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幌幌

小時候,我就愿意跟著哥哥,想讓他帶我玩兒。哥哥才不愿意呢,他的好伙伴們都是男孩,哪想帶一小姑娘啊。每次玩捉迷藏,他都喊我先藏好,說一會兒來找我,我數著數著,哥哥就不見了,心里很惱火。
有孩子的地方,肯定有爭爭搶搶。我倆也是,爭吃的,爭玩具,爭一切。夏天買冰棍兒,我哥吃得快,吃完了盯上我的,讓我給他嘗一口,我說行,一口嘗下去,三分之一沒了。后來,我每次都吃得飛快,結果他又來饞我。他還特喜歡嚇唬我,大晚上把深藍色毛線帽套臉上,跳來跳去,氣得我夠嗆。
他很聰明。有次他考砸了,我爸不太高興,把他的《機器貓》《幽游白書》之類的漫畫書都扔了。他倒機敏,偷偷收起來,趁爸媽上班,從家里扯了條破床單,在樓下街心花園擺起了書攤。看一本兩毛錢,買一本兩塊錢,生意極其火爆。連隔壁小賣部阿姨都看不過眼,說我們沒有營業執照,屬于違法,要收我們租金——小朋友不去她家買零食,都跑來看漫畫了。
可惜,這件事最后還是敗露了。鄰居見我爸就夸,你這兒子真有經商頭腦。我爸好歹是個文人,聽到這事兒臉上多少掛不住,非常生氣,責令我們解散書攤。但那時候我就覺得,我哥可真聰明啊。
我也有招數對付他,他欺負我,我就去爸媽那里告狀。我哥每次挨訓前,都會先瞪我一眼:你等著。可要有人欺負我,他絕對第一個站出來護著我。我初中時,他已經上高中了,個頭躥到一米八多。要是有人說我什么或嚇唬說要對我怎么樣,只要他聽說了,放學就會來接我,只是站在那兒,初中小孩們就直接怵了。
再長大些,我不愛黏著他,和小姑娘們玩去了。只是,我慢慢發覺我哥變得挺酷的。
越是覺得他酷,越想要喜歡他喜歡的,學習他,跟隨他。和小孩時期不一樣,我漸漸想看看哥哥都在做些什么有意思的事。
8歲前,我的曲庫都是媽媽聽的鄧麗君或民族音樂,8歲后,我跟哥哥聽歌了。周邊同學在聽的張學友、張信哲,我都不知道,只知道哥哥聽的黑豹、唐朝、“魔巖三杰”。我聽不懂,卻特喜歡湊在邊上聽。有次,哥哥拿回一本送磁帶的音樂雜志,我聽到了披頭士的《LetItBe》,天哪,好酷啊,還有這樣的音樂呢!我第一次開始真正喜歡上哥哥喜歡的音樂。而同學們會覺得我好奇怪,在聽一些大家都沒聽過的歌。我覺得自己也很酷。
可以說,從那時起,哥哥就一直在影響著我的興趣、認知和審美。
他會帶著我蹲在馬路邊觀察形形色色的路人,看見有意思的,悄悄跟著在后面模仿。這大概也是我演員潛質的初現吧。還有,小學時我嘴特笨,老師同學都不明白我在說什么,也有些人會嘲笑。所以周星馳的《九品芝麻官》很吸引我,他對著大海說說說,把那些魚都炸出來了,我好羨慕,跟哥哥說,也想那樣。他特認真地告訴我,用臟話罵人是最低級的手段,你應該用幽默的手法回擊別人,這才是高級的。漸漸地,我解鎖了這項技能,發現自己確實有豐富的聯想力。
有這個哥哥是我的幸運,在很小的時候,他就帶我看更廣闊的世界,也讓我學會如何觀察,如何應對這個世界。
我對哥哥的依賴不只是想跟他玩兒、聽他的音樂這么簡單,我還總想從他那里找到答案。
拿學習來說,每次有什么題不會,我都問他,根本不動腦子。只要不會,就去問他。哥哥說:“你想都沒想,你先想一想。”我進屋躺一會兒,轉了一圈出來:“哥哥,我還是不會。”
在家里每次捅了什么婁子,哥哥都能給我打掩護。在這種環境下長大,在后來的人生里,我能保留的自我也就更多一些。很多事不需要我去擔憂,去沖鋒,有哥哥在,都能解決。
我長大了,工作了,有些事兒還是挺想聽聽他的意見。剛入行時,我比較年輕,腦子封閉,很多東西不愿意去做,比如,這個片特商業,肯定不接。我哥告訴我,我這樣理解是錯的,文藝片也有傻文藝,商業片也有好商業,還是要看劇本,看角色。我的思路和視野才開闊了一些。
我們一路扶持著走到今天。
小時候,父母工資不高,生活并不寬裕,甚至還有些拮據。那會兒,揣上兩三塊的零花錢,都覺得自己太有錢了,不知道怎么花。哥哥學習好,我不行,只能靠節省零用錢讓爸媽對我另眼相看,表現我的乖巧。
所以,最初踏入演員這行時,我沒想過賺大錢,只想著能下個館子、買點運動鞋就挺好的。我們都是小時候窮慣的,只想著我能不能成為一個好演員,他能不能做成一個好樂隊。這事高興了我們就做,如果不高興,可能給多少錢我們還不想做呢。一年拍一個戲,剩下時間傻玩,我也覺得挺好。
慢慢地,我開始覺得自己是不是能做得更多、更好,能幫襯著家里,改善家里的條件,有一種必須努力養家的責任,但我哥就說:“不用你改善,為什么壓力放你這兒呢?不管爸媽還是我,都是希望你能夠對自己更好一點。”
我們總是特別想鼓勵對方。可能小時候缺鼓勵吧。爸媽很少當面夸我們任何一個人,無論做得再好,他們只會說:你這次還不錯,但是呢……總有個但是,我們老覺得自己差點,會泄氣,不想努力了。其實,他們也會為我們高興,我第一次上雜志封面,我爸恨不得買一堆雜志送朋友,還默默在家里茶幾最明顯的地方擺上一本。他不會當面贊美你,可能那代父母都不擅于把愛和贊美說出口。
如果要用什么形容我跟我哥的關系,那就是絕對上不了《第三調解室》的關系。
大概這和一個人的邊界感有關。我們都很需要自己的空間,也不干涉對方的空間。我從來不隨便進他的房間,進屋要敲門,有時候還會先發個信息問他,你在哪兒,他說我在屋里待著呢。有東西想寄存在他屋里,他不在家,我也會先問:哥哥,我能把東西放你屋嗎?他同意了,我才會開門進去。他對我也是如此。
我們也從來不談論對方的感情生活,覺得那是對方的隱私。他選什么樣是他的事,我選什么樣也是我的事,跟我的父母一樣,他們的生活是他們倆的,我們都不會彼此評價。我們很清楚,我和他不只是兄妹,是家人,更是兩個獨立的個體。
兄妹關系和其他的同胞關系不同,姐妹關系會更細膩,姐弟關系可能操心的大多是姐姐,兄妹之間,我能感受到,哥哥不僅在保護我內心的那種軟,也在教會我怎么去對抗世界的硬。
生了孩子之后,我問哥哥,你小時候是怎么喜歡上讀書的呢?他笑了,小時候哪有那么多玩具啊,只能看書。那好,我也給女兒創造這樣的環境,她的小圍欄里,一半是玩具,一半全是書,她自己選。現在她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找書。我挺喜歡,也不打擾她,那是她獨處的時間。這些珍貴的經驗,都是從哥哥那里承接過來的。
所以,哥哥送給我最好的一件禮物,就是舅舅這個身份。我們這一代獨生子女很多,自己的孩子將來還能有個舅舅、姨媽或者姑姑,多不容易。我女兒也喜歡舅舅,喜歡和他待在一塊兒。哥哥告訴我,我女兒長得跟我小時候一模一樣,我好開心,畢竟我也不太知道自己嬰幼兒時期的樣子,從女兒身上,我又看到了自己。
哥哥有很鮮明的人生態度。在我看來,他是擁有獨立人格的人,而我的人格一直都是建立在他的基礎之上。
從前,有個圈內朋友跟我說:“你沒發現嗎?你聊天經常是‘我哥我哥,我覺得你沒有獨立人格。”那陣子我有點煩我哥,不太愿意跟他接觸,甚至一度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感覺非常迷茫。后來我想明白了。
我的人格就是與他有關怎么了?他費半天力氣自創了一個,我只要copy一下,再加上一些我的特質,就是全新的熱依扎,多好。
有了哥哥,我的人生省了多少勁兒啊!
(摘自《人物》2021年第6期,本刊有刪節,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