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uxiao

小時候,我們家所謂的客廳是一個集客廳、臥室、餐廳于一體的房間。這意味著我們家沒有一個“公共空間”,客廳是媽媽的房間,我住在一間沒有直接光源的小房間。
吃飯往往是我感覺最局促的時刻。
爸爸在我小學六年級時離開了我們,之后我在家吃飯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和媽媽兩個人蜷在客廳的一張茶幾上度過的。
在狹窄的空間里,吃飯的姿勢很重要。在茶幾吃飯的話,如果坐在沙發上就顯得略有些高,從碗到嘴的距離過長,很容易灑得滿身都是。所以吃飯的時候,我和媽媽就面對面蜷坐在兩個矮馬扎上,但這不是我感到局促的關鍵原因。
爸爸在的時候,都是爸爸做飯。在我模糊的記憶里,爸爸是個有趣的人,他經常根據我愛吃的口味自創一些小技巧。比如,番茄炒飯要在炒的時候放一半番茄醬,剩下一半出鍋再放,不然酸甜度就會被熱氣沖淡。小學的時候我經常賴床,但一聞到番茄炒飯的味道就立刻來了精神,刷牙洗臉利利索索。放學之后,爸爸在廚房做飯,媽媽在一旁幫襯,我在屋里寫作業,聞味道我就知道晚飯要吃什么。然后一家人坐在正式的餐桌上吃飯,大家都可以直著腰,手肘放在桌子上,穩穩當當地把菜送到嘴里,敞敞亮亮地隨便聊著什么。這個姿勢,這個場景,我現在想想都覺得很舒適。
其實,我家也是有餐廳餐桌的,在一個明亮的小房間。但自從爸爸走后,餐廳漸漸變成了儲藏間,東西越積越多。后來,我們便搬到了客廳吃飯。
媽媽不愛做飯,尤其爸爸離開之后,她變得愈加謹慎保守。買菜大概是固定的幾樣,調味和過程基本不變。炸東西的時候更能體現媽媽的謹慎,她總是怕不熟,反復煎炸直至變黑變焦,我一度以為那個糊了的味道是所有炸貨的天然屬性。
我總是覺得媽媽在做飯的時候不開心,有種不知該責備誰,也不知該責備什么的氣氛彌漫在廚房里。一開始,我會覺得,也許我打打下手,不讓她感覺是自己一個人忙碌,她的心情會好一些。但廚房非常小,她有時會嫌我礙事,只淡淡說一句“不需要”就讓我離開。而我又不敢真離開,就靠著廚房的門框陪她,她則面無表情地準備著一切。我期待她表露自己的情緒,直接告訴我她心情不好拒絕做飯,甚至摔碗砸鍋都可以,但她只是冷冷地沉默著,平靜得好似我不存在。
吃飯的時候我們也很少說話,媽媽看起來總是心事重重,我不知道為什么她沒有和我說話的欲望,哪怕是聊聊新聞,聊聊朋友的近況。
小時候的我不明白一個人面對家庭瑣事的焦慮,一個人生活的孤獨,不明白人性的復雜。我只能從自己身上找原因。是因為我沒有在她上班的時候把碗刷干凈嗎?或者飯前沒有主動及時收拾干凈餐桌?我從小是品學兼優的“別人家的孩子”,除了這些,小時候的我真想不到什么別的理由讓她這樣“懲罰”我。
這種緊張情緒到寒暑假會更強烈,因為早餐變成了一個負擔。
放假時,我經常因起床晚來不及吃早餐。中午,媽媽回家會嘟囔一句:早上好不容易給你做的早餐又不吃?有時候,她什么都不說,只是嘆一口氣。然后,這口氣就像山一樣壓在我心上。后來我就學會了,會趕在媽媽回家前大口吞下已經涼掉的早餐,然后利索地洗干凈碗筷。
我當然害怕她失望,但我至今都沒跟她提起過我不想吃早餐,因為我也怕她的愛無處安放。我分不清自己是討好還是體諒,沒有問過她的真實想法,我們互相在表面上回避著,又在背地里悄悄看向對方,希望目光能留下記號。
上高中后,我開始住校,也許是回家的次數少了,我感覺媽媽對做飯這件事越來越在意,甚至有些不安。
每次去她朋友家吃飯,為了讓阿姨高興,我總會聲情并茂地夸獎阿姨們的手藝,阿姨往往也會順道說兩句:“孩子平常在學校吃不好,周末回家你要給孩子改善改善伙食!”她似乎開始擔憂,我甚至感覺她在和其他阿姨的對比中感到對我的虧欠。
媽媽開始向阿姨虛心請教,比如,餃子餡肉和菜的比例,糖醋排骨什么時候放冰糖,等等。她廚藝當然有所提升,但對飯菜的關注并沒有給她帶來開心反而是更多的焦慮。比如,要準備些什么食材才能保證周末的菜品不重樣,晚餐后要不要再加一杯果蔬汁。
我沒有告訴她,其實學校的食堂并不難吃,而且我一點都不在意飯菜是否色香味俱全,是否幾天不重樣。我小小的喜悅是因為她充滿期待地問我“好吃嗎”,然后是“猜猜我是怎么做的”,最后眉飛色舞地跟我介紹她的小秘方。
只是輕松簡單的對話我就覺得很好,往往在那個時候,她就不再是那個需要我小心翼翼揣測的媽媽了。
長大之后,我對媽媽的觀察有了新的發現。我開始懷疑有時媽媽是故意不太會做飯的,這樣就有被別人照顧的借口。比如,每次姥姥家的家庭聚會,都是舅舅、小姨忙里忙外。舅舅經常調侃媽媽:“每次來都只帶一張嘴!”媽媽呢,嘴里嚼著姥爺剛洗好的蘋果,瞪大眼毫不示弱:“我不管,誰會做誰做!”
在一個她認為絕對安全的環境里,她松弛下來,充分享受被照顧的感覺。而回到我們的小家,她又是一個身負重擔的媽媽。那些不知哪來的標準讓她分不清愛應該向什么方向用力,她把自己消耗在“媽媽應該能做出一桌好菜”的母親行為準則里,消耗在了她最不喜歡最不擅長的內容中,自然也沒有別的力氣去照顧我真正的需求。
然而,或許她并不知道我在面對她時的窘迫,也無法向我訴說希望被照顧的心情。我們保持著微妙的距離。
直到我上了大學,媽媽交了新男友,廚房和餐桌的氣氛才開始變得輕松起來。
我和媽媽搬進了一個更大的房子,客廳也隨之變大,但我們保留了縮在茶幾上吃飯的傳統,三個人看著電視,你一嘴我一嘴地說著瑣事。那些磕掉角有裂縫的碗筷被丟掉了,家里時常會添置好看的新碗。吃飯的嘴變多了,家里的蔬菜也都能趁著新鮮勁兒消滅光。
也許就是一個個小的細節和習慣改變了環境的氣場,我感覺媽媽變開心了。兩個人在家的時候,她會大聲喊我幫她洗菜切菜,不需要我的時候也會擺擺手說“你先去忙你的吧,一會兒做好了再叫你”,我甚至有的時候能聽見媽媽在廚房唱起歌來。
叔叔來家里吃飯的時候,情況就變成了兩個不會做飯的擠在廚房忙活,你一言我一語,討論著豆角能不能煮熟切絲涼拌,餃子潑層油會不會更好吃。媽媽也不再擔心飯菜是否過于簡陋,哪怕只是蒸點玉米做晚餐,兩個人也互相安慰似的討論玉米的營養價值和晚餐少食對身體的好處。
生活好像一下子變簡單了。有的時候看媽媽開心地做飯吃飯,我甚至覺得之前那個寡言少語的媽媽是我杜撰的。
成長過程中飯菜的精致程度似乎并沒有對我造成很大的影響,讓我有些介懷的或許是媽媽時常冷漠的眼神。
我常常回憶起小時候站在門框邊看媽媽做飯的場景,媽媽面無表情不說話,我就在心里揣測著她到底為什么不開心。有一次我忍不住問她,“媽媽你不喜歡做飯嗎?”“沒有啊。”“看你好像不高興。”“沒有啊。”“那你為什么總板著臉?”“因為也沒什么值得高興的事啊。”
這句話于我像是一句魔咒。心情的好壞好像有了“籌碼”:原來高興是有衡量標準的,高興之前要先揣測一下,這件事到底值不值得快樂。
長大后的我雖然開始理解媽媽一個人承擔生活與工作瑣事的心力交瘁,但似乎也掉入了這種“開心籌碼”的思維模式,我好像很難體會到開心、快樂,甚至輕松的心情,別人可能買到一條新裙子會開心,見到久違的朋友會開心,但我始終認為這些小事不足以被標記為一件“值得開心”的事。
可我不怪她。很多個瞬間我都覺得,小時候那個默默觀察小心翼翼的我,比我以為的更在意她,只是我沒有讓她知道。而我猜,她當時也一定有很多話不知如何向我說。
(一米陽光摘自“三明治”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范李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