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能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 湖北 武漢 430079)
蔣孔陽先生在他的集大成著作《美學新論》中,提出了“美是多層累的突創”的命題。他說:“我們認為美的創造,是一種多層累的突創(Cumulative emergence)。所謂多層累的突創,包括兩方面的意思:一是從美的形成來說,它是在空間上的積累與時間上的綿延,相互交錯,所造成的時空復合結構。二是從美的產生和出現來說,它具有量變到質變的突然變化,我們還來不及分析和推理,它就突然出現在我們的面前,一下子整個抓住我們。正因為這樣,所以美的內容是極其豐富和復雜的,它不僅具有多層次、多側面的特點,而且囊括了人類文化的成果和人類心理的各種功能、各種因素。但它的表現,卻是單純的、完整的,有如一座晶瑩的玲瓏寶塔,雖然極盡曲折與雕琢的能事,但卻一目了然,渾然一體。”①這一命題反對傳統美學思想的形而上學,堅持美學的唯物辯證法,明確提出了美的生成論,美的多層累論,美的突創論,給中國當代美學賦予了開創性和創新性,至今仍然具有指導性意義。
蔣孔陽的“美是多層累的突創”主張美的生成論,反對美的預成論,把美放在實踐中的審美關系中進行動態考察,顛覆了美學的靜止觀點理論。
蔣孔陽關于“美的創造”曾經先后提出了三個遞進的命題:“美在創造中”,“美是多層累的突創”,“美是恒新恒異的創造”。它們以“美是多層累的突創”為中心形成了蔣孔陽的實踐創造論美學的美論核心。這三個命題都是強調了美與創造的關系,形成了美的生成論,從而顛覆了美的預成論的靜止觀點理論。而蔣孔陽主要從“美是多層累的突創”這個核心來談美的創造這個美的本質。
眾所周知,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最早區分了“美的東西”和“美本身”,提出了美的本質這個千古之謎而又無法繞開的美學研究核心問題。在柏拉圖看來,“美是理念”,而理念則是一種客觀存在的精神的東西,而且是靜止不動的,永恒不變的,每一個美的東西都有一個相應的美的理念來決定著這個東西的美。因此,柏拉圖的這種美論是一種徹頭徹尾的客觀唯心主義和形而上學的哲學和美學觀點理論。柏拉圖的學生亞里士多德反對老師的“美是理念”說,提出了“四因論”,認為任何事物都是由質料因、形式因、創造因、目的因等“四因”所構成的。雖然亞里士多德強調了事物的“創造因”,但是他仍然是把最終的“創造因”設定為上帝這個第一推動者,因此就把美的本質規定為事物的大小、比例、安排等的有機構成,實質上仍然主張美是靜止不動、固定不變的“四因”構成整體。亞里士多德雖然質疑了柏拉圖的“美是理念”說的客觀唯心主義,可是仍然沒有能夠走出靜止不動、固定不變的形而上學圈子。因此,從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開始,西方美學關于美的本質的探討就始終在形而上學的禁錮之中。盡管出現過像狄德羅的“美在關系”說、車爾尼雪夫斯基的“美是生活”說等唯物主義美學,可是,西方美學仍然沒有看到美與人的實踐創造的根本關系,從而仍然停留在靜止不動、固定不變的“感性直觀”的“生命”的形而上學范圍中。即使像休謨的“美即快感”說,看到了美隨人的快感而變化,不同的心靈見出不同的美,可是,它不僅是主觀唯心主義的,而且也是把美固定在“快感”之上,終究逃不出靜止不動、固定不變的形而上學的禁錮。
就中國當代美學而言,新中國第一次美學大討論中所形成的四大派美學觀點理論,也是主要禁錮在靜止不動、固定不變的形而上學之中。呂熒、高爾泰的主觀派,不僅是主觀唯心主義的,而且要么把美禁錮在意識形態之中,要么把美束縛在“快感”和“象征”之中,逃不過靜止不動、固定不變的形而上學的枷鎖。盡管高爾泰后來的“美是自由的象征”有所發展,但是,他始終堅持“美在主觀”,卻是他的致命傷。蔡儀的客觀派,在堅持唯物主義的同時,卻沒有達到辯證唯物論的高度,要么把美規定為“典型”,要么把自然美規定為自然物的自然屬性,雖然“美是典型”也涉及主客體之間的關系,但是他始終堅持一種靜止不動、固定不變的客觀論思路。朱光潛的主客觀統一派,把事物分為純粹自然的“物甲”和經過了心靈作用的“物乙”,認為美不在“物甲”,而在主客觀統一的“物乙”,實質上最后必然倒向主觀派的主觀唯心主義,而依然固著在人心作用過的“物乙”之上,實質上還是一種固定不變、靜止不動的形而上學觀點理論。朱光潛后來以“實踐”和“藝術生產”來論證他的主客觀統一論,在一定程度上與蔣孔陽的觀點比較接近,共同推進了中國當代美學的生成論。李澤厚的社會性和客觀性統一說,也就是后來的實踐派,雖然把美與實踐聯系起來了,似乎可以跨越固定不變、靜止不動的形而上學思維方式了,然而,李澤厚堅持實踐僅僅是物質生產,就又走向了某種片面的觀點,從而成為后實踐美學的批評對象。由此可見,新中國第一次美學大討論的四大派的美的本質論雖然已經顯示了生成論的趨勢,然而始終并沒有徹底告別預成論。實際上,各種預成論美論是不符合歷史事實的。事實上,美的事物及其美的本質是人類社會和人的實踐的創造,即“美在創造中”;在人類社會的實踐中由于人對自然事物產生了審美關系,從而才生成了美,即“美是多層累的突創”;美的事物及其美的本質,也是在不斷發展變化的實踐之中變化發展的,即“美是恒新恒異的創造”。
蔣孔陽以南京中山陵和星空的美為例闡述了美的生成過程。他說,中山陵的美是由石級一層一層地積累而成的。一層一層的石級,向上積累,向上延伸,到了頂上,配上兩旁的白墻和青色的琉璃瓦,在紫金山蒼翠的背景下,襯托著蔚藍的天空,再加上孫中山這一人物的偉大歷史意義,以及觀賞者對于這一意義理解的程度,等等,于是本來是一些平凡的石級、白墻、青瓦,忽然相互滲透,相互融合,因緣匯合,組成了一個嶄新的中山陵的完整形象。我們所欣賞的美,就是這一完整的中山陵的形象。這一形象,離不開石級、白墻、青瓦等物質材料,但它卻遠遠超過了這些物質材料,與人類的文化、與建筑師的匠心,與觀賞者的心靈,與種種內在的和外在的因素,共同溶化,創造出了中山陵的美的形象。星空的美也是由多種因素,層層積累,到了條件都具備的時候,然后突然創造出來的②。因此,他大聲疾呼:“整個宇宙和人生,都在多樣的統一中,不斷分與合,不斷成與消,不斷地創造和毀滅。宇宙在創造中,人生在創造中,美自然也在創造之中。讓我們打破關于美的形而上學的觀點,從變化和運動當中,從多層次的結構當中,來探討和研究美吧!”③蔣孔陽就是這樣自覺地堅持唯物辯證法,反對美的形而上學觀點,海納百川,與不斷前進的中國當代美學家一道,以美的生成論在中國當代美學中比較徹底地解構了美的預成論。
蔣孔陽的“美是多層累的突創”主張美的多層累論,反對美的單一構成論,解構了美學的一成不變論。他明確地指出:“因為美是多種因素多層次的積累,是時空的復合結構,所以美既不是單一的,也不是純粹的,而是多樣的、復雜的。從多樣性方面來說,有各種各樣的美:曲線是美的,直線也是美的;古董是美的,新奇也是美的;錯金鏤采是美的,自然樸質也是美的;完滿是美的,殘缺也可以是美的;至于藝術上不同的樣式、體裁、風格和流派,那更是各美其美。從復雜性方面來說,任何美的形式都是多種因素的匯合、溶化與協調;其中固然包括相異的因素,也包括相反的因素。我國古代的美學思想,強調‘和’,反對‘同’。西方古代的美學思想,強調‘和諧’。說明他們都注意到了美是對立因素的統一。”④
就是從美的多樣性和復雜性、從多層次多側面來探討美的形成和創造,蔣孔陽把美的本質主要分為四個層次。其一,自然物質層:審美對象各種物質屬性的復合,這是形成和創造美的基礎。例如梅花,它的形狀、顏色、姿態、香味等,都是梅花作為一種植物所固有的物質屬性。我們欣賞梅花的美,不能離開這些物質屬性。其二,知覺表象層:知覺是感覺的復合,表象是感覺形式的復合。在知覺表象這一層次中,客觀已經在向主觀轉化,物質已經在向精神轉化。它是客觀與主觀、物質與精神相互聯系、相互統一的契機。其三,社會歷史層:人類的審美感覺,既離不開歷史的文化傳統,又離不開社會的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首先,從歷史方面來說,人類的審美活動浸透著全部人類文化的傳統,它們滲透和積淀到我們每一次的審美活動中,使我們處處感覺到美是以往全部文化遺產的積累和結晶。其次,從社會生活方面來說,人的審美活動,尤其發生了多方面的聯系。社會生活包括兩大方面,一是社會的經濟基礎以及生產方式與生活方式,二是上層建筑,包括與經濟基礎相適應的政治、法律制度等。這些方面對于美的形成和創造起到巨大的制約作用和影響。其四,心理意識層:人之所以和動物不同,在于他有意識。意識指的是人在客觀現實的基礎上所展開的主觀方面的心理活動。有個人的心理意識,如感覺、知覺、想象、意志、感情、記憶、思維等;也有社會心理意識,如政治、法律等觀點,道德、宗教、文學藝術、哲學等意識形態。正是這種具有復雜的多層次的心理意識結構的審美主體,與同樣是具有復雜的多層次的復合結構的審美客體,在特定的時空關系的條件下,相互交融和滲透,于是就形成和創造了美⑤。蔣孔陽指出:“美的創造,是多層次的積累所造成的一個開放系統:在空間上,它有無限的排列與組合;在時間上,它則生生不已,處于永不停息的創造與革新之中。而審美主體與審美客體的關系,則像坐標中兩條垂直相交的直線,它們在哪里相交,美就在哪里誕生。自然物質層,決定了美的客觀性質和感性形式;知覺表象層,決定了美的整體形象和感情色彩;社會歷史層,決定了美的生活內容和文化深度;而心理意識層,則決定了美的主觀性質和豐富復雜的心理特征。正因為這樣,所以美既有內容,又有形式;既是主觀的,又是客觀的;既是物質的,又是精神的;既有感性的,又是理性的。它是各種因素多層次多側面的積累,我們既不能把美簡單化,也不能固定化。美是一個在不斷創造過程中的復合體。”⑥這樣就消解了中外美學史上的美的單一因素論,如實地把美的本質還原為復雜的、動態的、恒新恒異的創造。
然而,中外美學史上,有不少美學家和美學研究者,卻把美的本質歸結為某一種、單一的因素。有的把美歸結為某種客觀的自然物質因素或者形式因素,比如,“美是數的和諧”(畢達哥拉斯),“美在細小、光滑、各個部位有變化、不顯棱角、嬌柔纖細的結構、顏色潔凈明快而不強烈奪目、色彩多樣變化等”物質性狀(博克),“美是典型”、“自然美在于自然物的自然屬性”(蔡儀)。實際上,自然物的物質因素和形式因素,只是構成美的事物和美的本質的基本條件,它們本身并不就是美本身。有的把美歸結為某種客觀心理因素,比如,“美是理念”(柏拉圖),“美是上帝的美的光芒的流溢(放射)”(普洛丁),“美是理念的感性顯現”(黑格爾)。實際上,這種客觀的精神因素并不是美的構成條件,因為上帝、理念的存在都是值得懷疑的,而且,這樣就把美推向了虛無縹緲的彼岸世界,成為不可捉摸的神秘東西。有的把美歸結為某種主觀心理因素,比如,“美即快感”(休謨),“美是權力意志”(尼采),“美是直覺”(克羅齊),“美在移情”(立普斯),“美在(心理)距離”(布洛),“美是俄狄浦斯情結的升華”(弗洛伊德),“美是集體無意識的表現”(榮格),等等。實際上,人的精神因素非常復雜,絕不是某一種心理因素可以囊括的,而且人的心理因素也只能是美和美的事物的催化器,最終決定美和美的事物的還是一個包括多層累的因素的實踐作用。有的把美歸結為生命(生活),比如,“美是生命的體驗”(狄爾泰),“美是生命的綿延”(柏格森),“美是生活”,等等。實質上,人的生命和人類生活,也只是美的構成條件之一,而并不是全部,而且美的生成過程也是一種復雜的變化發展過程。正是看到了中外美學史上形形色色的單一化、簡單化、絕對化的美論,蔣孔陽吸取了這些前輩美學家的經驗教訓,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在馬克思主義哲學和美學的指導下,提出了“美是多層累的突創”命題,撥開了美學的形而上學單一因素論的迷霧,揭示了美的本質的多層累性、開放性、復合性特質。這應該是蔣孔陽對中國當代美學研究,乃至世界美學研究所做出的重要的貢獻。雖然這一命題不一定就是一種最終的定論,然而在美和美的本質的探討方面走出了一大步。
蔣孔陽的“美是多層累的突創”命題主張美的量變到質變的突創論,反對美的生物進化論,拆卸了美學的自然生命論。他指出:“美一方面是多層因素的積累,另方面又是突然的創造,所以它能把復雜歸于單純,把多樣歸于統一,最后成為一個完整的、充滿了生命的有機的整體。”“美的形成和創造,事實上就是新的規定的綜合,就是多樣性的統一。”⑦這就是蔣孔陽的美論的突創論。這種突創論,綜合了19世紀以來世界辯證法思想,特別是唯物辯證法的精髓。它的根本當然是來源于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唯物辯證法的對立統一規律和質量互變的規律,指明了美的形成與創造是多層次積累的各種各樣的因素的對立統一,而且這個對立統一過程并不是一種單純的自然生命的進化和漸變,而是一個從量變到質變的突然的創造,因而美的形成和創造就是一個各種因素在人類的審美實踐中形成的審美關系之中由量變到質變的飛躍,是一種各種各樣的因素在審美關系之中達到許多規定的綜合、多樣性的統一的突然的創造過程。在這個唯物辯證法的根本基礎上,蔣孔陽也充分利用了19到20世紀西方辯證法思想的優秀觀點理論,特別是關于“突然的創造”的思想。正如姚文放在《“多層累的突創”說探源:蔣孔陽創造美學與杜威“突創”論的相關性》中指出的:“蔣孔陽先生正是在化用杜威‘突創’論的基礎上,將cumulative與emergence加以合成,創造了‘多層累的突創’(Cumulative emergence)一說。”⑧盡管蔣孔陽并沒有明確說明他的“多層累的突創”與杜威的《經驗與自然》所說的“突創”(emergence)有什么具體的聯系,但是,姚文放的論證應該是謹嚴的,基本上可以成立的。不過應該指出,蔣孔陽并不是據守于杜威的一家之言,而是博采眾長,參考了19、20世紀哲學和自然科學中關于“創造進化”“突變論”等觀點理論,在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唯物辯證法的“對立統一規律”和“質量互變規律”的指導下,提出了“美是多層累的突創”的命題。眾所周知,“創造進化論”是法國現代哲學家和美學家柏格森的思想觀點。亨利·柏格森(1859-1941)是法國哲學家,曾任法蘭西學院哲學教授、道德與政治科學院年度主席和法蘭西科學院院士,由于他的著作文思綿密、比喻生動,富有詩的氣韻,獲得1927年諾貝爾文學獎。柏格森的哲學體系中的基本觀念“創化論(創造進化論)”是最富有特色的思維。他的《創造進化論》說:“生命內部的作用力一心想挽回物質下降的趨勢。這些分析向我們揭示了與實體性相反的過程的可能性和必然性,正是由于這個過程的中斷才產生了物質。在地球表面進化的生命與物質是相互結合的。如果生命是純粹的意識,或者是超意識,那么生命就將是純粹的創造活動。實際上,生命依附在有機體上,并服從非生物的普遍規律。不過,一切跡象都表明,生命仿佛在盡最大努力擺脫這些規律的束縛。生命沒有力量促使卡爾諾定律所規定的物理變化的方向逆轉。然后,一旦生命能絕對自由的行動,它就能朝相反的方向前進。盡管生命不能阻止物質趨向沒落的變化進程,但它能延緩這個進程。正像我們曾經指出的,生命進化延緩著最初的沖動。……面對有機體的復雜性及其預先假定的無限豐富的分析與綜合的縱橫交錯,知性會陷入非常困難的境地。……實際上,生命就是運動,而物質性是與此相反的運動。”因此,生命的沖動使得生命不斷綿延,可能克服物質帶來的創造進化的阻力。因為“我們所說的生命沖動純粹出于創造的需要。生命沖動的創造力不是絕對的,因為它面臨著物質,即與生命運動相反的運動。不過,生命沖動必然會利用物質,而且會將大量不確定性和自由就可能帶進物質。”因此,“生命沖動既不是純粹的單一性,也不是純粹的多樣性。當生命沖動傳到物質時,物質會迫使生命沖動選擇單一性或多樣性。但這種選擇絕不是一成不變的。就是說,生命沖動將永無止境地從一方躍到另一方。正是由于生命沖動是生命的本質,因而生命進化在個體和群體的雙重方向中不存在任何偶然現象。”⑨柏格森這些關于“創造進化論”的生命沖動的“綿延”運動、生命的自由與創造進化的關系、生命克服物質性阻力的創造進化趨勢、生命的創造進化的單一性和多樣性的關系,生命創造進化的復雜性和動態性等思想應該對蔣孔陽形成“美是多層累的突創”理論是具有直接的啟發意義的。蔣孔陽不僅對于柏格森的生命哲學和美學比較熟悉,而且還在1962年的《文匯報》上專門發表了一篇《略評柏格森的〈笑之研究〉》⑩,文中雖然主要介紹和評述了柏格森關于笑和滑稽美學范疇的“生命機械化”觀點理論,但是,對于柏格森的生命哲學和美學的基本原理也進行了批判性介紹和評述,而且他閱讀過柏格森著作的英譯本,并且在文末的附注中批判性地簡介了柏格森的生命哲學和美學。由此可以判斷,蔣孔陽的“美是多層累的突創”是受到了柏格森的生命哲學和美學的啟發的,但由于當時的國際國內的階級斗爭的形勢的影響,他不可能明說這種直接的啟發影響。
“美是多層累的突創”這一命題基本上解決了實踐美學關于美的形成和創造的關鍵問題。眾所周知,實踐美學把美的本質、美的形成和創造與實踐密切結合起來,實現了美學的“現代實踐轉向”,把美的本質與美的起源聯系起來實質上也就是一種探討美的本質的主要方法;不過,以李澤厚為代表的實踐美學所說的“實踐”主要就是指的“物質生產”,這就依然不能跳出“單一構成論”和“單一起源論”的窠臼,理所當然地遭到了客觀派和后實踐美學其他派別的質疑。他們質問:物質生產實踐能夠創造出美來嗎?事實上,物質生產實踐不僅創造了美的東西,也可能創造出不美的或者丑的東西。這就實際上揭露了實踐美學的一個漏洞,要求明確回答:美(美的本質)究竟是怎樣從實踐中生產或者創造出來的?事實上,單一地從“物質生產”實踐中是無法直接生產或者創造出那樣豐富多彩的“美”和“美的東西”的,物質生產實踐也可能生產出不美的或者丑的東西。于是,蔣孔陽受到柏格森的“創造進化論”和杜威的“突創論”的啟發,也吸收了李澤厚的“積淀說”,在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唯物辯證法的“對立統一規律”和“量變質變規律”的指導下,提出了“美是多層累的突創”的命題,反對中國當代美學中普遍流行的美學中的單一構成論、單一起源論,靜止不動論、一成不變論的形而上學傾向,把中國當代美學研究引導到了新實踐美學的唯物辯證法的世界觀和方法論的根本基礎上。
“美是多層累的突創”這個命題堅持、豐富、發展了美學的辯證唯物論,至今仍然具有現實意義。而且,這個命題不僅在美論中具有重要作用,同時在整個美學研究中都具有世界觀和方法論的意義。我們應該繼承和發揚蔣孔陽的“美是多層累的突創”的命題,在百花齊放的學術討論中,堅持唯物辯證法,反對形而上學,推進中國當代美學的繁榮發展。
首先,發揚“美是多層累的突創”的唯物辯證法,應該堅持美學研究的開放性。美和審美及其藝術是美學的核心問題,對它們的本質和本質特征的探討是任何一種美學體系都無法回避的根本問題。中外美學史的事實已經充分證明,想避開美的本質問題,用現象研究代替本質探討,是行不通的。這樣做要么像移情說、距離說等心理學化的美學流派那樣“從下而上”地解決本質問題,只能是南轅北轍,盡管可以解決一些具體的美感現象和審美經驗以及藝術鑒賞的問題,可是,在哲學本體論上就必然陷入主觀唯心主義和形而上學的泥淖不能自拔;要么就像認知美學和神經認知美學那樣拘囿于單一的認知領域來鉆牛角尖,最終雖然也可以從認知角度得出某些結論,然而畢竟在世界觀和方法論上是片面的、一成不變的、固定的,從而結論也就必然是不可靠的。
不僅美的本質問題不是單一的和封閉的,而且美學中的所有問題,都是復雜的、多層次的,不能拘囿于一個單一的、固定的、一成不變的方面,否則依然會在違背唯物辯證法的世界觀和方法論的指導下,走向形而上學的觀點理論。中國新時期和新世紀以來,生態美學、身體美學、生活美學等美學形態異軍突起,這應該是中國當代美學發展的必然趨勢和可喜發展,可是,有些主張生態美學、身體美學、生活美學的學者,卻采取了封閉的態度,只認為自己這一派的生態美學、身體美學、生活美學才是真正的、正宗的、貨真價實的,排斥其他美學流派中的生態美學、身體美學、生活美學等分支美學學科的合法性和合理性。這樣就走到了故步自封的地步,勢必無法完滿地發展下去。實際上,美學作為以藝術為中心研究人對現實的審美關系的學科,主要在一定的哲學基礎上研究人對自然的審美關系、人對他人的審美關系、人對自身的審美關系,于是也就產生了相應的生態美學、生活美學、身體美學。因此,有多少哲學觀點就會產生多少不同的哲學美學,而在這些哲學美學的內部也就必然劃分出相應的生態美學、身體美學、生活美學等分支美學。因此,美學的這種分支分類也是開放的,不能封閉,否則就會迷失方向,反而認為自己的看似無根的美學體系是絕對正確的,實際上就會倒向各種唯心主義和形而上學的哲學基礎之中,成為片面的、封閉的、甚至錯誤的美學流派。
其次,發揚“美是多層累的突創”的唯物辯證法,應該堅持美學研究的多層次積累性。美和審美及其藝術都是人類在生存和發展的人生中創造的多層累的生成物、構成物和演化物。那么,美學研究就應該如實地揭示美和審美及其藝術的多層累性。的確,美和審美及其藝術,作為一種特殊的存在,都是多因素、多層次、多結構的立體網絡構成。它們不僅有內容,也有形式;不僅是主觀的,也是客觀的;不僅是主體的,也是客體的;不僅是物象,也是意象和形象;不僅是理智的,也是靈感的;不僅是聯想的,也是想象的;不僅是認知,更是情感和意志;不僅是意識的,也是潛意識和無意識的;從認識上來看,不僅是感性的,而且是知性的和理性的,也是非理性的,或者直覺的;從情感上來看,不僅有情感,也有情緒和心境;既是物質生產,也是符號生產,還是精神生產;不僅是和諧的,也是有矛盾的,甚至有沖突的;既有快感,也有不快感,還有痛感;既有階級性,也有民族性和人民性;既是生產,也是摹仿和游戲,還可能是巫術;既是空間的,又是時間的;既有靜態的,也有動態的;等等,不勝枚舉。
在中國當代美學、文藝學、藝術學不斷分化和綜合的過程中,作為邊緣科學和交叉科學的美學,也應該看到它們之間不僅有分離、獨立的趨向,也應該看到它們之間的相互作用、影響和交融,不能只看到一個方面,甚至應該注意到自然科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之間的差異,也應該注重它們之間的交叉、融合、交匯。在當前中國新學科發展日益增多的情況下,那種鼓吹藝術學不要美學、藝術學獨立于美學之類的論調,也應該是一種形而上學的學科傾向,肯定不利于藝術學的發展,也不利于美學的發展。在強調美學與實踐相結合時,也不應該忘記美學基本理論的建設和發展。這是因為,沒有美學理論的審美實踐和藝術實踐是盲目的,沒有審美實踐和藝術實踐的美學理論是空洞的。同樣的道理,我們不能夠建構“沒有文學的文學理論”,也不能夠建構“沒有文學理論的文學”;我們不能夠只要美學、文藝學、藝術學的中國特色,而宣布西方的美學、文藝學、藝術學對中國的美學、文藝學、藝術學完全隔膜和無效;我們在美學、文藝學、藝術學的研究中,特別是在闡釋美和審美及其藝術的意義時,不能只關注世界、作者、讀者、文本等要素的某一方面,而應該全面關注它們的全部及其整體。類似的問題還有許多,需要我們在實踐中不斷發現問題,并且在唯物辯證法的指導下準確、有效、全面地解決所發現的問題。
再次,發揚“美是多層累的突創”的唯物辯證法,應該堅持美學研究的從量變到質變的突然的創造(突創)。
在美和審美及其藝術的研究中,我們當然應該注意到美和審美及其藝術的開放性和多層累性,但是,我們也不應該是折中主義者,而應該看到美和審美及其藝術是“多層累的突創”,是多層次的因素積累而經歷了從量變到質變的飛躍而達到的“突創”,而每一次的這種“突創”都會產生嶄新的、獨特的、具體的、感人的美和審美及其藝術的整體。比如敘述性文藝作品的典型,抒情性文藝作品的意境,論說性文藝作品的寓言,而且,這些典型、意境、寓言在每一個作家藝術家那里,只要都經歷了“多層累的突創”的從量變到質變的飛躍,因而不可能是雷同的、類似的、臉譜化的、千篇一律的。我們應該看到這種“多層累的突創”的從量變到質變的飛躍,都會創造出一種獨特、具體、感人的審美意象。
在中國當代美學的發展過程中,形成了實踐美學與后實踐美學兩大流派。這兩大流派各自在堅持實踐觀點和反對實踐觀點上是相同的,但是,兩大流派內部的觀點理論卻又各個不同,形成了兩大流派中的不同的派別。其實,之所以會如此,就是因為每一個派別的學者,雖然在整體方向上有一致性,但是,在具體形成各自的觀點理論時,卻是經過了一個“多層累的突創”,從而造成了各個派別之間的“異中有同,同中有異”,而不至于完全雷同,從而構成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繁榮局面。就新實踐美學而言,在堅持、豐富、發展實踐觀點上各個派別是相同的,或者相通的,所以都能夠叫作“新實踐美學”,但是,在實踐中構成自己的具體觀點理論體系時,又做到了“多層累的突創”,于是,在新實踐美學內部就形成了不同的派別:朱立元的實踐存在論美學、鄧曉芒和易中天的新實踐觀美學或者新實踐論美學、徐碧輝的實踐生存論美學、張玉能的新實踐美學。朱立元的實踐存在論美學在“多層累的突創”過程中,主要突出了馬克思主義的實踐存在論,在美的生成性和超越性、美學和人生境界的本質聯系上進行了“突創”,從而形成了自己的某些本質特征。鄧曉芒和易中天的新實踐觀美學主要抓住了美的情感性和現象學還原性、堅持“美是人對自身的確證”、“審美活動是人借助于人化對象而與別人交流情感的活動”來進行“突創”,也就構成了其學說的本質特征。徐碧輝的實踐生存論美學,則是以“情本體”為突破口,在生存論中展開美學探討,于是形成了自己的本質特征。張玉能的新實踐美學,是以“實踐”概念的精準理解為基礎,把實踐由舊實踐美學的單一“物質生產”擴展到精神生產和話語生產,對實踐概念進行了多層累的、開放性的深入研究,以實踐的自由為中心展開美學范疇研究及其他研究,從而實現了自己的“突創”,造就了自己理論體系的本質特征。由此可見,只要我們在美學研究過程中能夠堅持和發揚蔣孔陽“美是多層累的突創”的唯物辯證法,就一定可以在實踐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的哲學基礎上建構起中國特色當代美學的新實踐美學流派和派別。
總而言之,蔣孔陽的“美是多層累的突創”命題的唯物辯證法,不僅在美和審美及其藝術的本質的探討上把中國當代美學推向了新高度,為精準而徹底地解決美的本質等美學核心問題做出了非常有益的探索,而且在整個美學的研究中也揭示了美學研究的開放性、多層累性、突創性,為中國當代美學研究做出了有益嘗試以及有效示范。只要我們能夠像蔣孔陽那樣堅持唯物辯證法的世界觀和方法論,中國當代美學的建設、發展和繁榮就是可以大有作為的,也是可以再創輝煌的。
注釋
①②③④⑤⑥⑦蔣孔陽:《美學新論》,見《蔣孔陽全集》第三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48頁,第148-149頁,第159頁,第150頁,第151-156頁,第156-157頁,第158、157頁。
⑧姚文放:《“多層累的突創”說探源:蔣孔陽創造美學與杜威“突創”論的相關性》,《學術月刊》2013年第10期。
⑨亨利·柏格森:《創造進化論》,王珍麗、余習廣譯,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94、197、198、206頁。
⑩蔣孔陽:《略評柏格森的〈笑之研究〉》,見《蔣孔陽全集》第三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546-55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