮之外,還可以指天秤座的主人公奧斯瓦爾德不斷變換身份的人生軌跡,以及美國與蘇聯這兩大巨頭間的相互關系,諸多神秘人物間變幻莫測的關系,甚至還可以是指代正義與邪惡的關系,野蠻與文明、自由與權利等的微妙關系。但是,挖掘其主要隱喻就會發現“天秤星座”其實更昭示著奧斯瓦爾德最后走至其人生的十字路口,無意中將那些表面看來近乎完美的平衡感打破,進而使得美國例外論這一神話瓦解直至破滅。[6]在主人公奧斯瓦爾德視角下的美國絕非人間樂土,而是陰謀詭計層出不窮,利益紛爭無處不在,權力角逐從未謝幕。主人公奧斯瓦爾德在兩個大國間幾經掙扎昭示人生的悲劇,而總統肯尼迪在冷戰期間將美國例外論這一神話一舉推向高潮,而后其遇刺身亡直接昭告這一神話的破滅。在主人公短短24年的生活經歷中,見證了形形色色各類人物的粉墨登場,上演著密謀暗殺的戲碼,一幕幕權色交易的丑態,粗暴地干涉別國內政,將合法政權玩弄于股掌之間,美國社會的生活百態與主人公理想中的王國大相徑庭。在不經意間,主人公竟成為這段冷戰歷史的真實見證人。
作家德里羅通過《天秤星座》這部作品的創作重構了總統遇刺這一歷史事件的過程,也逐漸暴露出美國固有的社會矛盾。隨著奧斯瓦爾德不斷向前探尋理想王國的進程,這些矛盾日益突出,直至瓦解美國冷戰的原有局面,使得美國例外論神話被徹底顛覆。[7]早期的新英格蘭人宣稱美洲這塊領土就是“自由之鄉”,自詡為是“上帝的選民”,一直以“自由世界”的領導者身份自居,并認為其有義務和職責將他們的價值觀和現行制度輸出到世界各地,進而指引整個人類的發展和進步。但是,美國例外論這一神話,卻隨著主人公奧斯瓦爾德的出現而走向破滅,主人公窮其一生都在為尋求新的世界而不懈努力,但是現實卻屢屢碰壁。成年后的主人公滿懷熱情地投向蘇聯的懷抱,自以為能夠見到黎明前的曙光,然后他看到的卻是職業政客伺機攫取財富的種種行為,周圍籠罩著的警察和密探,讓他發現這個讓他充滿無比希望的國度竟與美國沒有什么不同。
而一向自我標榜為正義與自由力量化身的美國,此刻竟與代表著邪惡與極權勢力的蘇聯毫無二致,那所謂的美國例外論就只能是一番不能自圓其說的虛偽論調。[8]美國在冷戰期間,不僅沒有拋棄他們曾經在殖民地時期的慣用伎倆,還成為其在世界各地肆虐擴張的新手段,支持他國內戰,秘密發動豬灣入侵事件,為鞏固自己的利益,實施多項軍事行動計劃,侵占別國領土等一系列行為,在主人公看來所謂的美利堅也不過是以往帝國的一個翻版。而布蘭奇作為官方版肯尼迪遇刺事件的撰寫人,其任務就是要讓“兇手”與陰謀刺殺論完美契合,使其符合主流意識形態下的話語權。而作家德里羅借助創作的過程,意在通過其作品的書寫來透視歷史的裂痕,呈現與遇刺事件相關的細枝末節,從而建構敘述主體的更多種可能,希冀能夠顛覆已被權力規整后的歷史話語。[9]因而,布蘭奇花費長達15年的時光苦苦尋求事件的真相,當他試圖說服自己兇手就是奧斯瓦爾德時,竟有一種自己就是兇手的幫兇之感。但是現實卻又不允許他得出與之相反的結論,因而他不得不繼續查找下去,直至其生命的終點。作家在這個真實的歷史事件中,通過文學加工虛構了布蘭奇這一角色,并將其與真實人物并置一處,其導向意在向公眾展現政治權力可以操縱多元語境下的強權建立和專制秩序。
而這一點正是主人公在最初階段就開始懷疑的地方,幼時的艱辛使得他對尋求新世界的渴望更加強烈,尤其是在學習了《資本論》和《共產黨宣言》以后,主人公奧斯瓦爾德快速成長為一個擁戴馬列主義思想的進步青年。[10]他深刻認識到在美國資本主義制度下,像他這種普通貧民是無法過上穩定幸福的生活的。因而,他熱切渴盼能夠投身火熱的革命斗爭中,并為此做好應征準備,最后如愿以償成為海軍陸戰隊中的一員,然而等待他的卻是羞辱、拳頭,還有軍事監獄。對于美國當局對外宣稱的民主論調,奧斯瓦爾德是深惡痛絕的,并在一次海外途中潛逃至蘇聯,但這里也不是理想之境,無處不在的官僚機制和現實生活都使得他不得不選擇離開。再次回到美國,便被冠上叛徒和間諜之名,飽受監控與騷擾,找不到工作,無法贍養家人,淪為棄民。正是在這種極權政治的籠罩下,以及窘迫的生活重壓下,使得奧斯瓦爾德最終只能將希望寄予古巴革命的成功,但正處于歇斯底里的美國政府矢志要推翻古巴革命的新政權,澆滅其最后的希望。正是基于此,恰逢豬灣事件兩周年,這個早被美國社會所拋棄的青年經過一番精心策劃,決定刺殺這一入侵事件的指揮官沃克,關鍵時刻子彈打偏,刺殺成鬧劇。正是這次表演性質的鬧劇行為使得他在無意間卻闖進了肯尼迪總統遇刺事件中,并被視為刺殺總統的兇手。[10]
在生命的最后時光,主人公終于意識到在這個國家所謂的“民主”和“自由”只是極少數人才能享有的特權。尤其是豬灣入侵事件后,美國政府受到國際輿論的強烈譴責并陷入國內沸騰的民怨聲中,內憂外患,使得肯尼迪政府不得不斷然否認美國涉案一事,并拒絕再提供援助,最終行動失敗。同時,還將此事相關情報人員及間諜全部撤回,這使得那些特工和老兵對政府的如此行徑深為憤恨,堅決抵制兩國言和。密謀刺殺總統肯尼迪,藉以禍水東引,以實現推翻古巴新政權這一不可告人的目的,以挽回和彌補美國肯尼迪政府對他們所造成的損失與傷害。他們堅信唯有古巴政權垮臺,美國就能重新恢復其原有特權,而他們這些人也再度奪回屬于各自的財富與名譽。在這個看似平衡的天平兩端,無論是職業政客還是情報官員,都在天平兩端肆意加碼,最終只能因失重而崩塌。正是在這種重重密謀的連環計劃中,總統肯尼迪被槍擊中,主人公奧斯瓦爾德就毫無征兆地成為此次謀殺案的替罪羊,而與此案相關的200多名證人也先后神秘離世,使得這次刺殺案件成為不解之謎。[11]
在作家德里羅的長篇小說《天秤星座》中可以看到,作家旨在消解美國例外論這一神話,而美國一直以來所宣揚的民主自由的王國,與其現實狀況有著極大的反差。在反共高潮到來期間,美國國內日益混亂,陰謀、恐怖氛圍時時籠罩社會的每一個角落,各種駭人聽聞的事件一直層出不窮。但是對于自詡為上帝親揀的選民所構成的王國而言,任何有關屠殺與專制的出現,都可歸為受上帝所賜的這種固化的信念。只要是服務于帝國利益之事都是基于這種信念使然,正是植根于這種文化信仰,使得美國當局屢屢藉此作為他們主宰國際事務的處世原則。自認為這種人為干預他國政事、入侵別國土地的行徑,是為了教化他國民眾,使野蠻原始之地凈化為文明進步的圣土,并將目光鎖定至拉美以外的第三世界,由以往的經濟援助過渡為直接的軍事行動,徹底撕破其民主外交下的虛偽面具。
美國例外論,不僅使得美國政府對外擴張的行為和謀求世界霸權地位的借口更加冠冕堂皇,也一度成為其在國內實施保守政治的合理借口。[12]在小說《天秤星座》的結尾處,作家通過描寫主人公奧斯瓦爾德的母親堅持認為教堂之所以不愿意接受她的兒子,以及拒絕為奧斯瓦爾德進行祈禱的主要原因在于他們急需將其兒子的尸體銷毀。但在《圣經》中當一個人有罪,其死后需得到神父對其祈禱,從而獲得上帝的拯救與寬恕。但是,眼前的現實情況卻是,他們的周圍到處都是秘密警察,被時時監控著,既不讓主人公奧斯瓦爾德的親朋好友前來參加他的葬禮,更不允許那些媒體記者走進現場,在這種場景下,奧斯瓦爾德的母親認為根本無法用“是”與“不是”來陳述整個刺殺事件的事實真相,在這個故事當中還有更多的故事存在。
縱觀整部作品,可以看出主人公奧斯瓦爾德并不是一個接受過正規訓練的殺手,甚至也算不得是心思縝密的職業政客。奧斯瓦爾德的一生,充其量也只能算是有著“左傾”思想的邊緣群體之一,面對社會的不公倍感憤恨與迷惑罷了。傾其一生都在憑借個人奮斗,希冀能對其現實生活有所改觀,然而又無明確的方向。時常身處矛盾與焦灼之中,伴其終生,也注定其悲慘結局,這縱然是一個身處局外的奧斯瓦爾德個人的不幸。但是,在主人公奧斯瓦爾德的身上,還讓世人看到更加不幸的一面,即便是如奧斯瓦爾德這般對前路茫然,毫無寄托,從未感受到來自社會的溫暖,依然逃不過神秘組織與其機構的跟蹤監視和陷害。主人公奧斯瓦爾德自以為設計了一場舉世震驚的刺殺行動,殊不知卻有一場更大的政治陰謀在等著他,天真的奧斯瓦爾德以為自己的行為是在替天行道,卻不成想竟淪為詭譎多詐的陰謀家們的替罪羔羊。而他傾心策劃的這次刺殺行動,卻為中情局那些前任雇員提供了一個絕佳的平臺,使得他們得以重返權力的中心,更成就了國際軍火制造商們的巨額財富。此外,也為美國密謀顛覆古巴做好了準備,也為下任政府重新接管古巴提供了良好的契機。簡言之,總統肯尼迪的遇刺看似簡單,但卻暴露出美國“民主政治”的極度丑陋和黑暗。[13]
作家德里羅憑以敏銳的視角,捕捉到來自社會變革時期下歷史最真實的張力。令人欣喜的是作家并未就此收手,他借其虛構的人物布蘭奇,繼續對主人公奧斯瓦爾德的生平經歷和出發動機進行細致入微的描述,并形成一份條理十分清晰,充滿確定性的報告文字,從而使得讀者有更大的想象空間。同時,作家德里羅在作品中將與刺殺案件有關的大量史實事無巨細的呈現在讀者眼前,其中既富有很大的偶然性,也有很多的不確定性,他的本意力在突破來自美國官修歷史下的固有框架和結構模式。可以說,從這一角度來看,作家德里羅與其作品中虛構的人物布蘭奇,兩人在處理這同一歷史問題時卻有著根本性的區別。其一,作家本人有意賦予刺殺行為以深層的社會意義,而其作品中的人物布蘭奇則只專注于案件人物的心理探索。因而,主人公奧斯瓦爾德的刺殺行為被認為是源于心理扭曲之下所做出的極端行為,屬于個體意識使然,但這一論調早在官方給出的《沃倫報告》中就已難以成立了。因而,作家德里羅意在提醒讀者關注奧斯瓦爾德的刺殺背后對美國歷史的重要意義。其二,作家德里羅通過多重聚焦的敘事模式,對美國例外論進行更深層次的追根溯源,從1963開始,追溯美國在60年間的混亂與恐怖,在這種大跨度的時空范疇下,又被賦予其新的歷史使命與意義,并表示人類歷史的進步,絕不能等同于這種思維——“非理性的異己文化”改造成“理性的新教文化”,進而將地處偏遠、秩序混亂的異國領土,冠冕堂皇、理所應當的納入到秩序井然的強大帝國的版圖之中,繼而美化成為世人眼中的天堂與樂土。
正是基于此,德里羅這一時期的文學作品總是有著其獨特的歷史性格,對歷史和政治的研究細致入微,在關注歷史的同時,反觀美國例外論這一神話在美國歷史進程中的延續,以及其內在的關聯,這對反觀當代社會現實有著極強的社會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