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景芳

“天黑請閉眼。”
“現在‘殺手睜眼,‘殺手殺人,‘殺手閉眼。”
“現在‘警察請睜眼……‘警察指認,‘警察閉眼。”
“現在天亮了,請睜眼。”
“小雅,你死了。請問你有什么遺言?”
“小雅?小雅!啊……快來人啊!小雅嘴邊流血了!”小雅死了,沒有留遺言。
“案情發生時,有人出去過,或有人進來過嗎?”“沒有。”
“從大家一起閉眼,到一起睜眼,總共有多久?”“也就一分多鐘吧。”
“誰是剛才的‘法官?‘法官一直是睜著眼的吧?看到事件發生的過程了嗎?”
“我沒有。小雅始終閉著眼趴在桌上。我沒看到有什么異常,直到……”“法官”是小雅的老公林之仁。他說著說著差點掩面而泣。
警長黃璨一一掃視屋里的人:除林之仁外,還有她的閨密盼盼和其老公金帥,小雅的弟弟胡小致和弟妹盧穎,最后是茶館老板汪子華。
“法醫鑒定結果出來了嗎?”
黃璨走出門外,悄聲問助理。
“出來了,”助理說,“是中毒。
普通的氰化物,但濃度很高。從一根小針流入。針是從小雅肩頭的肩頸按摩儀探出來的,伴隨著按摩儀的刺激性按摩,可能受害人沒有覺察出是針刺。大概兩三分鐘,受害人就斃命了。”
“按摩儀是誰的?”“是茶館汪老板的。茶館里有療養室,這些人都是他的老朋友,經常過來做理療。受害人喜歡用這個按摩儀,每次來都會戴一會兒。”
“有誰最近把按摩儀拿走過?”“只有小雅和盼盼借走過,分別借了一禮拜。不過小雅弟弟、弟媳也跟她住一起,理論上講,除了林之仁和金帥之外,她弟弟兩口子也有嫌疑。”
“你再查一下他們幾個人之間的日常關系,看看有沒有奇怪的地方。”黃璨最后吩咐助理。
凌晨,黃璨在空曠無人的街道上兜風。整個案子,總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像一陣驅之不散的陰霾,在他心里盤旋。為什么要在殺人游戲里殺人呢?為什么要在茶館?為什么要用按摩儀?所有這些作案的形式,都太奇怪了。
黃璨反復在心里尋找那個讓他隱隱不安的點,始終不得要領。
他把車子又開快了幾邁,讓夜風吹動自己焦躁灼熱的臉龐。忽然,他想到了那個點——按摩儀,是什么時候射出毒針的?
他掉轉車頭,立刻返回茶館,“不好意思汪老板,這么晚還來打擾,請問今天晚上小雅使用的按摩儀,平時是如何啟動的?”“打開開關唄。右側有一個白色圓疙瘩,長按三秒就啟動了。”
“還有別的啟動方法嗎?”“可以刷臉,不過目前只能刷開我的臉。”
“今天晚上小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戴上按摩儀的?”“她從一來就戴上了,應該戴了得有一個多小時。”
一個多小時……黃璨暗自琢磨,那就不是儀器本身的開關同時觸發了毒針,而是另有觸發的開關。
“聽說茶館有一間專門的療養室,我能去看看嗎?”“當然可以。”
療養室在走廊最里面。一進屋,兩面墻有大海的圖像,地面上是沙灘投影,濤聲有節律地澎湃著,這種氛圍讓黃璨突感一陣發困。
“我們這里是隨機出現的助眠程序。”汪老板解釋說。
“是用聲音和氣味助眠的嗎?”“是的,不過最主要的還是腦波共振。”汪老板說。
“腦波共振?”
“是的。我以前是大學里研究腦電波的,和小雅、金帥原來是同事。后來我出來開了這個茶室。”
“那您能不能跟我說說,腦電波怎么做治療,治療什么?”
“腦電波治療的領域可廣泛了。你看這間療養室里的所有儀器,都是借助腦機接口,用電腦生成的電磁波信號,干擾一個人自身的腦電波信號,讓人自身的腦電波平穩規律起來,這樣人就會感覺很舒服。”
“腦機接口?那不是得開顱植入芯片嗎?”
汪老板笑了:“黃探長說的是20年前的技術了。現代技術早就實現無線干預了。用低頻先實現共振調制,再用較高頻率實現干預就可以了。”
“那你能現在給我做個干預試試嗎?”
“現在不行。”汪老板笑著搖頭,“這些療愈,都需要腦波適配。
我們所有治療者都先需要花上五小時左右進行腦波掃描和學習,最終讓AI完全識別出一個人的特征腦波,才能匹配治愈療程。”
“哦,那小雅是經過掃描適配的嗎?”
“當然。實際上,這幾個好朋友都來我這邊掃描過,也都用不同儀器做過療愈。”
“小雅的肩頸按摩儀也是腦波儀器嗎?”
汪老板點點頭,說:“嗯,是比較弱的。刺激脊髓中樞系統和大腦里的下中樞系統。這個按摩儀主要是療愈這部分。”
黃璨太陽穴的神經狠狠動了一下,他揉了揉額角,感覺快要被真相擊中了。只是似乎還在真相外緣繞圈子,不得要領。
“看來我也需要好好睡一覺了。”他想。
“我現在已經知道殺人原理了。”第二天下午,黃璨把幾位嫌疑人召集到一起,宣布他有了重大發現。他的眼睛依次掃過每個人的臉,問道:“你們看起來都很平靜啊,難道沒有因為小雅的突然離開而悲痛嗎?”
“成年人的悲痛難道不應該寫在心里嗎?”盼盼插嘴道。“是嗎?”黃璨盯著她,“你的悲痛寫在心里了嗎?”
盼盼冷笑了一聲:“要不然你到我心里看看?”“我當然到不了你心里。想逃出你心里的人倒是有。”
“你這是什么意思?”“沒什么意思。我只是說,比起你的心里,金先生似乎更愿意去另一個人心里。”
“喂!”金帥騰地站起來,“你身為一個警探,整天胡言亂語,有失體統吧?”
“是嗎?”黃璨笑笑,“是誰有失體統?要不要我把去年你和小雅在云南出差的視頻調出來給大家看看?”
“你!”金帥頓時臉上青一團紫一團的怒氣,如氣旋流轉。
“林先生,”黃璨又轉向林之仁,“你心態真好。我當面戳穿了你妻子和這位金帥先生的風流事,你竟然沒有憤怒崩潰。是不是這一切你都知道?”
林之仁平靜地反問道:“你是在恐嚇我嗎?”
黃璨也不生氣,“你一早就詳細了解過汪老板那些療愈儀器的工作原理,還實實在在拆解分析過他使用的算法。遇到不懂的問題,你還專門去跟汪老板請教。
可是你為什么不請教你老婆?她一樣也懂。而且你花了幾個月的時間又在家里做了模擬,卻一個字都不跟小雅說,是不是想要用這些技術殺掉她?”
“荒唐!”
“我說的是一種可能性。”黃璨悠悠地說著,接著拿起面前的按摩儀,故意展示了一下,“這真是個高科技產品,它能通過電腦上的腦機接口程序進行操控,除了在座的幾位專家,估計其他人都不知道腦機接口的控制原理吧?
那我來解釋一下。腦機接口程序能讀取一個人的腦電波,經過調制之后,可以讓一個儀器識別一個人的腦波特征,這種情況下,這個人可以通過思想,給一臺儀器下達指令。這種指令倒不一定是‘殺人這么直白,只要是一個暗號,經過了設定,就能觸發指令。比如,現在我的腦電波連接到電腦上,再連一輛小車,我設定一個暗號,當我一想到‘香蕉就讓小車右轉,那我就可以一直想‘香蕉,小車就會持續右轉……”
黃璨一邊說,一邊觀察幾個人的反應。弟弟和弟媳一臉迷茫,似乎始終不懂黃璨的意思。林之仁此時緊蹙了眉頭,遠不像最初那樣冷漠。金帥和妻子盼盼的神情則最好品,金帥是這方面的專家,顯然邊聽邊在思考。而盼盼卻完全沒有聽,一直對金帥怒目而視。
“最后,重點來了,”黃璨說,“據法醫考證,小雅的死因是按摩儀在她肩頸位置射出一根小針,里面有氰化物毒素。所以,昨晚有人通過腦機接口技術,想到了口令,觸發了按摩儀殺人行動。那么,是你們誰干的?”
“你怎么知道是我們?”金帥皺眉道,“如果是腦機接口控制,那么哪怕不在房間里也可以控制殺人,不是嗎?”
“沒錯,科學家很嚴謹。”黃璨點點頭,“但是你忽略了,只有有機會拿到并改造這個按摩儀的人,才能對按摩儀做改造,并且匹配腦波控制。在過去三個月里,只有小雅和盼盼曾經把這個按摩儀帶回家。”
這時,小致突然站起來,指著林之仁說:“我知道,就是他害死姐姐的。他早就想離婚,另娶自己的情人。”
“你說什么呢?”林之仁火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還想獨吞你家里的遺產呢!”
“不用說了”,黃璨打斷他們,“你們每個人都有動機。小雅和金帥去年的戀情,讓金帥有滅口動機,盼盼和林之仁有復仇動機。小致和盧穎有爭奪財產的動機。這些我現在不想去深入分辨,我只想當場用這臺按摩儀測試一下:誰是這個兇器的驅動者。”
黃璨拿出一枚頭箍,上面有多枚微型金屬探測片,伸手遞出去:“用這個頭箍,現場就能測出誰的腦電波是和這個按摩儀匹配的。你們誰想先來?”
“我先來。”金帥接過頭箍,“現在要干什么?”“你現在告訴我一個昨晚在茶室里談過的話題。”
金帥想了一會兒,想起當晚聊到的吃棗和假期逛街。按摩儀沒有反應。
黃璨心里稍微有一點猶疑。
如果匹配了,會有反應嗎?他也不太確定。但汪老板說會,他說一臺儀器是需要學習才能匹配到一個人的腦波,因此再次探測到連接過的信號,會自動連接匹配,類似于藍牙。不需要限制思考的內容,只要特征腦波被識別,就像指紋一樣即刻匹配。所以,他幾乎有把握今天能在這五個人里找到兇手。他之所以讓他們回憶前晚,是期待如果夠幸運,他可以從他們回想的事情里,無意中觸碰到那個關鍵的“信號”。
是狐貍總會露出尾巴。
金帥戴了好一會兒,但按摩儀始終沒有反應。接下來,剩下的四個人都回憶了不少事情,但按摩儀還是無動于衷。
“現在,你還要做什么?”
林之仁冷冷地問他。
黃璨心里沉了沉,臉上掛上一抹尷尬的陰影。“告辭。”他站起身說。
小雅的葬禮上,所有人都來了。葬禮簡單而肅靜。大家也沒有特別的哀傷,即便是小雅的父母,也只是默默流淚。
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家人?小雅又是什么樣的人?
但黃璨沒有時間再多想了。
葬禮很快走完了流程,眾人要散去了。他趕緊追上林之仁,“你這個老狐貍。”
“黃探長,此話怎講?”林之仁還是不緊不慢。
“按摩儀是由腦波信號發出殺人指令,但是你們幾個嫌疑人的腦波都不匹配,那就只剩唯一一種可能性。”黃璨故意頓了幾秒,“按摩儀匹配的是,小雅的腦波。是她自己想到某個信號詞,就觸發了按摩儀,射出毒針。”
林之仁瞳孔略微放大,意味深長地挑了挑眉毛:“怎么?黃探長是說,小雅是自殺?”
“當然不是”,黃璨說,“是你把按摩儀按照她的腦波進行了匹配學習,具體是怎么做的,我不清楚,很有可能是在汪老板的療養室里,某次以療養為名義進行了匹配,或者是小雅把按摩儀拿回家之后,你說服她進行了腦波匹配。然后,你讓她想到某個關鍵詞多次,使得她想到這個關鍵詞的特征波形被AI學習,你再改造按摩儀,把這個特征波形作為發射毒針的信號。整體做下來天衣無縫。當小雅死去,她的腦波也無法再用來檢測,做到徹底死無對證。”
“你的想象力太豐富了,”林之仁說,“我怎么可能控制小雅想什么,她如果不想關鍵詞,不是一切都泡湯了嗎?”
“所以,你才總張羅在這間茶館玩‘殺人游戲啊!而每一次玩游戲時,小雅都會順便做按摩。
至于關鍵詞,太好猜了。我猜是‘我是警察,小雅當天晚上抽到警察牌的第一次,就是殺人信號發出的時刻。幸運的是當時你是‘法官,在你叫她的時候,她沒有睜眼,而你沒有說破。但即便你不是‘法官也無妨,從抓牌到‘警察指認,中間至少兩三分鐘,已經足夠讓藥生效了。只有你能把這一切做得如此天衣無縫。”
林之仁輕蔑地哼了一聲:“信口開河。你有證據嗎?”
“我沒有。”黃璨黯然了一秒,“死無對證,你確實很厲害。不過,我好奇的是,小雅到底做了什么?讓你對她如此恨之入骨,不惜想出這么處心積慮的法子,還是你只是變態地享受這個過程?
你真是太惡毒了。”
林之仁的臉色開始變化,“誰是變態?誰惡毒?誰讓你跟那個賤女人說一樣的話!”
“她也這么說過你?她為什么這么說?”
林之仁答非所問:“你說我惡毒,那她的惡毒你看見了嗎?
這個自私的女人,得罪了身邊所有的人,把金帥兩口子刺激得不輕,還把我當成傻子耍。你沒看見她身邊人誰都不傷心嗎?哼,可能都在慶幸死得好!”
黃璨輕聲說:“所以,你只覺得自己是替天行道咯?”
“是她自己作死,我只是幫她一把。”
“我懂了。”黃璨說罷,向后撤了三步,然后一邊向林之仁揮手,一邊取下領口的扣子。按了一下,扣子里播放出剛才他和林之仁的對話。林之仁急了,想上前奪。但黃璨迅速騎上摩托跑遠了。
“謝謝你給我上的高科技課程。我學到很多!”黃璨最后在風里喊道,“但有時候最有用的還是最原始的東西。”
(摘自《大家》2021年第4期,本刊有刪節,姜吉維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