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青舒
我一直把認(rèn)識蕭然當(dāng)作我的人生財(cái)富之一,因?yàn)樗娴暮苈斆鳌?/p>
高一成為同桌,兩個傲嬌青春期男生初次見面,難免有點(diǎn)生澀的尷尬。他想了想,鼓足勇氣問我:“如果可以的話,我能不能坐里面的位子?”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側(cè)身讓他坐進(jìn)去了。后面蕭然提到初次見面的事情,跟我說:“當(dāng)時我覺得你人很好。”
“你對人好的標(biāo)準(zhǔn)要求可真低。”
“不是的。大家現(xiàn)在都挺以自我為中心的,能讓步、夠隨和當(dāng)然是一種天然的優(yōu)勢。事實(shí)證明你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尊重別人的選擇,做可允許的讓步,并且不追問為什么。”
我很感謝他這么有理有據(jù)地夸我,不過我突然好奇起來,問他:“那你為什么喜歡坐里面呢?”
“因?yàn)榭看埃暯呛芎谩W诮淌依铮芸吹嚼蠋煛⑼瑢W(xué)、功課以外的東西,是很重要的事情。”
“那你看到什么了?”我接著問他。
“看到建筑的頂樓、云朵、鴿子和一些很不錯的日落。”
我嘆氣道:“蕭然,你真的很臭屁,還喜歡裝詩人。”
蕭然沒有說錯,我的確很隨和,大部分時候不會拒絕別人。我的母親相當(dāng)強(qiáng)勢,父親在家里唯唯諾諾,我自然跟著父親變成了一個時刻說“好”的人。但這種虛假的氛圍在高二那年破裂,我在公園里撞見父親和一個溫婉的女士并肩行走……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但是我在家的時候,不再仰視父親了,也無法和母親對視。我變得更加躲閃,回避一切可能的沖突。
十幾歲的時候,難以理解的事情本來就夠多了,大人之間的復(fù)雜關(guān)系更是令我頭痛欲裂。很多個晚自習(xí),蕭然在我旁邊戴著耳機(jī)刷物理題——當(dāng)時我們在一起準(zhǔn)備一場物理競賽,蕭然有一種勝券在握的悠然自得,但是他從不松懈。雖然刷題到最后他會仰頭哀號,但只要下課鈴一響,就神秘兮兮地湊過來問我——要不要去放松一下?
然后我們就會出去找地方吃串串。我們并不敢碰酒,我母親的眼睛和鼻子都過于犀利,蕭然也說沒必要自找麻煩,酒精不能解決的問題,應(yīng)該用腦子和溝通解決。
我知道他又在制造金句,并希望我夸贊他。我翻了個白眼,沒有說話。
“你最近很不開心哦!”他看著我。
“家里出了一點(diǎn)事情。”我不知道該不該講出來,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講清楚,冬天的晚上氣溫很低,講一個字就會冒一口氣,然后又快速消散在空氣中。
蕭然說,大人的事情總是很復(fù)雜的,不要嘗試去理解他們,他們不能解決的問題,你也不能解決。
我們就這樣相對坐著,咀嚼著熱乎乎的蘿卜湯和豆皮,食物總是能給人很多慰藉。我想起小時候生病,母親喂我喝粥。她是潮汕人,外嫁到此,掙得一點(diǎn)事業(yè),在家庭和工作之間勉力支撐,總是爭強(qiáng)好勝,不肯低頭。對我要求甚是嚴(yán)格,唯有我生病的時候,才難得展露一點(diǎn)柔情。
蕭然說,我們感到困惑和不理解的事情,時間最后都會給出答案的。要分辨什么事情是能掌控的,什么事情是只能接受和理解的。
上課走神的時候,蕭然會用圓珠筆指一指我面前的書本,提醒我老師講到哪兒了。沒寫的練習(xí),他圈出值得做的題,放在我面前:“其他的跳過就跳過了,這幾道你真得做一做。”一副高考命題人的循循善誘的口吻。蕭然總說他是個自私的人,既不打算接近誰,也不打算討好誰,“‘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你知道吧,我就是‘天地。”他這么說的時候,我總會在旁邊翻一個大大的白眼。
但也幸好有他這么一邊關(guān)照著,一邊插科打諢地安慰著,我好像扛過了那段最昏暗的日子。父母不吵了,他們變成了很冰冷的陌生人。我在心里預(yù)演著最后的場面,想象著父母要怎么到我面前來攤牌,讓我來做出最后的選擇。但是不知怎的,那一天居然也遲遲沒有到來。
我和蕭然要去省城參加物理競賽了,彼此心里都知道這意味著什么。高三之后,班里的氣氛日益凝重,既有成績大幅跌落的,也有猛然沖進(jìn)前十名的黑馬。同學(xué)之間的言談多了一些警惕,在校外的教輔書店的某個偏僻小角落里,倘若忽然遇到熟人,總是有藏不住的尷尬,仿佛撞到彼此在偷練什么武功秘籍。
蕭然一如既往地坦蕩,什么資料都往桌上攤,下課也不刻意收攏起來。
“我們不要搞零和博弈,全國那么多高校,那么多專業(yè),之后又那么多崗位,那么多公司,沒必要從現(xiàn)在就開始相互提防。”他在出發(fā)前和我打電話。
“蕭然,你知道嗎,你的確是個很不一樣的人。”“我知道啊!”我?guī)缀跄苣X補(bǔ)他臭屁的表情。“我關(guān)心人類命運(yùn),不陷落于小我的利益。”
我笑出聲:“這位古希臘先賢,祝你明天考試順利!”
“你也是!”
那天晚上,母親敲了敲我房間的門,給我端了杯熱牛奶,在我身后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一口氣把牛奶喝完,扭頭看著她,她一臉倦容,一副很不快樂的樣子。
“小念啊,你要好好學(xué)習(xí),然后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做一個有用的人。”她坐在床邊,黯然地念叨。
“媽媽,那你呢?”我望著她。
她驚愕地抬頭看我。
“媽媽,你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呢?我覺得你已經(jīng)夠有用了,可是為什么還是不開心呢?比起做一個有用的人,你去當(dāng)一個更高興的人吧!”我扭頭繼續(xù)寫題,不敢再看她。
我不記得母親什么時候走出我房間的,等我終于敢回頭望的時候,門已經(jīng)虛掩上了。
競賽結(jié)果出來了,我和蕭然都拿到了省二等獎的名次。高考已經(jīng)很近了,我們也沒來得及開心多久,又陷入了鋪天蓋地的診斷考和模擬聯(lián)考之中。之前為競賽付出的時間太多,文科背記類的任務(wù)落下不少,我開始非常痛苦地背古文,每天早上都要忍受蕭然對我的嘲笑。
“夫夷以近,則游者眾;險以遠(yuǎn),則至者少。而世之奇?zhèn)ァ⒐骞郑浅V^,常在于險遠(yuǎn),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隨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與力,而又不隨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無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于人為可譏,而在己為有悔:盡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無悔矣,其孰能譏之乎?此余之所得也!”
就這么一小段,我反復(fù)讀了四五遍也讀不太順,蕭然最后看不下去了。
他問我:“你知道這一段在說什么嗎?”
我說:“不想知道。”
“你語文差真不是沒理由啊!生背課文,活該你背不下來。”
于是我很不情愿地道:“那請蕭老師講一講。”
“說的是,一般景區(qū)呢,近一點(diǎn)就到處是人,遠(yuǎn)的地方就沒人去。但世間真正的好風(fēng)景,都是要花力氣去偏僻陡峭的地方才能看到。所以要去那樣的地方,你不僅得發(fā)自內(nèi)心地想,還要竭盡全力地做,碰到昏暗險阻的地方,還需要有好的工具來助力。竭盡全力的人,最后才不會后悔。”
“哇?!這么有道理的嗎?”
我由衷贊嘆道。
“對啊,你個文盲。”
很神奇,《游褒禪山記》這段話最后成為我最愛的一段話。我靠著這段話,撐過了高三,因?yàn)樾睦飯?jiān)信著,翻山越嶺之后,我會看到很不錯的景色,去人跡罕至的地方,體驗(yàn)和此刻不同的生活。
的確如此,我和蕭然都做到了。高考結(jié)果出來的第二天,我陪著父母去了民政局辦理了離婚。我選了和母親一起生活。
他們自以為拖到這樣的時刻,就是為孩子著想,以為自己在一段不成功的婚姻里,至少做了不錯的父母。我懶得揭穿大人的自作聰明,但是想到我們接下來都會有一段新的人生,又多少還是感到釋然和輕松。
畢業(yè)的那個暑假,我自己去了很多地方旅游。最后一趟旅行,我爬到一個小山頭上,坐著等日落。想起蕭然對我說過,人在任何環(huán)境里,都需要窗戶,需要看到一些不同于此刻的風(fēng)景。
希望他也知道,那段時間里,他就是我的窗戶,而我永遠(yuǎn)感謝他分給我的日落。
(摘自《中學(xué)生博覽·青春紀(jì)》2021年第13期,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