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鉛華·連載一

2021-12-13 11:17:16張秋寒水色花清
南風 2021年34期

文/張秋寒 圖/ 水色花清

孩子的世界里,童話也好,動畫也好,丑的也就是惡的,美的也就善的。

子虛怕黑。

雖說家里的燈現下全部打開了,白色的瞳仁一盞一盞地盯著她看,她還是怕。煌煌的燈火組成了一個龐大的迎賓儀仗,一同恭候著她們母女等待多時的歸人。

外面大雪紛紛的,街燈的扇形光區里,子虛能看到它們飛舞時優美的姿態。母親姚娜在燈下補絲襪。她的大腳趾生得長,絲襪上了她的腳總嫌不耐穿。但她又一年四季都要穿絲襪。兩只腳總魚一般滑溜溜的。

“這么些年了,這人還是這個樣子,一點不守時,真是要命。”姚娜嘀嘀咕咕自言自語地埋怨著,又問子虛:“你困嗎?困就到床上去歪一下子。”

子虛很困,上眼皮一直往下墜。可是她想留在這等他,想第一眼看到他長什么樣。她最終還是睡著了。這么大的孩子是熬不過十點鐘的。

姚娜叫醒她的時候她一咕隆翻身坐起來,像個聽到軍令的士兵。

“他來了。你起來,我給你重新把辮子梳一下。以后我不在你身邊,睡覺前,辮子千萬記得拆,不然過了十五歲你就成禿子了。記住沒。不要總是點頭搖頭,要說話,又不是啞巴。”姚娜幫她梳辮子。左右一邊一個,中間的路子梳出來像一道雪白的閃電。

子虛坐不住,想出去,卻還是被她母親按住,整理她的衣擺和鞋帶。姚娜不想她們母女在他面前是一副邋里邋遢的樣子。她想向他證明她們這幾年過得挺好。可是這幾年過得到底怎樣,子虛心里有數,她再小心里也有數。她真怕自己會向他訴說。向陌生人訴說對一個孩子來說不是什么難事。

他站在蒼白的燈光里,像是領受著積壓在她們母女身上的這幾年時間的洗禮。他穿著一件咸菜綠的軍大衣,褲子也不大新,是過時的燈芯絨料子。可是他長得真是好看,子虛心里這樣想。她放松了。孩子的世界里,童話也好,動畫也好,丑的也就是惡的,美的也就善的。漂亮的使她不必警惕,連帶著,她也開心。她母親總說她像他。

姚娜按著子虛的肩膀,那手上的勁有點朝前傾斜,推著她往他那去:“噥,爸爸來了。”

紹榮蹲了下來,他身后的燈光也無所阻擋地投射了過來。子虛覺得好像是一幢牌坊坍塌了似的。

紹榮問她:“叫什么名字。”

她回答他:“子虛。”

姚娜在她身后提點她:“帶著姓說。”

“雍子虛。”她知道自己姓雍,但只是知道,不像其他人,活得久了,姓也成了身體的一部分,融進了血里骨頭里。姚娜一般都叫她子虛,只有生氣或者發怒時才大吼她一聲“雍子虛”。這姓同仇恨和怨艾有關,所以母親每次這樣叫她,子虛都記得格外清楚。

紹榮從行囊里取出一對粉黃色鑲白邊的絲織頭花給她。子虛喜歡這個。也許是姚娜告訴他的。他憑空猜怎么會猜得到。反正她尚未察覺到父女之間有什么玄秘的感應。

姚娜領著她回到臥室:“你再挑幾本連環畫,在火車上睡不著可以拿出來看。到南邊要走好久。”說完了就帶上房門把她關在里面。子虛不懂她的意思。她是想再留她,再留她的女兒一會嗎。不會的,這幾天里,她陡然變成一支看跌的股票,姚娜真是等不及地想脫手。她以后的日子是要有多好過啊,沒了這個肉瘤一樣的小丫頭在身邊晃蕩,她那些歡快瀟灑的日子立刻就能殺個回馬槍撲面而來,聞著它久違的氣味,她簡直醍醐灌頂。

她是有話要單獨和紹榮說。

“你要不歇一晚再走?”

“不了,返程的車票是一起買的。”他還當真了,她不過說說場面話而已。他們這么多年沒見,要說些場面話才過得去。

“她不兇吧。”這話她原先在電話里就問過了,現在要確認一遍才能放心。

“不會的,你放心。”

“我跟你說過的,帶走了就不要再送回來。孩子受不了,我也受不了。”

“不會的。”

“你餓吧?我給你下碗面,家里還有點掛面。”

“不用了。”

紹榮沒什么話說,想領了人就走。姚娜也沒什么話說,但是又遲遲不叫子虛出來。紹榮知道她的心思。他準備好了的,厚厚地疊放在一個牛皮紙信封里。姚娜也沒推讓,自然而然地接過手來,好像是應得的。當年他走的時候就給她留了不少錢,哪怕把孩子養到十來歲都夠用。現在孩子四歲,就是開托兒所她也不能賺出這樣成倍的錢。紹榮沒勁和她計較這些。他不是有錢,只是錢可以解決的事就拿錢去解決,他沒精力再去操心。他要和她計較,她必然作出單身母親含辛茹苦的樣子。她的那些臺詞他都能替她說出來。

等到子虛的連環畫挑揀完,他們在外面的話也說完了。姚娜把他們送到樓道口,一轉身就回房間去了。外面是大雪封城的冬夜,等著他們這對初相識的父女一起蹚著走過。

在火車上,紹榮從懷里掏出用體溫焐著的兩個茶葉蛋給子虛。她麻利接過手去,一點都不怯生,這倒讓他有些膽怯。

“媽媽怎么跟你說我的,你說給我聽聽。”

“她說你是我爸爸,一直在蘇城的,現在要接我過去。”

紹榮當時在電話里就跟姚娜解釋了,說細雪并不知道這是他的孩子。她只是不能生養,要領養一個回家。姚娜在電話里罵他:“雍紹榮你一輩子都這樣,偷雞摸狗暗度陳倉,拆了東墻補西墻。”忽然又換了一種嘲諷的口吻,“子虛活活就像你,從小就鬼里鬼氣。你放心,她嘴巴跟你一樣緊,從來不瞎嚼蛆。”

姚娜一開始就告訴子虛這是她父親。像是背負著一種突如其來的使命感,這使命叫她必須將生父是誰的底細向孩子和盤托出。她也是怕。自己作孽養下她,交回他手上還要再瞞著小大人編一圈謊話,她怕折陽壽。

紹榮也就釋然了。反正回了家,她要叫他爸爸。結果既然一樣,過程也不重要了。

雪后出了月亮,堂皇地照耀著沿途的山巒。漆黑穹幕下,銀線綽綽起伏。越冬的田野被大雪蓋得綿密厚實,也有一些疵毛的邊緣裸露著,積雪到了那里就像油畫布上的一筆飛白,留著畫筆的刷痕。河流都凍上了,月亮倒映在冰面,顯得天上地下變幻莫測。要是站在這唰唰啦啦倒退的風景里,子虛恐怕連吸進肺腑的空氣都是深藍色的。

醒來,天邊有初升的朝陽,日光落在臉上干松松的。她帶著一口娃娃腔問紹榮:“雪都化了?”

“雪沒化,是我們一直在走。”

她不懂。是紹榮沒解釋好。但她也不想再問。

過江后就到了下午。他們在蘇城站下車,再倒一趟大巴回河嬰。行程混亂復雜,紹榮總是攥著子虛的手,子虛卻又總是調整位置,希望是他攙著她,像握手那樣交疊著,而不是把她的手當做一團廢紙一樣地握著。她覺得自己的方式或許更溫柔一些。紹榮感覺到了,就順著她的心意去做。這個小東西不尋常的力量火山似的潛伏著,他已經初步領教了。紹榮只買了一張汽車票,不是為省錢,為了她能坐在他腿上。“到家之后叫媽媽,她會歡喜你的。” 他在她耳邊說。熱氣呼出來,耳輪濕漉漉的。子虛搖搖頭。她輕易叫他爸爸是因為他確實是她爸爸。

“那你就跟在我后面,不要亂跑也不要亂說話。但是過段時間你要叫她。一定要叫。”

在紹榮這樣說過之后,子虛原本想到家就叫她的,因為早晚要叫。但是細雪沒給他們這個機會。子虛一進門,腳跟還沒站穩,細雪就走出來,指著盥洗室:“先吃口飯,你再帶她洗個澡,我買了一個新盆,洗完了用開水燙一下放在陽臺上吹。”

那時是黃昏,南方艷陽高照了一整天,終于疲憊垂向西山的日頭透過窗子把他們的身影拖曳得細瘦狹長。

紹榮說:“女孩子。你帶她洗吧。”

細雪沒興趣聽他的這些繁文縟節:“她才多大,豆子大的一個人。”說完了她就回房間去跟人打電話。隱約像是說孩子來到家里這件事。

水很燙,子虛覺得好像要被煮熟了似的。她不敢亂動,怕打起水花濺濕了紹榮的襯衫。他的軍大衣一脫,里面是雪白的的確良襯衫和珠灰色的元寶針毛線背心。他就像一只粘著泥的雞蛋,洗一洗,煮熟之后剝開來,晶瑩剔透。這表里的差異和她母親結交的那些人恰恰相反。他們初來家中總是衣著光鮮,漸漸地就窩囊了。

紹榮把子虛的右手臂舉起來湊到眼跟前看,心里想,真是上了她的話,這胎記還真是跟著人長的。姚娜說:“幸虧長在膀子上,要是長在臉上,以后擴了一輪,不愁跟熊貓似的。”

洗著洗著子虛哭了起來,說想媽媽。紹榮知道門不隔音,怕細雪聽到,就趕緊給她沖了沖,用毛巾被包好了抱起來送到事先就預備好的童房里。床是杏黃色的水曲柳木,被子是寶藍底子配水紅和月白波點的,枕頭是一樣的花色,四周綴著細密的花邊。子虛躺進去,又因為好奇和興奮不哭了。

到了這個時候才哭,紹榮覺得這孩子有些遲鈍,后知后覺的。

熱水袋外面裹著細雪用毛巾做的一個套子,一點不燙人。紹榮把它挜進被子里。大人都是放在床尾,給孩子用,只需放在床心。她的腳才長到他腰的位置。小人兒可真小。

一切有條不紊地收拾停當之后,紹榮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就和子虛在床頭燈的光暈里互相看著。“你媽媽睡覺之前給你唱歌講故事嗎?”他沒有過孩子,不知道該為睡前的幼童做些什么,只有這樣猜測。實際上,給孩子唱歌講故事的家長并不多。

子虛搖搖頭。

“那你們看電視嗎?”

還是搖頭。

“我去睡覺咯。”半晌,他這樣說。

又搖頭。

細雪開門進來了。好像洗了個澡之后,她敢靠孩子近一點了。她問紹榮:“哭什么呢?”

“想家唄。已經不哭了。”

“洗干凈了嗎,就洗這么兩下子,和水親個嘴?”

“小孩子好洗唉。”

“頭發好好洗噠?回頭鬧虱子我才快活。”

“洗的,小孩子不能用洗發露,我弄的肥皂。”

“這個對的。就是還應該好好再洗洗。前面老陳家的兩個小孫子都送到醫院去了,說是手足口病。他家多講究。但還是生這些病。小孩子都不大干凈。”

接近年下,細雪說就不送她去幼兒園了,過了年再去。她給子虛買了一件帶絨領的小紅棉襖。姨娘細云來的時候哧哧直笑:“弄得跟個小王昭君一樣的。”

細云是細雪的姐姐。她燙著時興的波浪卷,兩顆鈍重的翡翠耳墜子在頭發窠里甩動。擦粉的臉遠看均勻,近看靠著耳朵根子的皺紋里還是沒有擦勻,像大象皮的肌理,越細看越瘆人。紋了唇線,又涂了口紅,那張嘴就跳脫出面孔,成為一個獨立的存在,像貼在臉上的剪紙。穿了一件醬紫大毛的呢子風衣,配著同色的皮手套。她是個很自來熟的人。第一眼看到子虛的時候就像哪八輩子都已經見過她了似的。她把子虛抱起來,自己也坐下來,又把她兩條腿扳開朝自己的腿上一叉,帶她騎馬一般。她也不大會抱孩子,抱著抱著子虛就滑了下去,細云就拿手勾著她的腿,像小時候姚娜給她端尿。

“好慘的孩子。生得這么好,她媽媽也舍得呢嘛?”

“有了錢有什么舍不得的。”細云取了漿洗干凈的白棉紗流蘇帔子,疊成三角形蓋在松綠的布藝沙發上。

“錢再多,給我也舍不得啊。這女人不是什么好女人。”細云以為子虛聽不懂,又以為她自己是個什么好女人。

“那是你有錢。沒錢的人什么不能拿出來賣?那時候只有錢是好的。”

“叫什么名字的唄?你說過好幾次了,太拗口,老是記不住。”

“子虛。雍子虛。虛心的虛。”

“哼,賣孩子的人,虛心還是心虛哦。起了這么個異怪名字。”

“先這么叫吧,回頭上小學了再商量著改。”又問細云,“他這兩天在家啊?”

細云的臉沉了下來,眉眼像驟謝的花,聲音也是失落的:“我就是一個人難過才上你這里來玩。我隨他去,死在外頭我倒好。”

后面的話子虛越來越聽不懂,失去了耐心,就自己到一邊去玩。

家是一幢二層小樓,頂上帶著一個低矮的閣樓。房子上了年代,好在單門獨院,和別家不搭噶。院子不小,好在細雪精于打理,收拾得很有模樣,繁茂而不蕪雜。墻角花臺上堆著幾盆羅漢松和文竹,用暗紅的方形陶盆養著。花臺邊上有一口井,紹榮說是老井,搬來的時候就有。井上有兩個潦草的字,原用石青糝的,只是年深日久,落了顏色。子虛問他這是什么字,他說是“玉碩”,是晚清一位福晉的名諱。細雪不贊同,說是“香消玉殞”的“玉殞”二字。子虛問她什么叫“玉殞”。細雪突然很悵惘地問她:“你知道福晉是什么意思嗎?”子虛搖頭。

“那你怎么不問。偏問這個?這不是什么好詞。”

院子里最好的是井畔還種了一樹臘梅,尤為茁壯。子虛站在花樹下仰望它老邁滄桑的遒勁枝椏,期待它開花。清晨,細雪搬了板凳坐在井邊樹下,汲取井水,用一個銅箍子的黃楊木大盆洗衣裳,洗被單。她喊子虛過來,讓她蹲下身用手試井水的溫度。水一點都不冷,帶著輕輕的體溫,像大地在對著她的小手呵氣。她驚喜地望著細雪,細雪回以微笑。泡沫在搓衣板上被推揉出來的聲音好像就是時日流去的聲音。細雪把漿洗干凈的衣裳和被單晾曬在尼龍繩子上。陽光越過墻垣照進來,子虛穿行在這些散發著微光和香氣的布料之間和她捉迷藏。細雪一邊笑一邊說她:“這個倒霉瘋丫頭,嫌死了。”黃昏時分,衣裳都干了,細雪把它們收走。子虛站在原地,一抬頭,只有幾根晃晃悠悠的尼龍繩分割著日暮的天空。最后一批候鳥終于像她一樣千里萬里地從北方飛回來了。只是它們尚不如她衣食無憂,它們還要尋找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棲息。她忽然想起她母親姚娜,不知道她此時此刻在干什么。

隔日晚間,姨娘細云又來了。當時他們一家三口正在吃飯。細雪要給她添碗筷,她擺擺手,叫他們自己吃,她只坐下喝了杯茶。“錯怪他了。他是去了鄉下。”

紹榮和細雪不約而同抬起頭來。顯然是個罕聞。

“怎么這下想起來回去。”細雪問道。

“他丈人要死了。那幾個叔侄開始手癢了。他再不回去,指望那個女人有什么用。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

“你怎么知道的。去之前他怎么不跟你說?”

“小鋸子跟我說的。說車剛開到鎮上就鬧開了。小鋸子勸他調頭回城,大不了讓他們上法庭去鬧。他不讓。他自己本來就是個歡喜鬧騰的人。他們和他鬧,他只當耍猴子玩呢。”

“他去之前怎么不跟你說?”細云沒有回答完她的問題,細雪就又把這問題拿出來重申。她對這個問題更感興趣。

細云臉上掛不住了,知道她妹妹這是明知故問,又啜了口茶說:“怕我跟他要錢唄。那個老頭子,不提股票和存款,光地就有多少畝?又有魚塘和養雞場。城南還有十幾棟房子。他千辛萬苦承繼過來,哪里愿意最后落到我手里。好在我裘細云知趣哦,也不打他的主意。我就是替他著急——這老頭子死了,錢還能留給姑娘女婿。他以后死了,錢要留給誰哦。”

細雪聽了不作聲,紹榮也沒什么話說,只取了調羹來給子虛喝湯。子虛看了細云一眼,細云也看見她了,說:“我說我也去抱一個來養,他不讓。他不像你們,書讀得多,開明。他要血緣,叫他沒頭沒腦去養人家的孩子是不可能的。”

細雪皮笑肉不笑地說:“那也要你能生啊。”

細云翻了她一眼:“鄉下女人不是一樣是個空殼子?怎么曉得不是他的緣故。別什么事都朝女人身上賴。”她本欲說更難聽的話,顧慮紹榮在場,就打住了。

“他多少年了沒下過鄉,那女人要懷上了才出鬼呢。”細雪說。

紹榮有些聽不下去,要帶子虛上樓睡覺,只留她們姊妹二人在樓下閑談。后來細云說不早了要走:“小鋸子說他們今晚回來。估計那些人又要回過頭來奉承他,叫他喝酒,肯定又是爛醉,我不在家服侍又要來火。”細雪把她送到門口,又囑咐她:“你就裝個不曉得。不然他回頭真要鋸了小鋸子。”

過了一會功夫,細雪收拾了樓下的殘羹剩菜也上了樓來,朝紹榮訴苦:“她下回來,你就說你腰疼,我就上來給你拔火罐。真是不想搭她的腔。”

“她說這么一大車子話什么意思。”紹榮問。

“你少裝聾作啞,你能不曉得?”

“不是還以為我們指望她什么錢吧?她不說我們也不會曉得。”

“肖鳳山有這么個丈人誰不曉得。不然他把女人撂在鄉下十幾年不離婚跟裘細云鬼混是為什么啊。這事遲早要給人知道。她來給我打個預防針罷了。笑話,誰要她的錢,難道是個親戚就害紅眼病?”

“他們哦,越有錢越想要錢。”

“虧她自己還曉得,以后沒人承繼,朝棺材里帶?”

細雪說著說著朝這邊房里走來,子虛正靠在床上看連環畫。細雪問她刷牙了沒,子虛搖搖頭。“快去。晚上吃的蒜蓉,一股子混味。”說著回房去看電視了。過了一會又來問她:“叫你刷牙。刷了沒。”子虛點點頭。細雪徑直朝她走過來,把牙刷放到她手心里敲了敲:“誰的牙刷刷過了之后還這么干松松的。”

子虛知道她生氣了,立即下床去刷牙。盥洗室里開著雪白的鏡燈,加之反射,十分明亮。她扭開牙膏的紅色螺紋帽子,順著鐵皮管的根部往上擠出豌豆大小的一點。臺子上有一杯水,是細雪事先兌好的溫水,用小小的搪瓷缸子盛著。她端起來漱了一口。

牙刷在口腔里來來回回掃蕩的動靜讓她想起火車行駛時車輪一陣一陣碾壓在鐵軌上的聲音。和紹榮一起,她在火車上度過此生第一個睡眠破碎的夜晚。

她知道她在紹榮這里過上的生活是一種常人的生活,因為有以前的生活和別人的生活作為比對。可她想姚娜。女兒想母親是無可厚非的。她不想回顧城去。但是她想姚娜過來。他們生活在一起。她不討厭細雪。細雪在她眼中是和細云差不多的姨娘,不像母親。雖然姚娜在她心中也不是什么正規的母親,但她認定了她是母親,就怎么都不會更改。

細雪帶子虛上街。她休了長假留在家里就是為了帶她,到哪里去都帶著她。出門逢上熟人總要停留,上街轉一圈就能消磨一個上午。有時候,也不是買菜,也不是逛街,反正就是牽著她上街轉,在大街小巷里來回地走。子虛長大后回想當時的場景,覺得細雪可能就是要帶著她示眾,咳嗽兩聲,清清嗓子,好告訴大家她有個女兒了。

比起日后一傳十十傳百地叫人知道了再上門來問,這是先聲奪人。

遇上岑家母子的那次是在幼兒園附近的街角。細雪先走上去摸小男孩的腦袋:“小年啊,馬上真的要到年了,過了年就六歲了吧。”

小年低著頭,他母親拽了拽他:“岑小年,裘阿姨問你話呢。這是裘阿姨唉,你不認得啊。看,還有個小妹妹。”

因為小年母親表現得太自然了,細雪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細云跟你說的?”

“那晚打牌時說的。說小丫頭一撮水蔥一樣。怎么沒帶她上學?”

“過了年上。”細雪回答得極快極肯定,好像生怕別人誤會她不把抱來的孩子當回事,不帶她上學。

子虛盯著小年看。他生得很白,皮膚在日光下通透得像塊玉,脖頸上細細的汗毛閃著光。只是一直低著頭,非常害羞。子虛問他:“你上大班小班。”

“大班。”小年也不看她,還是低頭看著腳面。

“里面有秋千嗎?”

“有。有兩個。”

“那我怎么看不到?”

“在那個滑梯后面,被擋著了。是紅色的。”

子虛踮起腳站到邊上的花池沿上:“哦,我看到了。一個長一個短。”

“嗯,長的那個可以坐兩個人。”

小年母親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說要到旁邊的小店買些吃的。細雪攔她:“家里有呢,她也不歡喜吃零嘴。”

“唉咿,頭一回看見小孩。”

小年母親還是堅持著買了一大袋。紹榮問是誰買的,細雪就把路上的見聞說了一遍:“岑小年這孩子活活被他們兩口子養悶掉了。我看她待人接物也是中規中矩的,不像岑加海說得那么要強。”

“外人面前吧。你姐姐不是也說她這點不好嘛。”

“是啊,說輸點錢跟要宰人一樣子,臉紅脖子粗的。家里又不是沒錢。說起來還是好強。那孩子肯定是怕她媽媽,悶不吭聲的,一點朝氣都沒有。”

小年母親買的零食夠子虛吃好幾天。里面有動物形狀的芝麻餅干,還有菠蘿味道的牛奶。這被零食填滿的幾天,細雪一天跟一天不一樣。唯一一樣的就是那件未成形的毛衣,總打總是那么長。她陪子虛玩一陣就去一趟盥洗室,心神不定。漸漸地,她也不陪她了,遠遠地在一邊做事,有時回過頭來看她一眼——看她搭積木,看她的積木轟隆一聲倒塌。

子虛這幾日在練習寫自己的名字。細雪讓她把字寫在格子稿紙上。她寫完了一行拿給她看。細雪看也不看:“再去寫幾行。”

子虛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恐怕她沒有做錯,因為細雪生氣不是這個狀態。

一天,細雪獨自出門去了,沒有帶子虛。她醒來時,家里空空蕩蕩的。她推開他們的房門,里面收拾得齊整,就更顯得空曠。她想找細雪,想喊她,可不知如何開口。至今她還都沒有正兒八經地叫她一聲。她站在樓梯上往下看,窄窄的樓道黑漆漆的,好像喊一聲會有很響很遼遠的回音。她就輕輕喊了一聲:“媽媽。”

沒有人理她。

“媽媽。”

“媽媽。”

“媽媽——”

……

一聲高過一聲,是預計無人才放開了膽子喊,最后都喊得有些發急了。她害怕自己被他們撂下。她慢慢地走到他們的房里去。床頭擱著細雪這些日子持續在打的毛衣,是給她打的,一件櫻桃紅的高領毛衣,銅錢花的樣式,飽鼓鼓的針法,看起來非常厚實暖和。床頭柜上擺放著一張紹榮和細雪的結婚照。細雪手捧一束星星點點的碎花,腦后的白紗長長的,一直披到地上。紹榮穿著西式的禮服,襯衫前面有一堆細密的褶子,像個倜儻的伯爵。可是笑容并不自然,臉上笑紋所在的位置都有一種錯位之感。再細看看,細雪的笑也生硬得很。子虛以為他們拍照前吵了一架。紹榮給她解釋過:“照相嘛,要盯住一個地方看,總是不大自然的。”子虛又問他:“你和媽媽拍過這個照片嗎?”

紹榮不解:“什么,你說什么。”

“你和媽媽拍過這個嗎?”

“以后不準說這個了。不管媽媽在不在家,你提起媽媽她都會生氣,因為現在她才是你媽媽。”一堆媽媽混淆在一起,子虛沒聽懂,但她知道很嚴重。她不會再說了。

她孤零零地站在房間里,日光低低穿過屋檐灑在她身上。她不會穿衣服,平日里都是紹榮細雪幫她穿。他們不在家,她這衣服穿得皺巴巴的,像個擰起的麻花,后腰的毛衣沒有塞進棉褲,走動時總有些冷風灌進來。

她又注意到了他們結婚照相框后面的電話機。她突然想給她母親姚娜打個電話。她知道家里的電話號碼。姚娜帶她去俱樂部的時候會給她一張手帕:“你自己坐在這邊吃東西。不夠了就喊前面柜臺的哥哥,讓他們拿。看,別東張西望的,看這里,這個是家里的電話。要是看不見我了也讓他們打電話。”姚娜總是生怕自己玩得太盡興,會獨自回家,把她遺忘在這黑暗的犄角旮旯里。她也總是說自己有自知之明。

他們都不在家,子虛太想打這個電話了。她走過去把聽筒抓起來放到耳邊。里面有長長的忙音。她覺得應該把聽筒再放得離耳朵遠一點,這樣,如果紹榮或者細雪突然回來,她也能聽到他們開門的聲音,可以及時掛電話,而不至于被他們捉住。

飛快地按下那一串數字。

還沒按完里面就有聲音傳來。不是姚娜的聲音。說的話子虛聽不懂。又重新撥了一次,還是一樣的聲音一樣的話。她懷疑自己記錯了家里的電話。但是她又很快肯定自己沒有記錯。母親姚娜交代她的事她從來沒有記錯過。她看到電話旁邊的一個本子,寫著許多人名和號碼。她一頁一頁地翻。她認得的字實在少得可憐。預備放棄時欣喜地逮著了一個“娜”字。這個字其實已經算繁瑣了,而且這電話簿上的字也寫得潦草,但她就是認得。姚娜常去的那個俱樂部也叫什么什么娜俱樂部,她指著門頭高懸的霓虹燈牌子上的第三個字說:“看到沒,這個字就是娜。”霓虹燈是流動閃爍的,一個字一個字地跳過,跳到“娜”上,子虛就會盯著認真地看。霓虹又跳過去了,很快又再一次跳回來。上學后她學到輪回這個詞,第一反應就是當年的霓虹燈。

電話號碼她沒有記錯,只是前面還有個括號,寫著另外幾個數字。她不知道是區號,只是照著撥了。響了幾聲,姚娜終于來接了,極其疲憊,仿佛又經歷了俱樂部里一個狂歡的通宵:“喂。”

“媽媽。”

那頭砰地一聲掛了。

子虛以為她的電話掉到了地上。她猶然記得家里的電話放在一個小小的臺子上,掉電話的事情以前發生過,摔破了一塊,被姚娜用膏藥貼了起來。用種種溫柔的理由為母親開脫是本能,她更是恬不知恥地要去打第二遍,等著姚娜擺好了電話再來接。好在紹榮回來了,讓她少了一次受傷的經歷。

“她不在家?”他左右張望沒看見細雪。

子虛點點頭。

可是細雪很快也回來了,她把醫院剛剛出爐的化驗單遞到紹榮手上。

她懷孕了。

黃昏,天邊彤云低垂,至晚飯時,終于開始下雪。雪花細細輕輕地落在庭院里。人說瑞雪兆豐年,她的名字里又有雪,好像真是福到的跡象。

紹榮在沙發里看晚報,翻頁時嘩嘩啦啦。細雪在廚房里炒菜,炊具交鋒也是乒乓作響。只有子虛一個,安靜地,沒有丁點聲音地踮著腳尖站在窗子前看著外面的雪落。臺階上積了一層薄薄的雪,有鄰家的貓躥過時留下的腳印。臘梅花枝上也裹了一層雪,鍍銀一般的工藝。遠處的人家在這雪夜好像離得更遠了,暗藍色的房屋,只有一燈如豆,放著暖暖的光。

她想,離開顧城時明明在下雪,到了河嬰卻是晴天。那么現在的顧城應該是一個圓月高懸的晴朗的夜晚吧。因為雪只能下在一處啊。

細雪的菜端上了桌。紹榮叫子虛過來吃飯。

從細雪帶回消息的那一刻開始,一種有力的沉寂就在持續地擴張著。無人言語。碗筷杯碟叮叮作響,緊湊得像戲臺上的花旦在跑圓場,鑼鼓點由慢到快,逐漸風馳電掣,直直地從人的心房一路頂到嗓子眼。

子虛伸進筷子想搛一塊青菜,正好撞上了細雪的筷頭。細雪看了她一眼,搛了一塊給她,碧綠地鋪在她碗中的白米飯上。

紹榮突然爆發了:“你想干什么啊。小孩又不是棋子,搬過來調過去的。”

細雪輕輕地仰起頭:“你聲音給我小一點。我是個孕婦。”

紹榮走過來,朝子虛的碗里又搛了幾塊菜,把她送上了樓。但是他們議論得實在太大聲,子虛在樓上聽得一清二楚。

“你跟姓姚的講,錢我也不要了,就當撂到水里了。”

“她就是不想要小孩才答應的。哪個想要小孩的人還能狗急跳墻把孩子拿出來賣啊。”

“那怎么弄。”

“以后小孩生下來有個姐姐不好啊?玩也有個伙伴。就像你有個姐姐,小時候也多多少樂趣呢。”

“不如送給她養去吧。”細雪像是靈機一動。

隔天晚飯后,他們一家三口去了細云家。那是個坐落于城西的羅馬式洋房,外頭有漆黑的鐵藝圍欄圈繞著,很像童話書的插圖里畫的那樣。可惜纏繞其上的薔薇只剩下光禿禿的藤蔓。院門到正門之間的小路是雨花石鋪成的,已被保姆掃凈,在雪地里像一條彎彎的小河。踏上去,任鞋底再厚,腳心也一陣梭梭地發癢。門庭開闊,卻無閑花,只種有一棵大樹。細雪說是櫻花,春來會開得云朵一樣層層疊疊。

細云早就在家里等著了,招呼保姆幫他們脫大衣,拿了一摞子大大小小的香樟木衣服撐子來,比著肩寬選了合適的撐子撐好了送到衣帽間去。保姆來奉茶,細云又說:“細雪現在不能喝茶,去煮點銀耳湯,少放糖。”

子虛又被細云抱到腿上坐著。

坐在細云腿上,她透過花枝形的水晶吊燈能看到遠處螺螄殼一樣回旋的樓梯。大廳四周垂滿了各色壁毯,金線繡花的帷幔被流蘇扣子松松地束著。壘石壁爐里的火焰熊熊燃燒,燃料的氣味被邊上的一對巨大香燭掩蓋。茶幾上堆著成套的琉璃器皿,在火光的輝映下五彩繽紛。子虛有些怔住了,又有些怕,好像誤入了一個末代的宮殿,華麗又空蕩。

細云朝樓上喊:“細雪紹榮他們來了,你干什么呢。下來啊,望望外甥女喲。”

不一會,拖鞋慵懶蕩過木樓梯的冗長聲響一下一下地近了。肖鳳山穿著藏藍色珊瑚絨繡金絲小篆的睡衣下來了。大背頭梳得油亮,發際線已有退潮的趨勢。橘子皮臉還浸著一點緋紅,許是中午的酒還沒消化干凈。“吃過啦?叫春嫂再弄點東西吃吃吧。”他問道。

紹榮要敬他香煙,他說:“有小孩子在呢。冬天房間又不通風。”說著就來抱子虛。“我的個乖乖,有點斤兩呢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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