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方舟

這個海邊小鎮沒有秘密,它敞開在明媚的蒼穹下。
直到有一天,這塊大石頭——在弄清楚它是什么之前,姑且稱它為大石頭——的到來,打破了這里的平靜。
那天沒有太陽,以致第一個出海的漁夫遠遠地看到這塊大石頭的時候,以為那是一團霧氣。
等他走近了,才發現那是他沒見過的東西,比鎮上的任何一個建筑都要高大。初冬的早晨,他走得頭上冒了汗才繞著它走完一圈。
很快,全鎮的人都來了,人們熱烈地討論。
“很明顯,這是一塊隕石。”
鎮上最有知識的智者說。
人們恍然大悟,稱贊智者的見識。
“這不是……”人群中有個微弱的聲音,“這不是隕石。”
說話的人叫普修,是鎮子上的怪人,人們只知道他曾經是個水手,某一天從某一艘船上下來,就再也沒有離開過。如今,他在鎮子東南角打磨鏡片,有人勸他改行做鞋子或者結漁網,他卻不愿意,說幾百年前,有個大哲學家也成天打磨鏡片。
“如果是天上掉下來的隕石,它一定會在地上砸個坑,可是你看——”普修指著地面。
海陸交界處的土石地非常平整,這塊巨大的石頭不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像是一個疲憊的旅人,進行了漫長的跋涉之后,躡手躡腳地走到鎮子旁邊,輕輕地睡去。
“它的確不是隕石。”鎮上年紀最大的長者說,“它是蜣螂滾出來的。”
“不是,它是月亮。”鎮上唯一的詩人說,“月亮掉下來了,被海浪送了回來。”
調皮的孩子悄悄地拽普修的衣角,問:“你覺得它是什么?”
一陣沉默之后,普修說:“它是禮物。”
第二天,人們再次來到了大石頭面前,這次聚集的人群少了些。第三天,人更少了,他們不再討論這塊石頭究竟是什么。幾個月之后,人們幾乎忘了大石頭的存在,他們把大石頭看作自然現象的一種——就像風雨、老樹和落日。
只有普修例外,他會在每天清晨仔細地打量這個龐大而無瑕的存在。
一個下午,普修忽然發現它并不是無瑕的:在它背對著海的一面,有一個極小的孔,直徑不到一厘米,像是鳥停在上面的時候不小心啄出來的。
普修取來扁頭鏨子,他沖這個小孔鑿下去。青灰色的粉末四濺開,這個小孔變得更大了一些。第一次,人在它的表面留下了痕跡。
“你這樣會帶來厄運的!”
長者顫顫巍巍地趕來。
“你不能改變大自然留下的東西。”智者沉穩地說。
只有一聲聲鏨子敲擊的聲音作為回應。
“普修鑿了半米多深!”“他的手流了好多血!”“他半個身體都探進去了!”……調皮的孩子每天從海邊為鎮子上的人帶來消息。
“他這是要把海水裝進有裂縫的麻布口袋。”長者說。
人們漸漸忘記了普修,他們把他每天敲石頭的聲音看作自然現象的一種——就像風雨、老樹和落日。
“他把自己裝進石頭里了!”
有一天孩子說。
那天,全鎮的人都驚詫地聚在石頭旁圍觀。
普修在石頭里鑿出了一個夠他一人容身的空間,他像是被怪獸吞食之后迷失在它的身體里,他以為聽到了怪獸的心跳,半晌,他才意識到那是他自己的心跳。
第二天清晨,鑿石頭的聲音又響起了。
幾個月之后,詩人也加入了。“我在石頭里睡了一晚,困擾我二十年的失眠被治好了。”詩人如此解釋。
智者不相信,但他也在石頭里睡了一晚,獲得了此生最甜美平靜的一覺。“一定是因為這個石頭隔絕了光,能促進人分泌松果體素。”
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鑿石頭的行列,他們舍棄了自己的床,晚上排著隊鉆進石頭里睡覺。睡醒之后,他們交換著自己的夢境。有人開始把自己的夢境鑿成浮雕,一只飛鳥、一朵玫瑰、一艘船、一場暴風雨。這里成了夢的廟宇。
“你也把你的夢鑿出來吧。”有人對普修說。
他卻依然像沒聽見一樣,只是執著地擴大石頭里的空間。
一年之后,人們在石頭里待的時間漸漸多過了在石頭外的時間,石頭里是一個沒有時間的世界,萬物尚未起名,人便充當了造物主,造出了沒有枝丫的樹、沒有花瓣的花和沒有花的花園。
一個聰明的窮人鑿出了一個雜貨鋪,并把水和食物搬進石頭里賣,生意很好。鎮上最有錢的商人把自己的高檔貨也移進了石頭里。
石頭里整天是此起彼伏的叫賣聲,人們不堪其擾。于是,智者在石頭里鑿出了一個圖書館,躲在圖書館里的人沉浸在書的包圍中。
詩人開辟出了自己游吟踱步的空間,母親為孩子們鑿出游樂場……石頭里的空間似乎無窮無盡,可也有敏感的人發現彼此的距離變得越來越窄,人們要小心翼翼地才能不讓自己的錘子錘破別人的空間。直到有一天,普修發現他已經觸碰到石頭的邊緣——這個石頭被鑿空了。
此時的石頭像一座城市,一個比原來的鎮子更大、更繁榮、更先進的城市。
普修抬頭望向石頭的頂部,籠罩著一片深灰色,他說:“我要把它變成透明的。”
“你怎么把它變成透明的?”
“就像把木頭變成紙一樣,把里面的色素洗掉。”
“你為什么要把它變成透明的?”
普修已經開始用砂紙打磨頂部的石頭,就像沒有聽見這個問題似的。
一開始,鎮上的人相信普修一定有他的道理——就像他一開始鑿石頭那樣。人們幫他把石壁磨薄,調制出能提取色素的化學藥水。
“石頭開始透光,我沒法睡覺了。”“化學藥水太臭了。”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抱怨。逐漸有人開始回到鎮子上生活。
把石頭變透明不像把石頭鑿空那么簡單,化學藥水總是出問題,有時候它會把石頭變成紅色,有時候它會在石頭上留下白色的泡沫。
“放棄吧,現在這樣已經是最好的了。”“把石頭變成透明的有什么好處?”一起“洗”石頭的人也開始勸普修放棄,在得不到任何回應之后,他們說普修是個單純的妄想狂。
和普修一起工作的人越來越少,有一天,石頭里只剩下普修一個人,鎮上的人一起創造出的世界就這樣輕易地被遺棄了。
“石頭的頂變成透明的了!”“普修的胳膊整個被灼傷了!”“他差點把石頭燒出個洞!”依舊只有調皮的孩子每天給鎮上的人帶來新的消息。
“他這是要把沙子變成麻繩。”長者說。
人們不知道普修是怎么忍受那種困苦的,日復一日,他在空洞的石頭中消耗自己的生命。風雨摧殘大地,落日余暉來了又走,老樹死去之后,同樣的位置長出了新的樹。長者去世了;在石頭里開雜貨鋪的窮人掙得盆滿缽滿,離開了這個小鎮;詩人已經寫不出新的詩。
“普修把石頭變成透明的了!”當調皮的孩子向鎮上的人這樣說時,已經有很多人忘了普修是誰,傳話的孩子也已經長成了壯碩的青年。
鎮上的人聚到海邊。在陽光下,石頭像熠熠發光的一顆大鉆石,走近看,所有人雕刻過的痕跡都一清二楚。
普修站在石頭前面,瘦削、虛弱。
走進石頭里,所有人都驚呆了。站在石頭里往外看,遠方的一切都變得大而清晰,可以看見海鷗的翅膀,可以看見遠方的帆,甚至可以看見鎮上某家晾曬的衣服被吹到了地上。
——普修把石頭的表面打磨成了凹凸兩面,把石頭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望遠鏡。
人們再次愛上了石頭。詩人因為看清了輕薄的海霧而獲得了新的靈感,他教會了更多的人如何通過看一朵云而獲得靈感,鎮上多了更多的詩人。智者通過望遠鏡看到了世界更細密的構造,看到了自己的知識體系里殘缺的部分,他給孩子們講這個世界,鎮上將會多更多的智者。
而普修已經不太愛在石頭里待著了,他只偶爾在夜晚來到石頭的頂層,他看的東西只有一個,那就是遙遠的星辰。
有的星星散發光芒,試圖看清黑暗中的未知;而另一些星星像海綿一樣,把周圍的光吸收進自己的收集器。遙遠的南十字星座就是后者,這里的行星對于照亮和探索外部世界沒什么好奇,已有的文明足夠他們享受。
此時,其中一顆行星正在慶祝他們的傳統節日。行星的居民聚在一處,拿出他們一年中從別的星系收集來的好東西,當作禮物交換。
名叫羅米斯的居民確信他帶來了最好的禮物,他在手心里變出一個透明的球。
“你們湊近看。”羅米斯說。
居民們發現球里竟然有生物在活動。
“哇!他們動起來的樣子真可愛!”
“這是什么?你是怎么把他們裝進去的?”
“它原本是我下十字棋的時候掉到地球上的一顆棋子。”羅米斯說,“十字棋”是一種以銀河為棋盤的對弈游戲。“沒想到地球上的一種生物把它變成了透明的。你看,多生動的擺設。”
“這真是最好的禮物!”居民們大聲地稱贊,笑聲回蕩在星與星之間的每一個縫隙。
(摘自《和唯一知道星星為什么會發光的人一起散步》,中信出版社,黃雞蛋殼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