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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你老了

2021-12-13 23:12:09龔玉
北京文學 2021年12期
關鍵詞:醫院

1. 災難,突降在春節前

我們都已老了。

老伴80多歲,我70多歲,所幸倆人身體一向都還好,很少去醫院看病。2018年2月9日星期五,距離2月16日春節只還余一周時間了,一場突然的災難降臨至我們家,打亂了我們平靜的生活。

那是傍晚時分,我在廚房忙活完,大聲招呼正在看電視的老伴吃飯。忽聽一聲悶響,趕緊走到客廳,只見他已跌倒在地。我腰椎間盤突出嚴重,勉力攙扶起他,他卻已經不能走路了。當晚沒覺得有什么大事,以為不過是扭了筋,貼塊膏藥就好。但到第三天,他仍然說疼痛難忍,于是就打了120送醫院。

在急救車上,曾和醫生有個討論,我的意思是就近送到舊稱叫X的醫院。但醫生建議送C醫院,說是急救醫院,可以立即檢查,而且隨時有床位。我一想也是,正是星期天,掛號也不方便,就同意了。

到醫院拍片,竟然是右股骨脛骨折!一位年輕的骨科男醫生介紹了病情:這是老年人骨質疏松的常見病。建議做手術:骨股脛置換。但他把風險說得很嚇人:這么大年紀了,手術時“全麻”,也許人就會“過去了”。他的費用報價也很高:十一二萬元,全部自費。

我因擔心風險,考慮再三:人已老了,在輪椅上度過余生也是可以的。另外,網上曾多次曝光的天價醫藥費,也使我心有疑慮。征詢老伴意見后,我們選擇了保守治療。

果然入住就有床位,但這個以中西醫急救為名的醫院,卻未做我以為應有的急診治療:如將折斷的骨頭捏一捏做復位,再上個夾板什么的。追問起來,這位更像是西醫的大夫說:不需要。接著又講了些術語,什么骨茬位置、刺入式、鑲入式……我聽不懂,無法回話。又因為不做手術了,老伴沒有進骨科,而是送入了腦系科。當時我腦子是蒙的,而且習慣了聽從醫生安排,又覺得能夠即刻就有床位,便跟隨著走了。以后才想到:骨折怎么進了腦系科?這也許是因為醫生詢問病情史時,我講了一句,老伴在近一兩年體檢中,有大小腦萎縮的癥狀?但當時,他腦子還是很清楚的。

進入病房后,感覺身邊老有人晃來晃去,開始還以為是病友家屬,后來才明白是護工們在招攬生意。過去住院護理都是護士們的工作,現在病房的走廊墻上也貼有護士護理條例,并讓病人家屬簽字認可。但在現實中,這事兒已是護工們在做了。

現在醫院一般都有一家關聯的護工公司承包護理工作,并形成壟斷,醫院有抽成。記得母親當年住院時,護工費是每天80元,不想幾年間這兒已漲到每天200元了,還要再負責護工的一日三餐,否則就230元,一月7000元上下。春節期間,則翻一番,每天460元。這么高的護工費,我有點吃驚。我所在出版單位的大學生們,沒有幾年工作經歷,是達不到這個標準的,何況他們的住房、吃飯等開銷,都是自己負擔,還要交稅及五險一金等。

很多正規醫院為安全起見,不允許有私人護工,但如果家庭自帶保姆則可以。更讓我吃驚的是:這兒的護工竟然大多是“黑護工”,他們公開攬客,價錢也不比有抽成的護工公司便宜。護工公司說:他們的服務有保障,出了事可以負責,不至于護工私下撂挑子走人。但正臨春節,公司人手不足,我只好與圍在身邊的個體護工們私下砍價。

終于談成一位,姓韓,河南人,女性(征求老伴意見,他無所謂。醫院雖有男護工,但大多仍為女性)。也許她是剛“下活”(前一位病人出院,沒有再接到下一位病人期間叫“下活”。護工公司的護工,下活后要排隊輪候)。需要自己解決吃住問題,這一進一出,是很大的一筆錢。于是她同意190元加30元飯錢,以一天220元成交,春節時不翻番。

護工們對醫院事都了如指掌。我入住一周后,從她們處得知,我們是“被”送進了一家私立醫院(在救護車上討論時,醫生沒告訴這個)。據說這醫院收費比公立的要貴一些,但仍能報銷。此外,這兒的“周轉期”是兩個月(剛改的,原為3個月)。

住院后,我知道了一個新名詞:周轉期。這后來成了我的一大心病,并因此疲憊不堪。病人何時能出院因視病情的不同而不同,但現在大多數醫院卻只允許病人住院14天,屆時不論病好沒好,一刀切必須出院。即使你病沒好,也必須先回家,然后再掛號看病住院。如果病人折騰不起,醫院也有解決之方:你可以躺著不動,只辦理出入院的兩次“周轉”手續。而在周轉期間(3天至一周,各醫院不同),醫藥費需自掏腰包,醫保不予報銷。而在當時,因是私立醫院,兩個月才周轉一次,已讓我松了一大口氣:兩個月后,老伴應該能痊愈出院了。

私立醫院因是新建,硬件比較好,走廊、病房都寬敞明亮;病房里有獨立的衛生間和液晶電視等。醫生、護士大多為招聘的外地年輕人。制度也是有的,但管理相對松散,如有護工就偷偷用電爐子在衛生間里做飯等。

早期的護工公司,也許對護工有過簡單的培訓,除學習護理病人外,也了解一些醫療儀器的使用。后期的或個體護工,則大多是在老護工的引薦和指導下,邊實踐邊學習。很多干了十幾年以上的老護工,都曾游走過各大醫院間,北京所有著名大醫院:協和、同仁、北京、安貞、宣武,包括解放軍總醫院301,都有過他們的足跡。他們逐漸形成一個極大的圈子,在各醫院以老鄉為紐帶,互相幫襯、介紹生意;也在護工費上,互通信息、攀比,使之不斷漲價。如一個醫院護工費漲了,或一個醫院護工要求由病人家屬負擔伙食,或更為現實地提出伙食費只要現金,不要家屬管飯,這立刻就會流行開來。另外就是家里有事了,護工會突然辭工,讓你措手不及。小韓不到半個月,就走人了。

護工在突然辭工之際,有個他們的潛規則:會再找個接替者。聽說這也是有經濟利益在里面的:新護工要給中介費,每天10元,共10天,100元。

小韓幫我找的新人姓張,也是河南人,高中生,很能干,也能說,跑過北京十幾處大小醫院。她接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改變了老伴的接尿方式。她說:看我的,這是最方便的。老伴骨折后大小便不能自理,主要靠勤換紙尿墊和紙尿褲,但流水似的耗材量極大,還極貴。如從超市買的紙尿墊,護工都要求是特大號的,每張最便宜也要3元多。后來按護工提示,從附近農貿市場小攤上買,降到1.5元一張,再后來學會了從網上買,竟然有不到0.5元一張的,解決了不少經濟壓力。

小張的方式是,用塑料袋——她們稱之為尿袋,其實就是PE食品保鮮袋,38cm×25cm×200cm的最為合手。超市也是貴,15元左右一卷,后來在小攤上買,只要4元錢。只見她撕下一只吹開后,在一邊袋口繞指卷一卷,打上個結(袋口不能留太大,否則易脫落),套在男性生殖器上,再在另一邊繞指一卷,然后互相打個結,就完事了。什么時候袋里有尿了,就拿去扔了。倒是省事,也省錢。但也因此,她們不給病人穿褲子,上衣大多也是反穿著,這使體虛怕冷的病人極易受寒。而長期系塑料袋,因不透氣,病人容易泌尿系統感染,所以負責任的醫生是不允許的,但護工們一般置之不理。

我望著同一病房、一溜兒并排躺著的老男人們,想到他們極沒有尊嚴的處境,不知說什么是好。想到自己老到不能動彈之日,還不知別人將怎樣來對待我,就感到老至不能自理時的恐懼。

小韓臨走前為護工費與我糾纏不休。后經小張解釋:這是“算尾不算頭”,就像住旅館,只計費一頭,且是先干活后結賬。她這才作罷。但這也證明,她先前和我說已干過多年是句瞎話,否則怎么連計賬方式和用尿袋接尿都不知道。她走后,其他護工才告訴我:她只干過幾個月。她是否有過培訓,是否有護工證也不得而知,但她因文化程度不高而膽子大,只要能賺錢,就敢接病人,其他風險,則拋之腦后于不顧了!

2.沒有必要的一次轉院折騰

住院一個月后,又拍了新片,腦系科醫生請了骨科醫生來會診。這是位更年輕的男醫生,他不向我作新拍片后的病情介紹,只急吼吼地要我做手術。這使我有種不信任感,所以一口拒絕了。

轉眼兩個月過去,那時我已做好了老伴回家的準備,甚至一個人將家中擺設移動了一番,以讓他回家方便。但他的股骨頭沒有長好,疼痛不已,他變了主意,要求手術。

這期間,我因早晨右手中指曲卷伸不直等問題,去X醫院看病。門診外地進修的骨科醫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后經另一位醫生指點,說正好今天骨科主任在隔壁門診,要我再去掛個號。我以為是大醫院的大牌巡診醫生,就去了。主任告訴了我“晨僵”這個名詞,使我對他有了很大信任,就又順帶咨詢了老伴骨折的手術問題。他重復了一番做手術的好處,但報價卻便宜多了,自費五六萬元,還說正好有空床位。

老伴在C醫院住院已近兩個月,如何應付周轉是我頭疼的問題。于是我二話不說,很快辦了轉院手續,這一天是3月29日,星期四。

但具體如何從一家醫院去到另一家醫院,則是另一個頭疼問題,老伴臥床不起,不可能坐出租車。幸虧我事先咨詢了,知道120也可以為轉院病人服務。當然,事后也知道了,車費要比出租車貴有10倍左右,還不能醫保報銷。

小張因老公也是同一所醫院護工,不愿隨我轉院,又向我介紹了她的河南老鄉、又一個小韓。此小韓剛下活,喜歡穿一身黑色連衣裙,戴個十字架項鏈。這是我的第3個護工,仍是每天190元+30元,而X醫院的則是200元+30元。

護工們夜間都是睡在病人床邊的,很辛苦。護工公司向簽約護工提供行軍床,每天租金10元。小韓是借用回家過春節的老鄉的床,轉院時,我們一齊帶來了。隨車的年輕女大夫很善良,不計較,還告訴了我一些解決看病難的小知識。

醫院的飯菜既貴又難吃,要我每天做飯再送到醫院也不太現實。70歲老太,里外無數事要一人打理,我首先要保證自己不被累垮。幸虧家離醫院不遠,又在單位旁,有好幾家食堂。只是那是個重要部門,武警站崗戒備森嚴。我與傳達室三個班次的值班人員反復解釋商量,還是人心善良吧,護工總算可以每天自己去打飯了,解決了我的一大難題。

但等真正住進X醫院,才發現問題遠沒那么簡單,因為醫生改口了(所謂大牌醫生,其實是此醫院的骨科主任)。他重新評價病情道:能否手術,首先要看病人有無基礎病(高血脂、高血壓、糖尿病等“三高”),這需要再做一遍全身體檢。正逢清明節三天假,醫生都放假了,沒有做完的入院例行檢查要等上班后再繼續,我就有點急了,因為據說骨折手術在一個月內最有效,而老伴已經骨折兩個月了。

老伴身體素質不錯,一向并無“三高”,但等醫生上班體檢完后,科主任卻又改口了,說不做手術,骨頭也會慢慢長好的。他還舉了個極端例子,說在缺醫少藥的農村,骨折了,有人屁股上戳一根骨頭,也是一輩子。又說:年齡大了,怕出意外,這是小醫院,血漿不夠,還是找大醫院先咨詢一下吧。

我在事先向他咨詢時,已先講明了老伴的年齡、病情等,他當時說能做,現在卻又反悔。我認為,這是清明節在即,病人大多回家過節,醫院有空床位,他們不想空置床位費,才說能做;現在則因醫術不行,又怕擔責任,就又要把我們向外推。主任還向我推薦了B、 J、X等北京著名骨科醫院。我上網查了地圖,決定先去J和B醫院,因為可以順路,改天再去X醫院。為了決定掛哪位專家的號,我又上網去查大夫,再向朋友們征詢意見。最后是隨機掛了個專家號,因為醫院大多已實行了預約掛號,也不讓自己挑選醫生了。

已在J醫院電話預約了掛號,但實際仍需排隊拿號……掛號廳內人滿為患,隊伍排得老長,專家號已經沒有了……為了節約時間,下午還能趕去B醫院,我掛了普通號……在科室門外,又是漫長的等待……終于輪到我了……

大夫花白頭發,長胡子,很有老中醫的“范兒”。但他一分鐘沒到,就把我打發了,他只問了老伴的年齡,骨折,要做手術,就要我去掛專家號。我說專家號已經沒有了……他立即打斷我說:下午專家號有的是,都在二樓。我還想講:下午要去別的醫院,中午要空等很長時間……他已不再理我,把剛抽出兩寸、根本沒有看的老伴骨折X光片塞回口袋,去叫下一個號了。

我只好再回到長長的掛號隊伍中。有熱心人提供了一個重要信息:B醫院是以運動康復治療為主的,老人骨折不必跑這冤枉路。我長長地舒了口氣,下午不必再車馬勞頓地趕去另一家醫院了。

掛上專家號走到二樓,吃了一驚,人山人海!我從未見過這么多病人,他們從樓梯口處分為兩大部分,各自面向兩頭。大廳兩頭,各高掛著一個電視,上面滾動播放著什么。一排排長椅,也是面向兩頭,坐滿了人,大多為外地患者。然而,卻沒看見有護士分號臺。

我摸不著頭腦,兩邊跑動,咨詢我應在何處排隊?卻沒人能回答我,他們甚至不明白我問的是什么問題。也許正是午飯時間,也看不見一個護士。我只好不停地向路過的各種穿白大褂的人打聽,終于搞明白我應在哪一端等候了(兩頭代表著兩個不同的科系)。

J醫院骨科的名氣很大,卻又因為是老醫院,處在一個兩頭夠不著公交站的位置,除非有私家車(停車位也很難找),否則都要走很遠的路。我已70歲,家離得又遠,第一次來,走了不少冤枉路,折騰了一上午,早已疲憊不堪。好不容易,搶得一個空座,可以休息一會兒了。也幸虧早有準備,我掏出水壺和面包解決了午餐,否則還要去找開水,座位也會丟失。

也終于搞明白這兩端所掛電視的作用了,原來這家醫院的專家號是沒有分號護士的,你只能從電視的滾動播放中,自己尋找分號給你的大夫、知曉他診室的位置,以及你排號所處的先后。確實如長胡子大夫所說,專家號有的是。一長溜的走廊,也是從樓梯口分為兩端,直頂到走廊的另一端。每一端都有二十幾個緊閉的門,顯示著僅我這一科,就有二十多位專家。

等候到下午3點多,終于輪到我了。沒承想,還是不到一分鐘。大夫只簡單瞭了一眼片子,說:手術可以做,但你要先去麻醉科作基礎評估。我問:什么叫基礎評估?答:到一樓,先去掛號。

只好又去排長隊掛號!幸虧麻醉科病人不多,但輪到我時,已4點多,快要下班了。是位年輕的女醫生,姓楊,很和藹,也耐心。我也搞明白了所謂基礎評估,是指身體的基本狀況,如有無“三高”等基礎病,否則病人不宜手術。我說老伴沒有三高。但規定是,你說了不算,要有化驗的檢測報告。否則“明天到門診掛號,先去抽血,然后等化驗結果……”

我頭都大了,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帶著一位臥床老人,再去走一遍今天的煩瑣程序;而X醫院剛做過的這些檢測數據,一般也不給住院病人,都在醫生電腦里呢。我再三懇求也沒用,只好喪氣地退出,準備打道回府。在走廊上,我突然靈光一閃:我做事習慣于以防萬一,應該帶著C醫院轉院到X醫院時的全部材料呢!于是我回頭再找女大夫。她已經收拾要下班了,但還是認可了我們在C醫院的檢測數據。老伴的基礎評估過關!我再次長長舒了口氣。

3.五進五出J醫院

第二天早上到X醫院,科主任沒有想到,他一句搪塞,我會認真,拿到了權威醫院的評估,要他實踐諾言。于是他用了另一個理由拒絕:你家沒有人輸過血,不享受優惠政策。老爺子年紀大了,手術時萬一不測,我們小醫院沒那么多血漿,你還是到大醫院去做手術吧!

老伴的住院醫生L大夫,不知怎么知道了這個信息,主動來找我說:他有實習時的同學,現在J醫院,如果我真確定要做,他可以聯系,但前提是,這是私人關系,決定了就不要再更改。我征詢老伴意見,他因傷口未長好,疼痛不已,堅持要做手術。

那是北京少見的四月天還下雪的下午,L大夫幫我聯系了,說同學正值連夜班,趕緊去,不用掛號,直接到值班室找他。

從昨天折騰到現在,我已很疲憊,但X醫院的周轉期只有半個月,入院體檢再加上清明節休假的耽擱,所余時間已不多了。我趕緊回家簡單收拾了一下,立刻上路。

為了能少走些路,我在車上又打聽,售票員說:無論從哪頭走,都離醫院很遠,但也許沿湖面走會稍近些?下車后,雪已變成了雨。我記得是拿了雨傘的,卻找不著。許是出門時走得慌,忘了放進包里?

我冒雨沿著小胡同,邊走邊打聽路。天已晚,又下雨,僻靜處,人煙稀。我有一絲恐懼,又懷抱著希望……到醫院后,天已大黑。按L大夫的指點,我一下就找到了他同學。我也帶上了基礎病檢測報告和老伴的骨折片子,一切似乎都很順利。但沒想到,大夫看材料后的答復,竟是勸我不要做手術了:危險性太大!是否一定要手術?其實我是矛盾的,現在大夫替我作了決定,又說他會親自回復L大夫,使我心里輕松不少。我立即往回趕路。

回家不用倒車,但路途遙遠,我又還沒吃晚飯,又冷又餓。從醫院到車站的那一大段黑暗而又陌生的胡同小路,也使我望而生畏。我猶豫了一下,但為了省腳力,決定還是原路返回。先是繞小胡同,邊走邊回憶路線。小胡同里,街燈稀疏,黑暗中,身后稍有腳步聲,我便提高了警惕。雨點更大了,我戴起外套衣帽。湖面一片平靜,雨點擊打出千萬朵雨花。竟然還有兩只小鴨子在水中嬉戲,看著它們怡然自得地躥上鉆下,歡天喜地,我忍不住冒雨駐足凝望了一會兒,借以平復兩個多月來心中的焦慮和疲乏。

下雨天,車稀少,等了很久很久。身旁一位高個子、二十上下的黑衣小帥哥,將他撐著的黑色大雨傘,默默向我這邊挪了挪,替我遮住了連綿不斷的雨滴。突然得到一位陌生人小小的善意的溫暖,我一下子熱淚盈眶,轉過頭去,強忍著不讓淚水流下,也借著黑夜不使人看見。

第二天向L大夫匯報,他也沒想到會這樣,兩人都無語。

中午回到家,老伴的大學同學沈大姐給我來電話。大姐堅強能干熱心,曾代表老同學探望老伴數次,不時還來電話問詢,也一再囑咐我要注意身體,不要太勞累先垮了自己。

大姐聽了我的講述后,午飯時突然又來電話,說她通過老鄰居,已幫我聯系了J醫院的H大夫。她還告訴我H大夫教她的辦法:明天早上9點前就到醫院,不要掛號,就候在他診室門前。等有人看完病出來,就直接進去,說大姐的名字,他就會接待了。

我對大姐感激不盡,掛了電話,就上網查資料。前些天有看病經驗的朋友說:動手術不用找老大夫,中年副主任醫師即可,他們有經驗,年富力強,手術時手不會顫動,最保險了。網上,H大夫瘦瘦的,年輕而又英氣逼人。他1988年大學畢業就進了J醫院,是從醫30年的主任醫師。我慶幸老伴的好運氣,但又忐忑不安,想到我要這么不守規矩地去面撞一個陌生人,去求人辦事,我就好不尷尬,心生恐懼。

一夜,我都沒怎么合眼,輾轉于床。我知道為了老伴,明天我一定會去求人的,但我又惶恐不安。我不由自主地反復想象著自己怎樣立在診室門前,怎樣硬闖進去,又怎樣尷尬地向大夫述說病情,請他幫忙……我就這么翻來覆去地折騰了一夜,最后終于撐不住了,放聲號啕大哭。我自認為還是個比較堅強的人,怎么突然控制不住而號啕大哭,好像不哭出來,就不能釋放心中的壓力。家中就我一人,我盡情盡興地發泄著焦慮、惶恐和不安。

第二天一早,我按鬧鐘聲起床,洗漱時,盡力掩飾了昨晚的淚痕,堅定地出門了。

J醫院,依然人山人海,但我已見此不驚了。

找到二樓H大夫門診室前,已聚集有許多人。我以不讓人覺察的方式,漸漸占住了最有利位置。等候了很久,當然又在忐忑,但當前一位病人出來時,我還是堅定地邁進了診室。

H大夫背向窗戶坐在一張桌后,周圍站著四五個研究生或進修生模樣的人,有的也已是中年,他們有的在記錄H大夫口述的病情診斷,有的在燈箱前掛上取下X片……還有一位專職攝影師,按吩咐拍下病人的有關部位。H大夫只動口即可。

我囁嚅著自報了家門,H大夫就知道我是誰了。他很和氣,聽完了我的簡單講述,看了片子,簡練地回答說:手術可以做,但醫院已無空床位。他向我推薦了C醫院的骨科主任C大夫,并當場為我電話聯系了他。

我致謝后走出房門,松了口氣,旋即給C大夫掛電話。C大夫也很和氣,說:有床位。并告訴了我轉院方式、醫院的地址,并叮囑:要先辦好醫保卡的定點醫院變更。我諾諾答應著,心里卻想:那不是我們已經住過的私立醫院嗎?只不過它是南區。還是找J的協作醫院更好吧,畢竟是想請H大夫做手術。我咬了咬牙,厚著臉皮,又轉回到H大夫診室。

診室內已有了新病人,是位年輕的山西女孩,長褲已褪下,男友在一旁陪著,燈箱上掛著她的片子。我在一旁默候著,一邊聽他們對話,心中漸漸充滿了對外地患者的同情。外地小醫院確實不行,怪不得患者都要涌向北京呢。姑娘不幸腿骨骨折,已做了三次手術,依然對接不上。連我這個外行都能看出,她腿部已經變形。一個年輕姑娘的后半輩子啊!

趁著攝影師拍照、姑娘穿衣、助手記錄病歷的空當,我趕緊講了自己的想法。H大夫依然和氣,介紹了與J有關聯的幾家醫院,但都離我家很遠。我還想再多問幾句,一位在燈箱前忙活著的歲數較大的男子打斷了我,說他也行醫多年,知道床位……我明白了,這是學生在替導師當擋箭牌呢。有些話,老師不便與熟人說破……我知趣地退了出來。

回家的公交車上,我抓緊時間給單位的小杜打電話。他是位轉業軍人,熱心又工作負責。他沒吃午飯一直等著我,幫我在電腦上辦好了醫保卡的定點醫院變更。

下午急急趕回X醫院辦理轉院,因為已超過周轉期,L大夫已一再催我了。又因為老伴骨折已經3個月,我們在這兒又白浪費了3周,已錯過了最佳手術期。

排在窗口等候,我原以為可以松一口氣了。不想,一個更大的難題擺在面前:出院手續辦不了!我這才知道了這項規定,凡用醫保卡住院的病人,醫保卡要押在醫院;在此期間如用醫保卡在別處掛號看病,住院費用自理。

我之所以老伴住院醫保卡又在手中,是因為出院結賬,醫保卡實行聯網,一般要用2-7個工作日。我們上次轉院,因清明節休假,共用了7天。老伴入住X醫院時,是我自費先墊付的押金。所以去J醫院掛號時,醫保卡正巧從C醫院轉出在我手中。我不知道醫保的這項規定,也想不起來住院時有誰告訴過我。骨科主任叫我去大醫院咨詢時,也沒告誡我一聲。對他,這不過是舉手之勞。我這才明白,為什么L大夫同學和H大夫都囑咐:不要掛號。原來,這不光是托了人情,省事省錢,這還牽扯著一個重要的醫保制度。在J醫院掛的兩個號,加起來超不過100元,現在卻要承擔幾萬元的住院費用。我愣在那兒,一時蒙了。

還是結賬會計好心告訴我一個辦法:拿著掛號收據,到J醫院去咨詢一下,看能怎么解決?此時已是下午,轉院已不可能。我立刻電話向C大夫抱歉。又上樓向L大夫解釋,他臉色雖不好看,但給了我寬容。我立馬掉轉頭,一天中二進宮,再次奔向J醫院,一面還暗自慶幸,幸虧單位有“二次報銷”(經濟效益好的單位,醫保報銷后,會有一定比例的再次報銷),所以掛號時,我打了收據。

趕到J醫院,已是快下班時分,長蛇似的掛號隊伍不見了,使我能節省點時間。但掛號處的回答,再次擊碎了我的希望,他們說:你要拿著原掛號條,去找給你看病的醫生,請他幫你銷號;然后你再到我們這兒,我們幫你銷去醫保卡上的掛號;你還要再自費掛一個號,以補原來那個號的費用……

我直奔二樓,雖已不是人山人海,但仍有許多患者。我走到那間診室,坐著的卻是另一位大夫。整個二樓,我找不到可以咨詢的護士,只好再回一樓掛號室。他們又指點說:可以隨便再找位大夫,只要他能同意幫你銷號。或者你去找“醫保辦”,在三樓,看他們能不能幫你?我這才知道,原來每所醫院都有醫保辦,在監督并執行著醫保制度。

二樓每位大夫的診室前,仍圍有許多患者,打擾誰都不合適;于是我跑到三樓,打聽著,從一個辦公室奔向另一個。不瞧病的科室都在僻靜處,相互間都有相當的距離;而大多數辦公室的人,又都有理由,將我推向另一個。70歲的我,心急如焚地小跑著。

一個小伙子背沖我坐在電腦前,他聽著我的敘述,不說話,好像我并不存在。倒是他對面一個姑娘,替我著急了:你快幫她辦呀!都快下班了。我這才又被打發到一個已經去過的辦公室:信息中心。那個小伙子也很冷漠,但好歹告訴了我辦理的程序,與掛號處說得差不多;但太復雜煩瑣,我年紀大了,記不住,要求他寫了個辦理順序,又要求他幫我查找了當日看病的醫生姓名。

我回到一樓掛號大廳,已沒什么人了,但也沒有時間了。我直奔也位于一樓的麻醉科,想先銷了一個號再說。不想,大夫已下班了。再跑到二樓,總算有護士指點說:電梯旁貼有每位看病大夫的就診時間表。小小的幾排A4紙,因電梯前總是擠滿了人,被遮住了;也因為我為節省時間,每次都是走樓梯,從來沒有看到過。現在,我終于搞明白了,雖然專家號有二十多個,但大夫大多是流動的(好大夫可以各醫院出診)。我的那位大夫,只每周一下午,才坐診在那間小屋子里。而這天是星期四,我要等到下周一才能找到他。但L大夫肯再延長我的周轉期嗎?

我疲憊地走回一樓,再去掛號處咨詢。又一個大招是,到住院處找個大夫幫助銷號,他們不會下班。住院處在另一座樓里,我打聽著找到了。前臺護士讓我直接去找手術室大夫。

手術室內正在手術,不能隨意出入。我等了許久,終于有個大夫打開門上的小窗,告訴我說:這事兒她們不管,仍叫我去找住院處的前臺護士。

住院處的前臺護士在一樓,已見過一面了,是個胖胖的三十多歲女人,牢騷很盛,手里忙著,嘴里回答著各色人等的詢問,還一直在抱怨著:忙、累,上廁所都沒有得閑時間……我知道求人難,尤其這種女人,又是工作又是家庭孩子的,不容易!于是我靜候一旁看著她忙,盡量不妨礙她工作,一邊等著她瞬間即逝的得空時間,一邊聽著她抱怨。終于聽明白了:原來她該下班了,但接班的人卻沒有準點而來……

但人都有善良的一面!我一直感謝那些幫助過我的人!包括這位嘮叨不休、牢騷滿腹的女人。等接班的人來了,她看天色已晚,外面又開始下小雨,而我又是位老人,就熱心指點了一把:反正今天也找不到人了,你明天再來吧,早點!先找醫保辦,不行就找院長辦公室,他們負責投訴。

外面天色已大黑。上午下午,一天內,我已跑了兩趟J醫院,還辦著那么多煩人焦心、即使殫精竭慮叫人費盡了神兒,也還辦不成的事兒……我累得幾乎已走不動路,拖著腳步,在密密細雨中,慢慢向公交站走去。

晚上,我再次大哭一場,比前一晚還難過和焦慮。上次,我只是為難于如何張口求人,但到底還有路可走;這次,我卻不知道路在何方?所有的問題和難處,都只聚焦于病人家屬面前。

仍是一晚的輾轉難眠,思量許久,決定明早先去院長辦公室。

院長辦公室的主人并不是院長,他們很簡潔地說:他們也沒有辦法,這事不歸他們管。他們也給我寫了張辦事程序,就又把我打發到信息中心和醫保辦了。

我已是三進信息中心了,那個小伙子奇怪而又不耐煩,說:你怎么又來了!不是已經告訴你辦理程序了嗎?然后他退到里間,躲著不出來了(我面前是隔斷,進不了里間)。

我忽然就說不出話了,言不盡的屈辱,轉身走到門旁一個柜子邊,面朝里,忍不住啜泣起來,淚流滿面。

一個姑娘走進來,是昨天醫保辦那位熱心姑娘。她也奇怪我怎么又來了,但還是好心地向我詢問。我忍著仍不斷涌出的淚水,講了我的難處。她自告奮勇說:我來幫你辦!

我倆來到一樓掛號處,她插隊就直接到了窗前,問明白情況和程序后,先讓我自費掛了一個號;然后就直接進了二樓一位大夫的診室,請他幫我銷掉早先那個號。

我們又來到一樓麻醉科找大夫,這才知道,麻醉科只每天下午才看病。姑娘說:那你就先回家吧,休息一會兒,吃了飯,下午再來辦。我說:我家離這兒很遠,我不回去了。太謝謝你了!你忙你的去吧,我自己等著。

姑娘想了一下,帶我來到另一處窗口。這次她讓我排隊了,退掉早先那個掛號的錢,她自己則不知去哪兒轉了一大圈才回來,然后說:我已幫你把手續辦好了,你回家休息一下吧,下午再來辦麻醉科的事。我再次告訴她,家離得很遠,我就在大廳里等著吧。

已快到午飯時間了,她就又拉我到掛號處。人已不是很多,我們又插隊了。

這次說了很長時間的話,排在后面的人都急了,有的就換到另一個窗口去再排隊。又交涉了很長時間,我心里充滿了對后面排隊人的歉意,就勸他們再另排隊吧,也許還能快點。姑娘聽見了,反而批評了我。她以為我是個不講理之人,她帶我插隊了,我反而強詞奪理,想霸占住窗口。我知道這是個正直的女孩,但一時也解釋不清,就沒再張口,不想為自己辯解。

終于,所有手續都辦完了。臨別前,姑娘說:我看您歲數這么大了,昨天來了今天又來……我奶奶跟你年紀差不多,她剛去世……我知道辦事情不容易……

我心里充滿了對這位姑娘的感激,卻不知道說什么好。我問她:你姓什么?她說:我姓劉。我說:讓我抱抱你吧!我抱了她一下,表達我的謝意。她很吃驚,勉強讓我抱了一下。這真是個好女孩!她不覺得自己做了多么了不得的一件事。但我知道,人的善良,有多么偉大和動人。眼淚又要出來了,我趕緊低了頭,揮手與她再見。

一天半時間里,我三進三出J醫院;4天時間里,總計五進五出,已經要挪不動步了。

下午,我趕回X醫院,想把賬結了,立刻轉院。但周五下午,電腦卻不辦理轉院(后來知道,有的醫院,周五一天都不辦理轉院。而這些,包括用醫保卡不能當天結賬,都源于醫保是聯網辦事)。

L大夫比較年輕,個兒不高,短短的小平頭,外地人(北京小醫院,大多是年輕的外地醫生),不茍言笑。但他說了好幾次護工(是我接觸的所有醫生中,唯一的一位),不讓給老伴系尿袋,說不透氣,易感染(泌尿系統感染,是久病臥床者的一大殺手)。護工為圖省事,當然不會聽他的,我也無可奈何。

我不知道,冷面的L大夫,為什么突然要熱心幫我介紹手術大夫。但不應該這樣去想人家。周一一上班,我立刻去辦轉院手續;并特意先繞道,去買了袋水果,在沒人時,遞給了L大夫。但他拒絕了。

結賬時,講到這次轉院中的種種繁難,熱心的會計告訴說:這已經好多了,過去連這種退掛號費的補救措施都沒有,病人只能自付所有費用。這是醫保聽了許多反映后,已經在改進了。

從3月29日至4月23日共26天,我們在X醫院折騰了一圈,白白浪費了許多時間,還折騰出許多事兒來,手術卻沒有做成!但同時,L大夫又多給了我轉院周轉期。我不知這是否是他對我們的同情,抑或是無可奈何?

4.漂亮的股骨頭置換手術

H大夫是著名醫院的大醫生,由他出面介紹,C大夫對我們很好,入院手續異常順利。我們又回到了C醫院,但這次是在南區。這家民營醫院規模超出我想象,位于京東南面,有相距不遠的東、南、北三個院區,我們第一次是住在東區。

入院必做的基本檢查后,C大夫很快為我們安排了手術,是4月29日星期日,也是五一節三天假的第一天。手術不是H大夫做的,但也是J醫院有經驗的大夫。據朋友說:她先生請外院醫生時,要自付一筆出診費,但我們沒有。

老伴被安排在第一個手術。臨進手術室前,他黑黑的眼珠望著我,深不見底,我都不敢看他。我們不是那種如膠似漆的夫妻,他性格內向,不愛說話,我常開玩笑說,我在家就是自言自語。但住院后,他卻常拉著我的手不放,說:處一刻就少一刻,我非常珍惜現在……讓我忍不住要落淚。

老伴8點半進去,術后,又休息了一段時間,12點半出來。我們沒見著手術大夫,也不知其姓名,他接著在做下一臺手術。據老伴主管醫生介紹:手術非常順利,只用了脊椎以下“半麻”,沒上呼吸機也沒輸血;如需要,也是自己的血,體外循環使用,避免了感染。我松了一大口氣,誠心誠意感謝H、C,以及手術大夫!還感謝大醫院名醫到基層醫院出診的這一國家政策!結賬時,發現費用也很低,兩三萬元,還大部分能報銷。醫生認為老伴年齡已大,沒必要用進口材料。

一切都完美,但老伴還是被推進了ICU(重癥監護室),說要觀察兩天。ICU自有護工,每天180元,但只管給病人喂飯而不管買飯。我只好與小韓商量,每天20元,由她負責買飯和送飯。她同意了。

老伴狀態不錯,兩天后出了ICU。護理卻非常不好,尿墊及褥子都濕透了,身體泡在尿中,這會導致褥瘡及感染的。我要求更換,護士卻說:沒有備用的干凈褥子了。老伴骨折后我第一次發火:ICU的病人,怎么護理反而更糟?而沒有備用褥子,這是說得出口的理由嗎?

更大的問題還在后面。為防止術中排泄物污染傷口,手術前,要給患者做灌腸。而這,把老伴的“括約肌”弄壞了,使他不能控制大便,隨時隨刻都在拉,都要被感染!老人肌肉沒有彈性,灌腸時過度擴張,會使括約肌收縮不回去,護士們都知道,那做灌腸時,怎么就不能換個小號灌腸器?怎么就不能更細心周到一些?但卻沒人為這事負責,醫生護士都不在意地說:在老人,這是常有的現象。

老伴術后能否站起來還是個未知數,現在他又不能自行控制排便了。一想到一病未好又添一病,我就不知道這個手術,到底是該做還是不該做?我們周轉到下一家醫院后,醫生仍是不置可否,輕描淡寫而又無奈地說:這在老人,就是個常見現象。她只是增添了止瀉藥。直到很久以后,也許是老伴的括約肌又漸漸恢復了一些彈性,他不再無時無刻地拉了。

5.京城的大小養老院及康復機構

按醫生說法,術后兩天,就可以做康復訓練了;老人則是一周后。這醫院是有康復訓練的。但那個女醫師許是病人多,非常性急,每次到老伴時,都顯得簡單而又生硬,似乎只急于將程序走完。老伴術后虛弱,坐起站立都十分困難,她卻像要求年輕人一樣,機械教條地急于要他走路。老伴被架扶著拖著腳步勉強走,幾次都直翻白眼,看著就像要挺不過去了……

從老伴住院第一天起,為解決周轉問題,我就一直抽空在京城四處奔走,考察各種養老院和康復機構。為節省開支,我堅持用老年人免費公交卡,通州、延慶、海淀、大興、豐臺、東城……更不必說朝陽區和住家附近的了。

S敬老院遠在香山附近,是北京著名的公立養老院,口碑甚好但一床難求。經朋友介紹,我橫跨朝陽、東城、西城、海淀四區,去找朋友的朋友。

正是春天,院內花卉盛開,如果是能自理的老人,這兒確實不錯,價位也還合理。但如果不能自理,則就不好說了。當時正好有一張男性空床位,是多人大病房,比較昏暗。護工是一對2-5人,可以自選和自帶私人護工,但價位最高的,每月也是8000元上下了。更主要的是他們的要求:“必須要有50周歲以下的親屬做監護人。”我家獨生子女,孩子遠在國外,我已超齡20歲,只能作罷。

前幾年,北京市政府曾以優惠政策建了不少位于居民區的養老院,但近幾年大多已倒閉。殘留的,如老人還能自理,收費3000多至5000多元不等。如要有人照料,按護理程度,分為4或5個等級,收費高的也是七八千元,護工1對N人,環境也不是很好。入住老人大多為智障者。我曾去豐臺一家鄉政府民辦公助養老院考察,特地要求看了看一人間:面積不大的小平房,水泥地面,一床一柜一桌椅,“家徒四壁”。管理者用鑰匙打開門,一位老太太,還算干凈整潔,臉對著門,孤獨地坐在屋中一把椅子上,面無表情。我只掃了一眼,立即退出了,陪同者隨即又將門鎖上。我實在不忍心將老伴送進這樣的地方。

在單位老干局“一條龍”服務日,我曾碰到過志愿者張童先生,他服務于北京“老年居/長者屋”慈善機構,在澳大利亞留學過,素質很高。他住石景山,卻在周日時,用自家車載我去通州一所康復中心考察。這是家公助民營企業,老板曾是知青,愿為所有知青打折。環境很好,房間寬大明亮;屋頂陽光房,種植無污染菜蔬,既是老人活動場所,又供食堂副食。價格當然不菲,不能自理者,向陽房間,打完折也得萬元上下。更主要的是交通不便,沒有私家車,下公交后還要走很長一段路。

我最后看中的,是朋友推薦的Y康復中心,它引進瑞典的康復理念和模式,后又有美國技術加入,在業界有一定名氣,距我家只有三四站地。它的弊端是,民營企業,以營利為目的;但同時,它可以醫保。

5月9日,老伴術后10天,我們轉進了Y康復中心,是醫院用自有救護車免費接我們來的。

臨行前有個小插曲,原來的護工小韓,我曾很照顧她,如她的床被朋友要回去后,我將自家行軍床搬到醫院;又幫她到報社食堂打飯;老伴手術后已有ICU護工,我仍每天付她20元錢……但這時她突然翻臉了,說ICU期間我應每天付她100元。她與我糾纏不休,我只好又加付她100元,這才了了。

轉到Y康復中心,每屋兩人。房間不大,但有獨立衛生間和液晶電視。最省心的是,醫院每屋配備有一名護工,不必再自己找了。護工費每日150元,且不用負擔護工的一日三餐。病人伙食費也是統一的,不貴,每日30元,由醫院統一供應,營養師配餐。

Y康復中心不同處還有,醫生、護士、康復師、護工、保潔員、廚師……各著裝不同顏色制服,一目了然。患者入住后,還會由主管醫生,會同中醫師、護士、康復師、家屬,每月一次,開病情分析會,醫生告知治療方案,并預測未來的治愈目標……一切照搬西方模式,很新鮮,標準化,令人滿意。

但因是私營機構,以盈利為目的,它又有其他各種收費,且貴。如租用輪椅,每日16元(公立醫院免費);防止褥瘡的氣墊床每日5元。床位費,公立醫院50元,可以報銷,這兒100元,自費50元(抵護工費也每天200元了)。我自己買了輪椅(住院兩個月就夠本)、氣墊床(1000元),但仍需交每天充氣電費2元。又如為圖省事,晚上護工會束住有些病人的手或戴上特制手套。醫院的,150元;網上原產于臺灣的,不過30元,差價巨大。

房間護工小張是山西人,48歲,很能干,有點小強勢。第一天剛到,等我辦完手續見她時,她已自作主張將行李打點了,道:這堆留下,這堆帶回家去。她還告誡說:不要在衛生間刷碗洗東西,都由我來做。我住在這里,這兒就是我的家,我希望它干凈衛生。能把病房看成是自己家的護工,我很欣賞。

下次我去看老伴,小張已請人將他頭發推成我從未見過的光頭(剃頭費10元,由我掏)。她說:這樣好打理。從此她早上給老伴洗臉時,先用剃須刀在他頭上刮一遍,再順手用洗臉巾在他光頭上抹一把。我見夏天已將來臨,我也沒能力為老伴洗澡理發,默認了。

小張會對病人采取不同的照料方式。如老伴歲數大了,又有阿爾茲海默癥先期,她既對他照應多一點,又鍛煉他盡量自己動手,如推他到大廳里自己用餐,不喂飯;還推他到病房門前坐著,讓路過之人都逗他兩句,使他成了一層樓人的開心果。我知道,這是她為延緩老伴癡呆病的好意。小張也是高中生,曾是工人,所以比從農村來的護工素質要高。

老伴剛入住時評估很不樂觀,他第一個月的康復目標僅是能在床邊坐、立。但出乎所有人意料,他進步驚人,一個月后,他已能在康復師保護下,獨立行走30余米了。

這也是西方醫療理念之一吧,精神上也要激勵病人。為此,醫院不定期在病人中評選進步最大的一位。老伴被評為了這個月的“康復之星”。相片貼在了接待大廳的宣傳欄中。

老伴是個不茍言笑之人,只關注工作,其余事均無所求。他康復進步巨大,我自然高興,但有時也會感到哀傷。如康復訓練時,因卡住部位需要,大廳內放置有許多毛絨玩具,他突然就喜歡上了毛絨小玩偶“天線娃娃”,誤認為它是自己的研究課題對象。我常見他在病房門前坐著,娃娃腦袋從領口處像袋鼠寶寶似的探出;有時又藏在吃飯戴的圍裙下,像個孕婦,以防別人搶走。一層樓的醫生護士護工甚至病人家屬,都拿這個逗他,跟他搶娃娃,而他也真會急了。我知道大家并無惡意,但有時又會有一種悲愴:一生嚴肅的高級知識分子,在不自知時的不被尊重。他如果清醒,是決不肯的!

6.我終于也累病了

按醫保規定:骨折患者3個月,血栓病人6個月,都可以享有康復治療。同病房血栓病友老竇尚未到期,卻被要求出院,讓到門診康復。老竇家住6樓,沒有電梯,走路都困難,卻要他天天爬樓,豈非天大玩笑!但怎么溝通都沒有用,家人無奈,想在附近租個一樓臨時居住,一時也難以辦到,最后只好另覓有空床位的醫院轉院了。還是用的醫保,卻多折騰了一趟病人。

老伴的康復期也快到了,小張護理得好,我想帶她一起回家,但她說不久要去廣州與打工的兒子團聚。無奈之下,我選擇了自費康復,每月2萬多元。但這也有困難,他一旦感冒發燒等,我就要帶他去看門診。

門診在同一座樓,我不必移動他,只需拿主管醫生的藥方去抓藥,不太費事,但這又僅是理論上的。Y康復中心以康復為主,看其他病則麻煩又麻煩:如每次拿藥,中藥只許3種,費用不能超過300元,藥量只夠三天的……因藥的劑量不同,小醫院,有時甚至缺藥,為銜接好各種藥以防止斷檔,我天天要跑醫院。尤其是他發燒打點滴的時候,三天的藥,第四天一大早我必須立刻就去,否則熱度就上去了。后來有人告訴了我原因:Y康復中心是私立小醫院,雖然能進入醫保,但報銷有種種嚴格限制,卡得很嚴。

私立醫院的醫護,除從大醫院退休返聘的老人外(他們多數經驗豐富,認真而又負責,起招牌作用),大多是外地年輕人,業務不甚熟悉,會產生各種問題。如Y康復中心門診的一位W醫生,三十多歲,不知是對電腦還是對藥品不熟悉,開兩種藥,要用二三十分鐘,如果是在大醫院,病人要排到大街上去了。一天,來了位警察的妻子,受不了了,破口大罵:你這是在玩游戲機哪!拿完藥后,意猶未盡,回過頭來再罵。但W大夫肯幫我將藥盡量調配到同一周期,又肯代收下預付款,讓我少跑路。

終于我也累病了。正是中秋節,9月24日,星期一。剛一起床我就天旋地轉。趕緊趁還清醒時掙扎著找醫保卡和現金,打120叫急救車。這期間,嘔吐也上來了。到醫院急診,要求必須有一個陪護者幫著掛號、做檢查等。我渾身無力,意識也有點模糊,勉強摸出手機查號,親友們卻都距離遙遠或過節出去玩了。終于找到一位不太熟悉的,她卻正好在上海出差。

但姑娘年輕,辦法多,她最后用APP“YOYO跑腿”幫我雇了個人:40多歲,矮胖個兒,腆著小肚子,小平頭,戴著項鏈和一個顯眼的大金戒指,像個黑社會。但他態度還不錯,對我恭敬而和氣。推著我做CT和彩超時,我仍大吐不止,他都不嫌棄。他告訴我服務到下午2點。我問清共130元,后來還給了姑娘。

到下午四五點時,一位插隊時的朋友從西三旗家中趕來。她比我歲數還大,帶了一飯盒木瓜給我,解渴又果腹。我知道她一年前膝蓋粉碎性骨折,而現在她又告訴我:就在10天前,她老伴過世了。我一時不知道說什么是好。我們一家都曾經是知青,弟弟妹妹也都過了65歲,離我家很遠。弟弟顱腦開過刀,他倆還有高血壓糖尿病,妹夫因腰疾已不能出門,他們還都有孫兒一代要照應……

醫生當天就收我住院了,診斷為心肌缺血、腦缺氧等。從中秋至國慶節后的14天,我一直在住院。別人過節,我則每天上午打點滴,下午為老伴跑門診拿藥。有時Y康復中心缺貨,我還要跑其他醫院,甚至一天跑幾家醫院。

早在春天醫生就要收我住院,但家里有個重病人,怎么可能!現在,我邊自己住院邊照顧著老伴,并時刻告誡自己:一定要挺住!否則,老伴怎么辦?

7.尷尬的送禮經歷

老伴今后如何安置,一直是我的心結。聽說Y康復中心在三層樓單辟有一個養老院,我很早就去登記了,但前面排隊有200多人,只有“走”了一個才能再補充一個。有人告訴說:如果已在Y康復中心住院,很容易入住的。也有人指點說:要請你們的“住院醫”幫忙聯系才行。那大夫姓Y,外地人,性子急,但比較負責。她一口就答應了。

10月12日,周四,我上午出院,下午又去看老伴。有人告知說:養老院走了一人,有空床位了。我立刻與Y醫生溝通,她卻簡單而堅決地回說:不行!

有朋友聽說后,第一反應是:趕快送點錢,搶占住床位!她還講了個病友的故事:醫生背地收錢后,當面卻假正經,甚至裝模作樣地訓斥他們,以免引人懷疑;但回頭就先安排他們手術了。她教我說:去買個購物卡,里面存個三五百元,悄悄遞給醫生。神不知鬼不覺的,醫生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錢……

我反對行賄受賄,具體操作起來,既不會,也深感尷尬,覺得人格分裂。打電話咨詢朋友,結果都說:要送禮的!錢數則從三五百,一千三千地直線上升……

我立刻去買了個購物卡,又提上盒禮品裝巧克力,外面套個口袋遮掩,直奔Y康復中心,一路上心里都在編詞兒。沒想到Y大夫卻說:養老院長已正式通知她,過了這個周末,下星期一老伴就可以入住了。沒送禮就辦成了事,我高興無比,但仍瞅空提了巧克力盒上到三樓。

所有人都開會去了,只有個臨時借來的替班護士,說,又空出來個床位。一個4人間,一個兩人間。4人間的有兩個護工,有空床位的那個,胖胖的,很有心機,反復問我:老伴夜間鬧不鬧,好不好護理……

整晚都興奮著:終于不必在周轉中折騰了;每個月上萬元,比自費兩萬多便宜一半呢!

星期六一大早,還未起床,Y大夫突然又打來電話:下周一不能入住了。我很驚訝,問為什么?回說:不知道,院長就這么通知她的。

周六周日都在焦慮和疑問中度過。朋友們都說,是禮沒送到。星期一一大早,我又揣上購物卡和巧克力,去了Y康復中心三樓。養老院長說:是合并病人床位造成的,將兩人間的男病人,合并到了4人間;騰出來的兩人間,改為女病房了。這個回答,天衣無縫。

院長是在集體辦公室辦公,我想悄悄遞過東西去。院長卻不收,說:你們送老人入住,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應該感謝,怎么能收禮呢?仍然是一個天衣無縫的回答。我很尷尬,無語,只好按院長的教導,耐心等待下一次機會。護工小張也曾多次教導我說:辦事還是要靠送禮的。但是,卻沒有下一次的機會了。

老伴從“十一”前就時有高燒,反復發作,點滴打得都產生抗藥性了;還有些藥,吃得他腎功能出現問題。10月27日,又一個星期六,Y大夫一早來電話,說老伴憋喘,已經上氧氣了;她還開出轉院證明,并已通知各個部門了。我急急趕到醫院,見老伴神情正常,也沒有發燒,但床前立著個高大的氧氣罐。Y大夫卻說:這是康復醫院,沒有儀器對病人進行深層次檢查,還是到大醫院去看看吧。我與她協商:我們先去看病,如沒有大問題,就仍然回來。希望她能將出院單撤了,給床位留個回旋余地。她勉強同意了。因沒有生病征兆,卻被要求轉院,小張非常抱歉,私下對我說:早知道這樣,我就……但是,我們做護工的,不及時報告,也擔當不起……我理解她,但也不想多說什么了。

我們到最近的X醫院看急診,Y大夫卻急不可待,幾次打來電話催問;拖到下午,與她協商不成,拍片結果也出來了,是胸積水、心衰、腎功能不全,只得同意轉出Y康復中心。寶貴的床位丟失了,我想交錢保留空床位,也不成。

X醫院沒有空床位,只能在急診室“留觀”。此時最重要的是一個新護工!到護工公司,比我半月前住院時又漲價了,每天250元。再到附近的家政公司找保姆(老伴最初骨折時我曾來過,春節時也不過每月3500元,但都回家過年了),不想因北京正實施“拆墻打洞”工程,家政公司已經被拆除了。

我又聯系志愿者張童曾給我提供的X社區養老驛站的Y站長,卻并沒有現成的護工(3天后才回話說有了)。幸虧我對護工都留有電話,一個個地打,有的不通,有的正有活,有的已不做了……終于,小韓幫助找到一個,是剛下活的。

醫生檢查老伴后,說要用藥,會泄尿,讓快備紙尿褲尿墊等。我以為還能回Y康復中心,帶得不多。我請醫生稍等,家中有,也近。但還沒等取來,醫生已用藥了。回來后,老伴已里外濕透,泡在尿中。我想幫他換下來,卻因腰疾,怎么也做不到,眼睜睜看著他受罪……

晚上7點多,新護工終于趕到了,姓王,是個壯實男人,51歲,每天包飯費230元。他立即換上干凈尿墊等,很利落。我松了口氣,自此起用男護工。

回家已很晚了,不想10點時,老王突然打來電話,說喂晚飯時,老伴嗆咳,血氧已降到50(70以下就有生命危險),讓我立刻去。

我對醫藥等完全外行,一邊騎車往醫院趕,一邊淚流不止,覺得已是最后時刻。

到醫院后,血氧已回升,但醫生仍讓我簽署一個《緊急時刻救治協議》,即危急時,是否同意“創傷性搶救”?我不懂,請教。答:緊急時刻的搶救,常會產生創傷,如按壓心臟,年輕人沒事,但老人因骨質疏松,會肋骨骨折;還有電擊,會有灼傷;切開氣管,則有傷口等。再問,答:這種搶救,雖然有創傷,但有時也只能延緩病人幾天或數小時的生命,所以要家屬簽字認可。我和老伴都唯物,不想他因一種病,再產生另一種病,也不想他再受這份罪,所以否認了這種緊急搶救方式。

事后回想,兩頓飯都是我買的。中午兩個醪糟雞蛋,湯更多,我喂的,沒嗆著。晚飯是餃子,沒湯,怎么反倒嗆著了?是男護工性急心太粗嘛!但也不好多說什么了。

自此,老伴吃飯改為流食,鼻飼。

8.重病中仍被要求出院周轉

兩天后,10月29日,星期一下午,老伴終于轉進病房,但是“搶救室”,男女混住。鄰床女病人的女兒姓姜,50歲出頭,離異,當過醫生。非常孝順地伺候著老媽。

老王愛說話,也自信,說已干有二十多年,包括對護工的培訓、管理等。我問那為何不干點輕松的?他說:要擔許多責任,掙得還沒有護工多。護士和姜女士都夸贊他能干,他也熱心幫大家的忙。但老伴卻從此走上了越發不能自理之路,不過幾天,除了打點滴、戴呼吸機外,還開始了鼻飼、插尿管,更嚴重的是拉稀,每天十幾次,人都沒樣了。老王分析說,是喝醫院自制的中藥水鬧的,其實那藥沒用!老王懂得多,我很重視他的意見。X醫院因打著個“中西醫結合”的牌子,我中秋節住院時,與老伴病情不同,住在不同科室,他們也配置相同的藥水。我就去找醫生,停了那藥。

然后,就又是周轉!我又開始了奔波。

11月9日,星期五,X醫院通知說已幫助聯系好了另一家醫院。為了能將我們周轉出去,醫生甚至動用了私人關系(后來得知,是他們下屬的關聯醫院)。連“留觀”那兩晚,我們一共住院14天!周六日醫生們休息,我本想拖到下周一,但是不行!

想到有個空床位不容易,我決定轉院了。但是還有個小插曲不得不說。

都要走了,老王突然指著一大堆藥說:要我們帶走的。原來,是我早就要求停用的讓人拉稀的中藥水,是醫院的自制藥,有幾十袋之多,還非常沉。我立馬去找醫生。

科主任振振有詞:這些藥我們一周一配制,你停了,但是藥早就配制好了。

我反駁:你一周一配制,但我10天前就要求停了!而且,病人吃著不適,為什么還要繼續?再有,病情不同,藥方為什么都一樣,難道你們不因病施醫嗎?……

科主任還要強詞奪理:那你說怎么辦?都扔了嗎?

我答:給別的病人吃吧,反正給所有病人配的中藥都是一樣的。

科主任:你也是可以報銷的……

我臉色開始變了,聲音也尖銳起來。醫生也知道醫患矛盾尖銳,何況他們并不在理。科主任馬上作出讓步:你先報銷吧,回來后,我再把你的自費部分退還給你。退我的部分,則從開藥醫生的獎金中扣。其實沒多少錢,30元不到。我只是不能忍受他們的不講理!

就這樣,老伴在戴著呼吸機、插著尿管、打著點滴、鼻飼吃流食的狀態下,被出院周轉了。明明還重病著,卻要被迫出院,這還是在治病救人嗎?而且,一般轉院都是因下層醫院治不好了,往上一級醫院轉,我這則正相反,是往下屬醫院轉。我很憤怒,但又無奈。

我曾與病友家屬聊天,有些有點意思。

搶救病房姜女士的弟弟溫文爾雅,聊天中得知,他竟是國家發改委政策研究室的人,而且正好是醫療這一塊。他與我侃侃而談,還講他們怎么到日本等國家考察取經。

據他說,高昂的護工費,他們已經注意到了,但目前醫保已不堪重負,不可能再轉嫁給醫保了。正考慮的辦法是,從國企利潤中再撥出部分資金來。但社保已經從國企中劃撥出利潤了,再撥點給醫保?恐怕也難。而且跨部門的事情也不太好辦。現在,只能由發改委出政策來協商解決。

他還講了個故事:日本是高壽之國,女人比男人壽命更長。但女人伺候男人們上路后,她們的照料怎么辦?曾有國會議員和女權主義者提出,從企業利潤中撥款。但議案第一次沒能通過,而議員也過世了。議會再次開會時,議員夫人手捧議員骨灰盒,與其他人一起,在國會門前請愿,終使這項提案通過。

9.殘酷的低端競爭,護工之眾生相

我是帶著老王一起周轉的,但這次救護車服務特別差,拼命催促,不管病人實際情況;一再強調車小,最后老王只能自己搭公交車轉院。

車剛到醫院,還未停穩,就有一群男人扒在車窗上向里張望。下車后,更是被人包圍了。有人在身旁低聲問:要護工嗎?問了一下價,每天200元,不管飯。其實我已經踩過點,知道是180元。就說,我帶有護工。但仍有不死心的,一直跟到病房。病房里也已經候有一些女護工了。我一再聲明:有護工了。但仍有人不肯離去。這醫院沒有護工公司,所以有大量個體護工,估計大多也都沒有護工證。

老王在大醫院里做過,看不上這兒的環境條件,也看不上私人護工的護理方式,覺得不規范、瞎操作。也許他在其他醫院又排班接到新病人了,雖然我仍保持他230元的護工費,但兩三天后,他還是找了個借口,辭工了。

新護工姓任,四十多歲,也是河南人;每天200元,管飯。他本是鄉村泥瓦匠,也當過建筑工。但他說:老了,人家也不愛用咱了,就改行了。

介紹老任的是他堂姐,常過來聊天。有次我說到北漂也可以在北京交社保……她非常感興趣,說要是早知道,在北京已經繳費十幾年了,“老了回鄉也可以有些保障,就是每月只給500元也好啊!”一個農村女人,經過城市洗禮,能有如此打算和開通思想,我很贊賞。后來特地上網為她查實了北京市的這項政策。

老伴在入院檢查中又添了新病情:腦出血。住院醫楊大夫很年輕,人也不錯,因老伴鼻飼,她開了一周營養品,能報銷,還允許自帶粉碎機,不多收電費。但同時,她又很殘酷地說:周轉期是三周,“你要早作準備啊,不要到時候說沒有地方可去。”剛住院就說要出院,也不看病治好沒有!我說:這么病重之人還讓出院?醫院不是治病救人的地方嗎?她想了半天,才期期艾艾地說:我知道這很殘忍,但我也沒有辦法,請你理解。

X醫院打發我們來,是說可以長期住院。護工們也說:自費周轉或與科主任搞好關系,有住院長達幾年的。老王曾教我一個更省錢的辦法:周轉期內不治療,只交床位費50元(后漲到70元),一周不過350元。當然,各醫院也自有應對之方,這醫院是,每21天(后改為18天)周轉7天,自費3000元錢,僅交床位費不行。即每36天,病人需自費6000元,再加護工費,需自費1.2萬元以上了。

再次面臨被周轉和高額收費的現實,我只好決定,再去曾經住過的私立C醫院,至少它能醫保報銷;設施、環境,又比公立醫院要好;最主要的,它周轉期長。

這天是11月30日,星期五。還真在當天就被收住入院了,在綜合內科。老任愿意隨行(護工喜歡長期病人,不用經常被“下活”)。但這次的轉院,卻讓我見識到了護工之間的殘酷競爭。

綜合內科在另一座樓里,要在露天走幾百米遠。

我們剛一進樓,就有個穿中長外套的黑衣男子跟了上來。沒走幾步,他就低聲問:可要護工?我說已自帶。他不死心,又一再問。他是每天200元,不管飯。老任包飯才200元,我就不再搭話了。他也是老手,立即又問:高了嗎?我點點頭,但未告訴他是多少錢。

這是個5人大病房,已住有2人,其中一人姓李,已住一年有余。由此我放心了。三個月的周轉期(實際已改為兩個月),共自費3000元,比每半個月周轉,每月6000元,不啻便宜了許多!

病房已有兩名護工,一個姓王,一個姓許。開始我以為老王是家屬,他瘦高個兒,膚色白皙,衣服頭發都整齊,愛聊天,說大話題,如他問我,輔仁大學后來去哪兒了?(他將“輔”字念成了“鋪”)

我們有自帶的氣墊床,但私立醫院必須用他們的,且醫保不能報銷,每天8元。

新來個病人老楊,糖尿病晚期,并發癥帶來腎衰,隔日一透析。他腿腳腫得如同象腿,青紫色,穿不進襪子,左腳底還有個洞……我第一次見這種病狀,感覺驚心動魄又慘不忍睹。他是個老病號,對醫院內幕了如指掌,說:本來可以門診的,但現在透析病人太多,門診排不上號,只能住院了。他也很熱心地告訴我許多應對醫院、護工們的辦法。

老楊的護工,好像也是老王,但不是全日制。

第二次從醫院回家時,老王特意和我一塊兒出門,與我聊天。原來,他們是想將老任擠走!他說,主管講了,只收150元,不管飯;由他和老許搭把手照顧(一般1對1的護工,公司收費200元,給護工125-135元。如果是同病房的一對多護理,則另給護工加50元)。對老任,公司的說法是:歡迎加入護工公司。我覺得有點對不住老任,管事的人又恰巧不在,天色也晚了,于是作罷。

兩天后再見到老王,他已不再主動。等我問起,他就改了口風,說原來開價的是主管,但公司一把手不同意,改成每天180元了。如此言而無信,老王卻說他也無法做主。我們一起去護工公司時,在一樓碰到最早的那位黑衣人,原來他就是這座樓的護工主管。

他倆交流情況時,是打手勢報價,如同舊時的“袖里談價”,但沒用衣袖,而是避開我的目光“手談”。后來老王就回避了。我與黑衣人幾番討價還價下來,最終定為160元一天。

老任知道后,臉都黑了,問多少錢?我說:公司不允許外泄,還簽有“保密協議”。

我回家時,老任跟了出來,突然向我解釋他的吃飯問題。原本我是包了他飯費的,但我們周轉醫院時,卻從未見他辦理過飯卡。這時,他掏出自己的飯卡,再三解釋說,他是買了飯卡的,只是在老伴吃不完時,他才只買個饅頭,吃點剩菜(老伴這時吃流食,飯菜都打碎了混在一起成稀泥狀,哪有什么剩菜?何況我也不清楚他的飯卡是何時買的)。我只好一再說:不是你服務不好,也不是因為飯卡,只是為了減輕我的經濟負擔。讓他釋然了。

12月10日,星期一。下午去醫院與老任結賬,卻沒有看到老王。私下問詢,知道了兩件事。一是1號床病人,原來由70多歲老伴看護,后來堅持不下去改用了護工,這個活兒被老任搶到了。他很開心地說著,但當我知曉他也是每天200元時,就知道他一定會再被護工公司算計。二是關于老王的,他被開除了。因為他私下向老李每天多要40元伙食費及其他一些錢,被老李兒子告了。老王曾說,他當過教師,也是個文化人。他一直風度翩翩,卻是這么個下場,真沒有想到!以后,我再也沒有看見過老王。

而老任,也正如所料,不久就又被用同樣的方式排擠了。他最后還是加入了護工公司。

公司給我們換的新護工,山西人,粗壯,四五十歲,說話有點磕巴,一嘴黃牙,姓杜。

10.沒有太平間的大醫院

天氣寒冷,入院檢查,要用活動床在露天中推很遠的路去主樓,讓虛弱的老伴多遭許多 罪。我感覺,這次住院比上次差遠了。比如吃飯,這邊就質差價高。護工也有問題,老伴還在吃流食,老杜就把我們自帶的美國產粉碎機、新買的剃須刀都弄壞了。同室護工小許,有事回老家幾天,請的老鄉代工,竟然什么都不會,反而是老楊常常在幫他照料病人。新護工只關心錢,老是在問:什么時候能拿到錢啊!

這些都還是小事,親眼看見的兩件大事,讓我難以容忍!

一次去看老伴,見他直打寒戰,量體溫38度多。趕緊催促降溫,醫生卻說要等等。過一陣又催,回說:要抽血后才能處理。再催,又說是周末,器具找不到了。此時已到40度高溫了!我再催,醫生仍堅持要先抽血等結果。老楊私下和我說:這么瘦的老人,每周還至少要抽血一次,哪兒還有血啊!又說:其實只需要一個“屁塞”即可,塞進肛門,一會兒就降溫了,見效快還便宜。

老楊見老伴太受罪了,可憐他,曾幾次向我建議說:讓他們把尿袋給拔了吧。我去說了幾次,都不見效。后來我變了臉色去說,才給拔了。還有鼻飼,也是老伴難受,自己硬拔了的。而護工也為圖省事,不給老伴戴假牙,只讓他吃流食。我說他,他說戴不上了。但后來的事實證明,完全能戴上。

然而還有更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那天我去醫院,剛進走廊就聽人聲嘈雜,病房外靠墻立著不少人。是位病友病變,家屬與醫生發生爭執。恐怕是醫生態度不太好,家屬急了……最后是科主任親自出馬,平息糾紛,進行搶救,但人已經不行了。

醫生不是萬能的,這我能理解。但想不到的是,這家擁有三所相距不遠、大面積占地的私立醫院,竟然沒有太平間。于是,在4位病友、護工、家屬的眾目睽睽之下,進行死者最后的儀式:給尸體擦身、更衣、入棺,聽家屬的哭聲、親友們嘈雜的勸慰……還有那在病房中漫天飛舞的尸身病菌和家屬最后收拾東西時的塵土飛揚。

相同情況,不到一個月,又經歷了一次。那天我沒在,是老杜說的:病人由一個女人下午送來,當晚就過世了。再聯系女人,卻說不是家屬?!一直折騰到深夜,才聯系上老婆……來了就高聲大哭,數次將老伴從睡夢中驚醒,遺尿頻頻,受了驚嚇!

雖然問題多多,離家又遠,但我仍不想再周轉了,病人受不了,我也實在是疲累了。臨近2019年春節,我找科主任商量續住。其實他曾主動找過我,這時卻變了口風。我問老李為什么可以長住?他說老李有病,需要治療。明明老李頭腦清醒,生活基本自理,胃口也好;老伴瘦如槁木,整日臥床、奄奄一息!此時老楊已轉去別家醫院,我只好私下去問老李。他說是兒子在打理,他不知道。我又去向偶爾才來探望的兒子討教。他回說:我從來沒有送過禮,我們是因病長期住院的。這回答完美無破綻。我一下被噎住了。我只能再想辦法,繼續在醫院間周轉!

11.殯葬一條龍,最后宰一刀

老伴腦出血后,本來可以有6個月的康復治療,但沒有人告訴我這些,白白浪費了3個月。等我明白了,趕緊再去聯系Y康復中心,竟然還有空床位!是因為快過節,病人大多回家了。春節后,我們就二進宮,又去了Y康復中心。但這次沒有免費車接了,說是車只接送從醫院去的病人。

新護工姓姚,五十上下,身材瘦小,不太友好(小張已去廣州與兒子老伴團聚)。老姚的媳婦、嫂子都在這兒打工,他們喜歡聚在我們病房聊天。小小空間里,高嗓子大氣,歡聲笑語,吵得病人不得安寧。老姚還將病人用的立柜,塞滿了他及親戚的東西。

許是手術后已近10個月,老伴身體硬朗許多,腦康復卻沒有效果,他的病根在不可逆的大小腦萎縮。所以周轉期臨近結束時,我準備滿足他想回家的愿望,開始物色保姆。

春節時,一個院里多年的保潔員說她表妹想來,自己報價4500元,我同意了。不想臨近老伴出院時,表妹又在老家找到工作,不來了。這使我很狼狽,因為雖還不到醫保限定的日子,但Y大夫已經在催促我們出院,說是新換了一個院長,要求不同了。

我只好倉促地現找保姆,一個不認識的護工,從電話中推薦了她在老家甘肅的嫂子,說曾在北京長期干過,侍候過老人。我與表妹在電話里談好:沒有麥收假,也不能臨時走人。否則我們一時怎么辦?嫂子姓趙,51歲。

用了保姆,所有朋友都告誡說:準備著來回換人吧,用不長的;而且她們老在要求漲錢。為了能有個長期的穩定,我采取了遷就政策,如,我們南方人跟著她吃面食;她挑剔懶得蒸饅頭,我天天跑超市買。她是文盲,很多事弄不懂,我就天天伺候著開關智能電視、按藥方分揀要吃的藥。她生病了,我又免費給她拿藥……恨不能比不用保姆時還忙亂。就這樣,有次我因看廚房實在太亂,說了兩句,她就要走人。再后來,做的飯菜也越來越差,以致老伴不肯吃了。而老伴,竟然還生了褥瘡!(褥瘡、血栓、呼吸和泌尿系統感染,是長期臥床病人的4大致命殺手。在醫院,病人如果生了褥瘡,護工是要被罰的)。

有次我不在家,回來時發現她翻騰過家里,還弄壞了東西。我臉色不太好看,但不想深究,卻聽到她悄悄在給家政公司打電話。上次她要走,我就和她談過一次,不想這次又這樣。我有點生氣了,說:事先講好的,不能隨便走人。她卻先發飆,撒潑,罵罵咧咧說些很難聽的話……終于把我惹急了,一個月還未到,就決定不再用她了。

我在用保姆上,聽取過朋友兩個意見:一是不讓她隨便下樓,以防與其他保姆八卦不休。二是不用她采購,寧愿自己辛苦(我在用小韓時,曾給過現金,兩天就花光了)。

但下一步怎么辦?還敢再用保姆嗎?一時又去哪兒找呢?正巧有老同學向我推薦她媽媽的養老院,說還不錯。第二天一早,我就去考察了。養老院叫T,是新形勢下北京公助民營的養老院代表。

初看印象并不好,多人間,狹窄又昏暗;護工一對N人;沒有大夫,只有一個年輕的小護士負責分藥;價位還高,剛從6500元猛漲到8000元,說是政府原來的優惠政策只有5年時間,現在到期了……但也沒有辦法,我決定先安頓下來,然后再騎驢找馬。

我連夜收拾東西,隔天一早,送老伴去了養老院。我其實很心疼他。在人生旅途的最后時光,我本想滿足他的愿望:回家,再聚在一起,體會一下家庭的溫馨。然而,卻不可能了!

我又一輪考察各種養老院……但都不能滿意。

老伴因褥瘡不能再坐輪椅活動,護工也再次不給他戴假牙,換成了流食。護工的1對N人,即:護工是流動的,誰有情況照應誰;像老伴這種一天到晚靜悄悄躺著的人,只有劇烈咳嗽時,才有人過去看一眼。生命在于運動,一點活動沒有地躺著,意味著行將就木……他一天天瘦下去,真正的皮包骨!而我也明白了,如此虛弱,他已不適于再有任何移動。眼下這個養老院,衛生比較好,護工也還算盡心……

9月2日,老伴生日,我本想買個蛋糕,如同去年在康復中心,和大家一起為他祝壽。但卻沒有下次了!

住了不到兩個月,8月4日下午,周日,一個雨天,養老院突然打來電話,說老伴咳喘不止,讓我快去。其實入住時我已問過這個問題:老人生病時怎么辦?答:他們與多家醫院均有綠色通道,醫生也能出診。就在前一天探望時,我還交代過小護士:如果老伴狀況不好,立刻請醫生出診,如果要住院,立刻送醫院。現在,我把這話又重復了一遍。

幾分鐘后,養老院又來電話,說醫生講:不需要送醫院,他也不能出診。醫生的方案是,讓老人側臥,拍他背部,把痰咳出來即可。說即使送醫院,也不過是用吸痰器。我松了口氣,以為問題不大。不想又幾分鐘,電話又來了,說老伴已出不來氣,他們已叫了救護車。我讓他們把老伴送到家附近的X醫院,我也去那兒等。但等又一個電話打來時,已是救護車的醫生了,說因下雨,車速很慢,他們還未到,老伴已咽氣了。但他們仍要我去養老院,說要簽什么文件。

外面正下大雨,我就是去了,人最后仍是要送到X醫院的太平間。我就叫他們直接送醫院吧,還能節約點時間,我在那兒等。醫生說這要請示領導。用了很長時間后,回說領導不同意。我不明白為何要多出這許多不必要的折騰?最后恐怕是醫生自己做主了,他與我商量,直接將老伴拉到我家,然后上樓來簽署文件。

我一直是兩手準備,壽衣早備好了,殯葬也預先咨詢過附近的壽材店,但這時電話卻打不通了。醫生自告奮勇幫我聯系了一個叫殯葬公司的私人殯葬公司,把靈車開到了樓門前,說是一條龍服務,開價1萬多元。

2014年母親過世時,我辦理過這事,知道水分很大,一些老禮俗,如要打把傘,要頭枕什么,嘴含什么的……母親身為唯物者,不信這套,甚至很厭惡這些。老伴也如此。于是我要求他們開出細目,我逐個兒挑選。這事費了很長時間,我心里著急,怕因耽擱而壽衣穿不上身。最后終于談到6500元之內,幾乎降價一半。這事能談通,也是因為壽材店的電話打通了,我兩邊比價。但壽材店在關鍵時刻,也是含含糊糊拐彎說話,始終不肯報出一個具體數字。我不再為最后的一點錢砍價,訂下了這個一條龍服務。

我曾要求現場看擦洗身子換壽衣,但等我簽好合同進到救護車時,他們已將下身穿好了。在我一再要求下,他們才拿出一個裝了液體的瓶子,掏出一塊不知什么布給老伴擦洗上身。我看他們連瓶蓋都沒打開過,知道他們沒有進行下身的擦洗,但這時外面大雨如注,一片漆黑,車內又狹小局促,我知道再要求一切重新來過也不太可能,就不苛求了。

殯葬公司的小張,恐怕有點看不過去,說送我一床被褥(我不知道這是個什么講究),然后將人入棺,移送到靈車上。我看了看醫生開具的救護車費用,沒有加價,心里很感激他。他一沒有催促我們,二沒有加價,還幫我聯系了殯葬公司。

此時天已大黑,車一直開到東郊殯儀館。一個值班的小姑娘打著哈欠為我辦了消毒和冰柜手續。我也抽空給小叔子和兒子打了電話報喪。小叔子家住河北涿州,身體不太好,曾兩次來北京看過他哥,此時在山東海邊避暑。兒子遠在澳大利亞,正辦綠卡手續,不能離境。他們都來不了,我就按先前與老伴商量好的:一切喪事從簡。又按應單日出殯的老禮俗,定了后天火化。

殯儀館旁一排都是私營的殯葬服務,我用的這家殯葬公司也在其中。老板很客氣,說再次為我打折:4800元。包括:骨灰盒2600元,被褥費400元(并未白送),靈車1800元(包括紙棺材、尸袋、棺罩等)。但不包火化費2160元了。擦身費我單給了400元。然后老板叫人代我打了輛車,也不免費送我了(小張曾說他們免費送我回家,因為我不認識路)。這期間,老板又要我多給了100元,說是給值夜班的小姑娘的,只剩下3個冰柜了,她值夜班,是他特意叫她留下一個的。其實那晚連我一共只有兩家辦事,而那一家,早就定下冰柜了。

回到家,已是晚上10點半,心里空落落的。還沒吃晚飯,也吃不下什么東西。

第二天去老伴單位報喪。國家早已改革了殯葬制度:喪葬費一律5000元包干,單位不再插手。撫恤金按各人生前工資標準核算。

我向更多親友報喪。后事怎么辦?我想,人已耄耋,老同學老朋友老同事,已走大半;沒走的,也走不動了……于是決定,一人獨辦喪事,誰也不驚動。

我曾想在已故親人的陵園再買塊墓地,一家人最后也是聚在一起。不想墓地已飛漲至10萬元(不到1平方米),比房價還貴(當年僅3000多元)。再想,買了地也不是自己的,還要不斷再交地租費(第一次20年后交,以后每10年一次;也還要不斷地漲價)。孩子在國外,萬一有事一時回不來,地就收回去了。輾轉反側一夜,終于想通,不買地了,等我也走時,叫孩子將所有親人骨灰一起海葬吧。也不開追悼會了,一切從簡。

第三天起得晚,記得家中有個青白色瓷罐,很是素雅,洗凈后帶到了殯儀館。

前一晚小雨,這天初晴,空氣很好,藍天上飄有幾朵白云。

接待員老張很認真負責,據他說,這天就我一人辦理。一切都還順利。最貼心的是,臨火化前,老張在化妝室外給了我片刻一人與老伴靜處的時間,我將朋友們、兒子,還有自己想和他說的話,都一一說到了。同時想,中國傳統文化是“紅白喜事”,喜歡將喪事辦得如同喜事一般嘈雜熱鬧,人來人往。靜靜一人,與親人說說最后告別的話,真的很好啊!

火化也已進行了改革,親屬不再能入火化間。不能送他最后一程,我非常遺憾。

在等候骨灰的時候,我四處轉了轉,發現所謂的壽衣都很貴,最便宜的也要1200元。骨灰盒也很貴,如果你買了誰家的,可將骨灰在那兒存放一年,否則就只能帶回家了。國營殯儀館的靈車也沒有殯葬公司老板說的那么貴,只要不追求奢華,也有三五百元的。擦洗費不是400,而是300元。而據老張的說法,那個救護車大夫之所以幫助我聯系殯葬公司,也是有回扣的。

因不買墓地了,去退骨灰盒,老板卻要扣200元,說是定了又退,耽誤了他買賣。商品都是有樣品的,怎么就耽誤了?他又說,我還帶你走程序了,這也是服務啊。我說,所有程序,都是我自己一人在辦,并沒有誰在陪同。原來老板所謂的打折,是發現6500元包干,他賺不了那么多錢了,哪有什么發善心之說?不過這時,我已沒有心情與他爭辯。

12.醫療體制改革,路在何方?

老伴走后,每每回想起來,總要忍不住落淚。我是個唯物主義者,知道誰都早晚會有這一步。我難過的是,為什么一個人病重之時,不能讓他好好安養,卻要反復折騰他,讓病者和親屬,都疲憊不堪,飽受折磨。如果老伴是在一個安靜怡人的環境中,在醫護人員充滿愛心和責任心的照護下,有尊嚴地走完人生這最后一段旅程,我是不會那么錐心難過的。

從老伴骨折起,2018年里,我周轉8次醫院,用過8個護工;到2019年,我雇了保姆,將老伴接回家中;最后,又送他進養老院。在他人生最后旅程的一年半時間里,盡我所能嘗試了幾乎所有能安養老人的方法:公立醫院、私立醫院、康復醫院、養老院、請保姆到家……我感覺自己像個孤獨的流浪者,老伴則是那個破舊的行李卷,我拖著他走來走去,不知何處可以安生,何時可得安寧?最讓我心疼不已的還是老伴,我眼睜睜看著一個重病老人,被人為地移來轉去;每次身體都進一步虛弱……直至最后一刻。他如果是安躺在醫院,其實只需要一個吸痰器,生命就能搶救過來……

我最后一次去報銷時,報社老干局專職做“手動報銷”的干部(有部分醫藥費不能走醫院聯網,而必須去區醫保局手動報銷),在講到醫保規章制度之復雜時說:不要說你搞不懂,我也搞不懂,連醫保專職工作人員都說,就連他們也搞不懂。因為醫保的許多規定,也是在來回地變動之中……我所聽到過的靠近制定政策的人們的說法是:這就是目前最好、能照顧到最大多數人、最公正的辦法了。

據國家統計局2019年8月22日發布的新中國成立70周年經濟社會發展成就系列報告顯示:2018年我國人均國民總收入達到9732美元,高于中等收入國家平均水平……2000年,我國老年型年齡結構初步形成,中國開始步入老齡化社會……2018年,65歲及以上人口比重達到11.9%(紅商網2019年8月25日據《經濟日報》報道,記者:林火燦)。

面對這種國情,政府也一直在下大力氣。如2019年8月,國家衛健委等發文,推動老年護理需求評估和護理員培訓工作。9月,李克強總理主持召開國務院常務會議……部署深入推進醫養結合發展,更好滿足老年人健康和養老需求。又如北京市提出,社會辦醫,取消床位規模要求……中國銀行也全面展示其養老金融服務……

而以我個人的觀察與體會,中國老人大多還是希望居家養老的,但又只能是在還能自理,或身邊有子女時,否則就只能在醫院周轉或送養老院了。我所考察過的幾十家養老機構,公立口碑好的,排幾年也輪不上。私立條件好的,費用貴得嚇人。如一家有名保險押金最高達300萬元。另一家公司,我曾向一些入住的老人問詢,他們大多為高知、名人明星,或子女在海外收入較高者,但即便如此,他們大多也都是賣掉了房子才有可能入住的。

而對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來說,我以為“醫養結合”的養老院或醫院或許是最好的模式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醫院歸醫院,養老院是養老院。現有的這種模式,老人住醫院時,就要被不停地周轉,而住養老院時,一旦有病,就也需要病人和家屬再到醫院去掛號排隊拿藥,增加許多的不便和折騰,如果是急病,有時甚至連搶救也來不及了。

在我考察的最近一波政府主導的公辦民助養老院中,大多設施都很好,但一是與醫保不能掛鉤,有病了就必須要到醫院去就診。二是護理員仍是從社會上招聘的農民工,缺乏應有的護理培訓。三是費用太高,一般在萬元上下。我遇見的社區居民說:這么貴,誰去啊!所以空置率很高,沒有起到解決社會養老的效用。

我以為國家或民間投資機構要想解決中國的養老問題,應以醫院與養老院相結合的醫養模式為主(既是醫院又是養老院),尤其對于不能自理的老人來說,可大大減輕親屬負擔;條件以中上水平為宜,費用應以國民收入的平均值為參考。這除了醫藥費外,也應該包括護工的費用(或出臺國家標準,或通過物價局的審核,以規范護工費,避免亂漲價)。

在管理上,可以參考Y康復中心的經驗(瑞典模式):護工由醫養機構統一招聘、培訓和管理,入住者的餐飲也由院方統一解決,營養配餐,合理收費。

中國已經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了,我希望政府能將錢更多地花在普通老百姓身上,首先更多地關注國內民生。因為中國的老年化問題,正愈來愈迫在眉睫(據2020年兩會前夕的新聞報道,上海老人的占比已達到35%了),如何更好地解決老人的養老問題,不僅關聯著中國的千家萬戶,也關系到國家的和諧與穩定。

龔玉

責任編輯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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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童繪本(2018年10期)2018-07-04 16:39:12
大醫院為何要限診?
中國衛生(2016年10期)2016-11-13 01:07:44
急診醫院:急救的未來?
中國衛生(2016年3期)2016-11-12 13:23:36
迎接兩孩 醫院準備好了嗎
中國衛生(2016年3期)2016-11-12 13:23:20
大醫院不要再這么忙
中國衛生(2016年2期)2016-11-12 13:22:26
萌萌兔醫院
帶領縣醫院一路前行
中國衛生(2015年8期)2015-11-12 13:15:20
看不見的醫院
中國衛生(2014年11期)2014-11-12 13:11:28
減少對民營醫院不必要的干預
中國衛生(2014年8期)2014-11-12 13:00:54
為縣級醫院定錨
中國衛生(2014年7期)2014-11-10 02:3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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