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梨
我在北京頤和園工作了快一年,見識了湖光山色,也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那些林林總總的大小事,酸甜苦辣都有,但經歷過一番沉淀之后,我只想由衷地贊美這座皇家園林賜予我的廣闊視野和強健心胸。
去年冬天,我和同事一起清掃萬壽山,山石上落了一個秋天的葉子。那天,我們穿著藍色工服,整整掃了五小時,用三把笤帚把山掃得一塵不染,每個人都像在黃土里打了一遍安塞腰鼓。不過這些勞動令我十分快樂。我也曾在佛香閣看護觀世音菩薩和銅鶴銅瓶,在山門做疏導,巡視全院。我熟悉頤和園的每一個角落,它已長在我心里,再也分不開了。
我是如何來到頤和園的?那是一個蟬鳴的夏季,我從互聯網辭職,準備再次考博。我媽提議我去報考頤和園,說離家又近,環境又好,還是事業編,何樂而不為?
我想了想,覺得也是一份新鮮的嘗試。經過4個月筆試、面試的拉鋸戰后,我接到了頤和園的錄取電話。
一個下午,我和一幫95后一起走進石碑上鐫刻著“清頤和園外務部公所”的這座園,領了一身我們當時夢寐以求的藍色沖鋒衣,胸前有著頤和園的標志——佛香閣的刺繡。
我們之中有在法院待了四年的書記員,有在檢察院待了兩年的干事,有學園林和考古專業的應屆碩士生,還有因旅行社倒閉來報考頤和園、高考數學接近滿分的天才少女。
初冬,在第一輪輪崗中我們被分配到了各個宮殿里值守巡視,看護室內文物。為了保護古建和文物,宮殿里都沒有現代的供暖和照明設備,一切以防火安全為原則。在數九寒冬,值守的人只能裹緊單位發的羽絨大衣,這大衣必須加肥加大,以確保里面能穿上兩層羽絨、毛衣和保暖內衣,腿上穿三條褲子,穿上厚底登山鞋,渾身上下貼滿暖寶寶,手里再揣上單位發的熱水袋,挺過西郊全方位的冷輻射。
分配前,領導貼心地對我們說:“所有的殿都非常冷。如果你被分去仁壽殿,一定要多穿,仁壽殿的地面都是用石頭鋪的,冷氣會滲入骨髓。”
仁壽殿是頤和園的主要建筑,一進東宮門就是它。1898年光緒皇帝在這里接見了康有為,拉開了“百日維新”的序幕。有年6月,一位著名的外國政要來訪,工作人員想盡辦法讓殿里升溫,精心準備了兩小時,殿里氣溫只上升了一兩度。那位外國政要進殿兩分鐘就出去了,估計心里在想,真不愧是SummerPalace(夏宮)!
入冬后,我從佛香閣下班,通過排云殿,穿過長廊,去找仁壽殿的同事。那個精瘦的男孩從宮殿中出來,儼然變成了一座魔山。他穿著大氅般的黑色羽絨大衣,里面鼓鼓囊囊地塞了幾層,像是衣服成了精,長出了頭。我震驚地問:“我的天,你這衣服多大號的?”他說:“你猜。”
我:“3XL。”他說:“翻倍!6XL!”
這就是我眼中的夏宮,一個在冬日滴水成冰的地方。
前6個月,我被分到了佛香閣守閣。佛香閣始建于1758年。1860年,英法聯軍入侵,佛香閣被毀于一旦。到了1891年,慈禧挪用了北洋水師78萬兩白銀在原址上重建,它歷經戰亂和敵占,新中國成立后多次修繕,才有了今天的佛香閣。
通往佛香閣的臺階有100級,較為陡峭。有的大爺癡迷于懸崖的探戈,踩在臺階邊拍照。
我小碎步前去提醒。他又懸空半步,仿佛他玩的就是我的心跳。
上任那天,班長給我們培訓了一遍在殿里如何保暖,并著重強調了崗上服務和應對游客的突發情況。
我向老同事請教:“平時游客找咱們多嗎?”他說:“放心吧,一定會找你的,而且他們會叫你‘服務員。”
果不其然,在接下來的6個月里,我聽到了無數遍“服務員”,并回答了無數個同樣的問題。
“服務員,我問一下,哪兒是萬壽山?”“您好,正在您的腳下。”
“哎,你好,佛香閣在哪兒?”“您好,就在您的眼前。”
“這后面是什么字,泉香界?”“繁體字,眾香界。”
“這就到頂了是吧?”“是的。
出于疫情防控考慮,智慧海目前不開放。”“那我為什么聽到山上有人聲?”幾個游客振振有詞,堅稱聽到了人的歡笑聲,大有群起而攻之勢。
我望了望身后那嚴絲合縫的大紅山門,不由起雞皮疙瘩,“后山有條路的確穿過智慧海后門,那里確實有游客,不過您要先下山。”
每天,我們開閣簽表,消毒拍照,拖一遍佛香閣,然后守著千手觀音。閣里很黑,只有早晨和傍晚時,太陽才能微微照進點光。那時,身上斑駁的菩薩方能泛出溫柔的金色光芒,但稍縱即逝。大部分時間,殿里幽暗陰冷,沒有任何供暖設備。我們穿得像一座座紅塔山,拖著沉重的肉身,在窗口邊跑步幾小時,頭被風吹成巖塊,手凍得像冰雕。在寒潮過境時,我站在窗邊,北風每天第一個對我說話——給你頭擰掉。
一次在殿里,突然走過來一位大媽,卷發蓬松,眼神閃爍,“你們在這兒站著,怕不怕?黑漆漆的,都見不著光。”“還行吧,我們都習慣了。”
“我一街坊六十多年前就是從這兒跳下去的。”
佛香閣里現在供奉的是一尊千手千眼、銅鎏金的觀世音菩薩,建于萬歷二年,高5米,重萬斤,腳踏999朵蓮花寶座。
多年前佛香閣開放時,游客會瘋狂往菩薩身邊投錢,硬幣砸在菩薩身上,甚至淹沒了整張案幾,菩薩腳下的地毯里還有硬幣,經歷了歲月的鑲嵌,再也拽不出來。即使現在,也有游客往閣里投幣,在閣前擺放大量瓜果蔬菜、各種零食和糖。
如果游客不收走,瓜果會被保潔師傅拿走扔掉。有的糖果被裝進了佛香閣的抽屜,萬一有人到佛香閣后因低血糖暈倒,還能救命。
有些異常執著的游客,非要我們把錢遞到菩薩手里,被我們勸導后,仍然紅著眼往閣里沖。
那是些被生活折磨得布滿皺紋的臉,他們把一卷卷有零有整的錢扔在門口后,圍著佛香閣開始轉,直到心滿意足地離去。
一位來自日本的老年人對我說,你天天守在菩薩身邊,生活一定會很幸福。我看向閉目的菩薩,想起對其每次祈禱,都會讓我的生活沉重半分。我問男朋友,為何我每次祈禱過后,菩薩好像都不太高興?
他答,大概菩薩也不想上班,每天這么多人發出請求,菩薩估計也很累。
最令人頭疼的,大概是夜晚的“清人”工作了。有熱愛攝影的老年人不停地追逐光影的變幻,想在千篇一律的皇城攝影中殺出重圍。他們會專門守著夕陽西下的圣光,在佛香閣的大回廊里徘徊,對著同一扇門拍上幾十張,琢磨怎樣調光圈,怎樣調快門,品味這夕陽四散的余味。
如果你這時喊:“佛香閣6點鐘靜園了,請游客抓緊時間,參觀游覽。”那等于是自動消音。拜菩薩的仍在拜菩薩,轉圈的仍在轉圈,自拍的仍在陶醉,吃東西的正在吃最后一口,精心打扮的漢服美人感覺出片不高,而“老法師”們會繼續在佛香閣和山門平臺上掃射,“哎,這個角度不錯!”“再給我來張這邊的!”
而山下的游客還在從排云殿往上爬,剛到德暉殿的游客不緊不慢,我們得哄著游客,提醒大家注意安全,慢慢往下走。
等到終于將游客送下排云殿,佛香閣的同事們經歷了10小時的巡院,終于可以下班,而排云殿的同事還需要等待游客空山。靜悄悄的萬壽山北面,空無一人,只有斑鳩的咕咕聲,松濤在涌動。
那么一定有什么東西是彌足珍貴的,可以讓我忽視這喧囂的塵世。
也許是打開佛香閣門的清晨,看晨霧把昆明湖裝點成不同的模樣;也許是游客都散去后的夜晚,公鴛鴦飛上岸在草叢里認真地尋找食物,而它的妻子站在京密引水渠邊,發現了我們,于是默默躲到小柏樹下。
但更多的,是關于人的光點。那天,北京的沙塵暴吹飛了佛香閣的兩個大垃圾桶,我巡視發現后,迅速跑過去搶救。我剛把一個垃圾桶扶到回廊墻邊,轉頭就看見一個3歲的小男孩,環抱著那個比他矮一點兒的垃圾桶,在大風中,搖搖晃晃地走向我。
(摘自《時尚先生》2021年第7期,本刊有刪節,范李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