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臺灣女作家琦君的文章就好像翻閱一本舊相簿,故事雖發生在和我們有一定距離的時空,但小說中他的俠骨與柔情、她的欲說還羞,都承載著如許沉厚的記憶與懷念。讀《錢塘江戀歌》也像聽一首凄美的絕唱,那種余音是悠悠不絕的……
我高中畢業后,就近進入杭州之江大學。之江的風景之美,據說居全世界大學第四位。辦公大樓的慎思堂,居高臨下,面對波濤洶涌的錢塘江,背面是水木清華的泰望山,遠處是雄偉的南北高峰。出校門下山,向左走不到數百步就是六和塔。向右步行一小時即可到品茗勝地九溪十八山澗。在泰望山上遠眺,只見西湖像銀白色的一個圓點,點在銀白色彎曲的錢塘江邊上,形成一個“之”字,之江大學由此得名。
我進之江時,錢塘江大橋正在施工中。課余之暇,同學們都三三兩兩,到江邊散步,欣賞江上秀麗的朝暾夕輝,也參觀工程人員的工作情形。
想起當時我們女生都不喜歡上球類體育課,老師也就網開一面,讓我們到江邊劃船。也無非比畫比畫,送我們每人一個70分。然后就一群人嘻嘻哈哈地到六和塔下的小攤上吃片兒湯,吃飽了,迎著晚風唱歌回宿舍。
有一次,我和同寢室知己同學鄒小喬才坐下來吃片兒湯,就看見一位高高大大的男同學走來,在小喬的對面坐下說:“小喬小姐,桌子不夠了,我和你們一起坐可以嗎?”我向來比較羞怯,沒有作答,小喬點了頭表示同意。
原來這位男同學是土木工程系的韋明峰,全校都認識的“大力士”,在迎新晚會上,他赤裸著肌肉發達的上身,在臺上表演氣功。小喬和我對他的印象是,江湖賣藝之輩一定流里流氣,書更念不好。所以這時對他越發愛理不理。吃完了,他就搶著付錢,小喬和我的原則是絕不輕易接受男同學的請客,以免制造閑話。小喬大聲說:“啥寧(什么人)要儂(你)請客?”上海話帶點蘇州腔,格外嬌嗔。韋明峰只是沖她咧了咧雪白整齊的牙齒,把亮晃晃幾枚銀角子撒在桌面上,站起身來,等我們先走。小喬一扭身子,理也不理他就往前走去,我緊跟著她,韋明峰就在我們后面亦步亦趨,非常謙恭的樣子。將到校門時,他指了指男生宿舍,用濃重的廣東口音說:“我住在東齋,那邊是西齋,我的寢室是錫(十)號。”
小喬像是沒聽見,我倒有點不忍,就對他點個頭,說聲謝謝。他結結巴巴地說:“明天傍晚,我請你們去江邊劃船好嗎?”小喬早已走進大門,飛奔上樓。他話是在對我說,眼睛卻一直望著小喬的背影。我只好代回一聲:“再說吧!”
我和小喬的床是并排緊靠的,小喬是外文系,我是中文系,彼此惺惺相惜,無話不談。當晚我就悄悄問她:“那個大力士,好像對你很有意思呢!”
“我最討厭這種人,自作多情,當著女同學耍闊。”
“我倒不覺得他是那種油腔滑調的人。”我直覺認為這個男生不錯,他健碩的身材和小巧玲瓏的小喬在一起,給人一種英雄美人的感覺。于是我就有意成人之美,要拉攏他們。
“我就是不喜歡,你這樣念念不忘,看來你倒是有點喜歡他呢!”
“你完全錯了,我才不會喜歡這一類型的男孩子。”
“我知道,你喜歡的是穿著一襲飄飄然的長衫,在月光下吹著洞簫的那種男孩子。”
“一點不錯。”我們談笑著,直到舍監來巡視,我們才不作聲了。
第二天一大早,挑水的校工路過我們寢室,在窗外輕輕敲了兩下說:“鄒小喬小姐,有你一封信。”
“信?”我比小喬還急,一躍而起,打開窗戶,伸手接過來,一看信封上寫著:“請送鄒小喬小姐,東齋韋拜托。”我大喊:“小喬,大力士開始第一步了。
快打開來看。”
“你代我拆一下,念給我聽。”
我只好遵命而拆,高聲念:“小喬,本星期六下午,我們一同在江邊劃船,然后去九溪十八澗喝茶好嗎?隨你約多少同學都可以,我劃船劃得很好,可以帶隊。我在清溪谷的橋邊等你們。盼你的回音。”
那橋名情人橋,可是大力士不敢直說。
“他真是文武全才,挺雅的,而且知道你喜歡喝茶。”
“我才不去。”
“去吧,我陪你,我情愿當電燈泡,別讓他失望了好不好?”
“小珍,你真是地道鄉下姑娘,哪有這樣一請就到的?”
“唔,非得搭上架子,三請四請才姍姍來遲?”
“九請十請也不去。”
“干嗎這么絕情呢?小喬,除非你心里已經有人了。”
小喬沒有回答,只輕輕嘆口氣,好像她另有苦衷,我也不便追根究底。那封信,小喬就沒有回復,韋明峰第一次的邀請落了空。可是,從那以后,他竟是每天一封短信,由挑水工友遞送過來,放在窗臺外面。小喬每天早上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打開窗戶,取進信來,拆開看一眼,然后就往枕頭或褥子底下隨便一塞。
有時小喬興致來了,也將一把信都抓出來讓我一封封地看,一封封地念。有中文,有英文,他引詩詞和西洋詩都恰到好處,情意至為雋永而不肉麻。看來他也背了不少古典詩詞,莎翁的劇本尤其熟,讀得我也津津有味。這樣一個文質彬彬又英俊挺拔的少年,小喬會絲毫不假以辭色,真是奇怪。
有一次,我們到六和塔下散步,然后在錢塘江邊的沙石上坐下來,吃橘子,看落日。小喬最喜歡看落日晚霞。她常說將逝去的短暫時刻最美。
我們正哼著電影里的一支歌曲,卻聽到背后噗噗噗的摩托車聲戛然而止,一個帶磁性的男高音,接著我們唱下去。回頭一看正是韋明峰,笑盈盈地望向我們。他得不到小喬一個字的回音,卻毫不在意似的。
小喬抬起手臂向他搖了兩下。公主的一絲淺笑,對他真是無上的光榮,他馬上跨下車子,對著我們恭恭敬敬地說:“今晚月亮會很好,我們現在先劃一下船,然后散步去九溪十八澗品茶好嗎?”還是那個老約會,我極力贊成。小喬不置可否,韋明峰馬上去找一條較新的小船,扶我們上去。坐定以后,他雙槳并搖,姿勢美妙。
小喬也確實欣賞他劃船的技術,問他一些控制船身以及如何適應水流的問題,他生硬的粵語顯得特別淳樸,和小喬的吳儂軟語配合起來,格外令人陶醉。劃了一陣船,晚霞已由金轉為暗紫,平靜的江面跳躍著瞬息萬變的光彩。我望著施工中的大橋,不禁嘆息建筑工程的偉大。韋明峰告訴我們橋墩內部的構造,和工程人員如何趁著退潮時打下橋墩的艱巨過程。看他對于這份莊嚴工作的向往,和對于工作人員的尊敬,使我立刻感覺到,他并不是個花花公子型的富家子弟,而是一個對人生的意義與價值有著肯定看法的人。我都有這種感覺,聰敏的小喬還會沒有認識嗎?只見她低著頭,望著船邊流逝的江水,真的是“欲語還低面,含羞半斂眉”,這神情怎不教一往情深的韋明峰神魂顛倒?
船靠岸后,韋明峰取出一個照相機,硬要為我們拍照。我退開一邊,讓他為她單獨拍一張,讓伊人玉照,與他長伴。
收好相機,他去小店里買了大包小包的零食,推著車,和我們一同走向九溪十八澗。在茅亭坐下來,打開零食包,正是小喬最愛吃的瓜子和奶油松子糖。
小喬嗑瓜子的技巧高明,幾粒瓜子同時丟在嘴里,吐出來的殼全都是完整的,我大大地夸她一頓,她不由得也得意起來說:“我媽媽的嗑瓜子技術才高明呢,一把殼吐出來,隨風飄在地面上,就像梅花瓣似的。”
“那真是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了。”韋明峰忽然冒出一句李后主的詞來。
“看不出你這個‘土木人,真的喜歡文學。”小喬說。
“學工程是父親的意思,文學是我的興趣,陶冶性情,這是受母親的影響。她在我小時候就教我背詩詞。當時只是順口背,現在越念越喜歡,覺得其中境界無窮。你們覺不覺得,一個人在寂寞、失望時念念詩詞,會使人振作起來?”
小喬問:“你最喜歡誰的詞呢?”
“我不會分辨各家的作風,只是揀自己喜愛的背。我很喜歡‘悄立市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這兩句,那份獨來獨往的蒼涼,只有星星月亮才知道。”他說話時,濃濃眉毛下一對眼神一直注視著小喬。
次日早晨,照例是一封信擺在窗外。小喬遞給我看,寫的是:“和你們分手以后,又騎著車去江邊兜風,我從來沒這般快樂過。小喬,有個要求能答應我嗎?讓我陪你在清溪谷的橋上散一次步,只要一次就夠了。等你回音。”他仍舊不好意思把那座情人橋的名字說出來,生怕惹惱了小喬。
“答應他吧,不要讓他一直做‘悄立市橋人不識的孤單人。”我說。
“小珍,你愛過嗎?”小喬忽然問我。我期期艾艾地回答:“沒有。”
“我也沒有,”她咬了下嘴唇,“可是我若是愛了,我要愛到底,我也不能容忍我所愛的人,為別人所愛,或再愛別人。”
“你真富于想象。影子還沒有的事,想它做什么?”
“你不知道我母親一生有多痛苦,父親對她一見鐘情,結了婚,生下我以后就拋棄了她。我牢牢記住母親對我說的話:不要輕易相信一個英俊男孩的甜言蜜語和細心體貼。她說‘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母親怕我重蹈她的覆轍。”
小喬說出她母親的事,我倒不便再苦勸她理會韋明峰了。說實在話,我又知道他多少呢?
邀約散步的信,小喬就沒回他。韋明峰的信,還是一天一封不斷地送來,而且把在江邊拍的照片也附來了,小喬單人照的后面,寫著“柔情似水”四個字,因為小喬的眼睛是注視著江水的。
氣候漸入冬令,我們也很少去江邊散步,就不大見到韋明峰。只有在每周一次的西洋哲學概論課上,可以見到他。在課堂里,彼此點點頭,很少說話。韋明峰從來不擠到小喬邊上來坐,而且時常遲到,踮著腳尖悄悄在后排坐下。
看他那么一個生龍活虎似的人,卻由于小喬對他的漠視,而顯得落落寡合起來,我心中實在不忍,不由得又勸小喬:“至少給他一封簡單的信,謝謝他拍的照片總可以吧?”小喬也被我說動了,寫了幾句:“照片技術不錯,只是背后的題字不甚恰當。天氣已冷,我們不要去橋上散步,就在明天下午下課后去六和塔,爬上最高的一層,看看錢塘江。”我看了信,興奮得什么似的,等待第二天在西洋哲學概論課上,由我轉遞給他。
奇怪的是,第二天韋明峰沒有來上課,他盡管常常遲到,卻從不逃課的。直到下課,仍未見他來,小喬也不時注意教室門口,顯得心神不安。誰說她冷若冰霜,她已經為韋明峰的情絲所困擾了。
不久,校門外忽然傳來消息,說昨夜錢塘江建橋工程出事了,施工人員的小汽艇后面的車葉不知怎么被江里的鐵絲纏住了。半夜后潮水上漲,汽艇翻覆,站在橋墩上的人一籌莫展地眼看汽艇沉沒,工作人員和浪潮掙扎到精疲力竭,全部喪生。更令人吃驚的是死者中竟有一位大學生,就是韋明峰。
他為什么深更半夜去江邊,也上了工程船呢?小喬渾身顫抖,臉色蒼白,我也五內如焚,心慌意亂。難道他是自殺?不會的,我斷定他不是這種人。正在傷慟疑惑之中,挑水工友送來一封信,結結巴巴地說:“小姐真對不起,早上我忘了給你,這是韋明峰的信。他昨晚交給我,就騎著摩托車去江邊了。”
“是他騎車沖向江心的嗎?”我急迫地問。
“不是的,我去江邊看過了,車子還好好停在路邊呢!工人說,汽艇要翻掉時,他就脫去大衣,跳下江心去幫著營救,想解開鐵絲,可是潮水太大,掙扎了很久連他也淹死了。真可惜,韋先生人好熱心,對我們工友都很好。昨晚看他心神不定的樣子,應該勸他不要去江邊的,現在說什么都太晚了。”
我木雞似的呆立著,小喬更是泣不成聲。她內心對韋明峰的歉疚抱憾之深,是無法形容的。工友走后,她把韋明峰最后這封信遞給我看,輕輕嘆了一聲說:“他真傻。”他的信里寫著:“小喬,最近常常覺得,不能得到你的愛,連生活都沒有意思了。今夜再騎車去江邊兜一圈,也許江水會給我一點啟示。因為我總覺得你是柔情似水的——雖然錢塘江的水是怒吼的。什么時候能得你的允許,一同在橋上散一次步呢?真的,一次就夠了,我有好多好多話想跟你談。明天在課堂里,能得到你的答復嗎?”
小喬已在枕頭、褥子底下,翻出他所有的信。一封封看,一封封折疊。淚水一點點滴落在藍色的信箋上。誰說“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呢?對小喬來說,韋明峰這份純真溫厚而帶點稚氣的愛情,將會使她流一輩子的眼淚吧!
同學們從韋明峰掛在摩托車上的夾克口袋中,發現一張小喬的照片,背面寫著“柔情似水”四個字。我沒有把這話轉告小喬,只在心中默默地紀念著這位以全部生命去愛的好人。他愛他心中的公主,也愛這世界上所有的人。
(摘自《心安是歸處》,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