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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金桂

2021-12-13 23:12:09宋小詞
北京文學 2021年12期

宋小詞

叮……叮……

慶梅遠遠地聽到了電鈴聲,看看墻上的掛鐘,五點半,學生們要下課吃飯了。慶梅趕緊掛斷丈夫的視頻通話,系上圍裙進廚房。廚房逼仄,四壁的白色瓷磚人老珠黃,油漬似長了腳,跑得滿墻都是。剛搬進來時,慶梅用威猛先生和鋼絲球收拾了大半天也沒弄出個眉清目秀來,便也泄了氣。畢竟只是陪讀之所,還有兩三個月就退租了。

晚餐兩個菜,一個炕貓魚,一個青椒炒蛋。魚是公公用罾子罾的,上午托人從鄉下送來。小魚做起來費工夫,一條一條得先用手掐破肚子摳出泥腸,稍大一點的還得用指甲刮鱗,完后用鹽漚一漚,再放油鍋里,用文火細細地焙,稍不留意魚就煳了,但凡有一點煳味,女兒就要撂筷子。所以慶梅每次做這個菜,都是提前把魚焙好,不趕急。

到鍋里撒過小蔥,烹出香味時,樓下就傳來破碎的腳步聲和凌亂的嬉笑聲。青年少年樣樣紅,他們像林子里的麻雀,嘰嘰喳喳,吵嚷得破舊小樓瞬間生氣勃勃。各家屋里也開始鍋鏟碰碗勺,丁零咣啷、歡聲笑語。

慶梅在女兒進門前,就把飯菜端上了桌。女兒一進屋,慶梅就招呼,杏杏,快來吃飯。杏杏沒有回應,只把校服脫在椅子上,抱著一摞資料徑直進了臥室,重重合上房門。

慶梅等了等,還是起身走到房門前,說,杏杏先吃飯吧,有炕貓魚,涼了腥就不好吃了。

你吃吧,我不餓。

杏杏!

哎呀,我有事,說了不吃不吃。

女兒的口氣已經有些不耐煩了,慶梅也只得作罷。把那碗炕魚用碗扣上。自己吃一個菜就行了。

這么多年在外打工,慶梅對吃穿向來無甚要求。工友們都貶損廠里食堂,說水煮鹽拌,無滋無味,老家年豬的伙食都比這強。但慶梅卻吃得香,因為合算。以前每年她還給自己買幾身衣服,現在女兒大了,衣服尺寸合適,就開始撿女兒的舊,卡通衛衣、百褶短裙,也不擇個款式,穿得上就行。在一起的陪讀媽媽們調侃她,說看慶梅的后背想犯罪,看慶梅的前面打倒退。人家笑,她也跟著笑。她言談短,坐在人縫里也不多話。杏杏奶奶以前背地里總叫她悶嘴葫蘆,現在當著面也這么叫。

杏杏對她的態度一向不好,從小就這樣。他們兩口子一年里也就春節回來十幾天。這短暫的假期里,慶梅想跟杏杏親熱一點,杏杏卻見她就躲。杏杏身上的一些小毛病,做娘的有時候看不過想說說她。慶梅說一句,杏杏要還上十句。他們自覺對杏杏有虧欠,也不敢過多指教,對于女兒的任性多是忍著讓著,想著“樹大自然直”來寬慰自己。

女兒辦十周歲酒的那年春節,家里來的親戚多,慶梅教杏杏喊人,舅爺爺、姨奶奶、姑外婆、姨外公、張媽、李媽……杏杏叫了幾個后就不耐煩了,當著客人的面捂耳朵,哎呀,討厭死啦,我不叫了,不叫了,要叫你自己叫。說著就跑開了。客人雖然嘴上說著沒事沒事,小孩都這樣。但慶梅覺得人家心里對杏杏還是有看法的。小孩子沒教好嘛。

酒席散后,慶梅跟杏杏說到這個事,批評女兒缺少教養,十歲了該懂點事。

杏杏對慶梅嘟嘴板臉,說,你別管我,我不要你管。

慶梅反問,你是我生的,我不管你,誰管你?

杏杏鼻子里哼了一聲,說,你憑什么管我,你沒資格管我,你生下我五個月就把我丟給爺爺奶奶了,是爺爺奶奶把我養大的。還說,我不過就借你的肚子過了個路,跟阿貓阿狗下兒一樣。

慶梅當時就如棉布澆過米湯,僵住了。這哪里是自己十月懷胎,發動時疼了一天一夜生下的女兒,分明是個孽障,竟說出這番話。她十足給氣著了,但還是忍著,不輕不重揪了一下女兒的嘴巴,以示小小教訓,不想女兒踢了她一腳。從前說她幾句,還嘴也算了,如今竟還起手來,完全沒個懼怕了。慶梅徹底怒了,多年積攢的辛酸委屈一齊涌上來,她一把揪住女兒的耳朵,將她從椅上拖到地上,然后巴掌跟下雨一樣落在女兒身上。

慶梅邊打邊質問,你是我生的,我還管不著你了?誰教你的道理?誰慣的你?我在外面起早貪黑,不拋撒一分錢,板凳坐得屁股長繭子,我為了誰?供著你吃好的用好的,我還管不著你了?還編派自己的娘是畜生,你是我這個畜生下的,那不是畜生的怎么沒把你教成人?

那是慶梅嫁到這屋里十一年,第一次展示她的火性。起初的爭爭講講,家里人沒怎么在意,知道她們母女間一直是卯不斗榫,直到母女倆鬧得動靜大了,哭喊起來,才一起奔上樓去。爺爺拉孫女,丈夫拉妻子,這才把母女倆分開。

杏杏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放肆大哭。慶梅也轉身奔房里躺在床上抽泣。

杏杏奶奶在樓下立時發作起來,摔鍋摔碗,罵罵咧咧,說,這伢臉上這么紅一個巴掌印,下死手了,什么意思?打丫鬟的屁股恥小姐的臉?打給我們看的,我們兩個老不死的擋了你的眼睛,沒能暴死順你的意。伢兒這么大,她又講錯半句話了嗎?你不是只五個月就把她甩屋里了?她長到十歲,你做娘的給她洗了幾次尿片?喂了幾口奶?喂過幾次飯?穿過幾次衣?頭疼腦熱,發燒幾天,打電話叫你回來看下伢,你哪次回來了?打吊針喂藥,你做過幾次?從幼兒園讀到小學,你們做娘老子的接送過幾次?她難道不是只從你肚子里投了個胎?

丈夫鄧冠軍杵在樓梯間,只一個勁兒地叫他媽少說兩句,大正月里,過不了幾天,他們就要出門去了,不要鬧得一年里心里都存個疙瘩,在外面做事都沒有意思。

杏杏奶奶越發高聲了,說,是我要鬧的,是我得了失心瘋要攪得你家宅不寧?別人做娘的打伢都是巴掌高高舉起,輕輕落下,她倒好,真是下得去手,今兒才曉得她的心這么毒辣。

媽!冠軍說,她動手打杏杏,也是為她好,就算是下手重一點,也是失措。我跟妹妹小的時候不聽話,您跟爸爸還用趕牛的鞭桿鏟過。哪有父母真的不彈兒女一指甲蓋的。又掉臉對女兒說,杏杏你不要哭的,今天跟你辦了這大一場熱鬧酒,十歲了,不小了,不論怎樣,你是爸爸媽媽生的,爸爸媽媽還說不得你一句了?

杏杏說,爺爺奶奶說得我,爸爸姑姑說得我,就是她說不得我。

杏杏!冠軍高聲大叫。說,你再這樣說,信不信,我等會兒也把你踩到腳下打一頓。

好了好了,我們出去玩,去超市看看,看有沒有你愛吃的小零食。杏杏被爺爺給半拉半拽地弄出去了。

外面的一舉一動,慶梅在房里都聽得一清二楚。面對婆婆一連串的質問,她除了窩心的疼,卻實在是一句也分辯不得。

十年前,她把一團奶香的肉丟在家里,拖著行李箱,天不亮就出門,為的是趕到縣城七點半開往廣州的火車,出門那一瞬,她何嘗不是如斷腸一般,她是一路哭到廣州的。頭兩個月進廠子做衣服,手指頭被縫紉機的針扎得鮮血流,都是因為太想孩子想出了神,動不動就魂不守舍,縫紉機針頭弄斷好幾回,組長批評過幾次。過了小半年,才漸漸適應。想著多做一件衣,孩子的奶粉就能多吃一頓,衣服就能多穿一件,玩具就能多買一個。她在這里吃差一點穿差一點沒什么,但想到千里之外老家的孩子被養得白白胖胖,穿得花枝招展,別人一逗就笑,這比什么都好。她常常在腦海里想象這樣的美好畫面,這樣一想,她踩縫紉機的雙腳就格外有力,那是心里溢出的一股熱望。

后來她一腳一腳踩出來的血汗錢,和做油漆工的丈夫一刷子一刷子刷出來的辛苦錢,就化作了杏杏的嬰兒推車、學步車、滑板車、平衡車、三輪車、自行車、電動狗、電動兔、電子琴、芭比娃娃……后來,為了杏杏上學不再像他們那樣一走二三里路,夫妻倆省吃儉用,各方借錢湊款,在鎮上買了一幢小樓房,把最明亮的一間屋留給女兒,新柜子新桌椅,新床新鋪蓋,還裝上了粉色的紗幔。他們對杏杏能生不能養的愧疚,只能用這種方式來彌補來平衡。

可孩子哪里知道這些,每次回來一見面她伸手要抱她,她身子一扭就躲開了。待到時日稍長,熟悉了一些,有點親近的意頭,她卻又要動身走人。以前女兒也趕過路,抱著他們的行李箱不讓他們走,哇哇哭。伢兒哭,她也哭,可最終還是扯下女兒的手。她心里也滴著血。買房子欠下的二十多萬的賬要還,人情開支,老老少少的生活如泰山壓在他們兩口子的頭上,哪里能顧及許多呢。這村里、鎮上,誰家不是這樣,幾個打工的能在城里安家落戶,得個合家團圓的結局。

再以后,孩子就越發攏不住心腸了,一張鐵嘴,處處跟她對頭來。她但凡說一點點不合意的話,女兒就捂耳朵,還振振有詞,不聽不聽,王八念經。帶她去街上買衣服,她覺得女兒穿紅色好看,女兒就偏挑綠色;她給女兒夾菜,女兒故意把菜撥出來,讓它掉在灰里。公婆雖然也會說杏杏不對,但嘴角卻向上一揚,扯出淡淡笑意,女兒又精怪,從這陰陽兩面中立刻捕捉到縱容的訊號。丈夫倒是大聲說過幾次女兒,出于虧欠,也只是點到為止。

這個時候,慶梅心里就會對公婆有種說不出的恨意,她覺得女兒秉性乖張,不敬母親,完全是公婆教導所致。他們把對兒媳的不滿和成見灌輸給了孩子,不然兩口子都是長年在外打工,都沒盡撫養之情,為何孩子對爸爸不反感,獨獨反感自己呢?特別是孩子說“我不過就借你的肚子里過了個路”。這哪是孩子說的,分明就是公婆平日里的話。

挑唆孩子對母親的仇恨,離間母女,究竟誰惡毒?可心里明鏡似的又能怎樣呢?等他們夫妻倆抬腿走人后,家里一攤子還是得仰仗他們。到底能力不足,做不起長子,只能低頭做人。這窩囊氣就像一盤狗屎,每年她都得活吞幾回。

那一次鬧過后,夜里慶梅跟丈夫打商量,讓他把自己的火車票退掉,今年不打算出門做事,就在家照顧孩子,半大孩子跟棵苗似的,趁還沒成樹,歪歪扭扭的地方趕早別一別。

慶梅的擔憂,丈夫冠軍也感同身受。從前他沒有細想過他的家庭,如今住在鎮上裝修一新的房子里給女兒做生日,屋里高朋滿座,耍獅子的、打蓮花落的、喊彩的一茬接一茬給他送喜,這個家在他們夫妻倆的手里有了興旺之意,再看看打齊自己胳肢窩的孩子,內心一時也涌上許多感慨。歲月不饒人,十年時光也就在一晃之間。自己也四十歲了,人生登頂,往后漸漸便是下坡路。上有老下有小中間有妻子,這副重擔感覺有點壓肩了。

女兒十歲,還不懂一點人情世故,二黃八調,一點不能體諒父母的難處,想想也喪氣。

冠軍知道媽對慶梅有怨憤,在親戚鄉鄰面前也不隱瞞對兒媳的態度。說慶梅不知好歹,一年回來一次,沒有一句熱心窩子的話;小姑子回娘家接待得不過細,冷面冷孔;把錢看得太重,一家人打個麻將,輸贏都算得清清楚楚。

他們不待見慶梅,還有個深層的原因,兩個老人先想著頭胎生個女兒挺好,按政策,過幾年他們就可以要第二個,還是想要個孫子。這個他們也想,當初生下女兒,他們也有二胎的念頭,后來才知道生兒容易養兒難,漸漸這念頭就淡了。但父母心心念念。

杏杏滿五歲那年,年三十的團年飯上,慶梅看桌上憑空多了一副碗筷,以為自己拿多了,準備收起來。爸媽制止了,說,擺著,是個好彩頭。說著就朝慶梅笑。他會到了爸媽的意,也笑。只她一頭霧水,說,一副空碗筷是什么好彩頭,賺得盆滿缽滿?爸說,別說盆滿缽滿,你們就是掙個金山銀山,沒個人也是白掙的。媽說,多擺一副碗筷是盼著家里添人進口。兒媳這才領會公婆的深意,原來是在催生。他當時呵呵傻笑,沒順承也沒拒絕,模棱兩可。但慶梅的態度很堅決,沒條件要二胎。媽當時就甩臉了,問什么叫沒條件?話也說得難聽,說,是缺種還是缺窩?慶梅也氣,說,再生一個,又把伢丟屋里養,養得不認爹和娘,有什么用?

慶梅這話一落地,如亂棍捅了馬蜂窩,一家人連團圓飯都沒吃利落,婆媳倆就你一句我一句,連罵帶斗狠,一直吵到放出行的炮仗才算完。這一仗過了快半年,關系才緩和,緩和了之后又提了一次二胎,反正只要以后他爸媽提這個話,慶梅就不接腔。一年一年過去了,二胎都放開了,別的媳婦都在生,就慶梅肚子一直沒動靜,他爸媽也知道了“悶嘴葫蘆”的狠勁,疙瘩也是越結越深。

慶梅知道婆婆對自己不滿,那種笑臉相迎的場面就更做不來。一頭冷,一頭寒,這些年他兩邊涂抹,婆媳還沒成冰,好歹能在一個鍋里吃飯。

冠軍說,你今年不出去也好,在家松散松散,年頭給杏杏做了酒,人情賬又多出許多要還。再一個杏杏這孩子確實是沒個管束,要給她上上發條了,學習、脾氣、性格都要好好擰一擰,不能說學習沒學好,做人也做不像。兒女不成器,父母做死也是一場空。

丈夫說著,慶梅就聽著。十多年的夫妻了,雖然當初冠軍對自己不滿意,是自己看人家失戀了,主動去鉆的空子,后來因為懷上了孩子,才勉強結的婚。但這些年兩口子在外打拼,慶梅的勤勞節儉、溫順巴家漸漸贏得了丈夫的真心。冠軍現在對她是心滿意足,什么都聽她的盤算,這也令慶梅很是欣慰。丈夫知冷知熱,她也甘愿在婆婆面前退讓幾步,盡量不讓他受夾板氣。家和萬事興嘛!這樸素的道理她還是懂的。

慶梅至今還記得那年開學第一天,女兒起床下樓問她奶奶,說,他們走了?奶奶說,天不亮就走了,不走怎么辦?不出去掙錢怎么養你這一口刁牙。

哼!你才是刁牙呢。

沒相啊,怎么跟奶奶說話呢,走出門要被人說有娘生無娘養。

我本來就是有娘生無娘養啊,是你跟爺爺養的我。

爸爸沒養你,不是爸爸在外面辛苦掙錢,我跟爺爺怎么養你?

對,還有爸爸,還有姑姑。我的這雙雪地靴還是姑姑給我買的。

樓下的一問一答,慶梅在樓上聽得清清楚楚。她在衛生間洗漱完,擦了香,在樓上看到杏杏爺爺推出了摩托車,看樣子是準備送杏杏上學的。慶梅便下樓。

慶梅今年不出門的決定本就是臨時起意,公婆也不知道,所以一家人看她從樓上走了出來,都把兩只眼睛瞪到她。公婆猜疑是不是兩口子吵了架。慶梅反正不出言解釋,隨他們心里去打鼓。

她從椅子上提起杏杏的書包,說,杏杏,媽今年不出去打工,專心在家陪你,以后你上學放學我來接送。

杏杏先翻臉撇嘴,奪過書包,昂首挺胸走出門,準備把書包朝爺爺扔去,卻又在脫手的一刻旋回身子,擲到慶梅的懷里。慶梅慌忙接住,嘴角不露痕跡一笑,跟在杏杏后面一步一步向學校走去。搬到了鎮上,學校也離得近,攏共也就十分鐘的路程,并不需要摩托車。

滿校園里的孩子除了父母在鎮上工作的由父母接送外,其余全是爺爺奶奶接送的,一個個面目黧黑,皮皺如松,一身田地里做事的衣裳,泥色點點,有的爺爺連自己尿門都沒拉好,更顧不上孫子衣裝的整潔干凈。她以前總想即便是農村,現在經濟條件比過去好多了,留守孩子不過是缺少父愛母愛,但穿衣戴帽是不會邋遢的。看了才知道,沒爹沒媽照顧的孩子,若遇上老人不講究的,面上看上去也是一副可憐相。這樣一想,她覺得杏杏奶奶這方面還不錯,至少她看杏杏的照片,跟杏杏視頻,女兒的穿衣梳頭,奶奶還是很用心的。

同學都跟杏杏打招呼,杏杏,這誰啊?

杏杏支吾了一下,說,我媽。

啊,你媽還沒出門去打工嗎?我爸媽正月初八就去了,遲了怕找不到事做。

我媽今年不出去了,專門在家陪我。

哇!杏杏,你媽真好。我也好想我媽在家陪我,可我媽說人要是不長一張嘴,她就可以天天陪我了。

杏杏不懂,問,為什么啊?

同學說,他們要掙錢糊我們的口啊。這張嘴一天可要吃三頓飯的啊。

哦,哈哈哈哈。

開學一個多星期,慶梅就清楚了女兒在班級里的學習狀況。一個班六十多個孩子,杏杏屬于中等偏下。

老師沒把杏杏放在意里,杏杏也沒把老師放心上。每天放學回家就窩在沙發上看電視,老師布置的啥作業也不知道。以前不在身邊沒辦法,現在在自己眼皮底下,松松垮垮的樣兒慶梅看得渾身漲疼。

她要杏杏關掉電視寫作業,一遍兩遍,杏杏就跟沒長耳朵似的,沉浸在劇情里看得呵呵笑。慶梅走上去就把電視給摁了。屏一黑,杏杏就大哭。她一哭,樓下奶奶就跑上來替孫女出頭,說,你不在屋里伢蠻聽話,你一回來,三天兩頭就要跟她搞一出,這滿街上只你屋里頭有伢,別人家怎么沒拿伢做腔做調。

只還多護短、多慣她,慣得她將來成不了人。慶梅氣促婆婆。

我的孫子我就要慣,慣了就不能成人?冠軍跟冠梅都是我嬌慣長大的,他們沒成人?你又沒跟我鄧家屋里傳個后,將來撐門頂戶還不是要指望她,嬌慣了又怎樣?婆婆一張嘴跟鋸條子一般,每次吵架都要剌出血帶出肉。這樣吵下去沒有一點意思,她只能旋過身子關門退陣。

看慶梅沒吱聲,婆婆失了面子,在樓下攛掇老頭子一起收拾行李,氣鼓鼓地跑上跑下,鬧出巨大的動靜來發泄。

慶梅樓上躲清靜,卻看見杏杏不知何時又踅摸上來,跟個沒事人似的,盤著兩腿窩在沙發上依然看電視。看著半大的女兒,沒長心肝的樣子,慶梅身子一沉坐在一旁的沙發上,覺得這幾年她血汗撒一地,搞了個一場空,閉上眼不覺流下兩行眼淚。等慶梅睜開眼時,發現電視已經關掉了,女兒也不在沙發上,扭過頭一看,她坐在一角的木桌旁,手里拿著筆正一搖一晃地寫作業。慶梅霎時心頭又一暖,再一次滾下淚珠。

也不怪杏杏迷電視。小鎮上麻將風氣嚴重,她爺爺奶奶也是這里頭的常客,打牌的人上了牌桌就跟上了戰場一樣,親娘老子都不一定認,哪里還顧得上孫女寫不寫作業,把電視打開,手機給她,只求她不哭不鬧。

慶梅抹干眼淚,起身坐到了女兒的旁邊。

女兒的作業寫得磨磨蹭蹭,筆拿在手里,跟熬糖稀一樣,硬是落不下去。

慶梅說,快寫呀!

杏杏說,我不會。

慶梅試著看了看,也參謀不出什么。自己也就一小學文化,又跟書本絕交了十多年,比杏杏也清白不了多少,只知道杏杏寫的字跟自己當年讀書一樣,如雞腳畫的。慶梅嘆了一口氣,自己也正是學習不好,才去學的手藝,難道女兒也要走她的老路?慶梅下樓做晚飯的時候,捏著鍋鏟站在灶邊出了半天神。

飯熟了,又到婆婆房里去喊吃飯,講個話低個頭,婆婆屁大點事喜歡跟兒子打電話。冠軍一個漆匠,跟著裝修隊,經常要在工地上爬腳手架刷涂料。做事的心里不太平,站在半天空里怕出個萬一。

吃完飯,慶梅毛起膽子跟杏杏班主任打了個電話,想問問老師的住址,好來老師家里坐一坐。老師推卻了,說有什么話直接到辦公室說,不必來家里。慶梅熱情笑著,鼓起勇氣還想繼續說動一下老師,但老師卻掛了電話。

杏杏倒是精明,聽出慶梅是在跟班主任打電話,說,我知道黃老師家住哪兒,她就住學校里面的家屬樓,三棟一單元301,我們班上有幾個學生放學后都去她家寫作業。

去老師家里寫作業?自己家里連寫作業的地兒都沒有嗎?

杏杏搖搖頭,說,不知道。

慶梅像是悟到了什么,問女兒,杏杏,那幾個去老師家里寫作業的同學,他們學習好嗎?

杏杏想了想,然后點點頭,說,好啊,每次考試他們都是班上前十名。毛小濤去年二年級的時候成績還沒有我好,但自從他去黃老師家里寫作業后,期末考試就考到了班級的第十八名。今年開學一周摸底,毛小濤就是班級第十名了。

慶梅看了看女兒,問道,杏杏,你想不想把成績弄好,也考個班級前十名?

杏杏連連點頭,說,想啊想啊,當然想了,媽呀,你不知道我們班級考前十名,學校衛生大掃除就可以不用勞動,而我們幾個分數墊底的每次都要掃廁所。

慶梅笑了笑,這學校還是老規矩,自己當年就是打掃廁所的一分子。

次日慶梅在鎮上打聽了一番,不打聽不知道,一打聽嚇一跳。有些見了世面的農民工家長們,都舍得在家鄉教育事業上砸錢,從孩子上幼兒園開始,就很注意跟老師們搞關系,又勾勾又丟丟,是節不空過,春節回家之前,有心的家長早已在飯館里訂好了桌席,專門抽一天日子宴請老師,另外還要表表心意。特別是教師節尤其隆重,聽說有幾個家長送老師的禮物,已經不是聊表心意的級別了。什么香奈兒香水、寶格麗項鏈、古琦包包,慶梅聽都沒聽說過,等到別人說出三千、五千、一萬、兩萬的價格來,她驚掉下巴。老半天才回過味兒來。

這些“情報”像根扁擔,橫在慶梅的心里,晚上在床上翻來覆去跟烙燒餅一樣睡不著,十一點多鐘還跟冠軍打電話說了這個事。冠軍覺得這些在老師面前砸一萬兩萬的家長是在發脬,嫌錢多了蜇手,有病。冠軍說,孩子讀書學習靠的是自覺,跟老師送禮了,就能把知識送到孩子肚子里去?扯淡!

慶梅一時恍惚,她覺得丈夫說得也有道理,但是她又覺得這道理也僅僅只是道理。她說,現在杏杏的成績稀爛,老師們也不大重視,我們也幫不上孩子的忙,這樣下去,將來不過是走我們倆的老路,學個手藝出去打工。

冠軍一時陷入沉默,似乎也講不出什么話就直接掛了電話。慶梅無頭無緒,睡也睡不下去,在黑暗的床頭枯坐。鄉鎮的夜晚深幽得如同一條隧道,偶爾一陣喧嘩,響亮又朦朧。越發覺得黑夜的厚重與漫長。

猛然間枕邊手機振動,是冠軍打來的。時間顯示凌晨兩點。冠軍說,掛了電話一直到現在沒合眼。怪不得我們在外面搞死也搞不到多少錢,我們腦子就沒人家腦子轉得活,那些肯給老師送大禮的家長比我們聰明、清白。我們只知道要讓孩子搞好學習,沒想到搞好學習還有巧機關。不講說一萬兩萬,就是花十萬,只要孩子將來能考到一中,或是更好的高中,再考個好大學,改變一生的命運,值啊,值!

慶梅也來了精神,說,你說我們這么多年怎么就不開竅呢?杏杏不蠢不笨,怎么就讀不進去書呢?若我們早點覺悟,讓她也從一年級開始就在老師家里寫作業,有個人監督,她也是個好苗子。

冠軍說,幸虧你今年在家,打探了這些門道,杏杏才三年級下學期,為時不晚,咱們也看穿一些,你明天帶五千塊去一趟市里的商場,看看給老師買點什么,馬上“三·八”婦女節了,我們也表示表示。

掛了電話,慶梅恨不得立刻天亮,她好搭車去市里,給老師挑選禮物。迷糊中她覺得自己已經把一個大大的禮盒交到了黃老師手里,然后她隱隱看到了杏杏身后有了一束光亮,杏杏朝著光亮奔跑,跑進了光束里……

雖然身上揣了錢,但看到那些裝修高檔一點的門店,慶梅還是很膽怯。在廣州打工這么多年,休息日她一般是去丈夫做事的工地,工地的工人都是老鄉一伙,在這里說話打鬧慶梅覺得自在。當然她也跟姐妹們搭伴逛過幾次商場,逛過一次她就徹底明白,這種場所不是她們來的地兒,那排面那陣勢跟她們的穿著打扮和一口外地方言搭不著界。每個店員看她們的眼色就跟她們在老家看瘋子似的。有個姐妹阿蕓受不了這門縫里瞧人的冷眼,想去爭個臉面,拿起一件衣服試了試,闊聲問,多少錢?店員熱情地笑了笑,說,您是新人進店,享受會員九折優惠,打完折一千九百元。

慶梅嚇了一跳,條件反射似的,問道,多少?

店員一字一頓清楚地說,一千九百元。

慶梅讓她趕緊脫了,阿蕓臉上一片緋紅,但繃著面子還站在鍍金的鏡子前左照右照。店員預感到這筆交易會失敗,提前收回微笑,擺出裁縫撂剪子——不裁(不睬)的態度。

這件衣服我買了。你別狗眼看人低。

哦這位靚妹你誤會了,我沒有這個意思。店員馬上放下手機,又點頭又哈腰,熱情的笑臉再一次綻放,您是就這樣穿著還是需要裝袋?

我就這樣穿著。阿蕓斜了一眼店員。

慶梅知道阿蕓心氣兒高,想給姐妹們掙個面兒,但她覺得為掙這個虛面花費一千九百不劃算。她們本來就是做衣服的,一件衣服成本合多少,這行里水深。一千九百元寄回老家可以過大半截日子,何必在這里跟一店員打腫臉充胖子呢。

在店員準備剪吊牌時,慶梅說,慢,我們檢查一下衣服質量。慶梅細細驗看,果然真被她在腋窩處發現了毛病,開了很長一道線縫。雖然店員說不影響穿著,可以補救。但畢竟也是質量問題。阿蕓知道慶梅的意思,也就順坡下驢,大大方方地把衣服脫下還給了店員。

出了門阿蕓感嘆說,我們沒日沒夜地做衣服,到頭來卻買不起一件衣服,真是太搞笑了。

慶梅說,你怎么買不起衣服,你剛買的不是衣服是牌子,質量是質量,牌子是牌子,你看你剛才那件衣服,摸在手里,棉也不是,麻也不是,更不是絲,一塊化纖布,走線跟我們村里修的公路一樣,坑坑洼洼,哪一點值一千多塊?我們是裁縫,買衣服就更應該精明一點,不要當冤大頭。你總說你沒衣服穿,難道你天天出門打得條胯?姐妹們都哈哈大笑。

自那以后慶梅就沒逛過商場,也對這種城市的高檔消費場所沒有興趣。但這次為了給孩子老師一份見面禮,不得已來逛逛。逛了一圈,慶梅由衷感嘆,怪不得他們都把老家叫小香港,消費確實高,隨便一件大衣都是兩三千,稍微看得上眼的羽絨服更是三四千。老家的女人是出了名的衣架子,又講排面,就是窮得拿鹽罐子當菜也要搞出一副有錢的樣款來,穿衣戴帽從不肯搞輸別人。

逛了幾條街后,慶梅覺得件件衣服的質量與價格不是一個媽生的,花錢去買就跟年豬綁在板凳上,等著挨宰,心里便盤算出一個主意,干脆自己做一件羽絨服。她是老老實實學了三年的裁縫,能裁會縫,能緄邊能盤扣,又幫師一年樣樣撿得起了才出師。雖然這些年在外面是流水線上的車工,只縫不裁,但把手藝撿起來做件把衣服應該還是沒有問題的。關鍵是自己做,貨真價實。黃老師的個子身材看起來跟自己也差不多,尺寸都不用去量。

想定后她給小姐妹阿蕓打了個電話,說出了自己的想法。阿蕓現在自己在廣州開了一家小制衣廠。她讓阿蕓給她寄一點最好的羽絨面料和白鵝絨,另外把最新款的樣衣和圖紙拍一張照片給她。阿蕓爽氣地答應了。

家里縫紉機和剪裁工具是現成的,當初娘家給置辦的嫁妝。她從一旁的雜物間把縫紉機一點一點挪到自己的房里。她的打算不想讓公婆也不想讓孩子知道。婆婆過去是村里、現在是鎮上的大喇叭,她怕張揚出去。

好在公婆很少待屋里,村里還有幾畝田,需要日常照看。每天老兩口吃完早飯就夾個摩托車往返村里跟鎮上,有事做事,沒事就上麻將館。

慶梅每天把孩子送到學校,回來看見樓下客廳的摩托車不在就知道公婆出門了,便趕緊上來飛刀把剪。之前在廠里的流水線上做衣服,就跟被蒙住眼睛拉磨的驢似的,按照設定好的步驟和程序連軸轉,她為了多計件,也蠻拼命,手速快得像裝了馬達,耳朵里全是篤篤篤的電機聲,偶爾脖子酸抬起來一下,都會作嘔。坐在工位上,她覺得自己跟這些電機一樣,不過是老板的一臺設備。但現在她坐在自己房里的窗邊,踩著傳統的縫紉機,把手里的布頭一點一點喂進針嘴里,再轉動一下輪軸,看著它們一點一點被自己馴服,變成圖片里設計師設計出的樣子,慶梅的心里很是歡喜,這是她十幾年來第一次感覺到縫衣服的快樂。

壓住羽絨一條一條絎縫,接完松緊袖口,安裝好拉鏈,剪完多余的線頭,一伸一抖,一件時髦流行的中長款羽絨服就完成了。慶梅脫下外套罩在自己身上,對著鏡子前后照了照,肩寬、腰掐、袖長,哪哪兒都挑不出毛病。咖啡色,洋氣又經臟,粉筆灰落在上面,拍一拍就好了。她把羽絨服仔細折好,放進一個黑色的塑料袋里,她覺得黃老師一定會喜歡的。

杏杏說黃老師就在學校后面的家屬樓三棟一單元301室。慶梅記在了心里,早上送杏杏時借口要上廁所,在學校轉了一圈,摸清了位置。

慶梅打算等天黑后來敲黃老師的門。盤算好后,她的心里就開始打鼓,既希望天早點黑又希望黑得晚一些,一整天身上就像爬滿了跳蚤似的,行坐不安。她不擅長跟人講推磨子的話,左一繞右一繞,既要明白又要婉轉。婆婆這方面倒是比自己強一萬倍,誰都能拉著手兒長長短短講上一籮筐的話,把別人的話疙瘩都能揉平。慶梅閃過一念,讓婆婆去送,隨即就否定了,婆婆那張嘴不牢。她不希望女兒將來有什么出息,皆是因為背后使了花招的緣故。這是她一個人的秘密。

夜色總算吞沒了大地。鎮上的路燈也亮了,昏黃的光射進她的房里。杏杏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公婆不在家。慶梅交代杏杏,杏杏,媽出去有點事,一會兒就回來,你就在家看電視,不要出門,聽見了嗎?

好。杏杏爽脆答應,繼而爆出一聲哈哈,蹲在沙發上笑得前俯后仰,一看就是扎電視里去了。

慶梅鼻子里嘆出一口氣,提著手里的塑料袋,匆匆下樓,將自己身上穿的黑色外套大帽子戴在頭上,帽繩一拉,只露出眼睛和鼻子。她不想讓人認出。

出發時倒有點雄心壯志,臨到單元樓下突然怯場了,一步一步如登泰山,爬到301門口,慶梅雙腿已經軟如棉花糖。她聽到里面有響動,舉手敲響門后,雙腿便開始顫抖起來。

開門的是個男的,應該是黃老師的愛人,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估計也是一位老師。

您是?

哦,我、我是鄧杏杏的媽媽,是黃老師的……

誰呀?黃老師的聲音從里面屋里傳來,隨后就走到了門口。

黃老師您好,我是鄧杏杏的媽媽。我……

黃老師把她上下看了看,又看了看她手上的黑袋子,說,我不是說過,有事在辦公室說嗎?用不著跑家里來。不過黃老師還是讓她進了門,說,你進來吧。黃老師的愛人弄清楚了來客的身份后,就出門了。

黃老師邊說邊在飲水機下面接水。聽見里屋有打鬧聲,就大聲叮囑,你們趕緊把例題做完,等會兒我按照例題再出幾道新題,誰先做完我就通知誰的家長來接。別玩了,快做。

慶梅接過黃老師的水,說,麻煩老師了。黃老師,我們家杏杏回家總不愛寫作業,在班上成績也不好,您看,我們這些年跟她爸爸一直在外面打工,也沒在她身邊,在她身邊也沒用,我們本身也沒讀多少書。比她更不如,你督促她寫作業,她說一句不會寫,我們一點辦法也沒有。

黃老師說,鄧杏杏啊,我了解,她腦子不笨,就是上課不專心,前十分鐘還能聽進去,后面半個小時就走神打野去了。

里屋又鬧出了一點動靜。黃老師起身走向里屋,慶梅也跟了過去,門一推開,慶梅看見這一間房里擺了五張課桌,五個孩子都在寫作業,有一兩個在那切割橡皮擦,互相擲來擲去逗著玩。

毛小濤,你題目寫完了?剛進步了一點就發脹了是吧?

那個叫毛小濤的小男孩吐吐舌頭,很快乖乖坐好,拿起了筆。其他四個孩子就哄笑一番。有個孩子說,黃老師你說對了,他確實發脹了,他全家都發脹了,前天他爺爺還提了一袋子鮮果凍在教室里漫天撒呢,看樣子是打算永久的發脹下去啊。

哈哈。呵呵。嘿嘿。

黃老師邊笑邊催促,快點寫快點寫,認真一點。慶梅也被這些小毛頭孩子逗樂了。

慶梅說,黃老師,我也想讓鄧杏杏來這里寫作業,您看可以嗎?

黃老師帶著慶梅落座在沙發上,指著茶幾上一次性水杯說,杏杏媽,你喝水。你看我這里只有這么大一點空間,接納不了太多的孩子,而且這個也是學校不允許的,只是家長有這方面的需求,而且這些年學校教學質量確實有了提升,所以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慶梅說,黃老師,您剛也說過我們杏杏聰明,她不笨,如果能在您這兒寫作業,您輔導督促她,我想她也會跟毛小濤一樣,進步快,考班級前十的。慶梅說得很急促,她怕黃老師再委婉拒絕她,她趕緊拿過那個黑色塑料袋,把結打開,把那件她一針一線親手縫制的羽絨服拿了出來給黃老師。剛要張口,黃老師對她搖了搖頭,指了指里屋。慶梅猜測老師的意思是怕孩子們知道了,出去亂說。

慶梅趕緊用手擋住。背后一陣熱汗。她低低地說,黃老師,我是一個裁縫,這是我親手裁親手剪親手縫的。是我的一點點心意。雖然用的都是好材料,但成本并不高。慶梅感覺到黃老師抵觸的手勁沒有那么大了,輕聲地說,您試試吧。

黃老師定定地朝慶梅看了一眼,似不忍拒絕,便松懈下來,她拿著那件羽絨服走進另外一間房里,不一會兒出來,低低地說,很合適,不愧是老裁縫,好手藝。

慶梅笑了笑。被人夸手藝好,她很是高興。

黃老師說,杏杏媽,你真想好了要杏杏在我這兒寫作業?你要知道,我這不可能是免費的,一個月得要一千二百元錢。

不是免費的,慶梅想到了,但沒想到一個月就要一千二百塊。她預想的是一個學期可能會要一千塊,這離她的心理預期太大了。他們家還有那么多的債務,現在她又沒出去做事,冠軍一個人能掙多少錢呢,進錢的眼花錢的洞。她踟躕盤桓。

黃老師說,您先回去想想,跟家里人商量商量,畢竟這個數目對于一個普通農民工家庭是一個負擔。黃老師說著進到里屋,看樣子是要把那件羽絨服拿出來還給她。

不用!慶梅直了直身子,很是堅定地說,一千二就一千二。她是突然堅定想法的。若能換孩子一個好前程,值!培養孩子跟商場買東西不一樣,不能講究劃算不劃算,這不是買賣,不是生意。他們掙錢攢錢不就是為了孩子嗎?她盤算這么久,勞心勞力為的就是讓女兒能在老師家里做作業,在老師這里吃個小灶,好容易老師答應了,她怎么能掉鏈子呢。

慶梅說,那明天就能讓杏杏來這里寫作業嗎?

黃老師看上去有些為難,但面對目光如炬,急迫想為女兒腳下鋪金光大道的母親,她把顧慮也按住了,思忖了一下,說,行吧,這個月只有一個星期了就算了,錢從下個月開始算。

好的好的。慶梅滿懷感激,但同時也感到肩上負擔沉重。

在回家的路上,她跟冠軍發了一條微信,將每月一千二百塊錢的事說了。冠軍回復說,支持老婆!

這四個字令慶梅腸熱心暖。丈夫的言語減輕了她身上大部分的負擔,沒有責怪她的先斬后奏,沒有責怪她的頭腦發熱,而是同意她的做法支持她的決定。

夫妻同心,其利斷金。她讀的書不多,但此刻她的心里忽然冒出這句話來。夫妻一條心會合成一股強大的力量,這力量能度一切苦一切難。

遠遠望見自家屋里的燈,黃黃的從高門的窗框里透了出來,慶梅覺得很是溫馨,若是田地里能掙來錢,他們哪里舍得背井離鄉去拋灑汗水啊。

聽響動公婆回了家。婆婆在跟孫女說話,說,你媽把你一個人放屋里,自己跑出去了?她出門也不跟我們交代一聲,把個伢一個人丟屋里,你這媽的心真大。你看爺爺奶奶什么時候把你一個人丟屋里過。

有過啊,去年就有過兩次。杏杏說,那次爺爺回村里給稻田放水去了,你陪著我睡,我睡到半夜起來一看床上沒人,幸虧你回來了,你自己說傳香媽喊你打牌去了,三缺一,缺得急。

婆婆被杏杏辯得笑了笑,說,你個癩妮子,記性還蠻好呢,老子們從你五個月就帶起,半夜起來沖奶端屎端尿忘記了,半夜出去打會子牌記得牢牢的,我那是傳香媽喊我去挑個土,我就去了半個小時,就回來了,是掛念屋里有個伢,打也打得不安心。

去半個小時啊?杏杏對于奶奶的回答很是不滿,說,不止吧,起碼兩個小時以上。

爺爺說,我相信我孫姑娘的話。

婆婆說,抽你的煙,抽完了挺尸去。

婆婆說,杏杏,我問你,你是喜歡爺爺奶奶帶你,還是你媽帶你?

都喜歡。杏杏爽朗回答。

婆婆似乎不滿意這回答,說,你個白眼狼,你媽帶了你幾天,老子們從幾個月就盤起,還都喜歡。真的是養的不如生的親。

哎呀奶奶。杏杏也聽出了奶奶話里的倒刺,知道奶奶不高興,又說,喜歡是都喜歡嘛,但我心里最喜歡的還是爺爺奶奶!

你看你媽那張臉,像水泥抹的。

杏杏沒有再作聲了。也許這樣的背后數落杏杏聽厭了,也許是杏杏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畢竟她剛滿十歲。但她能說出都喜歡,慶梅就已經很知足了。

她推門進去,看到了婆婆的尷尬。婆婆擔心她聽到了什么,一臉狐疑。但她想著冠軍的好,不想跟婆婆起什么沖突,便裝著什么都沒有聽見似的,并沒有任何發作也沒有什么舉動。

婆婆試探著質問,大晚上的,把個伢兒丟屋里,跑哪里去了?

去杏杏的班主任家里坐了一下。慶梅如實回答。

再把杏杏一個人丟家里,我是不依的。

不會的。慶梅說完就招呼杏杏,快上樓去洗了睡覺,從明天開始,你也要在黃老師家里寫作業了。

啊!女兒張大嘴巴,把手指也塞進嘴里。極不情愿但又滿是興奮地喊叫,我的親娘哎,蒼天啊大地啊,放過我吧。

女兒的樣子弄得慶梅哭笑不得。但她還是能從女兒夸張的舉動里看出女兒內心的歡喜,她是想到黃老師家里寫作業的。讀書的孩子誰不希望自己成績好呢,成績好就是學生的最大榮耀,小孩也講面子的,高分名次,就是他們人前人后的光環。

在黃老師家寫了一個月作業,杏杏的學習成績和狀態很是有一些長進。別的慶梅不知道,但有兩點,慶梅是明顯感覺到了變化,一是女兒在家對電視不像以前那么癡迷了,現在電視雖說也看,但有了節制,知道要把更多的時間留給書本。再一個是杏杏的字明顯比之前要寫得工整,涂涂改改的地方少了,老師的紅對鉤多了。

慶梅很是欣慰,打電話說給丈夫聽,丈夫也高興,一個勁地呵呵笑。說,只要伢有出息,我一天到晚泡在油漆桶里都樂意。

在老家待了近兩個月,慶梅發現其實一天里跟女兒在一起的時間并不多,大部分還是自己搞自己的。慶梅不愛打麻將,也不愛交際,做事做慣了的人,閑日子過得人渾身難受。加上每個月多出的學習開支,慶梅更是覺得這閑飯吃得滿身皆是罪過。

小鎮上又找不到事情做,有兩家大一點的超市,她去問過要不要人,老板朝著她一臉苦笑,說,你要是覺得閑,可以過來做義工,自己帶飯帶水。老板說,現在這街上放炮都不擔心打死人了,守店還不如守寡呢。

看慶梅像是不解。老板又說,守寡還有些過路的野男人時不時撩一下,守店硬是鬼都守不到一個。

老板呵呵笑,慶梅也跟著呵呵笑。

她也想過做點什么生意,鎮上橫豎兩條街,攏共一尿長,除了挨著學校的兩家文具禮品店有點生意,其他都冷冷清清。三四家館子,門前一群麻雀大方覓食;兩三家洗頭理發的店子,老板娘每天困在轉椅上玩手機。許多在外打工想回老家的,起先都雄心勃勃在鎮上開店,想把現代的城市生活風吹到小鎮上,讓小鎮人民開眼的同時賺得盆滿缽滿,什么西式烘焙店、母嬰用品店、一米陽光鮮花店、芒果很忙奶茶店、劉大叔的炸雞、御膳房烤鴨店,各種名堂,正月里開張,敲鑼打鼓,新開的茅廁香過三天后,便開始呈現茍延殘喘之態,大多活不到過年就關張了,還欠一屁股債。

他們很理性,雖然自家房子兼有門面功能,但從沒想過回來做生意,不用想就知道是什么下場,何必瞎折騰呢。

慶梅逛了幾天后,倒琢磨出一個主意,不如把縫紉機搬下來,做個縫紉修補的活兒。這個不用什么本錢,也沒有盈虧的負擔,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即便賺不了什么錢,但也打發了時光。這樣想,慶梅倒覺得是個營生。

隔壁有個新媳婦,張嬌,去年過門的,沒幾個月就生了伢,現在也是在家帶伢。鎮上年輕人不多,日常慶梅跟張嬌往來勤便,時常幫著她照看伢。慶梅回家后把這個主張說給張嬌聽,張嬌覺得很贊,幫著她上樓把縫紉機搬了下來,擱在大門口,張嬌將自家閑置的長條凳和舊門板貢獻出來,搭在墻邊,算是操作臺。剪了塊硬紙板,兩人合計著筆畫,寫了“打扁、拉鏈、修補”字樣,歪歪扭扭,掛在門口,一個小生意就這么靜悄悄地開業了。

公婆回來一看,眉眼一喜,覺得這想法不錯,不頂什么本錢的營生,有一個就賺一個。女兒杏杏寫完作業回家看了直喊“哇噻”,說,媽媽你真棒。

棒個什么,從白天坐到天黑,沒一個生意。慶梅笑著說。

杏杏轉了轉眼珠子說,你這么一弄,我就感覺你是真的留下來陪我了,不再出去打工了呀。

慶梅笑了笑,原來女兒是這么想的。她本不過是做個事打發時間,是試試看的態度,但女兒卻覺得這是能長久留住媽媽的方式。起先她是輕松的,但女兒的希望卻讓她有了些壓力。

婆婆熱心快腸,每天都在小鎮上發揮她“大喇叭”的功能,四處奔走相告,杏杏她媽開店啦!

漸漸地還是有人拿衣服上門來,安個拉鏈、鎖個邊,改大改小,改長改短,五塊至五十塊不等。很多人嫌貴,總說那才五塊錢才十塊錢。慶梅說,我這里的拉鏈都是好的,經用,便宜的也有,但安上去用不了兩天就要壞的。

慶梅一遍一遍解釋,但客人根本不聽,雖然最后做也做了,但給錢的時候很勉強,客人面上心里都覺得吃了虧。背后跟慶梅婆婆過嘴,說,大姐,您家兒媳婦做生意,臉上無一點喜色,價格也不變通,說十塊就是十塊,說二十就是二十,跟釘棺材板似的。

慶梅婆婆也覺得人家說得對,沒有半句冤枉,與素日自己對兒媳的看法一個樣。婆婆慣會做人,少不得跟人賠小意。回到家覺得自己在外面丟了人,又要數落慶梅,說,都是鄉里鄉親的,生意要做得活泛一些,平時對我們過硬,我們不說什么,你對別人過硬,別人就不會來纏你。

慶梅沒想到這給人行方便自己賺個油鹽錢的營生,支撐起來竟有這么多的絮頭。她是個不善言辭的人,但為了能多做活兒,她還是改變了很多,她對人笑了,還給人端茶倒水,也解釋了她的收費是合理的,質量好技術好。有些改動,比方衣服改成背心,不是把兩只袖子剪掉就完事了,得先拆,然后里子跟面子得分開縫,還得壓肩,胳肢窩那里還得收口,看起來很敞亮的事,做起來很費工夫,又沒有機器可以代替,可能我半天就只做了您一單活,半天工夫收您二十,并不貴。這種話她每天都要跟車輪似的滾上好幾遍,說得口干舌燥。一遍一遍地解釋是很影響情緒的。畢竟這也是一門生意,還是要講一個賺頭,她又不是菩薩,坐在這里專門救苦救難。加上婆婆每次開口,必要帶上自己內心的“私貨”,假別人之言語,來傳達對她的不滿。

慶梅反問道,我怎么對你們過硬了?你說我做生意死板就死板,不要一口砂糖一口屎,你到底是在挑剔我對客人的態度,還是我對你的態度?

婆婆的嘴巴一向擱在慶梅身上擱習慣了,猛地這么一懟,耳朵上還沒反應過來,但心里卻在醞釀雷霆。連著問兒媳婦,是什么意思?我在家里連說句話的資格都沒有了?我一天到晚四處宣傳,生怕別人不知道你在做生意,你一天到晚賺的錢落的是你的荷包,我又沒看見半分,我忙前忙后是為了誰?總不是想讓你多賺幾個,你不知道好歹,心毒,你沒有好報的。

我沒有好報,您有好報。慶梅一面燒熨斗,一面回嘴。

隔壁張嬌抱著七八個月的嬰兒左右相勸。既勸婆婆少說兩句,也勸慶梅不要理睬。慶梅聽勸便不再理會婆婆,只與張嬌說起別的話題,嘻嘻哈哈的。

張嬌看慶梅婆婆臉色如煤,便忍著笑戳慶梅看,然后倆人默笑。

慶梅婆婆愈加氣惱,對著張嬌說,你們這些做媳婦的,一個個恨不得把婆婆生吃了才好。

倆人依然笑。

慶梅婆婆也跟著冷冷嗤笑,說,還是你們清白些,這輩子嘗不了當婆婆的味兒,絕代戶,將來日子過得真干凈。

你是有趣了是吧。我半天沒理你,你來勁了。慶梅著實氣著了,婆婆的話說得太過狠毒,刺她也就完了,連隔壁生女兒的張嬌也連帶著受牽連。她不為自己也要為張嬌出出氣。她將熨斗一丟,走到婆婆面前,問,你什么意思?什么叫絕代戶?杏杏不是你的后代?她是我從娘家帶來的?這么多年,我心里一直憋了一口惡氣,想當年我跟冠軍談戀愛,我他媽的是不要臉,半夜里跑去你兒子房里,跟你兒子睡了覺,第二天你就張揚得親戚鄰居都知道,說我下賤胚子,我再下賤,也只睡了冠軍沒睡亞軍季軍,你一個做婆婆做長輩的,別人姑娘跟你兒子過了個夜,這又值得你去打鬧臺,到處廣播嗎?你沒跟人睡過?

天哪!慶梅婆婆聽到這檔子話如遭驚雷,一下僵在地上動彈不得。婆婆又氣憤又恐懼,全身都在顫抖。慶梅的背遮住了光亮,臉上全是陰影。婆婆從兒媳刀尖一樣的眼睛、硬朗無肉的嘴唇和突起的顴骨,感到某種真實一直被遮蓋的可怕。這個“悶葫蘆”,這個“三棒子夯不出一個屁來”的女人,藏著一股狠勁兒。

冠軍啊冠軍啊,我的兒啊,這就是你討的好媳婦。慶梅婆婆呼天搶地。冠軍啊,你的好媳婦騎到你娘的脖子上來了,我說她半句都說不得,她如今還講一堆無中生有的話來害我。她是條毒蛇變的,只怪我的兒有眼無珠,識破不得。

我無中生有害你,呵呵,你不認賬沒關系,講沒講,自己心里有尊菩薩,那是瞞不過的。慶梅在一旁說道。

有人來取衣服,爭吵也就止住了。

晚上冠軍給慶梅打電話,說媽在他面前告了她一本,問是怎么回事?慶梅便一五一十相告。冠軍半天沒作聲,聽得出他在一口接一口地抽煙。慶梅說,不是你媽說話太難聽,說什么絕代戶,連帶人家隔壁的張嬌也躺槍,太過分了。

冠軍說,媽的嘴巴是蠻討嫌,你說怎么辦呢?活了大半輩子了,也沒見過多大的世面,井底之蛙的一點見識,說了她無數回,又改不了。我幫親,你受委屈;我幫理,媽又鬧騰。道理雖然在你這邊,但你還是要多擔待。

慶梅冷冷笑了笑。床前梳妝臺的鏡子一直照著慶梅。她看見自己的臉色蒼白如石膏,笑起來像個鬼似的,這又老又憔悴的一張臉,使她沒有跟丈夫繼續說下去的興致了。她說,你安心做事吧,現在每個月又多出一千二百元的開支,我這里支個生意,錢賺不到幾個,倒費了好多口舌。估計也不是長遠之事。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明天找個機會跟你媽說個話,低個頭,讓她搞贏我,事事踩在我頭上,她心里就舒服了。

冠軍說,還是我老婆最通情達理,金標準賢妻良母。

別跟我戴高帽子。慶梅裝作不耐煩掛斷了電話。靠在床頭,心滿意足地笑了笑。這時門被推開了,是杏杏。她靠在門框邊,估計剛洗漱完,頭上戴著兔耳朵發箍。慶梅問,杏杏,你怎么了?

杏杏對著慶梅看了半天,一臉不悅不滿的表情,一張嘴,眼淚也滾落下來。她說,媽,你能不能不要再跟奶奶吵架了,我不想奶奶被欺負,我也不想看她傷心的樣子。說完,杏杏竟嚶嚶哭了起來。

杏杏。慶梅忙找鞋子下床。但杏杏卻轉身進了自己的房間,還把門給反鎖了。

站在女兒的房門外,慶梅的心里再次升騰起強烈的恨意。這定是那死老婆子在女兒面前使的伎倆。這死婆子知道她的七寸,知道她身上的痛肉,知道什么樣的招數最能降伏她。

女兒太小還辨不清這里面的曲折,她由奶奶帶大,情感自然傾向奶奶。年紀雖小,但也知道了為奶奶抱不平。慶梅在意女兒的情緒,縱有萬般不甘,為了家宅安寧,也只能忍下。

這么個說不上嘴的生意也逃不開“三天香”的規律,從早坐到晚,有時能有三四個活,有時一天放空,她終于體會到了超市老板守店不如守寡的感受。杏杏爺爺晚上一手提魚簍一手扛罾子,看到會打趣她,說,捕魚還是比捕人容易些。

生意像個鐐銬,鎖著手腳,哪里都去不得。每天的休閑活動就是跟張嬌說話打鬧,逗引人家的伢。張嬌小她十來歲,是鄰鎮的,讀了個職高,在高中就跟隔壁小伙子談戀愛了,畢業后倆人一直在廣州打工,小伙子燒電焊,她幫人賣衣服。也是未婚先孕,肚子大了,才回來辦酒結婚。

慶梅看著張嬌就像看到了當年的自己,啥都還沒弄出個頭緒來,就著急生了孩子。憑空添一條人命,張嘴要吃飯,才知道生活的壓力。張嬌每天手上抱著伢,心里頭空蕩蕩的。

男方為結婚,彩禮、買房、裝修、辦酒、生產,一連幾項開銷,欠下幾十萬的債務,經濟不力,逼得公爹六十了還得出去謀營生,在工地上給人提灰桶做小工,家里留著婆婆與她帶伢過活。

張嬌不光想著還賬,更想著將來的日子。眼前黑洞洞的,不知道何處有亮光。原看著慶梅開個改衣攤,將看著能不能做起來,若做得起來,她就好開個服裝店,也算是自己的老本行,顧客這里買了服裝,肥了、瘦了、開了、裂了,哪里不合意,可以在慶梅這里改過,倆人搭伙取暖,既能糊口又能顧家。現在慶梅這里冷火秋煙,她也沒了底氣,畢竟她的本要比慶梅投得多。破屋檐經不起風吹草動。

她愁眉苦臉,慶梅也跟著她愁眉苦臉。慶梅很能理解張嬌的那種恐慌。她跟冠軍也是這么走過來的,一條黑道,但她磕磕絆絆上路已經走了一半,人家小媳婦才剛起步。她幫助不了人家什么,也寬慰不了什么,只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笑也好哭。

某個清晨,她聽到隔壁孩子一陣陣哭聲,挖心挖肝般啼哭,大不同往日,慌忙地披衣起身下樓,到隔壁一看,孩子奶奶抱著孩子在客廳里轉圈圈,走出去又走進來,怎么哄也哄不好。奶奶被哭喊的小孩弄得一頭黑汗,六神無主。

慶梅問,她媽媽呢?

孩子奶奶嘴巴一翹,說,出門了。

小孩的哭聲并沒有軟弱下去,嘴里朦朦朧朧喊著“媽、媽”!孩子奶奶說,媽媽媽媽,沒有媽媽了,媽媽出去了,要過年才能回。

孩子聽不懂這些,只一個勁兒哭喊著媽媽,手也指著外面,身子也向外面掙。

左鄰右舍的人也都被孩子哭聲驚動,過來看看,逗弄孩子,給孩子遞這個玩具那個玩具,給糖的給餅干的,孩子都不要,全給扔在了地上。

有人問孩子斷奶沒有?孩子奶奶說,斷了,斷了才出的門。也有人問孩子多大了。孩子奶奶說,下個月初四就十個月了。旁人說,十個月好帶了,我們對門的那家,伢兒生下來三個多月就出門了。還有人說,還三個多月?剛滿月就出門的都有。

慶梅婆婆也過來了,她也逗孩子,說,寶寶別哭了,媽媽不要你了。讓你媽媽被野貓叼走,以后就跟奶奶過,我們不要媽媽。你看我們鎮上這么多孩子沒有爸爸媽媽在身邊,還不是過得蠻好。

慶梅在人群里瞪了婆婆一眼。

短暫的停歇了一陣后,孩子的哭聲越發響亮了,她似乎從這些人嘴里感知到了媽媽去了遙遠的地方,一時半刻回不來了。她的身子不停地向外面掙扎著,小手往馬路上抓。她的臉哭得像燒紅的炭。

慶梅想起她當初第一次離開女兒時,女兒尚在夢中,但她推斷女兒醒來后一定也這樣聲嘶力竭地哭過,一定也這樣孤立無援地找過媽媽。村里的人也一定這樣逗弄過,“不要媽媽”“跟爺爺奶奶過是一樣的”。婆婆的這幾句話像刀尖劃過她的心臟,而孩子的哭聲像是龍卷風攪得她的內心波翻浪滾,愛與恨一齊在她體內澎湃,但又不能發作。她想為孩子做些什么,便拾起桌上的奶瓶用開水燙過后,調好水溫,給孩子調了半杯奶,正拿在手上搓著,冷不丁孩子奶奶突然情緒失控揚起巴掌打起孩子的屁股來。

慶梅實在看不過眼了,一把奪過孩子抱在懷里,解開孩子的衣服,用手伸進后背,摸了一手汗,孩子貼身的衣服哭得汗透了,趕忙找了條干毛巾給孩子隔住,又拿奶往孩子嘴里送。慶梅一面喂奶,一面輕輕抖動雙腿,說,小寶乖,小寶聽話,媽媽出去給小寶掙錢去了,媽媽有了錢,就給小寶買花衣服、買花鞋子、買好吃的好玩的,世上只有媽媽好啊,小寶的媽媽永遠都愛著小寶。慶梅哄著孩子,聲音差一點破裂,露出哭腔,但她強忍住了。她對著孩子的臉始終揚著淡淡的笑容。孩子許是哭累了,許是身子干爽了,許是吃飽了,對著慶梅咦咦哦哦了幾聲后便沉沉入睡。

這條街總算是清凈了。她把孩子交給她奶奶,孩子奶奶一臉疲憊向慶梅道謝,也向周圍人抱怨,說,這伢才真是犟氣。

慶梅奶奶說,現在的年輕人都享福哦,結個婚,伢一生就可以不管,我們那個時候又帶伢又搞事。

慶梅狠狠剜了婆婆一眼,這是有多么混賬的人才能有膽講出這么不清白的話。婆婆似乎看到了來自背后兒媳的眼色,也還了慶梅一個白眼。

左右鄰居看著她們這對婆媳,也都只微微一笑,不出片言只語。老家人的人情世故向來如此,都覺得自己精明,從不會有什么立場,為誰來說句公道話,左右不得罪人最要緊。慶梅也淡淡笑了笑。默默過來守自己的攤。坐定后,發覺自己嘴里咸咸的,往地上吐了一口涎水,有血。

自從看過隔壁孩子離娘慘哭后,她每次再看到杏杏,就會有種沉重的負罪感。在孩子最弱小無助、最需要母親懷抱的時刻,她離開了,這虧欠是一生一世的,是無論怎么補償也補償不了的,這是造孽、是犯罪一般的虧欠。這種虧欠使她有些畏懼孩子。

慶梅與婆婆之間疙瘩雖然結得深,但婆婆每天還是很積極地幫慶梅拉生意,遇到慶梅不在或是很忙的時候,有顧客上門,婆婆都熱情相待,盡力地幫她留住客人。這一點好,慶梅還是蠻感念婆婆的情,有時也想著抽個一百兩百的給婆婆,讓他們去打麻將,但一想著家里的欠賬和開支,還有杏杏以后每個月都要固定交付的一千二百塊,又覺得表這份孝心很吃力,只能每次燒火做飯洗衣洗被勤快點。超市里十多塊的棉拖鞋、襪子,慶梅給公婆買過,想著他們騎摩托車冷,車披和護膝也是她買的。婆婆當時也笑臉接過謝了,東西也一直在用,但似乎還是不怎么順意,逢人還是說兒媳摳門,摳得要死。還說,你幫她做死也討不到她半分熱心。

日子就這么不咸不淡地過著,慶梅每天守著要死不活的生意,空閑時就幫隔壁奶奶照看孩子。冷天過去,熱天到來,脫去厚厚的冬衣,孩子也如解開束縛,很快就會站了,搭著椅子拖著轉了幾圈,很快就會走了。慶梅有時舉著手機給孩子拍照,錄一些小視頻,存著等孩子媽媽回來好給她看。她一邊錄就一邊感慨,杏杏小的時候手機還不能照相錄像,也沒有什么網絡,她錯過了杏杏成長道路上許多有紀念意義的時刻。她永遠也不知道杏杏學爬、站立、學走、學說話、拿筷子的樣子。

杏杏學習上的進步很明顯,期中考試,她已經上升到了班上前二十名了。而且每天在黃老師家寫作業的時間也縮短了,可見作業已經難不倒她了。孩子每次看見慶梅逗弄隔壁孩子,她也跟著一起逗,有時候也像只螞蟥似的,巴在慶梅身上扭來扭去,這個時候慶梅的身體里就會熱流涌動,一動也不敢動,生怕“螞蟥”巴得不舒服,跑了。

期末考試,杏杏竟然考到了班上第八名,進入前十了。成績單拿回家,一家人都高興。杏杏爺爺說,看樣子我們泥巴田里也要鉆出蟒蛇來了。打電話給冠軍,冠軍也是喜得直打哈哈,說考了好成績,暑假來廣州玩一段時間,讓爸爸看看考班級第八名的姑娘跟以前有什么不一樣。

杏杏說,耶!我要坐火車了,我要去廣州了。

沾閨女的光,兩口子在廣州打工十多年了,第一次看五羊雕像,第一次看黃埔軍校,也是第一次爬白云山。在汕頭打工的姑姑也趕了過來,陪著杏杏一起參觀了廣州美術館和剛剛建成的小蠻腰。

幾天的游玩,吃喝玩樂,花費了不少錢,晚上因為孩子姑姑過來了,就開了兩個房間,孩子跟姑姑親,要跟姑姑睡一個房間。夫妻倆也總算有了一個二人世界。慶梅看冠軍發福不少,脬頭腫臉,皮帶也快勒不住肚子了。

老了,都老了。慶梅看著冠軍也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內心感嘆。

冠軍說,今年行情不好,活兒少不說,很多活兒干完了,結不到現錢,都是一些欠賬。真是王二小過年,一年不如一年。

經濟是基礎。當家的說在外面撈不到錢,慶梅心里就鼓起大包來。家里一攤子開銷,沒錢是支不開的。慶梅又急又愁,說,沒錢就不要裝大款,我們這一趟來,吃的喝的,兩三千肯定是有的,這是沒必要開支的冤枉錢。

冠軍說,讓杏杏來玩一趟,開開她的眼界,也是給她打打氣,讓她繼續保持好成績。再說,你在家跟我爸媽他們一起估計也憋了不少委屈,出來散淡散淡,換個心情。

慶梅說,多謝你,確實換了心情,像背了座泰山,又沉又重。

夜里,慶梅總睡不安穩,動來動去。冠軍說,你身上長跳蚤了吧?慶梅說,我心里硬是裝不得一點事。你在外面掙不到錢,你說我夜里還能睡得著覺嗎?那我的心得多大。說著又爬起來,說,不行,我得打幾個電話。

她拿起手機,翻開通訊錄,卻不知道該打給誰。突然想起阿蕓。她撥通了阿蕓的電話,告訴她自己帶女兒來廣州了。電話里阿蕓很熱情,說明天要請她一家子吃飯。慶梅連忙感謝,又問她現在是什么情況?阿蕓說她現在的廠子規模又加大了一些,在十三行還盤了兩個檔口,熟人介紹又接了幾個大的訂單,工人們日夜加班。

慶梅樂呵了一番,以示為朋友感到高興,又試著問,廠里缺不缺人?大概多少酬勞?

阿蕓爽朗回道,缺哦,缺得喊,你是不是要來咯,如果像你這樣的優秀老師傅來,底薪加計件,沖著目前這行情,每個月保底一萬是肯定的。

一萬?慶梅有點吃驚。連冠軍也坐了起來,靜靜傾聽。

阿蕓說,姐妹,我不會騙你,我們是一起打工過來的感情,我也是今年走得狗屎運,單子多,我們廠里現在一個月拿一萬甚至一萬多工資的工人有好幾個,像你又舍得加班,手腳又快,掙一萬、一萬多不是很正常嗎?

慶梅說,我明天就能過來上班嗎?

阿蕓說,當然可以,只要你帶了身份證。你什么時候來上班,工資就從那一天算嘛。阿蕓說,你這么急上班干啥,杏杏才來廣州,你陪她多玩幾天,我現在在江西共青城這邊看板,明天就飛過來,請你們一家子吃飯。

慶梅說,不了不了,你直接告訴我你廠里的地址,我明天就去上班。哎,冠軍今年行情不好,沒掙到什么錢,家里開銷又大,一年過去一半了,再不抓點錢在手上,年關難得過啊。

阿蕓嗯了一下,表示理解,說,這樣,我明天過你這邊來我們先一起吃個飯,然后你坐我的車,我把你和你的行李一起拖到廠里去,我廠子有點偏,怕你不好找。再說你這也是臨時起意,也要跟杏杏好好解釋一下。

慶梅說,好,聽你的。當了老板就是不一樣,還是你比我想得周到。那我們明天見。

阿蕓說,明天見,你等會兒把你的暫住地址發個短信給我。拜拜。

掛了電話。慶梅朝冠軍看,冠軍也朝慶梅看。最終倆人都沒開腔說個什么,各自悶頭睡了。

次日他們沒有出去游玩,就在房間里看電視。阿蕓十一點鐘就到了,在附近選了個餐館。

阿蕓給杏杏帶了一套公主裙和一個芭比娃娃。杏杏高興得不得了,當場就套上了,還挺合身。所有的人都夸她好靚,她越發得意揚揚。阿蕓用眼睛給慶梅示意了一下,倆人離座去了衛生間。阿蕓問她跟杏杏說了沒有?慶梅搖搖頭,神情渙散,說,沒有,打算吃飯的時候說,一直也不知道怎么開口。她低下頭細細摳指甲縫里隱藏的污垢,說,我其實很害怕跟她說這些。

飯間,慶梅喊了幾次杏杏,杏杏抬起頭看她,說,媽,我手扶了碗,筷子沒有翻來翻去,下巴上沒有沾飯粒,袖子也沒有擦到湯汁,請問你還有什么指示?

慶梅無奈笑笑,說,沒有,你多吃幾個蛋撻,你從來都沒吃過。

一頓飯快吃完了,慶梅努力了幾次,還是沒有勇氣向女兒開口。冠軍這半天也像只呆鵝,對杏杏躲躲閃閃的,匆匆扒完飯,就去餐館外面的板凳上坐著抽煙去了。慶梅看到冠軍用手抹了幾下眼睛和臉,還擤了一次鼻子。慶梅在里面看得也挺心酸的。

阿蕓呵呵一笑,說,杏杏同學,蕓阿姨跟你借一個東西好不好?

杏杏說,好啊好啊,只要我有,阿姨盡管開口。

阿蕓說,杏杏,我想借你的媽媽,阿姨開了個廠,今年訂單很多,特別缺人手,特別需要有個像你媽媽這樣能干的裁縫師傅來幫助我。

杏杏朝阿蕓看了看,又朝慶梅看了看,然后側頭撕下公主裙的腰鏈,將裙子脫下并著那個芭比娃娃一起摔給阿蕓,突然豆大的眼淚從杏杏眼里滾了下來,她說,你的東西我不要,媽媽我也不會借給你,我再也不要跟媽媽分開。她也許知道這拒絕是沒有任何分量的,撼動不了大人決定的事,說完便哭了起來。

杏杏!杏杏!慶梅坐到女兒旁邊想抱一抱女兒,但卻被強力推開了。

杏杏說,我就知道你是個騙子,我就知道你在家里待不長,你知道我為什么想去黃老師家里寫作業嗎?為什么我想把成績提上去,把分數提高,把名次提高嗎?因為我想留住你。

杏杏!媽媽對不起你。慶梅眼圈也一下紅了。媽媽知道你是好孩子,但是我們要打工掙錢,我們還該親戚朋友的賬,還有你將來上初中高中上大學,都需要很多錢,沒錢就辦不成事。

我知道去黃老師家寫作業每個月都要交錢的,從今后這個錢可以不用交,我可以在家寫作業,也能保證成績不掉下來。

慶梅心里忽然一陣鋸條剌過似的疼痛。她無法面對突然懂事通透和聰明伶俐的女兒。講什么道理都是蒼白無力的。她怕自己沒有力量拒絕女兒,便拉著阿蕓快步跑出了餐館。

媽媽!杏杏在后面追著哭喊著。孩子可能是被姑姑拉住了,并沒有追出大門。

慶梅上了阿蕓的車。她透過車子后窗看見門口的杏杏在姑姑的懷里又哭又跳,地上散落著阿蕓送她的衣服和禮物。冠軍蹲在地上,頭低得恨不得鉆進褲襠里。慶梅在車上眼淚也如開閘一樣,為了掩飾,慌忙用手捧著臉。

阿蕓說,我二十歲遇上個臺灣老板,我為臺灣老板流產過三個孩子,為了補償我,他幫我開了廠。后來又遇上個浙江老板,我的廠擴大了規模, 我不介意這些老板身邊有多少個好妹妹,我只要他們肯把資源分我一點就OK。我今年三十二歲,已經打過五個孩子了,現在我想生孩子也養得起孩子了,卻死都懷不上。不過,如今這世道,掙錢是王道,你姑娘現在是不理解你,等她將來需要用錢的時候,你在她面前砸一坨,她照樣認你是親娘。如果你沒錢,親娘也是干娘。你看我現在沒兒子,好多小奶狗都趕著我叫媽媽,呵呵……

慶梅知道阿蕓講這些是在寬慰她,也是在化解她的低落情緒,可她實在笑不起來,她把頭扭向窗外,看著街道兩邊來來往往的人群,想著自己在鄂西北邊陲的小鄉村生活了十多年,在廣州也生活了十多年,但這里永遠不可能成為她的家鄉……

杏杏被她姑姑送回老家半個月了,慶梅每次打電話回去,杏杏都不肯跟她說一句話。慶梅對此心里整天也是一團亂草。好在阿蕓倒是靠譜,錢結得很過硬,每個月確實能掙一萬多,行情好,掙一萬大幾也有。這些錢大大緩解了冠軍工期淡季時的經濟壓力,還還了幾筆親友催得很急的欠賬。

暑假后開學,杏杏還是在黃老師家寫作業,一直寫到小學畢業。進初中時,又剛好在黃老師愛人的班上,便繼續在黃老師家里吃小灶。中學寫作業的價格漲了許多,每個月一千八,但慶梅絲毫沒有猶豫,不僅爽快打了錢,還給每科老師都慷慨寄贈了一雙牛皮鞋。

杏杏在中學時成績排名都是全年級一二名,經常代表學校去縣里、市里、省里甚至是國家參賽,為學校拿過不少榮譽,她的照片經常張貼在學校“閃耀的星星”專欄里。

中考鄧杏杏考入了地級市重點中學,但縣一中為了留住優質生源開出了優惠條件,學費全免,兩個重點班,隨便挑。

爺爺奶奶不想杏杏去市里,覺得太遠。慶梅看出杏杏是想去市里的。慶梅說,杏杏,你就去市里中學,媽媽支持你。聽見慶梅這么說,杏杏一邊嘴角向上揚了揚,說,我聽爺爺奶奶的。

那一刻慶梅打了個寒戰,這么多年了,女兒并沒有原諒自己。眼面前的女兒已經長大成人,個子超過了自己,眼睛也架上了一副黑框眼鏡,話不多,文文靜靜的。他們假期回家,杏杏一般就待在樓上看書刷題,家里來了客人,她也不下來打個照面,一日三餐都是爺爺奶奶送上去。

慶梅回娘家,想帶著她一起去,她也不去,慶梅強拉她,她便胳膊重重一甩,一副極度厭煩的表情。外公外婆來了,倒要老人爬上樓來看她。

公婆跟親家解釋說,伢兒現在學習抓得蠻緊,學校蠻重視,她壓力也蠻大,放假在家里,什么事都是我們做的,她一天到晚十個指頭不打濕一滴水。

親家辛苦,慶梅冠軍兩口子常年在外面打工,屋里多虧了你們撐著,還養出這么個成績拔尖的孫女,好能干哦。慶梅的父母奉承慶梅公婆。

哎,孫女再好,將來也是別人家的人,不像親家好福氣,兒媳婦給您添兩個孫。

慶梅父母頓了一下,呵呵一笑,說,親家切莫說我們福氣好,享福的還是您,我跟我們老頭子一天到晚像兩條畜生,從早搞到黑。下雨天別人屋里搓麻將,我們搓麻繩,一年掙的錢全交到兒子媳婦手上。過年回來叫她帶帶伢,還不滿意,說他們在外面打工苦,回來了還把伢兒甩給她。親家,您看,我這兒媳婦就是這么不知好歹。我說伢兒是你生的,你是伢兒的媽,你回來了,伢兒不找媽找誰呢?天底下哪個伢兒不認爹和娘,血緣親情是我們這做爺爺奶奶的阻斷得了的嗎?

那是的。慶梅公婆應和著,但面上表情卻由熱轉冷,寡淡了起來。

慶梅坐在大門邊與隔壁媳婦聊著家常。隔壁張嬌覺得慶梅爹媽這番話說得像團肉,卻又有些骨頭。看慶梅公婆的面色,很是難啃,便也心有靈犀地跟慶梅一起悶笑。

慶梅父母走后,婆婆在屋里以慶梅晚上煮了夾生飯為由,發了一通脾氣,東扯葫蘆西扯葉的說慶梅不通情理。

冠軍說,哎呀,我的媽,煮個夾生飯,無非就是米放多了,水放少了,跟通不通情理沒有半毛錢關系。

慶梅抿嘴一笑上樓去了。杏杏坐在樓上客廳角落里的方桌旁,穿著夾棉睡襖,一手捧著書,一手捏著一枚牛角面包,電暖爐橘黃色的光照耀著她。看到慶梅上來,她語氣幽幽地說,我奶奶真沒說錯,只要你一回來,家里就雞飛狗跳。在這屋里如果再聽到吵架聲,我就離家出走。

如同耳邊響了個炸雷,慶梅一下給震僵住了,小半天才回過神來。角落里一聲不吭的女兒和她書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幾何圖形,都令她感到孩子長大后的深奧與不近人情,也令她感到一種恐怖,旁邊的電暖爐根根電絲燒得通紅,可女兒卻像一塊冰。

慶梅其實也動過生二胎的心思,在她感覺女兒遙遠得無可救藥和陣陣寒心的時候,她想再生一個,生了之后自己帶,即便是在外打工,再苦再難也帶在自己身邊,堅決不放在老家當留守孩子。跟冠軍商量,冠軍先是爽快支持,但等她認真起來的時候,冠軍也鄭重地表現出了退縮。在某個夜里他道出了內心的真實想法,他說,心里想是一回事,但現實是一回事。我四十多了,你也快四十了,我們打工,表面上看憑技術吃飯,實際上也是青春飯。我從前爬高沒有一點感覺,現在站在高處,腿開始打飄,心里也開始發虛。如果真再生一個孩子,按照你的想法來養,時時刻刻就陪在孩子身邊,不太可能,我們幾個同事把孩子帶在身邊做事的,有幾個好?前年一個同事孩子不到三歲,在一個業主家做事,一個不小心,孩子從沒封的陽臺掉下去摔死了。還有一個做大排檔的老鄉也是邊做事邊帶娃,就松了一下手,孩子一屁股就坐在了滾水鍋里,到現在都還沒有好徹底。真生了二胎,你沒辦法解決眼面前的困境,還是得像杏杏那樣,丟在老家給老人帶。

冠軍的一番話徹底打消了慶梅生二胎的熱情,看著在身邊睡了十多年的丈夫,慶梅忽然感到很泄氣,他說出的現實讓人萬念俱灰。他們在外面漂泊半輩子,到現在社保、存款,沒有一處有個交代,孩子又是這樣,老來難的光景,在中年就能感知。

慶梅說,若生一個還是要當留守孩子,我堅決不生,不能再造孽了。但杏杏我也靠不住,你們一個個都沒為我想過,包括你,你要是能耐點,也不是這個局面,杏杏對我的恨意,很大一部分都是受你媽的挑撥和影響,而你并沒有實際的為我做過什么,改變過你媽什么。

冠軍說,哎,說一千道一萬,都是我無能、窮,如今這世道男人沒錢無能,就不該娶老婆生孩子。

冠軍說得粗鄙,但也是無奈。慶梅也不好再跟他理論什么。當初是她死活要跟他,要一腳踏進這個家的。怨得了誰?

后來她跟阿蕓吃飯時掏了一回心窩子。阿蕓說,那是杏杏處于叛逆期,叛逆期的孩子是這樣的,跟自己的父母見頭不好,見尾不好,什么都跟父母對著來,都是這么成長過來的,我們那個時候也是一樣,現在的孩子們沒吃過什么苦,叛逆期更加自我。姐妹,你得撐大肚量,好好包容幾年。

哦,原來是叛逆期。想起自己年輕那會兒,似乎也混賬過好幾年,家人要她學裁縫,她偏犟著要學美容美發,跟自己爹媽大半年不說話,氣得她媽要上吊。后來跟冠軍相看,去他家里,爹媽也足足交代自己,自尊自愛,可她沒有聽進去,半夜爬到冠軍的床上。這世上有幾個半大孩子又蠻聽父母話,蠻暖父母心窩子的呢。既然這是人生成長一個過程,就跟人患病一樣,終究也會痊愈的,那只能等待了。

慶梅還是在工廠里打工,當初她是廠里最年輕的打工妹,現在她已經是廠里年紀最大的車工了。別的姐妹們坐板都要墊上厚厚的海綿墊,她墊不墊無所謂,反正屁股長滿了老繭。

杏杏上高中的第一年,說要蘋果手機,慶梅給買了,第二年要筆記本電腦,買,什么山地車、跑鞋、電動牙刷、手表、漢服,基本上只要杏杏開口,她都買買買。她不想別人有的,女兒沒有,她只想拼命對杏杏好,快點讓她的叛逆期結束。

很多時候她還是挺為杏杏感到自豪的。現在逢年過節回到老家,街上的人對她也是格外高看一眼,說她是學霸的媽媽,走親串門,也會受到跟以前不一樣的尊重。鎮上中學小學的老師看到她,隔老遠就跟她打招呼,問一番杏杏的近況,都恭喜她養出這么優秀的女兒。讀到高中,每次給老師打電話,老師的態度熱情又歡喜,一句一個哈哈,只教他們放寬心,說杏杏考了年級第一,將來985是逃不掉的,就是考個狀元也大有希望。

老師的話里總是敲鑼打鼓的熱鬧,她內心當然也是歡喜的、得意的、有光的。女兒有出息,給爹媽掙來了臉面,令他們這一身臭汗的打工者也能受到知識分子的抬舉。

高三陪讀,雖然是丈夫提出來的,但慶梅并沒有絲毫的猶豫,積極應承下來。為此冠軍還跟她豎起兩個大拇指,覺得她這個當媽的真是沒話說,母女倆長期釘釘碰榔頭,但在大事上不計較。慶梅說,你別給我戴高帽子。你但凡硬氣些,我跟杏杏不至于針尖對麥芒的。

慶梅放棄工廠主管和加薪的待遇,毅然回來陪女兒高中最后一年,心里還是有巨大期待的。她有過女兒十歲那年陪伴的經驗,認為只要在一起的時間長,感情就跟在田地里撒種一樣,會生根發芽開花結果的。日久生情嘛!就是一塊石頭,只要揣在懷里的時間長了,也會揣熱。

已經陪了一學期了,但照目前這情勢看,這個“石頭”沒有一點溫熱之氣。當初跟女兒說要準備陪讀她一年,以為女兒會有所動容,但她壓根兒就沒啥反應,只朝她看了一眼,一副隨便你的態度。后領著她看陪讀的房子,倒也沒拒絕,看得挺認真。慶梅剛開始還以為是杏杏釋放出的緩和母女關系的信號,但看她與中介反復交涉,嫌這個房子不好嫌那個房子不好,才漸漸意識到,杏杏單純的只是在挑一個自己滿意的空間,她的熱情是因為她終于可以不用住集體宿舍了。

別的媽媽陪女兒,租個單間,頂多租個一室一廳就行了,母女倆擠擠,親熱又省錢,但杏杏不,她偏要租兩個臥室的,還要兩個臥室不要相隔太近的那種。慶梅都一一遵照她的意思。看到一處覺得各方面都符合女兒的要求,說好,女兒肯定就不滿意,后來她就不敢作任何點評。現在租的這個房子,是女兒定奪的。其他都好,就是廚房油垢太重,慶梅擦拭了幾天也沒擦出個樣款來,威猛先生沒有干過油漬的慘敗味兒熏得她作嘔了好幾天。

看著快要上晚自習了,杏杏還沒吃飯,慶梅還是忍不住去敲女兒的房門,杏杏,快上晚自習了,趕緊吃兩口,別餓肚子。

女兒沒有回應。隔著房門聽了會兒壁腳,應該是在跟她爺爺奶奶視頻。女兒說,奶奶,你跟爺爺在家一定要照顧好身體,等我考上大學,參加了工作,一定好好孝順你們。

爺爺奶奶呵呵笑,說,我們就只望孫女考個好大學,將來有出息,才講得起孝心,也不枉我們當初從你五個多月就開始勞心勞力的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

女兒說,我知道,沒有您跟爺爺,哪有我的今天。

哈哈,我的乖孫子,真的沒白疼呢。

慶梅聽著很是扎心,便轉身回到自己的臥室。心想,隨她去,雖說是自己親生的,但她要故意膈應自己,又有什么辦法。

聽著女兒從房里出來了,窸窸窣窣地似在穿衣服拿文具。慶梅又趕緊開門出來,說,你不吃飯嗎?飯菜我用開水燙著,還是溫熱的。

女兒急急出門,說,不吃了,晚自習有一場英語測驗。

慶梅深吸一口氣,然后吐出。進到廚房收拾,但又怕她下了晚自習肚子餓,便把飯菜撿進電飯鍋里,加了水,一直用保溫鍵溫著。

快要高考了,這段時冠軍打她電話也打得勤,候著女兒放學的時間就要開視頻,一方面鼓勵女兒,一方面也鼓勵慶梅。一個小家庭的能量在艱辛中積攢了十幾年,似乎就等著這一刻來檢驗。寬慰的話這一年慶梅已經聽得夠多的了,隔三岔五公婆來一趟縣城送糧送菜也是要囑咐一些,大抵不過是雖然母女失和好幾年,但她是母親要高姿態,不能與孩子一般計較,要大度,不要影響孩子考試心情,等孩子考完,他們都會幫她著力教訓,說合她們母女。她盡的人母本分在這樣的叮嚀下,似乎有些變味了,成了家里兩方面的某種交易。一家五口人,沖鋒陷陣,好像獨她一個人不是這一根繩上的螞蚱,是局外人,需要動員敲打。

慶梅有時候看著公婆急匆匆來急匆匆走,還熱心熱腸真誠無比地撂下一堆深明大義的話,她便在心里感到可氣又可笑。

心情煩悶時,她會到學校的小山坡去走一走排遣一下。沾女兒的光,學校里很多師生都認識她,連門衛保安都曉得她,每次她進去,都對她點頭問好。有幾次碰到過孩子的班主任,班主任也是位女同志,面相看上去很嚴肅,但每次遇見慶梅,隔老遠就跟她打招呼。仗著這份真誠,慶梅好幾次想跟她講講杏杏與她之間的隔閡,想探討一下一個孩子的成長道路上,到底是成績分數重要還是思想品格重要。但在班主任眼里,鄧杏杏簡直無懈可擊,她不是高分低能死讀書的那種,她自高二以來成績一直穩定,而且生活自理能力很強,擔任班上學習委員,在老師與同學之間溝通傳達得非常好,學校聯歡會上也能展示朗誦、集體舞蹈之類的才藝。她文靜沉穩,很有主見也很有想法。

這樣的贊譽,使她沒有著手的地方。但她還是委婉說過,杏杏跟別人都處得好,就是跟我是死對頭。

班主任說,天才也有不完美的地方,是個人性格上都會或多或少有缺陷的,我們只能包容。她勉強笑了笑,老師的胸懷和見識令她感到羞愧,連不相干的人都能包容,她還有啥講究的。她只能感謝老師的大度。

一個高大帥氣的男學生挽著他母親的胳膊說說笑笑走了過來,她愣愣看著,不禁感慨,說,多好的孩子啊。那個母親認得她,調侃說,這不是杏杏媽媽嗎?我們這豬油和尚一般的兒子好啥,要是能像鄧杏杏一樣,就算他吃我們的肉喝我們的血都樂意。她笑笑,他們也笑笑。各自都覺得對方身在福中不知福。

冠軍又發來視頻,她掛斷了。左不過是那幾句炒現飯的話,她聽煩了。

總算挨到了高考。陪讀樓里一片狼藉,每個屋里都門窗大開,呼兒喚女,大喊大叫,散發著總算熬到頭了的解放之喜。慶梅這里倒沉悶冷清。大件的行李昨天已被爺爺奶奶接走了,剩下的一些,不用她勞動,杏杏分門別類,秩序井然,收拾得比她還妥當。考試用的鉛筆根根削得整整齊齊,直尺、三角板、橡皮擦、水性筆都有,準考證和身份證是單獨用一個小布袋裝著的,還有一瓶撕了標簽貼紙的風油精。這些東西都裝在一個透明的文件袋里。

女兒已經很獨立了,她的生活自理能力強到令一個母親也講不出任何叮囑的話了。

高考前一天,冠軍特地從廣州趕了回來。看到冠軍,慶梅笑了笑,舒了一口長氣。冠軍樂呵呵地從箱子里拿出旗袍,說,明天你穿這個,我們同事說穿這個叫旗開得勝,城里人玩出的花樣,呵呵。又拿出一件馬褂,說,我穿這個,說是馬到成功。哈哈。

慶梅說,我身體不舒服,胸口這里一直疼,疼了小半年,你回來了真好,高考這兩天你陪,我想回家休息。

冠軍說,你再撐兩天,完后我陪你去醫院檢查身體。你看你堅持了一年,最后兩天就功德圓滿了。

慶梅從墻上取下一個布袋子,將自己的牙膏牙刷毛巾塞了進去。她沒有遵照冠軍的意思。收拾好后,從兜里掏出一把鑰匙,說,回時,把鑰匙交給房東就行了。

慶梅,冠軍一把拉住她,你這樣子會影響杏杏心情的。

慶梅搖搖頭,說,不會的,你放心。

冠軍的臉上先是怒氣后來轉而央求,再后來他無奈妥協了。他松開了妻子的手,說,那你回去好好休息吧,我等高考完了,就帶你去醫院檢查身體。

慶梅轉頭走了,一瞬間,情腸熱動,傷心、失意、孤獨、被辜負、被拋棄、空洞、一無所有的感覺一齊涌上心頭,不禁熱淚滾滾。

高考分數下來了,果然如之前有個老師預測的那樣,一中的寶押對了,鄧杏杏真摘得了湖北理科狀元的桂冠。消息傳開,整個小縣城都炸鍋了,開天辟地第一人,小縣城出了個高考狀元。電視、手機、鄉里廣播、朋友圈都在報道。自己的親友群家長群和別人的親友群家長群也在廣而告之。兩三天時間里,似乎人人談論的重要話題就是高考狀元鄧杏杏。

鎮上的小學、中學、中心學校也是興奮得不得了,橫幅拉到了各個村。校領導和任課老師和老家村里的人像螞蟻牽了線似的趕來,送恭賀,送禮物,合影拍照。鎮上的書記、鎮長,市里教育局的領導也親自上門給慶梅和冠軍道喜。

縣、市、省電視臺和一些自媒體,包括一些小網紅主播也都來這里采訪杏杏,錄制影像視頻。有采訪杏杏爺爺奶奶的、杏杏父母的、杏杏老師的、杏杏老家村莊的、杏杏左右鄰居的、杏杏同學伙伴的。報道也是五花八門,“鄉村留守兒童的狀元路”“精準扶貧扶出一只金鳳凰”“夫妻拼命血汗廠,女兒苦讀奪狀元”“老人罾魚換學費,孫女立志中魁首”。忙活一天的慶梅夫妻倆,晚間看到這些轉發過來的報道,哭笑不得。

一時間,小鎮轎車川流不息,都是駛向鄧家的。有時遭遇堵車,還要勞動隔壁大鎮上的交警來進行交通疏導。

旁人都說,老鄧家,這才算是改換門庭。

清華、北大兩個高等學府的代表也來到杏杏家,一方與冠軍做公關,一方與慶梅做公關。各講各的優勢,也各拋各的橄欖枝,獎學金優厚、重點專業隨便挑。慶梅跟冠軍都不懂,但他們表示讓女兒自己選擇,無論她如何選擇,他們都會支持。

杏杏也很猶豫,難以取舍,清華的頂尖專業可以任由挑選,但北大四十多萬的獎學金也值得掂量。但總得抉擇其一。慶梅看出杏杏內心傾向于清華,便說,杏杏,你就選北大吧,畢竟有四十多萬的獎學金,我跟你爸爸都不用操什么心了。

杏杏冷冷一笑,說,你就只知道錢好。

果然杏杏最后選擇了清華。

冠軍把結果告訴給慶梅,慶梅淡然一笑。知女莫如母。她知女兒,可女兒卻永遠不會懂得母親。

那天她從陪讀樓離開后,心里的郁結難以排遣,便去了縣里一座老佛寺。聽一些陪讀媽媽曾說過,老佛寺供奉的文殊菩薩很靈驗,有考生的家長隔三岔五就去拜,說文殊菩薩是開智慧的菩薩,考前拜一拜,可以助考生文思泉涌,超常發揮。寺里香火真的旺盛,香燭味濃重得像塊密度板,到了菩薩跟前,管它真假慶梅也為杏杏磕了一個頭,丟了一百塊錢的功德。轉到后面,看到有簽筒,又為自己抽了一簽,簽上說:野草閉光不可夸,眼前光景是虛華。馨香縱有無邊異,結子難求也不佳。慶梅從“難求”“不佳”懵懂地知道這簽不好,想解一解,但解簽要十五塊錢,慶梅就罷了。

出了寺廟,坐上巴士回家。巴士招手就停,一路上遇見不少同鄉。慶梅不想搭話,就閉眼裝睡。她虛眼偷瞧,幾個熟人上車后看到她在睡,也很知趣,沒有搭理她。到了牛長嶺這兒,上來一大媽,挑著一擔小菜。司機應是認識她,跟她搭腔,半恭維半好奇地問候,您兒女這么有出息,您還想不穿,上街來掙這種瑣碎銀子。大媽搖著草帽爽朗一笑,說,瑣碎銀子也不倒手,您說指望兒女那只是心里想想,兒女長大成了家就是客人,他們回家,我以禮相待,他們講孝心給我我接住,沒這個心我不討要,大面上過得去就行。司機說,您是個智慧人。大媽呵呵一笑說,多謝您抬舉,都是一樣智慧,像我現在跟兒女就是既不得罪他們,也不得罪我自己。司機說,您是對的。

慶梅細細聽著,也一直用眼縫瞧著這個大媽。手掌心捏著的那張簽文被汗水浸透后,破碎成一團,慶梅將它丟到了車窗外。莫名其妙的,心情也釋然了許多。在這熱烘烘的破巴士上她想明白了,兒女也不過就是個熟人,不想搭訕,也可以閉眼裝睡的。既不得罪她也不得罪自己。

狀元熱度漸漸冷落下來,慶梅一家子也總算有了些空閑,親戚們都嚷嚷著要他們辦酒,公婆被煽動得熱情高漲。

慶梅本不想辦,沒意思,人情得不著,生活全是自己的。還人情最惱火,別人家有什么事都得留心守著,正月里又要接待親朋好友,又要天遠地遠趕人家吃飯還情。但她也覺得杏杏這次比一般考個好大學不一樣,不辦也說不過去,就想著親戚們來吃頓飯算了。但公婆和丈夫不同意,非要大操大辦,要熱鬧,要排面。這也確實是個喜事,慶梅也不好掃興。

聽聞狀元謝師宴,中心學校與鎮上兩家文具超市積極參與進來。學校贊助場地,超市贊助酒水和一部分文具禮品作為回禮。機關幼兒園也來湊趣,贊助氣氛。縣里一些培訓機構也牽線搭橋鉆進來,贊助這個贊助那個。

場面確實熱鬧大氣,四十桌酒席鋪陳在中學操場上,禮臺、樂隊、鮮花、氣球、拱門,賓客滿座,熙熙攘攘。校長、鎮長、分管教育的副縣長分別致辭。各種出了贊助的,制作的廣告宣傳牌圍滿酒席兩旁。

冠軍也學會了應酬周旋,大肆給賓客打煙。婆婆出入在各個人堆里,享受著別人的恭賀與夸贊,慶梅坐在席旁感受著各種復雜的眼神和表情,贊嘆、羨慕、恭賀、嫉妒、看熱鬧、期望……杏杏倒很淡然,低頭刷手機。

按照儀式要求,致辭過后,教過杏杏的老師們要上臺受謝。然后杏杏的家人上臺,杏杏也要道謝。杏杏知道是走個流程也沒拒絕,很是配合,給爺爺鞠躬給奶奶鞠躬,給爸爸鞠躬,說了聲謝謝你們的呵護與培育,就轉過身子下了臺,回到她自己的餐位桌上。慶梅就在這眾目睽睽中被女兒晾著了。沒有人追究,沒有人覺得狀元失禮。公婆跟丈夫都樂呵呵的,慶梅也只能跟著樂呵呵。

兒女一場戲,夫妻是假的。慶梅的心里忽然冒出這句她爹媽掛在嘴邊的老話。她還是無法做到釋然,無法做到不被恭敬,受了委屈還若無其事的樣子。她是人,她有心有肝有肺。為了這個家,她付出了自己全部的真心與熱情,到頭來連起碼的尊重都沒有。

慶梅的心上像插了一把刀子。她想如果倒回十八年,她一定把她掐死在襁褓里。這十幾年,她喝她的血長大,不但不感恩,還如此刻薄她,比仇人都不如,仇人還能給個痛快。

這個化身子!半大墳塋!慶梅在心里用老家最惡毒的語言咒罵自己的女兒。她為自己不平,也為自己感到悲涼。

菜上上來了,公婆、慶梅、冠軍、杏杏和杏杏姑舅姨坐一桌,幾個酒精爐子,熱氣騰騰。喊彩的、打鼓的、打漁鼓道情的都來湊熱鬧討打發。這些江湖藝人知道今天的主角是杏杏,也都拿好話來恭維她。

打蓮花落的是慶梅娘家那邊的。站在杏杏身后先打了一通翻花,博了個彩,然后就褒獎奉承起來,說,盤古開了天,鎮上冒青煙,鄧家祖宗積大德,考個狀元榮光添。爹娘不輸志,姑娘好出息,洋洋得意坐上席,真是歡天又喜地。狀元如鳳凰,鳳凰多吉祥,鄉關一出青云上,出國又留洋,學成回來把官當,當官當到黨中央,種田娃子登殿堂,莫學他人負心樣,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認爹和娘,父母恩德天地長,不敬父母人家就要戳脊梁……

杏杏臉上忽然一陣潮紅,她抬頭看了看那個打蓮花落的,并狠狠剜了他一眼。慶梅知道這個打蓮花落的,就是固定唱詞,別家有考取大學的,他也是這么一套話,只是打到這里,就應了景致。

杏杏奶奶察覺到了,跟著孫女一起發煩,說,行了行了,您到別處打去,我們狀元要吃飯了。

打蓮花落的便收起了板,[典][見]著笑臉向杏杏討打發,說,狀元要給我打發呢。

杏杏說,這么套陳詞濫調,還出來跑江湖,丟人現眼,來,給你一塊錢抬舉一下你,是微信還是支付寶,掃給你。

打蓮花落的聽出了女狀元的火藥味,杵在那里進不是退也不是,把臉朝著慶梅,一腦袋問號,是哪里得罪了這位女公子?

慶梅從包里抽出兩百塊錢封進一個紅包里,說,二叔,您別跟小孩子一般見識,您打得蠻好,一點小意思,您到那邊一桌坐下吃飯去吧。

杏杏說,從慶家灣搬來這等高人,敲打我一番,就這兩百塊,豈不是太便宜了。

女兒就是這么看待她的。謝師宴上,她串通好老家打蓮花落的,來專門給她唱上這一段,用別人的嘴來褒貶她,表達做媽的態度。

呵,頂狀元了,翅膀硬了,從前對自己的怨恨還帶著一點顧忌,不敢撕破臉,如今可以不管不顧了,可以攤牌了。哪把刀扎得人生疼,就揀哪把。這哪是什么骨肉,這就是白眼狼。

慶梅的臟腑里先是躥出一股氣,然后是一股火,她咬緊牙關也壓制不住體內憤怒的血液。

冠軍嗅出了危險的信號,起身來拉她。這一拉恰似點燃她的導火索,炸了。她猛地將桌面一抽,兩個酒精爐并上面坐著的翻尖倒滾的湯水和碗盤碟盞一齊朝杏杏那邊倒去。

“啊!啊!啊!”頓時一片慘叫聲。

冠軍大叫著奔向女兒。爺爺奶奶已經癱坐在地上哭喊起來了。所有的親戚、賓客都圍了過來,七嘴八舌,上下奔走。

慶梅被人群推搡著,本能倒退了幾步。她腦子里一片混沌、恍惚,甚至是驚詫,怎么好端端的一場宴席,突然嘈嘈雜雜起來,這是怎么了?

她感到害怕、慌亂、緊張、窒息……

她從人縫里看到了倒在地上,痛苦掙扎的女兒。她聞到了一股皮肉燒焦的味道。她如同遭到電擊一樣,猛然清醒過來。她瘋了似的奔過去,扒開人群,將地上的女兒抱起來,她哭喊著,我的兒啊,我的兒啊,你這是怎么了?

……

“謝師宴母親下毒手,女狀元燒傷命垂危”“高考狀元轉入省醫院,母親忍痛捐皮救女兒”“燒傷女狀元病床收到通知書,治療順利不耽誤開學報到”。

一時間鄧杏杏又成了各大媒體關注的熱點,從鄉衛生院轉到縣人民醫院、市醫院一直到省醫院,都有攝像機、相機、直播桿跟著。鄧杏杏全身纏著繃帶的照片配以“高考狀元”“生命垂危”“留守孩子”等字眼長久地占據著媒體的版面。慶梅也成了記者采訪追蹤的主要對象。

當時謝師宴現場有人撥打120,也有人撥打了110,她先是被鄉派出所民警帶走,她死活不依,她要跟著女兒去醫院,要照顧女兒。在派出所里,她整天打探著女兒的消息,她說如果女兒死了,她甘愿為她抵命。民警都是鄉里鄉親的,并不怎么為難她,鄧杏杏的信息也都會及時告知她。女兒全身燒傷面積百分之四十,主要集中在腹部和大腿處。

冠軍在女兒脫離生命危險后,趕到了派出所,替她作出了辯解,不是蓄意謀害,是一場意外,是失措。派出所民警也相信這是無心之失,釋放了慶梅。但慶梅不能原諒自己。在得知女兒需要移植部分皮膚,她強烈地要求移自己的。這是她造的孽,她要贖罪。

局部麻醉后,電動取皮刀在慶梅腿上取皮。她一點感覺都沒有,回到病房后,在護士換藥時,她看到自己大腿一片鮮紅,規則的四方形一塊血肉模糊,失去了皮膚的肌肉,猩紅恐怖,沖擊著慶梅的眼睛和神經,麻藥過后,那種侵入骨髓的疼痛令她幾近暈厥。她時時倒抽涼氣。冠軍看她疼得大汗淋漓,想給她弄個鎮痛棒,但慶梅不許,她需要這種錐心的疼痛,疼痛能減少她的罪惡感,能讓她的良心好過一些。

冠軍哄走了門外幾位舉著自拍桿的記者,他說:不要再拍了,不要再關注什么狀元,這些都是狗屁,我只要我的妻女平安健康、相親相愛。

事件還在升溫,高考狀元燒傷事件驚動了央視,一位著名主持人想做一期深度采訪,著力點不是關注高考狀元,而是悲劇背后的社會現象。通過省市相關部門聯絡協調,也做了一些工作,冠軍征求妻子女兒的意見,采訪定在九月一號,因為醫生估計八月底杏杏就可以出院了。

九月的鄉村,天藍云白,瓜熟籽實。田野里,部分稻谷吐黃,部分正在懷漿,塘里、渠道,水量充沛,草木葳蕤。

他們的老家有一座大水庫和人工壘起的土壩,號稱亞洲第一土壩。壩上草針齊出,綿密如毯。

主持人第一天跟杏杏在壩上聊了一整天。次日里,主持人沒有帶攝影師,只帶了慶梅一個人。她們各自打著傘,在壩上行走。慶梅腿上的取皮傷還未完全愈合,走路有點忍疼,一瘸一拐的。她們緩緩走向土壩另一頭,那里沒有游人,只有兩頭黃牛在悠閑地嚼著青草。

主持人說:我昨天跟杏杏聊了一天,出乎意料的,這孩子很健談也很坦誠,她的敞開心扉,令我很是感動。這期訪談我會申請上級撤銷不播。但這個錄音,我覺得應該讓你聽聽,當然我也征詢了杏杏的意見。

主持人打開錄音筆,遞給慶梅。慶梅接過。很長一段時間,錄音筆里沒有任何動靜,只有兩聲牛叫和知了長鳴。

慶梅跟主持人都靜靜等待著。

終于錄音筆里主持人開口了。主持人問,杏杏,你恨你媽媽嗎?

杏杏:愛過也恨過,但最后都已經麻木了,爸爸、媽媽在我字典里只是一個稱呼,我知道他們是我的至親,但我卻對他們很陌生。

杏杏:陌生感會讓人產生恐慌和抗拒。

主持人:謝師宴上,你母親抽翻桌子將你燒傷,你如何看待你母親的這種行為?

杏杏:我不知道,這是一瞬間發生的事情,我想她在那個瞬間只是想發泄,沒有預料后果。但我不能完全肯定,也許那一瞬間,她想置我于死地。我不知道。但我還是愿意相信她是無意的,是一時沖動的。

主持人:這個事件你覺得是將你們母女倆拉得更開了,關系變得更加不可調和了呢?

杏杏:……

主持人:你知道嗎?你母親的錢包中有一張你們的合影,你母親說是你十歲那年暑假在廣州照的。照片看起來你們很溫馨。我看到過一些別的訪談,你十歲時你母親是陪在你身邊的。

杏杏:那是一場夢。

主持人:你們母女間的隔閡、成見,是因為在你十歲那年的廣州之別嗎?

杏杏嘆了一口氣,似乎是在思量什么,然后她說,我十歲那年暑假在廣州,她把我扔下,對我的童年確實造成了一些陰影,傷害到了我,但還不至于形成解不開的疙瘩,因為我理解他們,畢竟要為生計故。

杏杏:你知道嗎?我遭遇過性侵,十一歲那年,就在這條土壩上,一個老頭,我認識他,不過他去年已經死了,在水庫里淹死的,當他的尸體被打撈上來的那一刻,我才覺得我松綁了,得到了拯救。

杏杏:你不知道那個充滿恐懼和恥辱的夜晚,對一個年僅十一歲的小女孩是多么的殘酷。我受到了傷害,但羞恥和威脅令我不能張口。慢慢地,這種郁結就化成了一股怨恨,我不怨恨那個老頭,我開始怨恨她,在我的成長道路上,她作為一位母親是失職的。我仇恨她、漠視她、膈應她,也傷害她,這種對抗,似乎為我長久壓抑的情緒找到了一條出口。

杏杏似乎很是冷靜,她的情緒和聲量沒有一絲變化。慶梅握著那支錄音筆如同握著一塊烙鐵,她的心臟、血管在體內膨脹,仿佛要裂開。她一陣一陣顫抖。

慶梅的腿上滲出血水,血染紅了她的杏色褲子,取皮區的四方形肌肉在一陣一陣跳動,血也一股一股不斷涌出。

錄音筆里,主持人還在問:杏杏,你會原諒你的母親嗎?

杏杏:不知道,也許會,也許永遠不會。

秋陽高懸在頭頂,大壩空曠寂靜,錄音筆里再次傳出牛叫聲和知了聲。

責任編輯 師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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