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夠格

［日］星新一

一

一座懸崖在距離海面很高的地方聳立著。從懸崖上向下望，驚濤駭浪拍打在巖石上，直叫人頭暈目眩。從這里縱身跳下去，基本上就救不活了。正因如此，這里是著名的自殺勝地。

N先生此刻已來到了這里。不過，他可一點兒也沒有跳崖自殺的心思。N先生經營著一家頗有規模的建筑公司，經濟狀況還不錯。他體形略微有點胖，一張精力充沛的面孔搭配著缺乏品位的衣服。從這些方面可以看出，他是個非常現實的男人。

這次，N先生剛好來到附近的溫泉地觀光，他忽然停下了腳步，小聲說：“呀，那該不會是……”他發現一個青年正佇立在懸崖上，身形瘦削，背影籠罩著異樣的陰郁氛圍。“他好像想尋死，正在猶豫要不要跳下去。我得讓他打消這個念頭。”

N先生躡手躡腳地接近青年，然后猛撲過去，從背后將他一把抱住，硬把青年拉到離懸崖有一定距離的地方，放緩了語氣對他說：“你年紀輕輕的，怎么可以厭世輕生呢……”

青年愁眉不展，神情消沉，聲音也郁郁寡歡：“我實力不足，做不好工作，同事一直瞧不起我，總說我不夠格……”

青年絮絮叨叨地訴說著，N先生伸手制止了他：“不要說自己的遭遇了，想起傷心事，只會讓心頭的傷痛更深。甩開過去，睜大眼睛看看，這世上快樂的事情多得很呢！”

N先生語氣嚴肅地開導著青年。他的心情很好，因為自己救下了青年，而對方也很順從地洗耳恭聽。

“對了，你要不要到我這里上班？”N先生訓誡了青年一陣子，心念一動，問道。他因為職業的關系，難免有時會被卷進暴力事件，在那個時候，如果有青年當保鏢，也許會派上點用場。

雖然青年并不孔武有力，但到底是曾經決心尋死的人。到了緊要關頭，應該會舍身保護自己。此外，有危險的差事也可以派他去，萬一青年遭遇不幸，因為自己救過他的命，心理上也不會有負擔。雖然邏輯有點奇怪，但現實的N先生并不覺得有什么矛盾。

“可是，我的工作是……”

青年有些遲疑，N先生語氣堅決地說：“別擔心，你不用煩惱自己不夠格，工作很簡單，就是給我當隨身秘書。這你總可以勝任吧？”

“嗯……”

“就算你能力有欠缺，也不至于叫你拎兩件行李，路上給我弄丟一件吧？”N先生開玩笑說道。青年終于應承下來。

“如果是這樣的工作，我想我可以做到。”

二

就這樣，N先生把青年帶回了公司，在身邊干點跑腿打雜的活兒。

因為不了解青年的來歷，起初N先生也留了個心眼兒，有時會隨手把錢包交給青年保管，裝作無意地試探他，然而青年竟一點兒也沒有動邪念。N先生覺得他是現代少有的男人，或許正因為他太單純了，才會走投無路，站到了懸崖上。此外，青年也從來沒抱怨過薪水微薄。雖然對工作不算特別熱心，但干得也四平八穩。

一天，N先生遭遇了飛來橫禍。他正在街上漫步時，高樓上突然有東西砸落，原來是樓頂的霓虹燈廣告牌因支柱松動而倒塌。如果被砸中，勢必當場喪命。幸好N先生剛好避過，只被飛濺的玻璃碎片劃傷了臉。

青年飛奔上前，問道：“您沒事吧？”

“嗯，還好逃過一劫。不過，剛才可真危險啊！”N先生長嘆了口氣。

之后，他身邊的事故不斷發生。一次，他為了監督土木工程，去了施工現場。由于工地沒有與他及時聯系，他到現場后，炸藥正好就在他附近爆炸了。N先生被爆炸的氣浪震飛，扭傷了腳。

青年把N先生扶起來，抓著頭說：“這一切都怪我能力不夠……”

“不，這不是你的疏忽，你不用覺得自己有責任。不過，我真是差一點就完蛋了。”

事故并沒有到此打住。有一天，他和青年一起搭乘出租車。車子行經路口時，由于信號燈出了故障，出租車沒有停車，繼續向前開。就在這時，一輛電車飛快地沖了過來。

盡管電車司機馬上踩了剎車，但距離太近，電車來不及停下，直接撞向出租車。但因為遲了那么一秒，撞上的是出租車的車尾。

N先生被送到醫院接受治療，青年守在病床前。N先生思來想去，終于對青年說：“雖然這樣說很遺憾，不過，我不準備再雇用你了。”

“啊……”青年唯唯應道。

“我得告訴你原因。不是你的工作做得不好，而是自從雇用你以后，我身邊就事故不斷，叫人很不舒服。感覺太不吉利了，怎么說呢，就像被死神纏住了一般……”

“您終于發現了啊。”青年說。

N先生摸不透這話的意思，不解地問：“什么意思？

你也覺得自己就像死神嗎？”

“不，不是像，我就是死神。”

N先生一聽，頓時皺起眉頭，打了個寒噤：“原來我招惹了不得了的東西！怎么辦？求你了，快離開我吧！”

“既然您如此吩咐，我就告辭了。”對方干脆地答應了，N先生不由得松了口氣。

“謝謝你肯離開我。不過，你為什么不告訴我自己是死神呢？”

“因為您沒有問過。坦白說，我雖然是死神，但實力不足，總是失敗，從沒有成功將人引向死亡。我曾經誘人從懸崖上投海自殺，但當事人半途被樹枝掛住，自己爬了上來，平安回去了。”

“原來如此，而我剛好在這時出現，對嗎？當時我完全誤會了，還以為你是來自殺的人。”

“很抱歉。”

死神正要離去，N先生忽然想起一件事，叫住了他：“對了，你打算去哪兒？”

“我去找其他人。至于您這邊，將來總有一天，會有能力很強的同事來找您。”

N先生立刻領會到他的言外之意：“等一下。也就是說，在你跟著我的期間，其他死神不會來？”

“沒錯，就是這樣。”

“所以只要你跟著我，我就不會死？”

死神一臉怏怏地說：“說來慚愧，因為我實力不濟，常常眼看就要成功了，最后還是功虧一簣。盡管我很忠誠地工作，卻始終無法取得成果。”

“拜托了，請一直跟著我，永遠陪伴在我身邊。”N先生死死拉住死神。

從那以后，這位不夠格的死神一直給N先生當秘書，時刻不離左右。N先生的身體此后狀況不斷，骨折和受傷成了家常便飯。這邊剛因為食物中毒受了一番罪，緊接著又患上肺炎或是急性闌尾炎，險些錯過治療時機。不過，他終究都沒有死。

N先生覺得沒有比這位死神更好的保鏢了。盡管如此，他的心頭依然不時泛起一股難以言說的滋味。

（月照林摘自《喂——出來》，譯林出版社，知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