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永波
事物終結的感覺
我喜歡事物終結的感覺
一本書寫完了,無論好壞
一場雨落下就是所有的雨落下
臨近假期的校園開始空蕩起來
梧桐和水杉也落光了葉子
絕望就是同樣的事反復發生
同樣的日子像個白色圈套
把你的脖子套住,又松開
你出去
想帶著一個不同的你回來
結果回來的
還是同一張毫無生機的臉
沒有任何事物會真正終結
它們只是消失,而不是消亡
它們在你的視野之外依然存在著
事物也無法真正地發生
它們是一些假動作
一些無意義的姿態
形狀不規則的雜物
堆積在寒冷空曠的后臺
你想換個房間生活
你那無法死去的部分總在另一個
一模一樣的房間黑黑地坐著
徹夜不眠,也不說話
等待你進去,看到他,相對無言
名古屋的雪
把壓緊的半雪半冰的白色
鏟到櫻花樹下
否則到了晚上
道路就會變成黑色的鏡面
總有些地方鏟不干凈
像并排吃草的動物慢慢走過之后
我的教授同事們有時站在樹下
聊天,偶爾露出悲傷的表情
我沒有去過那里
名古屋只是一個
大得能蓋住
所有櫻花樹和雪的屋頂
而且是黑色的,潮濕的
我還得繼續鏟雪
像在河底吃草的大動物吹出鼻息
我不認識我的靈魂
我不認識我的靈魂
我的鏡子照不出他的模樣
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和兄弟
他總是忍耐著我,不發一言
他忍受著我的笨拙、沉重和氣味
忍受著我固執的念頭
陰郁的習慣,他和我一起承受
人世的折磨,疾病和生存的羞辱
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
成了我的肉中之肉骨中之骨
他不會出賣我,我卻時常背叛他
他總是寬容以沉默
他知道我的本質
和一切的暫時性
我所受的傷害
最終都落在他的身上
我的快樂和彌漫在空中的榮譽
卻與他無關
等到我消失的時候,他才能浮現
他的榮耀超乎萬民,在黃金之城
我的兄弟,我的同謀
我的甜蜜的劊子手
你把我一點一點掏空,變成你
不知為了誰,出于什么目的
我替你活過了莫名的一生
丁香哀歌
花開時你總是在某棵樹后面
偽裝成孤兒,仿佛這樣
就能得到原諒
四五月間,空置很久的
俄羅斯黃房子周圍
細小的芳香如同蜂蜜里的花粉
凝固在空中
城里到處都奔走著瘋了的情人
眼睛里閃動著
水洼、云彩和格子裙
總是在這樣的樹下
在手風琴的抽咽中
你的手臂繞過柔軟戰栗的肩頭
把那些因預感而蒼白的面孔
轉過來,避開樹枝
吻上那已經失憶的眉毛和嘴唇
它們是誰的唇,誰的面孔
你早已忘記,只有那唇上的苦澀
像這北方的丁香一樣久久留存
信? ?心
每一次你寫下這些詞語
世界都會有所不同
你相信你會一直如此
遠處看不見的林中
大斑啄木鳥的鼓聲停了片刻
一個背著云彩的旅人
在岔路口猶豫
仿佛置身積雪的懸崖
已經十年
運載鐘表的航船停在山頂
鋒利的犁頭,繞過新生兒的沉靜
它用黃銅犁出永恒之城的周界
亞歷山大圖書館的火災徹夜不息
白色的腿彎在碎浪中閃爍
你的馬不耐煩地
在可怕的黑樹上摩擦骸骨
雨中過橋的人永遠在過橋
他們最細微的想法隨著雨珠
永遠在落向霧氣和時間的深處
詞語就是事物濃縮的鈾
紙上的城堡不僅可以抵御天氣
詞語才是原型,世界
不過是對詞語的模仿
你的忠誠像被捉住的蚱蜢
努力支起沉重的大腿
你虛構了你的一生
無? 名? 者
他既在這里,又不在這里
他看著你時
他看著別的人或者什么
他是這個世界上最純潔的牲口
他來幫助我們生活
本身卻沒有生活
他走在外面
便是人群中的任何一個人
也是所有農民組成的
一個無名的骷髏
一切都因為他而息息相關
他是分崩離析中的一個靜止的點
他同時也是界限,橋頭的雕像
是花園樹籬隔開的那些問題
即便他把口袋寒冷的角落
向你翻開
你也不會相信他一無所有
這貧窮便是他的整個幅員
從我們臉上墜落的古老的面具
他是我們最初交換信物的房間
是花環中間的虛空
逐漸把我們暴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