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萊霍·卡彭鐵爾是公認的古巴國寶級作家和“魔幻現實主義”的開創者之一。他的作品曾經滋養了一大批中國作家。陳忠實在《人間王國》的直接影響下創作了《白鹿原》;蘇童為《時間之戰》里“倒置時間的敘事拍案叫絕”;莫言曾說,泛舟亞馬孫河,他自然會想起馬爾克斯、略薩、卡彭鐵爾……
阿來對卡彭鐵爾的晚期代表作《光明世紀》懷有特殊的感情。他說:“去古巴當然帶著卡彭鐵爾。”

老習慣,去一個國家,就讀這個國家作家的書。去年六月間,去智利和秘魯,帶著聶魯達的詩和略薩的小說。這回到古巴,帶著卡彭鐵爾。都是重讀。
智利的大地,是聶魯達那些詩歌生長的土地。在秘魯首都利馬,當地朋友帶著我走街串巷,去看略薩在《城市與狗》中寫到的那些街道。我在秘魯天主教大學講座的題目是《我們都是略薩筆下的阿爾貝托》。阿爾貝托是一個軍校生,是《城市與狗》中的一個角色。他因為多愁善感而開始反思生活并嘗試記錄,所以有著“詩人”的綽號。
所以,去古巴當然帶著卡彭鐵爾。
他是拉美作家中最早用超現實筆法書寫荒誕現實的先驅,是魔幻現實主義文學流派的開創者之一。
重讀卡彭鐵爾是回到過去
《光明世紀》這本書的主題是關于革命的,受法國大革命推動而產生的美洲革命。其寫法在當時也是革命性的。有意思的是,卡彭鐵爾用受法國影響的藝術手法寫受法國革命影響的革命,從而引起一場影響更為廣泛的文學革命。魔幻現實主義的發生,有法國超現實主義的影響。去古巴,再讀一次這本書,應該是值得的。
上了國際航班,讀這本書短短的兩頁不到的序篇。那是預示革命到來的句子:
今晚我看到斷頭機重新架設起來了。那是在船頭上,斷頭機像一扇向遼闊天空敞開的大門。
輸出革命的船載著象征暴力的斷頭機向美洲揚帆啟航。
我在機艙里讀著這樣的句子:
船載著我們,朝著它的方向緩緩前進,宛如陷入了昏睡,不知有昨日和明日。時間停滯在北極星、大熊星座和南十字星座之間。
那是南半球的星空,我現在正是要去到那片天空下面。和船不一樣,飛機是一個閉鎖的空間。客艙燈光調暗,只有閱讀燈還開著,照亮書上的這些字和詞。瞌睡在彌漫,從一個人開始,感染到所有人。我也讀不下去了。
一覺醒來,已經在阿姆斯特丹。換乘飛機。又一覺醒來,距哈瓦那只有一個半小時航程了。飛機正在飛越美國佛羅里達半島,飛越邁阿密。正是夕陽西下時分,稀薄的云層下面,陸地上,河流和湖沼都在閃閃發光。然后,飛機來到海上。寬闊的水面反倒變暗了。從高空望下去,海靜止不動,像一塊坑洼不平的巨大金屬板,也像凝結的冰面。
《光明世紀》里向拉美輸送革命的船,一定航行過這片海面。我尋找船影。有船,是萬噸級赭紅色的集裝箱貨船。從萬米高空望下去,也深陷在暗綠的有著微弱金屬光芒的海面,一動不動。
一下飛機,海關的警察,檢查行李的機場工作人員,程序很嚴密,辦事的人都帶著用漫不經心來體現的優越感。去酒店的路上,來往的小汽車們大多都過了報廢年限。酒店沒有漱口杯。洗浴設備有問題——浴缸底的塞子不在了,把盆浴轉換成淋浴的那個小提手消失了蹤跡。信用卡不好使,要用現金——美元或歐元,不是換成當地現金,換成外匯券。重讀卡彭鐵爾是回到過去。置身于這樣的情境中,也是回到曾經的過去。真是一次雙重的回返。
和當地人交談,差不多每個人都會突出古巴歷史的分期,那就是“革命前”和“革命后”。這個時間是1959年,我出生的那一年。住在革命前的富人區,如今這里是一家挨一家的旅游酒店,和一些國家的大使館。距離古巴人民生活的城區有好幾公里遠。
這是一本關于革命的小說
在這里讀關于革命的小說,還是一件頗有意味的事情。
在我的經驗里,雨果這樣的大師除外,寫革命的作家總是有些著急,有些心急火燎。這也許跟題材有關,革命常常迫不及待,操之過急。但這本三百四十多頁的書,卻有八十頁從容敘述革命前一個家庭的情形。
哈瓦那,一個富有的家庭在失去母親多年后,父親也死了。留下兄弟兩個,弟弟是個身體孱弱多病的少年,名叫埃斯特萬,表姐索菲婭離開修道院來照顧他們。家族的生意由遺囑執行人打理。后來出現了一名來自海地太子港的商人維克托,強行進入他們的生活。他向三姐弟揭發遺囑執行人正在侵吞他們家族的財產。就這么一點事,如果急于敘事,或者說只將小說理解為單純的講故事的文體,三千字就足夠了。但卡彭鐵爾足足寫了八十多頁。而且寫得那么情感豐沛,語詞綿密,富于想象。到作者只在小說中講故事,讀者也只在小說中尋找故事的時候,小說就死亡了。
小說文本確實應該有故事之外的很多東西。
這本小說寫了八十多頁后,故事才真正開始。
遙遠的法國爆發大革命的消息傳來,哈瓦那這座城市也開始動蕩。社會動蕩使富人們感到不安。謠言四起時,由于懼怕革命,維克托和埃斯特萬一家逃往鄉下的莊園,接著又逃出古巴,逃往海地。
同在加勒比地區的海地也爆發了黑人起義。革命有種種形式,被壓迫人種的反抗也是革命的形式之一。在這場革命中,商人維克托的產業毀于憤怒之火。當一個人失去了財產,就不再懼怕革命了。維克托帶著埃斯特萬來到了革命的發源地——大革命高潮時的法國,投身于革命。
身體孱弱的埃斯特萬主要靠閱讀和傳播革命的宣傳品來揮灑激情。維克托卻是真正的行動派,以至于法國革命政權委派他率領一支艦隊離開法國到加勒比地區發動革命——也就是小說序篇里寫到的船上載著斷頭機的那支船隊。

法國大革命的斷頭機要了國王和王后的命,也要了許多革命者自己的命。現在,斷頭機又登船前往美洲,在海外殖民地的島嶼上豎立起來,以鎮壓那里的抗拒革命的保皇派。
維克托前往美洲的時候,除了斷頭機,還帶著一臺印刷機,“緊張地印刷宣傳小冊子”。
對于民眾來說,這兩樣東西都是非常刺激的。閱讀宣傳革命的小冊子,有前所未有的冒犯的快感——冒犯上帝,冒犯神圣教會,冒犯既定的社會秩序,冒犯以前都不敢用正眼去看的上等人。斷頭機提供更強烈的快感。驚恐,等待高升的刀片落下;超越驚恐,當鮮血四濺,一個人身首瞬間分離。“鍘刀在觀眾的歡呼聲中落下”。
在這場血雨腥風的革命中,埃斯特萬的工作則是把《人權宣言》等革命文件翻譯成西班牙文。只有在這些文字里,革命才顯得純凈、高尚、理想而富于激情。而在其復雜的實踐中,則完全是另一副樣子:盲目而殘酷。
尤其是當法國大革命失敗,那些革命者,也被以革命的名義豎立起來的斷頭機鍘掉了腦袋。此時,拉美殖民地的革命在維克托的領導下就成了另一種樣子。他要的不再是革命,而是維持自己并不穩定的統治。鐵面的革命者維克托變成了另一副模樣:“灰心失望,內心矛盾,唯利是圖,甚至厚顏無恥。”
權力是革命者的宿命。
正由于此,埃斯特萬離開了維克托,離開了變異了性質的革命,回到古巴,回到了哈瓦那,過回他革命前有錢有閑階級的生活。
哈瓦那沒有卡彭鐵爾
我在哈瓦那的這幾天時間里,也曾在那里走街串巷。我以為會在什么地方遇到古巴人自己的偉大作家。但遇到的都是美國作家海明威:海明威去過的酒吧,海明威住過的飯店,海明威駕著游艇出海釣魚的海灣,海明威豪華的舊居。
也沒有卡彭鐵爾。不像幾個月前在秘魯,在利馬走街串巷,陪同的當地朋友會告訴你這就是略薩《城市與狗》中那些軍校生們到過的某某街、某某巷。哈瓦那有很多殖民時期的老建筑,我想,其中的某一幢,或許就是卡彭鐵爾筆下埃斯特萬家的原型。但沒有人提到這個。對一個外國游客來說,真正的古巴沉默著,明白顯現的是收取外匯券的朗姆酒和雪茄煙。
哈瓦那港口兩旁至今還聳立著西班牙殖民者建造的城堡與炮臺。
我站在那鋼藍色的海邊時就想,對革命心灰意懶的埃斯特萬就是從這個港口歸來。而他的表姐索菲婭卻又離家出走,在這個港口登上了一條遠航的船,去投奔那個變異了的革命者維克托。她參加革命的方式,就是獻身于自己崇拜的革命者。這種狂歡也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她很快就發現,維克托并不是那些宣傳激進革命思想的小冊子中的那種革命者。于是,她離開了他,乘船前往歐洲。
1959年,古巴又一次革命成功。這次革命由菲德爾·卡斯特羅領導。這次革命建立的政權一直延續到今天。哈瓦那城里,四處都有這場革命的領導者之一切·格瓦拉的畫像:戴著貝雷帽,叼著雪茄煙。
一天晚上,我的西班牙文翻譯,從墨西哥來的莉婭娜帶我去了一個喧鬧的酒吧。墻上陳列著前衛的攝影與繪畫。人們在重金屬搖滾中搖動身子,手中是一杯朗姆酒或薄荷酒——“海明威喜歡的酒”。在這樣的場合里,古巴人很少,大多是我們這樣的外國游客。在這里,又無數次看見切·格瓦拉。
走出這樣的場所,那是一個貧困無趣的世界。貨物稀少的商店里售貨員對顧客愛理不理;公共廁所都有把門的,用西班牙語和英語或別的什么語說:錢,錢。
在我到達哈瓦那的第二天,傳來一個消息,古巴革命領導者的大兒子,因患抑郁癥自殺了。也許他也像卡彭鐵爾筆下的埃斯特萬,對革命感到厭倦了。
書里的革命是充滿激情的,是富于獻身精神的,閃爍著理想主義的燦爛光芒、生命原始活力的光芒。革命后的社會景象卻是如此蒼白而荒涼。在卡彭鐵爾筆下,革命的領導者承諾了很多東西,但在革命后,卻一項都不能兌現。即便暫時兌現,又都在革命成功后被迅速收回了。革命者墮落為當權者,開始擔心自己的地位會被新的革命者所動搖。
一周時間,白天,我在革命后的世界中游走;晚上,在房間臥讀《光明世紀》。
歷史上發生過許多革命,也描摹過不止一座“未來之城”的藍圖,只是那些理想之城尚未出現。每一個世紀都希望自己是一個光明世紀,但那個光明世紀尚未出現。
圖書簡介
《光明世紀》是卡彭鐵爾的代表作,也是最能展現卡彭鐵爾創作水準的作品之一。它以真實的歷史人物和故事為基底,利用他獨具匠心的重新編排和再創作,讓歷史煥發了藝術的生機,特別是故事中俯拾皆是的文學、地理、歷史、宗教等等典故,把一段特定區域的特定歷史和全人類的文明成果串在一起,繪成了一幅關乎世界命運的宏大畫卷。
作者簡介
阿萊霍·卡彭鐵爾(1904—1980),古巴著名小說家、新聞記者、音樂理論家、文學批評家、外交官,拉丁美洲文壇巨匠,“文學爆炸”的先驅。他在歷史、哲學、音樂、建筑、繪畫等方面也有頗高造詣,是一位難得的百科全書式作家。
1927年,卡彭鐵爾因反對當時的古巴獨裁統治而被捕,在短暫的坐牢期間開始寫作第一部長篇小說《埃古-揚巴-奧》。1959年古巴革命勝利,卡彭鐵爾結束流亡回到國內,成為古巴文學藝術界的領軍人物。他創作的作品包括長篇小說《人間王國》《光明世紀》《消逝的足跡》等。由于他在文學事業上的輝煌成就,他于1975年榮獲墨西哥阿爾豐索·雷耶斯國際獎,1977年獲西班牙塞萬提斯文學獎,1979年獲法國美第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