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車上的羅曼蒂克

劉凌

雨越下越大，頭皮開始濕冷。我腳踩單車，軋過一片水坑，然后抬起雙腿，任其飛濺。城市的鋼筋水泥慢慢模糊，我的身邊仿佛多了幾個騎行的玩伴。我們吵鬧著經過一排排綠樹，留給它們一片嘈雜。男孩超過女孩，女孩又超過男孩。速度的競技不夠過癮，有人開始撒開雙手，風一樣“飛翔”。這么想著，我仿佛能聞到十幾年前鄉鎮新修柏油馬路的味道。他們一個個咧著嘴朝我笑，卻是無聲。這才從恍惚中回過神來，我正在無數個下班途中。

忘了從什么時候起，下班騎車回家成了我為數不多的儀式感之一。盡管每輛共享單車和我的緣分，都只有7公里30分鐘。但在這段行程內，我希望我們可以彼此負責。于是，挑選一輛合適的單車便成了必修課。

選一輛單車，如同選一駕坐騎。首先它的鈴鐺、剎車必須好用，方能保我一路安全無虞。其次它得干凈、整潔、長相周正，剛“入職”的新車自然最好，但不苛求。剩下的靠感覺，能否看對眼，時機很重要。有可能在遠離單車聚集的地方，有那么一輛遺世獨立，讓你不由自主想要靠近。或者在一片撲倒的單車旁，只有它站著，頭顱高昂，不需你幫扶。又或是它恰好只是離你最近罷了，為圖方便，懶得再費力找尋。這種儀式感，頗像電影《阿凡達》中杰克馴服伊卡蘭。我選定你，與你同行。

騎車的幸福感，我不確定能否將其寫于紙上，但它承載的羅曼蒂克絕非虛妄。環繞在其周圍的是緩緩流逝的光陰，你一定會癡迷于它講述過往的模樣。

暖風、冷雨、迷人的夕陽，粉色帽檐、昏黃路燈、濃郁綠色，大片大片的葉子，小山一樣的石頭，老婦手中的玫瑰……單車之上，得見四季輪回。消瘦的樹枝，沒準哪天就胖了起來。小孩會褪去冬裝，繁花終將化作春泥。整個世界都在向我敞開。

它比汽車寬闊，不至于僅從一扇小窗窺探外部。比摩托溫和，不會因急匆匆趕路而錯過美景。比公交接地氣，每當車輪軋過馬路，都是我調動全身力量留下的痕跡。哦對，它還比走路多一點“冒險感”。

每當我騎車穿過車流，都覺得自己像極了女俠。同時，伴隨著對交通危險的處理，我也重新找回對身體的掌控。雙手騎車，反而解放大腦與雙眸。車上就我一人，我必須面對自己，與之對話。

我的大腦需要聚精會神，看清路線。我的皮膚開始敏感，感受每一絲風的撫摸。我的腿不再是“靜物”，它可是單車上的主角。

我的眼睛，終于離開那小小的屏幕，望向整個世界。當身體重歸自己所有，自由由此而生。

很多青春電影都有騎行的元素，除了因為單車是學生最常見的交通工具，大概還因為騎行暗合了少年肆意的張狂。小時候我與同伴騎車途中偶遇下雨，一人提議“為什么不邊騎邊穿雨衣呢”？另一人爽快應答。于是雙雙在套頭的那刻栽進溝里。幸虧溝里沒水，躲過一劫。

尤其放學后，一群人騎車回家，是非常壯觀的。車鈴此起彼伏，時而疾如風，時而又沉穩得很。若有男生從喜歡的女生身旁“飛”過，必會引發一陣嬉笑。

互相經過的時候，大家會交叉聊天，跟這個寒暄幾句，再跟那個打個招呼。不過總有“分道揚鑣”

的時候。同行者會越來越少，遇到一個個分岔口，便“各找各媽，各回各家”了。

在我的騎行史上，發小總是相伴而行。我倆同村，家又離得很近，騎到最后一個分岔口才需分別。零食是必備的。學校附近買好，路途中若有可以歇腳的地方，便把車停一下，站樹蔭底下享受。辣條、果丹皮、無花果絲，每日都不同。吃起來一定要慢，一點一點放入口中，這樣回家的路途才能盡可能地被拉長。

回家是永恒的方向。

印象中有一次下大雪，積雪沒過小腿肚，爺爺騎車來接我，車子卻陷進雪里。本應行方便之能的工具，成了拖后腿的存在。爺爺只好扛起車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著。茫茫雪地仿若沒有盡頭，只留下一大一小兩對腳印。

成年后下班騎車回家，有時聞到家常菜的香味，總會想起自己騎車趕回姥姥家的畫面。中學時住宿，每周回家一次，我定是要先去姥姥家吃飯，再回自己家。每次一進門，我迫不及待地把車斜著一放，看姥姥又給我做了什么好吃的。姥姥總是假裝巧合：“你怎么運氣這么好，又趕上我們做好吃的！”此時姥爺便會小聲說：“這可是專門為你準備的，我平時可沒這待遇。”

腦子里一直有這樣一個記憶碎片：小時候看到一個很像媽媽的背影騎車遠去，我哭著喊著求她停一下，帶上我，她都不應。許久之后，那人停下車來，回過頭看了一眼。我發現她不是媽媽，便收起眼淚，開心回家了。

這是我最恐懼的場景之一。但有恐懼方有在意。成人之后，好像越來越難被什么觸動。昨天領導跟我講，要熱烈地活著。突然想起騎行路上也曾遇見非常張揚的人，他昂頭騎車，大聲唱著歌從我身旁經過，空氣里都彌漫著熱情。我也喜歡在騎行時唱歌，雖不如他大聲，倒也浪漫。那不如就這樣慢慢拼湊生活的熾熱吧。

（摘自“三聯生活周刊”微信公眾號，蝌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