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武
明代大儒陳白沙有一句很出名的話,“日用間隨處體認天理”。我想文學家與理學家的不同處在于,理學家隨處體認天理,文學家隨處體認美感。
花開花謝是天理,有了花謝更珍惜花開,是美感。種瓜得瓜是天理,種瓜愈苦吃瓜愈甜,是美感。想做文學家,就得從觀察日常生活做起,切斷世俗社會實用功利的盤算,摔開升斗小民日常粗陋的感覺,深一層去發掘美:
當聽到鐘聲,也能像杜甫那樣,聽出那云外的鐘聲是濕的嗎?
望著漫漫云漢,也能像李賀那樣,飛升起來似的,聽到天上的銀河里有水潮聲嗎?
在湖上,能感到鼓著肚兜的檣帆,是剛吃飽的嗎?
在野外,能看出冬天虛弱乏力的炊煙,是正在饑餓嗎?
在山上,影子會像一支筆,飽蘸暮色,在山坡上繚亂地揮寫著夕陽嗎?
在家中,會發現從紅顏到白發,原來是鏡子管理了自己一輩子嗎?
在庭前,春已去了,落紅滿階,但在花瓣間奔來跑去的風,也是癡的!
在房內,寒夜來了朋友,知己間溫暖的笑話,是可以當棉被蓋的!
在船上,那大片濃綠的山的倒影,一直壓在心上很重呀!
在客廳,將松枝菊花與梅蕊,一齊插入瓶中,會感覺像在歷史上替許多高士合寫一篇傳記嗎?
說話時,不肯說杞人憂天空會墜下,偏感覺上天也在怕杞人太多呢!
夢醒時,忽然驚覺那入夢的青山,才是一生最好的朋友!
——這樣隨處去體認美,必須時刻在留心。如何使花想云思,都成奇趣?那就必須歇了奔競的熱腳,穩住慧光的冷眼,將榮枯得失,興廢喧寂,都不在眼下,像重擔挑上肩膀,前后左右的凡俗事務,都看不見了,一時閉上了耳目的開關,全神凝注,只管精神世界。
(大浪淘沙摘自《山居功課》,九歌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